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荷尔德林
美是生活
人的生活是有意义的生命活动,人的生命活动创造了有意义的生活。生活的意义照亮了人的世界,人的世界辉耀着美的光芒。“任何东西,凡是显示出生活或使我们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这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名言。
美是人的创造。创造美的人,是美的真正的源泉。
人创造了有意义的生活,有意义的生活涵养了人的性、情、品、格,由此便构成和显现出人性之美、人情之美、人品之美和人格之美。人的性、情、品、格对象化为人的生活世界,美就是人的生活,美就是人的世界。
人性之美,首先是人的创造性之美。人创造了人的生活世界,也就是创造了人本身。创造,这意味着无中生有,意味着万象更新。人从生存中创造出生活,从动物中创造出人类,从物质中创造出精神,从存在中创造出美。美是人的发现。
人发现了大地的苍茫之美,海洋的浩瀚之美,群山的阳刚之美,湖泊的宁静之美。从太阳的东升与西落,人发现了旭日和夕阳之美;从春夏秋冬的四季转换,人发现了春绿江岸、夏日骄阳、秋染枫林、瑞雪丰年的风花雪月之美;从星空下的原野与江河,人发现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意境之美……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人都会发现它的千姿百态的美。美是人的生活。
生活洋溢着人性和人情,生活才是美的。19世纪法国文艺批评家丹纳,曾以三位美术大师——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高雷琪奥——创作的同一题材、内涵迥异的三幅名画《利达》为例,这样向人们提出问题:“我们是喜爱达·芬奇表现的无边的幸福所产生的诗意,是米开朗琪罗描绘的刚强悲壮的气魄,还是高雷琪奥创造的体贴入微的同情?”[2]
对于自己所提出的问题,丹纳作出这样的回答:这三位大师所创造的三种意境,都符合并展现了人性中的某个主要部分,或符合并展现了人类发展的某个主要阶段,因此都是人性之美、人生之美。
确实,无论是快乐或悲哀,还是健全的理性或神秘的幻想,无论是活跃的精力,还是细腻的感觉,无论是肉体畅快时的尽情流露,还是理性思辨时的高瞻远瞩,这都是人性的显现,人生的体验,因而都是生活世界的人性之美和人生之美。对美的礼赞,就是对生活的礼赞,对人性与人生的礼赞。
人的生活,创造了人的品、格。人类之美,展现为人的品位、格调、情趣、境界之美。
自爱是人性中最根本的力量,也是人性美的源泉。热爱自己的生命,创造自己的生活,才能发现生活之美,感受生活之美;热爱自己的家庭,营造家庭的和谐与欢乐,才能发现亲情之美,感受亲情之美;热爱自己的事业,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之中,才能进入创造的境界,才能创造出美的作品;热爱自己的祖国,乃至热爱自己所属的人类,自己生存的世界,才会有天人合一的至大之美。
自爱首先是自尊。尊重自己,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人才会有高远的理想,高尚的情趣,高雅的举止,高超的境界。尊重自己,就会追求博大的气度,高明的识度和高雅的风度。博大的气度,会展现出大地般的苍茫之美和海洋般的浩瀚之美;高明的识度,会展现出“阐幽发微而示之以人所未见,率先垂范而示之以人所未行”的睿智之美;高雅的风度,会展现出坦坦荡荡、堂堂正正、不骄不躁、不卑不亢的风采之美。
自尊就要自律、自立、自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不仅仅是一种道德的境界,也是一种美的境界。严于律己,方能展现出言谈文雅、行为高雅的风采之美;宽以待人,才会展现出胸纳百川、通达潇洒的境界之美。
冯友兰先生曾提出,人的生活应该是“极高明而道中庸”,在平常的生活中展现出人的性、情、品、格之美。这使我们想起了一篇题为《日子》的散文:
日子,把乳白的芽儿拱出土层,把嫩绿的叶子一片一片地张开,把花朵一枝一枝地释放出香味来,把果实酝酿成希望的彩色,甜柔的收成。
即使岁月把日子砍伐成一株轰隆倒塌的大树,但也会有泥土下斩不断、挖不绝的根系,会重新繁殖出新的苗圃来;还会有顽强的种子,用它们独特的旅行方式,走遍世界,去繁衍成理想的部落,美的风景。
这是一篇很美的散文,向我们描绘了美的人生。如果失去了美和美感,日子便只是自然而然的出生、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和死亡。有了美和美感,出生便是“乳白的芽儿拱出土层”,少年便是“把嫩绿的叶子一片一片地张开”,青年便是“把花朵一枝一枝地释放出香味来”,中老年便是“把果实酝酿成希望的彩色,甜柔的收成”。即便是死亡,也会有“斩不断、挖不绝的根系”,也会“重新繁殖出新的苗圃”,还会有“顽强的种子”去繁衍“理想的部落”和“美的风景”。[3]
生活是美的,是因为生活是美好的。美是相对于丑来说的,好是相对于坏来说的。美和好水乳交融,才是生活之美。
“好”是人的价值评价,它内涵着人的尺度。人的尺度,就是有利于发挥自己的潜能,有利于满足自己的需要,有利于实现自己的发展。人的尺度,就是实现自我或自我实现的尺度。美与好的统一,意味着人的生活之美就是创造生活之美、自我实现之美。马克思说:“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尺度和需要来进行塑造,而人则懂得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随时随地都能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所以,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4]
美是人的尺度与物的尺度的统一。人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去进行生产,因而能够创造性地生产出符合“任何”物种规律的产品;人在按照“任何”物种的规律所进行的生产中,“随时随地都能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对象便成为人的评价对象;在生产对象的活动中,便融入了人的“好”的尺度,因此也就有了生活的创造之美。
人创造了生活,也就创造了美。在人的生活世界和人的生活之旅中,美是无处不在的。热爱生活,生活永远是美的。也许,我们可以引用一首诗来结束这段关于“美是生活”的讨论: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赢得爱情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我不去想背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
只要热爱生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汪国真:《热爱生命》
生命的形式
美总是使人想到艺术:赏心悦目的舞姿,扣人心弦的乐曲,令人遐想的雕塑,栩栩如生的画卷……艺术把我们带入美的境界,是因为艺术展现了生命的活力与创造,是因为艺术表现了充满活力与创造的生命。艺术是生命的形式。
白石老人画的虾不能在江海中嬉戏,悲鸿先生画的马不能在草原上驰骋。那么,为什么人们需要、创造、欣赏和追求这种虚幻的美呢?因为人是创造性的存在,人是自己所创造的文化的存在,文化的历史积淀造成人的愈来愈丰富的心灵的世界、情感的世界、精神的世界。人需要以某种方式把内心世界对象化,使生命的活力与创造获得某种特殊的和稳定的文化形式。这种文化形式就是创造美的境界的艺术。
艺术形象,无论是音乐形象和舞蹈形象,还是美术形象和文学形象,都是把情感对象化和明朗化,又把对象性的存在主观化和情感化,从而使人在艺术形象中观照自己的情感,理解自己的情感,品味自己的情感,使人的精神世界特别是情感世界获得稳定的文化形式。因此,艺术形象比现实的存在更强烈地显示生命的创造力,更强烈地激发生命的创造力。在艺术创造的作品中,美是生命的生机与活力。对于人的生命体验特别是情感体验来说,艺术世界是比现实存在更为真实的文化存在。
艺术所建造的另一种现实——艺术形象的世界——并不是简单地表现生命创造的生机与活力,而是能够激发人的崇高和美好的情感,诱发人的丰富和神奇的想象,唤起人的深沉和执着的思索,在心灵的观照和陶冶中实现人的精神境界的自我超越。
艺术形象的这种特殊功能,在于它内蕴的文化积淀总是远远地大于它呈现给人的表现形式。这就是艺术形象的美的意境,对于人的内心世界来说,美的意境是比艺术形象更为真实的文化存在。
美的意境,既是充实的,又是空灵的。唯其充实,它才使人感受到充满生机与活力的生命;唯其空灵,它才使人体验到生命的生机与活力。
宗白华先生曾这样谈论艺术的充实与空灵:“文艺境界的广大,和人生同其广大;它的深邃,和人生同其深邃,这是多么丰富、充实!”“然而它又需超凡入圣,独立于万象之表,凭它独创的形象,范铸一个世界,冰清玉洁,脱尽尘滓,这又是何等的空灵?”[5]
对于“空灵”,宗先生具体地提出,空灵方能容纳万境,而万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灵,所以,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而艺术的空灵,首先需要精神的淡泊。宗先生以陶渊明的《饮酒》诗为例,来说明这个道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渊明之所以能够“悠然见南山”,并且体会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是因“心远地自偏”。由此,宗先生说:艺术境界中的空并不是真正的空,乃是由此获得充实,由“心远”接近到“真意”,这正是人生的广大、深邃和充实。
对于“充实”,宗先生又以尼采所说的构成艺术世界的两种精神——梦的境界和醉的境界——为出发点而予以阐发。宗先生说,梦的境界是无数的形象,醉的境界是无比的豪情,“这豪情使我们体验到生命里最深的矛盾、广大的复杂的纠纷,‘悲剧’是这壮阔而深邃的生活的具体表现。所以西洋文化顶推重悲剧。悲剧是生命充实的艺术。西洋文艺爱气象宏大、内容丰富的作品。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直到近代的雨果、巴尔扎克、斯丹达尔、托尔斯泰等,莫不启示一个悲壮而丰实的宇宙”。[6]
艺术的空灵与充实,显示的是生命的空灵与充实。艺术的生命力在于生命的真实的、深切的感受。雨果说,科学——这是我们;艺术——是我。海涅说,世界裂成两块,裂缝正好穿过我的心。李斯特说,如果作曲家不讲述自己的悲伤和欢乐,不讲述自己的平静心情或热烈的希望,听众对他的作品就会无动于衷。列夫·托尔斯泰说,艺术家只有自己的心灵深处才能发现人们感兴趣的东西。
艺术,只有显示生命的欢乐与悲哀,生命的渴望与追求,生命的活力与创造,才是美的艺术;欣赏艺术作品,只有体验到生命的广大与深邃,生命的空灵与充实,才能进入艺术的世界、美的世界,才能以艺术滋润生命,涵养生命,激发生命的创造,创造美的生活。
人们在艺术所创造的美丽意境中观照、理解和超越自己创造的文化,是对艺术文化的再创造,也是对生活的再创造。在审美对象(艺术品)与审美主体(欣赏者)之间,总是存在着艺术形象的多义性与历史情境的特定性、艺术形象的开放性与个人视野的丰富性等多重关系。美的艺术是艺术家的生命创造,也是欣赏者的生命创造。审美,需要审美主体具有审美的感官、审美的情趣、审美的追求,更需要审美主体的生命创造。
美的意境在艺术文化的创造与再创造中生成,文化的历史积淀在艺术的创造与再创造中升华和跃迁。人的教养程度是艺术的创造与再创造的前提,因而也是在审美活动中实现社会性的生活之美的升华和跃迁的前提。
艺术家所给予的和欣赏者所接受的是艺术形象,艺术家所创造的和欣赏者再创造的则是美的意境——艺术世界的人类文化。因此,艺术的创造者和再创造者的文化教养和文化指向,深层地规范着艺术的基本趋向,规范着艺术对美的创造。
文化教养和文化指向的差距,总是使艺术本身处于深刻的矛盾之中。丹纳称艺术是“又高级又通俗”的东西,并认为艺术是把最高级的内容传达给大众。黑格尔则把艺术的这种内在矛盾归结为“艺术总是同时服侍两个主子”,即艺术一方面要服务于较崇高的目的,另一方面又要服务于闲散和轻浮的心情。
艺术服务于较崇高的目的,其根基是艺术的创造者(艺术家)和艺术的再创造者(审美主体)的高尚的文化教养和崇高的文化指向,其结果就会是艺术的升华和文化的跃迁。反之,艺术服务于闲散和轻浮的心情,其根基则在于艺术的创造者和再创造者的低级的文化教养和庸俗的文化指向,其结果就会是艺术的滑坡和文化的匮乏。
艺术的升华和文化的跃迁,具有双向的正效应;艺术的滑坡和文化的匮乏,则表现出双向的负效应。
审美主体由于文化教养和文化指向的较低水平而泯灭艺术的再创造功能,会诱导艺术创造主体丢弃追求美的意境的渴望,使艺术服务于黑格尔所说的“闲散和轻浮的心情”。
艺术创造主体由于文化教养和文化指向的较低水平而失去艺术的创造功能,会引导审美主体对美的意境的麻木,满足于感官的刺激和愉悦。
这种双向的负效应,使得艺术上的赝品博得喝彩,而精神上的佳品却遭受冷遇;使得艺术价值匮乏的作品获得显著的经济效益,艺术价值较高的作品却难以获得经济效益。
没有文化力度的艺术是艺术上的赝品,艺术上的赝品博得喝彩的民族是缺乏文化力度的民族。走出艺术滑坡与文化匮乏相互缠绕的怪圈,其出路在于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教养,并校正“跟着感觉走”、“潇洒走一回”的文化指向。
艺术是生命创造的文化形式。它展现的是生命创造之美。我们需要从艺术中去感受生命的创造力,激发生命的创造力,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
无需包装
历史喜欢和人开玩笑:人们本来是要走进这个房间,却常常是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这大概就是时下颇为流行的一个词儿——误区。于是,有人谈思想误区、观念误区,有人谈语言误区、心理误区。总之,凡是人的思想与行为,总会有相应的误区。美也是这样。
美是真实的生命活动,美是真实的生活世界。离开生命活动的真实,离开生活世界的真实,美,就不复存在。然而,人们却常常以假为美,把假打扮成美。这就是美的误区。时下流行的另一个概念——包装,就颇有说服力地证明了美的误区。
先说形象包装。涂脂抹粉,穿金戴银,这是古已有之的,不必说了。当代世界,科技发达,包装的技术无奇不有,包装的领域无处不在。人对自身的形象包装,更是机关算尽,花样翻新,几乎是无所不包,以至于“包”得面目全非。
人对自身的形象包装,大体可分为外包装与内包装,所谓外包装,就是涂上去的,抹上去的,穿上去的,戴上去的,总之是外加上去的。这种外加的包装,说到底,就是要使形象大于存在。大于自身存在的形象,就是用形象去遮蔽存在,使存在变成形象。可是,存在隐退了,剩下的只是形象。失去存在的形象,能够是美的吗?这是应该打个问号的。
所谓内包装,不是外加上去的,而是通过改变存在来实现形象的包装。这种内包装,从面部到胸部再到臀部,也已经是无处不在。单眼皮割成双眼皮,塌鼻梁垫成高鼻梁,薄嘴唇扩成厚嘴唇,瘪胸脯变成鼓胸脯,粗腰围变成细腰围,窄臀部变成宽臀部……这种改变存在的内包装,说到底,就是要用形象来代替存在,把存在变成形象。于是,存在消失了,遗留下的只是形象。那么,非存在的形象能够是美的吗?这也是应该打个问号的。
毫无疑问,防冷御寒,蔽体遮羞,人总是需要某些“包装”。历史进步,生活富裕,外包装也好,内包装也好,自我包装者心情愉悦,精神振奋,观赏包装者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生活因而显得更加五光十色,丰富多彩,这当然无可非议,甚至值得称道。问题在于,如果只是追逐包装的形象,而不是充实真实的存在,甚至用包装的形象去遮蔽、改变以至取代真实的存在,存在的美不就隐退以至消失了吗?有一句歌词发人深省:“你不用涂红又抹绿,只要你不断充实自己,人人都会喜欢你。”
形象的包装在现代生活中,总是同广告、时尚、流行这些词儿联系在一起。
广告无处不在,又无时不有,以至无孔不入,这大概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广告变成了生活的形象,生活的形象变成了广告。有论者说,“广告的秘密是:形象的构成代替了信息的传播”。[7]人们在接受广告的时候,自以为是在接受商品的信息,但实际上接受的却是商品的形象包装。这样,广告就把销售商品变成销售形象,顾客也把购买商品变成购买形象。人对自身存在的包装也像广告一样,不是传递自身存在的信息,而是展示经过包装的形象。这样,就把美的存在变成美的形象,用美的形象代替了美的存在。美的真实性在广告式的包装中隐退了。
对形象的包装,只有一个共同的尺度,这就是流行,最典型的实例就是时装。时装领导新潮流,流行的款式,流行的颜色,流行的质料,是形象包装的标准。从流行到过时,其转换速度之快,真是令人目不暇接,晕头转向。自我失去了连续性,只剩下流行与过时的片断。
有学者以流行MTV为例,进行了耐人寻味的分析:“MTV在把音乐转化为形象的同时,进行了对形象的无意识分裂。在画面分割和镜头闪回的节奏化交替之间,人被强制性地束缚在形象分裂的狂欢中。正是在与形象的片断的关系中,而不是与形象的整体关系中,当代人遭到了形象物化力量的打击,并且因为这种打击而迸发出无限制的形象欲望。可以说MTV的煽情力量就在于这种分裂的打击力量——它通过形象暴力传达一种自由的幻觉。人对形象的关系局限于一种片断关系,因此,在形象游戏中,关于整体性的瞻望就具有根本性的喜剧意味,是持续不断的自我反讽。自我反讽的风格无疑是当代游戏的基本风格,游戏者通过失败主义的自我戏耍来获得一种空洞的自我意识。表演,而不是对某种东西的表演,被绝对化了。MTV既不是听觉艺术也不是视觉艺术,而只是表演艺术——它只是表演。在这里,表演的意义是对被表演者的彻底否定来实现的,也就是说,在这里,自我不仅被认为只是一种可能,而且被认为必然是一种危险的可能。成功的希望就是在尝试这种可能的同时逃避或毁灭这种可能。因此,现代形象游戏在反讽表演之外,必然包含着一种疯狂的意志。片断内在地具有复归于整体的欲望,而时间把这种复归转化为更深的分裂,并从相反的方向驱迫这种欲望走向分裂。”[8]
应当说,这段议论是颇具启发性的。追赶时尚的形象包装,以及时尚的迅速转换所造成的包装追赶不及,把人的存在变成了瞬间的、片断的、分裂的存在,人们在广告形象与形象包装中,形成的不是真实的自我意识,而是“空洞的自我意识”。人的自我意识失去了真实性、完整性、和谐性与统一性,美却是真实、完整、和谐与统一。因此,在“空洞的自我意识”中,人们所获得的不过是一些“伪审美形象”。
再说语言包装。
现在有一种说法,叫作“打击假冒伪劣”或简称“打假”。打来打去,人们发现,除了假烟假酒假种子假化肥等之外,语言之假也非打不可。
语言包装有多种方式。假话、空话、大话、套话,大概是最普遍也最丑陋的语言包装。明知非如此,偏要讲如此,这是假话;明明无话可说,偏要滔滔不绝,这是空话;明明事情不大,偏要慷慨激昂,这是大话;明明用不着说,偏要照本宣科,这是套话。用假话、空话、大话、套话来包装语言,那语言当然是丑得吓人。而偏偏如此包装语言,则可见语言所包装的存在是何等的空洞。
滥用时髦语言,这是一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语言包装。就说一个“位”字吧,现在几乎是到处都可以听到或看到错位、定位、到位、层位等说法(或写法)。就以其中的“到位”来说,学习成绩不及格,学习未到位;工作业绩不显著,工作未到位;事情没办成,关系未到位;搞对象失败了,恋爱未到位……再比如,大家平时不大用的“举措”这个词儿一流行,打扫卫生是实现环境美的举措,开个班组会是完成工作任务的举措,搞个基层联欢会是建设精神文明的举措……更匪夷所思的是,一说到想问题,就要多侧面、多角度、多层次、全方位,否则就是所谓“平面思维”。这种时髦的语言包装,把简单的说复杂了,把清楚的说含混了,常常使人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这怎么能还有语言之美呢?
语言包装的另一种形式,是没有任何必要地夹杂外文词儿,偏把普通话唱成模仿来的粤语等。这种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说法和唱法,实在是让人不舒服。语言包装到这份儿,又如何能够美呢?
再说思想包装。
记得在一次国际大学生辩论赛上,代表评委作总结发言的一位学者,曾经中肯地指出,有的辩手虽然很讲究遣词造句,但缺乏思想,恐怕是舍本求末了。思想本身是美的。如果不是展现思想自身的逻辑之美,而是企图把思想包装起来,思想之美也就荡然无存了。
在许多的讲话或论著中,人们常常喜欢运用“辩证思想”。然而,这种所谓的“辩证思想”,却往往只不过是一种思想包装,把思想包装成“一方面”和“另一方面”。这就不由得使人想起恩格斯嘲讽“官方黑格尔学派”的一段话:“自从黑格尔逝世之后,把一门科学在其固有的内部联系中来说明的尝试,几乎未曾有过。官方的黑格尔学派从老师的辩证法中只学会搬弄最简单的技巧,拿来到处应用,而且常常笨拙得可笑。在他们看来,黑格尔的全部遗产不过是可以用来套在任何论题上的刻板公式,不过是可以用来在缺乏思想和实证知识的时候及时搪塞一下的词汇语录。……这些黑格尔主义者懂一点‘无’,却能写‘一切’。”[9]如此这般地套用“辩证”词句,怎么能不是讲套话、说空话呢?怎么能责怪人们把辩证法讥讽为变戏法呢?辩证智慧之美如何能得以展现呢?
形象的包装,语言的包装,思想的包装,人的存在被重重叠叠地包装起来。人们似乎是在奇形怪状的假面舞会上游戏,互相看到的只是包装的假面,存在本身却被遮蔽了,取代了,遗忘了。
在谈论真、善、美的时候,人们常常这样说:“真”是“究竟怎样”;“善”是“应当怎样”;“美”则是“真”与“善”的统一,即“究竟怎样”与“应当怎样”的统一。“究竟怎样”,这是对真实性、现实性、必然性、规律性的寻求;“应当怎样”,这是对理想性、应然性、可能性、未来性的期待。美作为真与善的统一,也就是理想与现实、必然与自由的统一。基于现实去追求理想,又基于理想去观照现实;基于必然去争取自由,又基于自由去认识必然;在生命“超越其所是”的创造活动中去实现理想与现实、自由与必然的统一,这才是生命的创造活动所显示的真实的人类之美。
生命的创造活动内涵着理想,指向着自由,它使人完善起来,崇高起来,因而人的生活是富有诗意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富有诗意的创造活动是美的源泉。
人的诗意的创造活动又何需包装?
和谐的成熟美
如果说美是和谐,那么,成熟就是人的性、情、品、格的和谐,就是人之美的精华。
成熟不是四平八稳、老气横秋,不是谙于世故、八面玲珑,不是因循守旧、知天知命。
作家余秋雨说: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告求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
成熟是一种“光辉”,是一种人的性、情、品、格凝聚而成的和谐而明亮的“光辉”。
人性、人情、人品、人格,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泯灭人性,缺少人情,没有人品,丧失人格,是最丑陋的人。无论吃着多么珍贵的食物,穿着多么艳丽的服装,住着多么豪华的别墅,坐着多么高级的轿车,丧失了人之为人的性、情、品、格,都是应了老百姓广为流传的一句歇后语:狗戴帽子——装人。这哪里谈得上人之美呢?
人不仅需要坚守自己的人性、人情、人品和人格,而且需要达到性、情、品、格的和谐。人的性、情凝聚于人的品、格,人的品、格展现人的性、情。品位的高尚和格调的高雅,蕴涵着春意融融的人性和人情。这是一种文质彬彬的成熟,表里如一的成熟。这种成熟辉耀着自己的人生,也辉耀着众多的人生。这是一种明亮但不刺眼的成熟的“光辉”。
成熟是一种从容,是一种堂堂正正、坦坦荡荡、自主自律的从容。
李大钊曾说,“人们每被许多琐屑细小的事压住了,不能达观,这于人生给了很多的苦痛”。[10]生活中总有那些躲不开、绕不过的沟沟坎坎,总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疙疙瘩瘩,总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恩怨怨,总有那些得不到、推不掉的争争夺夺。如果总是盯着这沟沟坎坎,想着这疙疙瘩瘩,说着这恩恩怨怨,做着这争争夺夺,人便会陷入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苦痛,人也便会被扭曲得丑陋不堪。这又哪里谈得上人之美呢?
成熟的从容,首先是一种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生活态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古人所标识的从容。“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是古人指点的从容的根基。
成熟的从容,又是一种自主自律、自尊自爱的主体意识。行止进退,源于自己的追求与约束,源于自己的尊严与操守,而不是来自察言观色和追赶时髦。每临大事有静气,乱云飞渡仍从容,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更是一种大手笔、大气象的从容。
从容的反面便是浮躁。汲汲于追名逐利,整日嘁嘁喳喳,不惜蝇营狗苟,无事生非,自寻烦恼,又哪里能有人生的那份成熟的从容呢?有一篇题为《气场》的中篇小说,小说中的人物为治病或养生而上山学练气功,却又挂念着尘世的功名利禄,排解不掉世俗的恩恩怨怨,不但心静不下来,反而又无端地增添了许多烦恼,于是气功之场变成了生气之场,失落了气功的从容。
成熟是一种大气,是一种超越了唯唯诺诺和斤斤计较的大气,一种摆脱了小家子气的大气。
大气首先是一种气度。“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胸襟博大,视野开阔,可纳百川,可容万仞。“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登高望远,高屋建瓴。相信“是才压不住,压住不是才”的人生真谛,不以一时一事为意,不囿于一孔之见,不止于一得之功,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向周围申诉告求,不沾沾自喜于掌声和喝彩,这才是成熟的气度之美。
大气又是一种识度。凡事望得远一程,看得深一成,想得透一层,阐幽发微而示之以人所未见,率先垂范而示之以人所未行。“同一境而登山者独见其远,乘城者独觉其旷,此高明之说也”。无论做工还是经商,无论当官还是教书,总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总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不卖弄个人的智巧而又不随波逐流,这才是成熟的识度之美。
大气还是一种风度。有人说,“人过四十,就要替自己的容貌负责”。初听此话,不以为然:人的容貌是与生俱来的,何以过了四十就要替自己的容貌负责?即使割眼皮、垫鼻梁,不也假的就是假的吗?即使涂红抹绿,穿高跟鞋,不也“你还是你”吗?认真想来,此话又确实不错:人是文化,人的言谈举止,人的音容笑貌,无不积淀着个人的文化与教养。外在的容貌表现着内在的教养。就此而言,相面有它的道理(不是指搞迷信活动)。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可以“相”出他的过去(生活经历的精神积淀),可以“相”出他的现在(教养程度以及由此决定的精神状态),甚至也可以“相”出他的未来(机遇垂青于有准备的头脑,未来取决于现在的实力和努力)。风度不是有意为之的,不是故意做作的,不是模仿出来的,风度是由内在的教养所表现出来的成熟之美。
成熟是一种淡漠,是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从容地面对人生的淡漠,大气地把持自我的淡漠。成熟的淡漠,首先是一种人生态度的张力。它超越了非此即彼、两极对立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它表现了一种辩证的人生智慧。面对人生中扑朔迷离、纷至沓来的利害、是非、祸福、毁誉、荣辱、进退,不把问题看死,不跟自己较劲儿。
成熟的淡漠,又是一种把持自我的自省与自知。张岱年先生说:“哲学家因爱智,故决不以自知自炫,而常以无知自警。哲学家不必是世界上知识最丰富之人,而是深切地追求真知之人。哲学家常自疑其知,虚怀而不自满,总不以所得为必是。凡自命为智者,多为诡辩师。”[11]也许有人会说,这种“常以无知自警”、“不以所得为必是”的淡漠,是对哲学家说的,普通人未必需要也未必做到。其实不然。冯友兰先生说:“哲学并不是一件稀罕东西,它是世界之上,人人都有的。人在世上,有许多不能不干的事情,不能不吃饭,不能不睡觉;总而言之,就是不能不跟着这个流行的文化跑。人身子跑着,心里想着;这‘跑’就是人生,这‘想’就是哲学。”[12]所以,“跑”着“想”着的每个人都需要这种成熟的淡漠。
淡漠不是冷漠。淡漠是对偏激的超越,是保持必要的张力的人生智慧,是善于把持自我的成熟之美。冷漠则是对生活的厌倦,对他人的怀疑,对自我的疏离。冷静地拔剑出鞘的人是无所作为的,也是没有“美”可言的。正如爱智的哲人既需要炽烈地追求智慧,又需要淡漠地面对人生一样,一个有教养的现代人,他的成熟之美,既是一种炽烈的追求,也是一种自知的淡漠。
成熟是一种“厚实”,是一种“得失寸心知”的“厚实”,也是一种“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厚实”。
时下有一种说法(也是做法),叫自我宣传、自我表扬、自我推销,似乎人的“行”与“不行”,就在于自己给自己做的广告好不好。于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俗话成了过时的废话,“得失寸心知”这句名言也成了迂腐的象征。然而,与“厚实”相对的“浅薄”,经过宣传、表扬与推销,不是愈加显露其“浅”与“薄”吗?把“博”览群书变成“薄”览群书,不是一说话、一办事就显露其缺“教”少“养”吗?世有“厚实”之美,而未闻“浅薄”之美。
“厚实”与否,首先是“得失寸心知”的。“有”,则从容、大气、淡漠,不急不躁,不卑不亢;“无”,则烦躁、小气、偏激,怨天尤人,自寻烦恼。俗话说,“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一旦来“真格的”,那“厚实”与否便一清二楚。俗话又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自我表扬”也好,“自我推销”也罢,总是要给行家看的。而只要你一出手,行家便也就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如果“没有”,表扬和推销不就成了五彩缤纷的泡沫了吗?俗话还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推而广之,一切的能力、本领、知识、智慧,不都是到了用时“方恨少”吗?“厚实”,使自己感受到充实,也使别人感到愉悦,这当然是一种成熟的美。“浅薄”使自己时时感到捉襟见肘,或以偏激的言辞来辩护,或以“小家子气”来掩饰,那故弄玄虚、色厉内荏的姿态,即使是如何漂亮的容貌,又如何能使人感到美呢?“你不用涂红又抹绿,只要你不断充实自己,人人都会喜欢你”,这句歌词是不错的。
成熟的厚实,就是学养、修养、教养的充实,就是历史文化对个人的占有,就是人被“文化”。我国当代哲学家贺麟先生说:“哲学是一种学养。哲学的探究是一种以学术培养品格,以真理指导行为的努力。哲学之真与艺术之美、道德之善同是一种文化、一种价值、一种精神活动,一种使人生高清而有意义所不可缺的要素。”[13]
贺麟先生这里所说的学养,主要指的是人文教养。教养需要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它之所以“高”,就在于它要使人成为高贵的人、高尚的人、有教养的人。人有教养,才能变得厚实。以此观照我国现在的高等教育,则不能不提出深化改革的任务。重专轻博,重用轻学,重理轻文,重业(业务)轻人(人的教养),培养人的目标总是被培养专家的目标所模糊,从而失去了教育,特别是高等教育的人文底蕴和人文内涵。要使人不成为“文明的野蛮人”,而成为“有教养的现代人”,就要使人厚实起来,成熟起来,强化我们的人文教育,培育人的现代教养。[14]
从容、大气、淡漠、厚实,这是人类的成熟之美,也是每个人的成熟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