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玖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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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
我──龙神小春,三十九岁。
在一整片银妆素裹的森林里,座落于山顶的莲觉寺看起来格外醒目。
远远就可以看到建在严峻的绝壁上的殿堂。
在下方几栋没有被白雪埋没的建物本体,像是在强调其人造的优越功能似地,在自然的风景里显露出深褐色的方正轮廓。
灰濛濛的天空仍在飘着片片的雪花。
时间还不到正午。
从昨夜开始下起的细雪将山路覆盖,视线范围内全都是银光耀眼的积雪。
所幸,不久前某位走在我们前面的云水僧,在原先无人涉足的雪地上留下了一道足印,将通往山顶的小径路线清晰地勾勒出来。
除此之外,没有看到动物活动的足迹,万籁具寂的森林里感受不到半点生命的气息。
莲觉寺原先是座被世间遗忘、遗世孤立的古寺。
具体的建造时间不明,在如今的本末制度确立之前,也没有在史册上出现有关建成年份的记载,据说内部也只能追溯到近两三百年间,再往上的文献已经无从考究。
总而言之,是座神秘感十足的寺院。
当然我对这些历史本身不感兴趣,若非朱那事前钜细弥遗的报告,我恐怕连那些和尚的流派都分不清楚。想到这里,我稍微抬头望了一眼她那被冻得通红的脸颊,没想到这样的小动作却被本人给察觉。
“有任何吩咐吗,母亲大人?”
“不,继续走吧,我想快点到。”
这是今天上路以来我们第一次的对话。
或许是考量到我待会即将见到哲太的心情,朱那的言行举止变得比平常还要沉默。
对我来说,苟延残喘至今都未能完成的那个愿望,终于将今天获得实现。
“──”
由于目测起来还要走上好一段时间。
我用手指将掀起的馒头笠的宽大边缘拉回原位,重新和朱那两个人并肩走在绵绵的新雪上。
除此以外的事物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只有我们踏雪的脚步声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回响。
在参道上徒步走了将近半个时辰后,我们在寺院的楼门面前停了下来。
双层的山门建筑是采三间一户的配置,在两旁还设有通往上层的山廊,不过由于年代久远的关系,漆料多少有些泛白的迹象。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像在远离尘嚣的深山幽谷中藏有这样规模的古刹。
“请问是龙神家的使者吗?”
一名看似早已在门口等候,身穿作务衣的年轻僧人出言询问,于是朱那先我一步走向前进行交涉。
由于此趟出行的全部事项我都是交由朱那代为处理,依照她严谨的性格,恐怕细到连我们抵达的确切时辰都在几个月前都已经安排妥当。
“这边请,日崇上人已经恭候两位多时了。”
为我们带路的年轻僧人自称慧方。
稚气未脱的外貌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左右,在接人待物方面也显得有些生涩,或许就如他所说,与平时鲜少有外人来访的原因有关。
穿过大门,寺院本身所囊括的范围相当辽阔,与之相比僧人的数量就显得稀少。
我们一路从寺院的过道穿越过去,途中经过了讲堂和食堂,几名正在远方拉柴的僧人好奇地望向这边交头接耳。
来到了靠近侧边的客殿以后,在慧方的引导之下,只有我一人脱下雪屐走进大门敞开的殿堂里面。
在线香缭绕的灰暗厅堂之中,一名正襟危坐的年迈僧人在里面等待着我。
他身穿一袭老旧的黑色袈裟,瘦削的脸上满布历经沧桑的皱纹,但整个人却有一种有如磐石般内敛稳重的气质。
“老衲上一次见到妳是距今四十年前。”
在我同样正坐到他面前时,日崇上人用他那干燥的嗓音开口说道。
他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室内微微回荡,再加上光线不足的关系,带给人一种近似于朦胧的感受。
“我们就别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吧,回答我,关于龙神家的秘密你究竟知道多少?”
由于我并不打算和不认识的老人叙旧的关系,便开门见山地直切我想知道的重点。
“第二个问题,当初为什么要从武士手里救出我?”
“用不着感到焦急,妳想要找的人确实就在本寺,而妳为了寻觅此处所经历的苦难,以及特意长途跋涉前来的意图,老衲已大致了然于心。”
“既然如此,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对你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老衲想要亲自确认,故友的后人现在是否一切安好。”
“如果是打算从我祖父那辈开始聊起,那恕我不奉陪──我要走了。”
正当我按捺不住性子准备起身的时候,日崇上人不急不徐地说了下去。
“先从妳第二个问题的答覆给起吧,其实从武士手里救出妳的并非老衲,而是妳的亲生母亲。”
“你想说因为他们成功拖延时间?我可不是为了听这种好听话才来的。”
“非也,老衲只不过是受人所托、凑巧赶到罢了,虽然与那对兄妹──也就是妳的父母仅有过几面之缘,但是老衲十分肯定,正是他们对妳那无私奉献的爱,才得以让妳在那场屠杀中存活。”
“……我没办法理解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需要去想,若是硬要妳明白这其中的意义非我本意,时候到了就算妳不情愿也会明白,可能就在今天……也可能是在遥远的以后──老衲衷心希望是在后者。回到最初的问题吧,或许这么说妳可能不愿意采信,但其实老衲与龙神由布子仅有当年的一面之缘罢了,再来她便只是与负责财务的师父透过书信联系,与老衲称不上是熟稔。”
“不,这点我是相信的,只是……为什么是龙神家?”
“说来惭愧,是老衲的能力不足,光是掌管这间破庙就已经心余力绌,再加上妳的身份特殊、又是故友唯一的后人,这对自从入山后甚少出山的老衲而言,能寻求协助的管道着实不多。”
“……就在这个时候,龙神由布子出现了是吧。”
“或着我们应该说,只有龙神由布子愿意出现,比起其他师父仅是为了消灾所提出的办法,她的提议在当时确实是较为稳妥的方案。”
老人身后寥寥几支的烛影晃动。
由于空荡荡的室内没有添加柴火,我多少也感觉到了一丝寒意,于是主动起身离去。
“就这样吧,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了,再见。”
“在离去之前,姑且听老衲一言如何?”
“……还真是意外,我以为你会继续留我下来做些无意义的开导呢。”
“并非如此,到了这个年纪,一个人的秉信正直与否,仅需对谈几句就足够了,如今老衲看一眼便能明白──妳现在正深陷于黑暗之中。”
“就算是又怎么样呢?还是说高僧您有什么指教吗?”
这种事情就算是我自己也知道。
但是,正所谓覆水难收,在许多事物都已成定局的如今,我不奢望还能获得什么救赎。
“──诚心祈祷吧。”
“还以为你会提出什么高见的我还真是愚蠢,到头来又是那些向佛祖祷告那一套吗?”
我甩开了脸自顾自地向着朱那等待的外面走去。
“换作其他云水的话或许如此,但只有妳是不同的,老衲所谓的祈祷并非向外侧,而是向内──向着那最为纯粹的本心祈愿。能照亮妳黑暗的光明,必然藏在妳那被桎梏已久的内心之中。”
僧人遥远的声音在身后摆荡不止。
在这个平静如水面般的客殿之中,如落叶船般掀起一圈圈的涟漪。
◇
来到客殿外面的时候,风雪变得比先前还要大上许多。
叫做慧方的僧人不知道上哪去了,只剩下朱那有如护卫般在大门不远处的缘侧旁守候着。
在我和朱那会合没多久以后,年轻的和尚才急急忙忙地从雪地的另一头跑过来。
“实在是对不住,刚刚贫僧想着可能还没这么快,所以先去查看一下哲太先生的状况。”
“朱那向我报告了,现在情况如何?”
“是的,刚刚过去看还正睡着,接下来我们边走边说吧,这边请。”
慧方在双手合掌以后,空出右手来为我们做出引导的动作,并顺带介绍着寺院的内部。
我们往回重新走回刚刚进来客殿的过道。
已经看不见先前拉柴的僧人们,取而代之的是从讲堂里传来如泉水般的诵经声。
这次我们从讲堂旁垂直转向,绕过了有着巨大枝垂樱作为主体的庭园造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上头摇摇欲坠的积雪看起来和其他树木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就如同贫僧在信件里面所提的,生理状况一切正常,近几年也没有遭逢严重的病症,只是一天之中时不时会有癫痫的症状。”
在进到被慧方称为僧舍的范围的时候,他才终于开始说明起哲太的情况。
简单来说,就是哲太在遭到截舌之后意外引发窒息,脑部有因此受到损伤,在生活上几乎无法自理,而这位慧方就是专门负责照料的和尚。
只不过这些都是我在来之前都已经掌握到的资讯,所以并没有什么感到特别意外的部分。
“如果等会儿发生了无法处理的状况,只管呼唤贫僧便是了。”
我们沿着回廊走到僧舍后方最偏僻的房间。
从一路上两旁堆积的杂物可以判断,这附近是平时鲜少会有人前来的区域。
隔着一道和纸制作的障子,可以隐约看到房间里透出的自然光线,而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在这扇薄薄的纸门后方。
“哲太先生,您夫人和孩子前来探望您了。”
纸门缓缓向旁边拉开,房间里的视野逐渐在我们面前展露──
房间里的摆设寥寥无几。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凌乱的被褥。
接着听到仿佛重物摔落的声音。
等到纸门完全拉开以后,我才在相隔二十三年后终于与哲太重逢。
──然而,见到的却是他已经不成人形的模样。
他的眼窝凹陷,整张脸变得有如干尸般枯槁。
唾液从微张的唇间溢流而出,从喉间发出意义不明、断断续续气音。
从敞开的衣领间都能看见那随着胸口起伏的肋骨。
现在的他整个人瘫坐在墙边。
仿佛被线缠住的悬丝傀儡一样,用呈现诡异角度的颈脖和手腕不受控地向着墙面碰撞。
“哎,哲太先生您真是的!”
和我们目睹了同样触目的光景后,慧方赶紧上前凑到哲太的身边。
“真是抱歉,有时候状况好的时候就会这样──很奇怪不是吗?明明那边什么东西都没有,但就是只会朝着那道墙壁去撞。”
年轻的僧侣一边面向我们解释,一边熟练地将哲太拖回旁边的棉被上面。
由于现在的哲太过于瘦弱的关系,即便是这样的少年也很可以轻易地利用体重将他好好压回床上。
“……你把这称为状况好?”
朱那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但从言词中就能感受得出难以置信的态度。
“是呀!平时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躺着休息的,呼──说不定是知道两位前来感到高兴也不一定。”
“你这是在愚弄父亲大人吗……我可无法装作没听见。”
尽管背对着我们的僧侣似乎没有听见,但从我这个角度可以很轻易地看到朱那将手搭上腰间刀柄的动作。
“住口,朱那。”
“可是母亲大人──”
“我说住口。”
在被我制止以后,朱那只好默默地收手。
浑然不知的年轻僧人继续按住哲太动个不停的手脚,这看似粗鲁的动作却有实质的安抚效果,在躁动渐渐停止以后,慧方才将他身上的棉被重新盖好,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这样就没问题了,原则上哲太先生这样过后都会安分上好几个时辰,那贫僧还有些作务必须去做,就先告辞了,有需要协助的再请朱那小姐叫唤贫僧过来就可以了。”
慧方双手合十,低头深深行了一礼以后就先行离开了。
或许是从刚刚的对话中察觉到我并不想被打扰,慧方的前脚才刚离开,朱那便自行退到房门外,并小心翼翼地将纸门给带上。
“──”
我静静坐到哲太旁边,看着他那双涣散的瞳孔。
其实早在来之前就已经透过书信略知一二,但实际上看到的却远比文字上的描述还要来得凄惨。
“……该起来了。”
我冷冷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过去对我有求必应的这个人,现在却连我的面孔都区分不出来。
“已经休息够久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我明白这是在强人所难。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就办不到。
“龙神由布子已经不在了,不会再有人来阻挠我们了……”
除此之外。
握在我们手中的资源也比年轻时还要多上太多。
“……起来啊,你给我起来。”
这才不是我知道的哲太。
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我的双手用力抓在他的衣襟之上。
“……给我起来啊,你这个骗子!不是说过拼了命也要赶到朱湖那里去吗?”
我拉起他那瘦骨嶙峋的上半身。
从棉被里掉出他那干瘪的手臂,在那之上满是撞击墙壁后余留的瘀伤。
“回答我啊……那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哲太一动也不动。
空洞的眼神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了。
“为什么你还可以躺在这里……那朱湖要怎么办啊!起来!为什么不赶过去啊!起来!起来!起来啊!!”
像是在控诉着多年来无人能诉的委屈,我发了疯似地死命摇晃起来。
然而哲太的颈脖却像折断的花茎一样难以复原。
让人痛苦的是,无论我用上多少力气,他全身的重心都还是软绵地向着地面垂下。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感到力竭的手腕没办法再支撑下去。
于是放任哲太的身体无力地倒在我的身上,自己则是将脸埋进他的怀里。
明明就知道已经回不去了,却还是想试着从他的身上寻求些许慰借。
……还真是一点都没有长大。
就算将整个龙神家据为己有,我还是那个只会对着哲太耍任性的讨厌鬼。
“回、答我啊……”
万分痛苦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这些年坚强过了头,真的连感情表达都变得不正常了吗。
然而,就在此时,我却意外发现哲太原先瘫在一旁的手正缓缓抬起。
“哲……太?”
对此意外的发现,我赶紧抽出身来重新审视哲太的状态。
“啊……喔啊……”
脑袋歪向一旁,视线并没办法捕捉到我的存在。
只是,他那有声音的呼吸像是想要表达什么一样,让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然后就在我想着再次呼唤他名字的前一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近乎于发狂的悲惨叫声。
整张脸因为痛苦而过分扭曲起来,指尖像是要扯下脸皮似地乱抓。
接着他咚地一声重重向后倒下,全身上下开始猛烈地抽搐,并开始从嘴里源源不绝地吐出白沫。
“母亲大人──!”
在我被眼前场景惊吓到手足无措的时候,朱那率先冲了进来。
她先是护着我远离在地上乱踢的哲太,接着试图想要做什么来应对吵杂的现况。
但由于我们都没有医学的相关知识,到头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叫着的哲太在地上不停剧烈颤动。
过没一下子,似乎在外面听到动静的慧方立刻就赶来房间里面──
“哎,真是的,贫僧还没走远就听到哲太先生的叫声。”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一边抱怨的同时,一边将可能缠绕的被褥挪走。
接着,他再度熟练地将哲太胸前的衣襟敞开,并将他的脸转而扶向侧边后便进行放置。
“这就是方才提到的癫痫发作,哎,贫僧是不想过问妳们之间的恩怨,但对于病人还请别太粗鲁,不然会给彼此都添麻烦的。”
慧方的话里多少带有责备的意味。
估计大概是刚才的失态也被他听见了吧。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尽可能让自己取回平时的冷静,毕竟我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才来的。
“发作后大概多久会恢复正常?”
重整态势后,我刻意忽略他刚刚言谈之中的不耐烦。
反正我也没打算深究年轻僧侣对工作的埋怨,只想更加了解哲太的现况。
“状况好的话不到半刻,但近几年有恶化的倾向,一天之中的次数也越发频繁。”
“慧方和尚,你负责照顾哲太有多长的时间了?”
“贫僧自从入山以来,照顾哲太先生一直是贫僧的工作,算一算应该有九年了,请问怎么了吗?”
重新将被褥摊开的慧方感到不解地转过脸来。
“不,没什么,只不过是多少有些感慨罢了。”
我是在十二岁那年才开始喜欢上哲太。
换算下来,其实我和哲太一起共度的时间,还远远不如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和尚。
……我看了一眼在旁边侧躺的哲太的背部起伏。
癫痫的症状似乎比较缓解了一些,平均的颤振次数也明显降了下来,看起来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事的样子。
“……接下来就交给我来做吧,只是打点环境的话,就算是我也做得来。”
“哎?啊……是吗,确实剩下是没有太过困难的部分。既然夫人您都这么说了──那贫僧就先告退了。”
在放下了手边的事务以后。
慧方再一次双手合十,只不过这次没有行礼就离开了。
“母亲大人,那么这些杂务还请让我──”
“朱那,妳也先到外面去吧。”
在长叹了一口气以后,我托付给朱那更为重要的任务。
“接下来我想和哲太独处,在我允许之前不准让任何人进来……包括妳也是,知道吗?”
“……是。”
对于这趟几乎没有替我分忧解劳,朱那心情低落地行了一礼后便退到了外面。
“──”
在确认朱那走远以后,我才开始整理起了周遭的环境。
或许是出于安全上的考量,房间里面所放置东西并不多,但还是让我在角落找到扫除的用具。
我将哲太附近的地面用抹布擦拭干净,重新将整张床铺得整整齐齐,再顺便将那面满是伤痕的墙壁边缘的碎屑清理干净。
途中,我当然没有忘记观察哲太的状况,或许是耗费太多体力的关系,在抽搐停止过后便深深地陷入睡眠。
扫除结束后,将轻到我都能搬的他弄回床上盖好被子,就这样跟着跪坐到了他的身旁。
“……真是的,只有睡脸还是跟以前一样蠢啊。”
我怜爱地拨弄着他那比以前略长许多的头发。
粗糙的感觉,让发丝从指缝间滑落的速度放慢下来,在手中留下清晰的触感。
“……其实你听不见我的声音,对不对。”
过去那些回忆历历在目,仿佛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
“我知道的,刚刚看到的那些都只是身体自己的反应。”
我一面这样说着,一面缓缓地挪动位置。
翻过身以后,让双腿横跨过他的腰间,整个人坐到了他的身上。
“但是……我可以感受到真正的你还被困在这里。”
我将右手覆在他的胸膛上面,静静感受着每一下灵魂的脉动。
“我还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很讨厌自己不再是自己的时候……”
接着,我的指尖顺着凹凸不平的肋骨向上滑去,来到喉间的位置。
见识到刚刚的发作以后我更确定了,不能再让他继续痛苦下去。
“所以……对不起……”
将手指全数按到了他纤细的喉咙上面。
接着,用上全身的重量往掐住的脖子施压,我的指尖就这样陷入了毫无弹性的皮肤之中。
“对不起……我早该这么做了……”
早在当年的那个夜晚就该知道了。
本该就此消逝的生命,却被自私的我给强行延续了。
明明在当下就知道没有救了。
却自顾自地认为只要活着就还有一丝希望,反而让他这些年一直禁锢在反覆折磨的地狱之中。
既然是由我所犯下的罪过,那就让我承担相对应的惩罚──
“啊──啊、嗯啊……”
身体的本能保护让哲太睁开了眼睛。
濒临死亡的反应,拼命张嘴想要贪婪地摄取空气,不听使唤的身体也无法做出相对应的举动。
比起这看不到尽头的痛苦,只要再一下就结束了。
“对不起……结束以后我也会跟着你一起死的。”
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其实我没有办法原谅这些年还心存侥幸的自己。
就算心里想过无数次可能的真实情况,却还是想要相信会有奇迹再度发生。
尽管没有说出来,我还是偷偷期待着他会像那天一样前来救我。
因为害怕的关系,我无视了他可能遭逢的苦痛,也不敢正面去面对现实。
怀抱着那样虚构的梦想,只不过是为了实现贪得无厌的自我满足而已──
“啊、嗯……啊……”
想要阻止一样的虚弱手臂伸了过来。
本能的反应,那萎缩的肌肉连控制方向都做不好,举向了虚无的半空之中。
我选择无视那来自生命最原始的反抗机制,只想奋力地将他最后的模样烙印在我的眼球深处。
因为,我想不到比这还要痛苦的惩罚了。
然后。
结束的时刻来的很快。
所有生理迹象都在同一时刻停止。
哲太举起的手臂突然之间掉落下来,重重地掉落在我的头上。
“啊──”
碰触的瞬间。
有什么熟悉的回忆画面流过──
“没事的”
那是,他笨拙却又温暖无比的习惯动作。
“笨、蛋……呜、呜……”
声音哽咽起来。
每一次、在我彷徨无助的时候。
都会被用这有点丢脸的方式给予安慰──被我最最最深爱着的这个人。
“你这个、大笨蛋啊、呜啊啊啊啊啊!”
无法抑制的眼泪不停涌出。
最珍视我的他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紧握着他那再也不会拍着我头的手,像个孩子似地在渐渐变冷的身体旁放声哭泣。
◇
在交办完哲太的后事以后。
我在朱那的搀扶之下,虚弱地走出了寺院的大门。
下一整天的雪已经停了。
在繁星满天的璀璨夜空之中,森林被一片银白的积雪给覆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整座山的全貌。
我们两人踏着变厚的积雪走下山去。
……老实说。
我不知道自己没有自杀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甚至也没办法确定哲太最后的动作是不是只是凑巧而已。
只是觉得,万一就这样死去的话,会连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点温暖都会就此消散。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太过于胆小,而给自己找到的借口而已。
亲自动手杀了自己最重要的人,此生终将背负着这些痛苦的记忆继续前行,然而这样的惩罚或许更为残忍也不一定。
对此,我稍微感到有点庆幸。
下山的路还很遥远。
冰蓝色的空气让思绪变得清晰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抬头看了看星辰的方位,又回头确认了寺院的配置。
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在最后终于变得明朗了起来。
“……是吗,原来是南方啊。”
那是哲太他就算意识陷入了深邃的黑暗之中。
五感丧失功能,能够活动的身体也完全不听使唤。
重重的阻碍,都在象征着不可能没希望,却还是拼上性命想要赶去记忆中的那个方向。
那座湖泊中央的岛屿,我们约定要一起前往的地方──
次回,最终回(来春之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