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人与海(2)
- 老人与海(英汉对照)
- (美)海明威
- 22901字
- 2021-11-20 20:37:17
过了一会儿,钓索突然又升了起来。但大鱼还是在稍微高一些的平面上继续游着。此刻,太阳正晒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以及背脊上,他可以就此判断大鱼正向东北方行进。
既然他看见了大鱼的样子,他就能想象出它在水里的样子,那好似翅膀一般的胸鳍张得大大的,直竖的大尾巴能够划破黑黝黝的海水。不知道大鱼在这般深的海水中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心想。它的眼睛要比马的眼睛大得多,而且还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从前我也能在黑暗里看清楚东西,但不是那种黑漆漆的地方,可以说像猫一样看东西。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手指不断活动,抽筋的左手彻底复原了。他就势让左手多负担一些拉力,然后耸起背上的肌肉,使钓索挪动了一些,换个地方。
“如果你一点都不感到累乏,大鱼啊,”他说出声来,“那你真是无法想象了。”
老人已经感到十分疲乏了,他知道夜色将再一次降临,所以他要竭力想些别的事情。他先想到的是棒球的两大联赛,即他用西班牙语所说的Gran Ligas,他很清楚这段时间正值纽约市的扬基队与底特律的老虎队的赛事。
今天也许是联赛的第二天,我还不知道比赛的结果是什么呢。但我有信心,要对得起那位伟大的迪马吉奥,即使他的脚后跟长了骨刺,十分疼痛,他也能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到十全十美。骨刺是什么东西?他问自己。在西班牙语中,称做Un espuela de hueso。我们这里好像没有这东西。它一疼起来,会像斗鸡脚上装着的那种距铁刺扎进人的脚后跟时那么厉害吗?我是无法忍受那种痛苦的,也不能像斗鸡那样,即使一只眼睛或两只都被啄瞎了还要去战斗。与伟大的鸟兽相比,人真的算不了什么。我宁愿做一只待在黑暗的深水里的动物。
“当然,除非有鲨鱼靠近。”老人说出声来,“假如有鲨鱼,那我也只能祈祷,愿天主怜悯我和它。”
你认为那位伟大的迪马吉奥可以守住一条鱼,就像我现在这样,守着这条大鱼这么久吗?老人心想。我认为他可以,或许会守得更长久,毕竟他年轻力壮,而且他的父亲曾经就是渔夫。但骨刺会不会让他太痛苦啊?
“我也说不上来。”老人说出声来,“因为我从未长过那东西。”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为了让自己的信心不被摧毁,老人接着回想起那次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店里,同当地码头上的大力士,一位从西恩富戈斯[20]来的个头很高的黑人掰手腕的情景。整整一天一夜,他们都保持自己的手拐儿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并且胳膊要朝上伸直,两个人的手紧握着。双方竭尽全力将对方的手向桌面上压。周围有好多人打赌,猜他们谁胜谁负,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下进进出出。老人近距离地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以及他的脸。最初,在过了八小时后,每四小时都得换一个裁判员,以便让裁判员轮流睡觉休息。老人和黑人的指甲缝里都渗出了血丝,他们正视着对方的眼睛,望着彼此的手和胳膊。那些打赌的人也常常走出走进,一些人则坐在墙边高椅子上旁观。屋里四壁木制的板壁上涂着明亮的蓝色漆,几盏挂灯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其中黑人的影子是最大的。挂灯随着微风的吹动有些摇摆,而这些影子也在墙上晃动着。
一夜之间,赌注的比例总是在变化,有人将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有人还替他点燃一根香烟。黑人喝下朗姆酒后,更加拼命使劲。有一回,他几乎把老人的手(当然,那时他还不是个老人,而是圣地亚哥的“冠军”)扳下了近三英寸。但很快,老人又把手扳了回来,重新呈现势均力敌的局面。当时,他坚信自己能够战胜黑人,不过这个黑人也是好样的,是一名伟大的运动员。
天亮时,下了赌注的人纷纷要求当和局结束算了,可裁判员却摇头不同意。到最后,老人使出浑身力气,硬是将黑人的手一点点地扳下来,直至压在桌面上。这场比赛开始于一个星期天的早上,而结束于星期一的早上。那些要求算是和局的打赌人因为得去码头干活,把一袋袋用麻袋装的糖运上船,或者是去哈瓦那的煤行工作,若不是这样,他们一定会要求比赛继续进行,直到分出胜负。当然,最终老人使这场比赛结束了,并且还是赶在别人上工之前结束的。
从此,在一段时间里,人人都叫老人“冠军”。第二年春天,人们又举行了一场比赛。这次赌金的数额不大,他也很容易就获胜了。在第一场比赛中,老人因为打垮了那个从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而产生了巨大的自信心。后来,老人又参加了几次比赛,之后就不再比了。他认为如果自己一心想要做这件事的话,他准能打败所有人。另外,他认为,这种比赛对于他用来钓鱼的右手来说,是有害的。他曾经尝试着用左手练习这种比赛,但他的左手始终背叛他,根本不愿听他的吩咐,他也就不信任它了。
这会儿,毒辣的太阳会把我的左手晒干,他想。除非夜里太冷,不然我的左手不会再抽筋。不知今晚会发生什么事。
一架飞机突然从老人头上飞过,老人判断它正循着航线飞向迈阿密。而它在水面的影子惊起了成群结队的飞鱼。
“这么多飞鱼啊,这里一定有鲯鳅。”老人自言自语说着,他的身子向后倾,试图将大鱼拉过来一点儿。但是行不通,肩上的钓索仍然紧绷着,上面抖起很多水珠,钓索好像要迸断一般。小船缓缓前进,老人紧盯着飞机,直到消失在他眼中为止。
老人心想,坐在飞机里的感觉一定很怪。不知道从高空向下望,大海是啥样子?如果不是飞那么高,他们准能看清这条大鱼。我倒是希望能够在两百英尺的高度慢慢飞,这样就能在空中看清这条大鱼。当我在捕海龟的船上时,我就会待在桅顶横桁上,虽然那里不算很高,但也可以看到不少东西。从那里向海中望去,鲯鳅的颜色变得更绿一些,你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以及泛着紫色的斑点,你还能看见它们成群结队游水的壮观场面。为什么所有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十分快的鱼的背脊都是紫色的,另外还有紫色条纹或者斑点?当然,水里的鲯鳅看上去是绿色的。其实,它们是金黄色的。只有当它们饥饿想吃东西时,身体两侧才会出现紫色的条纹,就像大马林鱼那样。大马林鱼是因为愤怒,还是速度太快,才使条纹更加明显呢?
就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小船经过了好大一片马尾藻。它在风浪较小的海面上晃动着,就像海洋正与谁在黄色的毯子下亲热一般。就在这时候,一条细钓丝被一条鲯鳅咬住了。在它跃出水面的一瞬间,在最后一丝光线的照射下,它真的像金子一般。这种场景,老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在空中,鲯鳅弯起身子,疯狂地扑打着。鲯鳅有些惊慌,一次次跃出水面,仿佛在表演杂技。而老人呢,则慢慢挪动身子,待回到船艄时蹲下身子,仍然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钓索,用左手将上钩的鲯鳅拉回来。每拉回一段钓丝,老人都用光着的左脚踩住。当这条带紫色斑点的全身闪着金光的鲯鳅被拉到船艄边,正绝望地左右乱蹦时,老人探下身子看,原来鱼嘴被钓钩挂住了,正抽搐着,它急促得连连咬着钓钩,同时用它那又长又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狠狠地拍打船底,直到老人用木棍在它金光闪闪的脑袋上打了一下后,它才不动了。
老人将鱼嘴里的钓钩拔出来,重新往鱼钩上安一份鱼饵,然后很自如地将它甩进海里。他挪了挪身子,缓缓地回到船头,用海水洗了洗左手后,仍然用裤腿将它擦干。然后他把那根较粗的钓索从右手转到左手,又洗了洗右手,同时望着远方即将沉入海里的太阳,以及近处扎入水里的粗钓索。
“大鱼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他自言自语。他注视着海水拍打在手上的感觉,判断出船走得有些慢。
“我现在得把这两支桨交叉着绑在船艄上,这样一来,在夜里就会使它慢下来。”他继续自言自语,“它能熬夜,我也可以。”
还是再等一会儿对那条鲯鳅开肠破肚吧,这样还能使鲜血停留在鱼肉里,老人想。我可以再晚一些做这件事情,眼下得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增加阻力。让大鱼安静些比较好,不要在这个时候惊动它。对于一切鱼类来说,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是最难熬的。
老人举起手使其晾干,然后紧紧攥着钓索,让身体尽量放松,任凭大鱼将自己拖向前方。他的身子贴在木船舷上,这样一来,船所承担的拉力就会和他自己承担的一样大了,或者会更大一些。
他心想,我渐渐知道该怎么做了,至少是在这方面。另外,不要忘了,自从大鱼咬饵以来,它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这么大的身体,必然需要大量的食物。我倒是把那一整条金枪鱼都吃了,明天我会把这条鲯鳅吃掉。老人给鲯鳅起了名字,叫“黄金鱼”。或许我可以在把它开膛时吃掉一些。它要比之前的那条金枪鱼难吃许多,但话说回来,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
“你感觉怎样,大鱼?”老人开口问道,“我倒是觉得很好,而且我的左手已经恢复了,我拥有够一夜和一白天吃的食物。你就继续拖着这船吧,大鱼。”
事实上,老人哪里会感觉好过呢?钓索勒在背上的疼痛感已经超出他的忍痛范围了,而且渐渐进入了一种令他担心的麻木状态。老人心想,我也曾碰到过比这更糟的事儿。我只是一只手割破了一点儿,另一只手的抽筋也都好了。我的双腿很管用。另外,我还有充足的食物,比它占优势。
天黑下来了,九月里,只要太阳一落,天就立刻黑下来。老人背靠着船头上被磨损的木板,尽量好好休息一下。天空中第一批星星露面了。老人不太清楚猎户座左脚的那颗星叫什么名字[21],但是他知道,只要是看到了它,其他星星就会在不久之后露面,这些遥远的朋友就会来和他做伴了。
老人自言自语道:“这条大鱼也是我的朋友。我从没见过或听说过这么大的鱼。而我又必须把它杀掉。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没有必要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假如人必须每天都要杀死月亮,那会是多么糟糕啊,他心想。当然,月亮一定会逃走的。不过,倘若人每天都得杀死太阳,那又会是什么情况呢?总体来说,我们还算是幸运的。
于是,他开始有些伤心,为这条没有吃过东西的大鱼伤心,但要杀死它的决心没有因为这份伤心而有丝毫改变。老人心想,这条大鱼能供多少人吃啊。但那些人配吃它吗?不,不配。单凭它的举止风度,以及它的高度尊严来说,就没有人配吃它。
他想,我不太清楚这些事儿。但我们无须杀死太阳或月亮或星星倒是件极好的事情。在海上过日子,如果真要弄死自己的兄弟,那一定够我们受的。
现在,我该思考一下水里拖着的障碍物了。这东西是很危险的,当然也有它的好处。假如大鱼使劲拉,制造阻力的桨保持原地不动,小船不像以往那样轻的话,那么我手中的钓索就会被大鱼拖出很长很长,其结果很可能会让它跑掉。保持船自身很轻,会延长我们的痛苦,但这正是我保证安全的因素。大鱼究竟能游多快,也许至今都没有使出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得把那条鲯鳅开膛破肚,不然会坏掉,并且吃上一些也可以补充体力。
不过我现在要再休息一小时,等我感觉大鱼恢复稳定后,我再到船艄去做这件事情,并且做出一些对策。在这段时间里,我要观察它的行动,看看会有什么变化。将船桨放在那儿真是一个好计策,不过也是该做一些事情的时候了。大鱼始终很厉害,我看到钓钩挂在它的嘴角,而它却紧闭着嘴。小小的钓钩对它的折磨可能算不上什么,但饥饿的折磨,以及我这个它不了解的对手,却是天大的麻烦啊。老家伙,你也歇歇吧。
老人感觉自己好像休息了两小时了。因为月亮要在很晚的时候才会爬上来,所以他目前无法判断时间。其实,他并没休息好,只能说是稍微歇了一会儿。他的肩头依然承受着大鱼的拉力,不过他将左手按在船头,将一部分抵抗大鱼的任务让小船本身来承担。
若是能将钓索栓住,那么这件事就会简单得多啊,老人心想。但只要大鱼稍微倾斜一点儿,这根钓索就有可能绷断。我必须借用自己的身体来缓冲钓索上的拉力,随时准备放出一些钓索。
老人自言自语道:“但是老头儿,你还没睡觉呢!你已经熬了半个白天和一整夜了,现在又熬过了一个白天,你没合一下眼。你得想个办法了,最好能趁鱼安静稳定下来时睡上一觉。假如你不睡,你的脑筋就会糊涂起来。”
他又转念一想,我的脑筋十分清醒啊,太清醒啦,像星星一样清醒,我知道它们是我的兄弟。但是我最好还是睡一会儿。因为它们也睡觉,月亮、太阳都睡觉,甚至连这片海洋也要睡觉。当然,这只是在那些没有激浪的平静的日子里。
千万别忘记睡觉,他心想。他想强迫自己睡觉,但要先想出一些既简单又稳妥的办法来处理那根钓索。所以第一步还是回到船艄那儿去,把那条鲯鳅处理掉。倘若你要睡觉,那么将船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就有些危险了。
他对自己说,即使不睡觉,我也能行。只是这样太危险了。于是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回船艄,避免惊动大鱼。也许大鱼此刻正半睡半醒,他想。但我并不想让它休息,必须让它拖曳着小船,直到死去。
爬到船艄,老人转身用左手攥住肩上的钓索,用右手拿出刀子。此时天上的星星很亮,他能够清楚地看到那条鲯鳅,然后他用刀扎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艄一下拉了出来,踩在一只脚下,然后从侧面倏地一刀,一直剖到鲯鳅下颌的尖端。老人放下刀子,掏出鱼的内脏,他觉得这条鱼的胃沉甸甸滑溜溜的,于是就把它的胃剖开来,里面竟然还有两条小飞鱼。这两条小鱼十分新鲜、坚实,老人将它们并排放下,把内脏和鱼鳃全部扔进水里。它们沉入水里的一瞬间,水中呈现出一道磷光。鲯鳅十分冰冷,在星光的映照下,泛着如麻风病患者一般的灰白。老人的右脚还踩着鱼头,在鱼的一边剥下一层皮,然后把它翻过来,剥另一边,然后从头到尾将鱼身两边的肉都割下来。
老人慢慢地将鱼骨丢到船舷外,仔细看它会不会在水里打转,但最终只是看到它慢慢下沉时泛出的磷光。接下来,老人转过身,把那两条小飞鱼夹在两片鱼肉中间,把刀子插回刀鞘里,自己缓慢地将身体挪回船头。老人的腰似乎都要被这根钓索压弯了。此时他的右手拿着刚刚处理好的鱼肉。
回到船头,老人将两片鱼肉摊在船板上,把飞鱼也搁在一边。他又要换一换肩上钓索的位置了,然后依旧靠在船舷上,将小飞鱼放在海水里洗洗,同时根据海水冲击他手上的速度来判断水流速度。因为剥了鱼皮,老人的手此刻也发出磷光,他十分细心地察看水流冲击他的手的情况。水流的力量并不大。当他把手的侧面放在小船的船板上擦时,点点磷质随着水流漂浮开去,缓缓地向船艄漂去。
“它此刻好像很累了,或者是在休息。”老人说,“我可以用这段时间把鲯鳅全部吃掉,然后休息一下,睡一会儿。”
星光下,夜色越来越冷,老人吃掉一片鱼肉的一半,以及一条已经挖了内脏、切掉脑袋的飞鱼。“煮熟了的鲯鳅味道才够鲜美。”他说,“生吃真是难吃。以后乘船,一定要带盐或酸橙。”
我真没头脑,我要是把海水瓶整天放在船头,等它晒干了就有盐了,他心想。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可是在太阳快落山时钓到它的。但怎么说也是准备工作做得不够。尽管这样,我还是将它全细细地咀嚼吃掉了,没有恶心。
东部的天空中云朵越来越多,老人认识的那些星星一颗颗地消失了。眼下,他好像正驶向一个有云彩的大峡谷,风已不再吹了。
“坏天气会在三四天内到来。”他说,“但今晚和明天还没有太大影响。老家伙,来安排一下吧,睡上一会儿,趁着它现在还很安静平稳。”
老人将钓索紧紧握在右手手心里,用大腿抵住右手,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船头的木板上。紧接着,又挪了挪勒在肩上的钓索,用左手撑住钓索。
老人心想,只要钓索被撑紧,我的右手就可以握住它。假如在我睡着时它松了,一旦向外溜去,那么我的左手就会第一时间把我弄醒。这样一来,对右手却是很吃重的,可它已经吃惯苦头了。我要睡一会儿了,哪怕是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也好。老人身子前倾,用身体夹住钓索,然后把重心放在右手上,就这样,他入睡了。
梦中,老人没有梦见狮子,反而梦到了一群海豚,它们联结起来有八到十英里长。现在正值它们交配的季节,它们会习惯性地高高跳起,跳到半空中,然后重重地掉回到因为跳跃而形成的水涡里。
接着,老人梦见了他所在的村子,梦见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外面正刮着北风,他感觉寒冷。他的右臂有些麻木,因为他正枕着它,而没有枕在枕头上。
之后,老人又梦见那道长长的金黄色海滩了。傍晚时分,看见第一只狮子来到这里,接着出现了其他几只狮子,于是老人把下巴搁在木板上欣赏。船抛下锚一直停泊在那里,晚风从海面吹来,他只是静静地等着,看会不会有更多的狮子过来,他感到十分快乐。
月亮已经升起好久了,老人仍然睡着。大鱼平稳地拖着小船向前行进到有云彩的峡谷里。
突然,他的右拳冲向他的脸,钓索从右手溜了出去,他被惊醒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没有了知觉。于是,他只好用右手拼命拉住钓索,不过它还是不听话,仍然向外溜。他的左手终于抓住了钓索,他只能仰着身子使劲把钓索向后拉,这一来钓索就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背脊和左手。左手几乎承受了全部的拉力,勒得火辣辣的疼。他回过头看看那些钓索卷儿——它们正在放出长长的钓索。正在这当儿,大鱼从海中跳起来了,然后沉重地掉下去。接着它又跳了好几次。小船走得太快,而钓索依然如飞鸟一般向外溜,老人将它拉紧到快要绷断的程度,以至于他自己被拉得只能紧靠在船头上,无法动弹。
他看不见跳跃的鱼儿,只听得见海平面迸裂开的声音,以及鱼掉下时激起的沉重水花的飞溅声。飞快地向外溜的钓索把他的手勒得很疼,他知道这是没法避免的,只能尽量让钓索勒在长老趼的部位,不让它勒到掌心或者手指头。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他准会用水将这些钓索卷儿打湿。
是啊。如果那孩子能在这儿,如果那孩子在这儿!
钓索飞快地朝外溜着,溜着,溜着,渐渐地,速度慢了下来。现在他从木船板上抬起头来,然后慢慢站了起来。他把身子缓缓挪到可以用脚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见的钓索的地方。还有很多钓索,现在这条大鱼只好在水里拖着这拥有巨大摩擦力的新钓索了。
到此时,这条大鱼已经跳了十几次,沿着背脊的那些液囊里早被装满了空气,所以它不可能再沉到深水中,并在那儿死去。它不久就会转起圈子来,那时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对付它。它怎么会突然跳出来?敢情是饿坏了,所以才这么不顾死活。也或许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不过它是一条那样沉着、健壮的鱼,看上去似乎是毫无畏惧,并且信心十足的。
“你最好一直这样毫无畏惧、信心十足,老家伙。”他说。
老人这时用他的左手拽住了它,然后用右手沾了水洗掉黏在脸上的、已经被压烂的鲯鳅肉。他怕这肉会使他恶心,以至于令他呕吐,丧失力气。擦干净了脸,他又把右手伸到船舷外的水里洗了洗,然后就这么一直让它泡在盐水里。以这种富有难度的姿势注视着日出前的第一缕曙光。大鱼一直朝着正东方游去,他知道,这说明它累了,在随着潮流走。接下来,它马上就得打转了。那时才是他们之间真正较量的开始。等他觉得把右手泡在水里的时间够长了,他才把它拿出来。
“情况还不算太坏。”他说,“疼痛对男子汉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他小心地攥着钓索,使它不会嵌进手上任何一道被新勒破的伤痕。他小心地将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边,这样他就能够把左手伸进海里。
“你这没用的东西,总算还能坚持到这时候。”他对自己的左手说,“可是刚才有那么一会儿,你好像没怎么帮忙啊!”
为什么我不是天生就有两只完好的手呢?他想。也许是我自己的过错,没有很好地训练它们,它们还是有很多学习的机会的。不过今天夜里它们干得还不错,仅仅抽了一回筋。要是它再抽筋,干脆就让这钓索把它勒断。
想到这里,他明白自己的头脑又开始不怎么清醒了,他觉得应该再吃一些鲯鳅。可是不能这样做,他对自己说。情愿饿得头晕目眩,也不能因恶心欲吐而丧失力气。最起码他此刻还能意识到,就算吃进去东西也在胃里搁不住。他决定将这些食物留下以防万一,直到它们腐臭了为止。要想靠营养来增加力气,如今才行动恐怕已经太晚了。你真是蠢,他恶狠狠地咒骂自己。但是现在,他要先把另外那条飞鱼吃了。
飞鱼就在那儿,已经洗干净了,他就用左手把它捡起来,开始细细咀嚼着鱼骨、鱼肉,从头到尾吃得干干净净。
它似乎比其他鱼更富有营养,他想,至少它此刻能提供我所需要的那种力气。如今我已经做到了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他想。
自他出海以来,这是第三次看到太阳升起,此时鱼打起转来了。
他根据钓索的斜度还没看出大鱼在打转。这为时尚早。他仅仅感觉到钓索上的拉力微微减弱了一点,就开始用右手轻轻向里拉。钓索像往常那样绷得紧了,可是就在快要被拉断的时刻,却渐渐可以收回了。他从肩膀上卸下钓索,动手平稳而和缓地回收钓索,两只手加大力气一把把拉着,几乎使出全身和双腿的力气来拉。他费力地拉着,年迈的腿和肩膀随着大鱼的转动在转动。
“这圈子可真大。”他说,“它总算在打转啦。”
但是钓索却收不回来了,他紧紧拉着,透亮的水珠儿跳跃在钓索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闪亮。钓索开始一步一步往外溜了,老人使尽了力气,以至于被钓索拽得跪倒在船上,他真是不情愿就这么让它又回到深暗的水中。
“它正绕到圈子的对面去了。”他说,“我必须拼命拉住。”于是,钓索再次被拉紧了,这样它兜的圈子就会一次比一次小。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能见到它。眼下我一定要稳住它。老人在心中盘算着。
但是这条大鱼只顾慢慢地打着转,显然并不急着挣脱钓索。于是两小时后,老人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累得不成样子。可大鱼还是没有到手。不过这时它兜的圈子明显已经小多了,而且从钓索的斜度来看,大鱼在一边游一边不断地往上升。
他的视线里出现了很多黑色物体,已经有一个钟头了,汗水中的盐分浸沤着他的眼睛,以及眼睛上和脑门的伤口。他不怕那些黑色物体,他只愿早日能将大鱼逮到手。他紧张地拽着钓索。其实这时候视线内出现很多黑色异物是正常的,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头晕目眩。这才是最让他担心的。
“我不能就这样被打败,就这样败在一条鱼的手里。”他说,“既然已经叫它如此漂亮地过来了,就请主帮助我熬下去吧!我会将《圣母经》和《天主经》各念一百遍。”
他想,我过后一定会念的。
就在这时,他感到紧紧攥在手中的钓索又突然被撞击、拉扯了一下。看来来势很猛,有一种沉重的感觉。
它正用它的嘴撞击着铁丝导线。这也是免不了的,他想。但是这样一来也许会让它跳起来,它必须跳出水面来呼吸空气。但是每跳一次,钓钩造成的伤口就会裂得大一些,它很有可能会脱钩。
“别跳,大鱼啊!”他说,“别跳啦。”
鱼又撞击了钓索好几次,它每甩一次头,老人就必须放出一段钓索,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突然的冲力拽倒。
我必须让它的疼痛停留在同一处,他想,我的疼痛不要紧,我可以控制。但是它的疼痛就能使它发疯。
过了片刻,大鱼不再撞击钓索了,它又慢慢地打起转来。老人这时正不停地收起钓索。可是他又觉得头晕了。他用左手蘸了蘸海水,又捧起一些洒在脑袋上。
“我没抽筋。”他对自己说,“这家伙马上就会冒出水来,我一定能熬住,我也非熬下去不可。”
他靠着船头跪下,暂时把钓索挎在背上。他想在船头歇上一会儿,让大鱼自顾自兜几个圈子。等到钓索松动一些的时候,就说明大鱼已经转身在向小船游过来了。这时,老人站起身来,开始左右转动,交替拉拽——他的钓索几乎都是用这种方式收回来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想,但是现在刮起风来了,正好靠它来把大鱼拖回去。
“等它下一趟朝外兜圈子的时候,我要歇一下。”他自言自语道,“我觉得现在容易多了。也许再兜个两三圈,我就能逮住它。”他的草帽被推到后脑勺去了,他感到大鱼在水中转身,随着钓索的扯动,他被带倒了,一屁股坐在了船头上。
鱼啊,现在忙你的吧!他想。等你转过身来我再对付你。
此时的海浪大了不少,不过这是晴天吹的微风,他还要靠这微风才能回去。
“我只需要朝西南航行就成。”他说,“人在海上是绝对不会迷路的,何况这是个长长的岛屿[22]。”
直到大鱼兜到第三圈,他才第一次真正看清楚它。
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黑糊糊的影子——它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全从船底下经过——他简直惊呆了,他不能相信它居然有这么长。
“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道。
但事实是,它的确有那么大。这一圈兜到最后,它终于冒出水面来,老人清楚地看见它的尾巴露在水面之上。这尾巴比镰刀的刀刃还要大,竖在深蓝色的海面上,发出淡淡的紫色。它向后倾斜着。而大鱼的身子在水面下游动的时候,老人还能看见它庞大的身躯和布满全身的紫色条纹。它的脊鳍向下耷拉着,巨大的胸鳍大张着。
这次大鱼兜完圈子回来时,老人又看清了它的眼睛以及在它身边游着的两条灰色的鮣鱼[23]。它们有时候依附在它身上,有时候又突然游开去,有时候会在它的护卫下自由自在地游着。鮣鱼每条都有三英尺多长,游得快时全身会猛烈地甩动起来,就像鳗鱼一样。
老人全身再次被汗浸湿了,不过这不光是因为晒了太阳,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大鱼每次平静地拐回来时,他总要收回一段钓索,所以他这次确信,只要再兜上两个圈子,就能有机会把鱼叉扎进它的身体里。
“要沉着,要有力。”他告诫自己。
又兜了一圈,大鱼的背脊终于露出来了,不过它离小船还是有相当大的一段距离——即便再兜一圈,还是太远。不过它已经在水面上露出太多部分了,老人深信,再收回一些钓索,就可以把它拉到船边来。
他早就将鱼叉准备妥当,叉上的那卷细绳子被放在了一个大圆筐里,另一端则紧紧地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
此时,大鱼恰好兜了一个圈儿回来,它的大尾巴在水中沉着地摆动着。老人竭尽全身力气把它拉得离船近些,再近些,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大鱼的身子还倾斜了一点儿。然后它竖直了身子,又兜起圈子来。
“我把它拉动了。”老人兴奋极了,“我真的拉动它了。”
也许这次我能把它拉过来。这样想着,他使出浑身的力气,趁大鱼还没来到船边的时候就动手,全力拉着。那大鱼却侧过一半身子,然后竖直着身子游走了。
照这样下去,最后肯定会一事无成的,老人有些焦躁了。他的嘴已经干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此刻他绝对不能伸手去拿水来喝。这次我必须得把它拉到船边来,他想,它要是再多兜几圈,我恐怕就坚持不住了。
在兜下一圈时,他差一点儿就把它拉了过来。可是大鱼又竖直了身子,慢慢地游走了。
大鱼又兜了两圈,老人依然没能抓住它。
他又试了一下,等他把大鱼拉得转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垮了。大鱼竖直了身子,又慢慢地游开去,大尾巴似炫耀一般地在海面上摇摆着。
我还要最后试一下,老人对自己许愿。尽管此时他的双手已经软弱无力,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
再试一下,依然是同样的情形。原来如此,他想,绝对不能还没动手就垮下来,还得再试一下。
他忍住了所有疼痛,拿出剩余的全部力气对付大鱼的最后挣扎,于是它游到了船的旁边,在水中斯文地漂浮着。它的嘴几乎碰到了小船的船壳板,长长的身子又高、又宽,银白色的皮肤上嵌着紫色的条纹,以至于使它的身子看起来更加挺拔。
老人放下钓索,一脚将大鱼踩住,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鱼叉举得尽可能的高,然后直扎进鱼身的一侧——就在大胸鳍靠后的那个部位——这胸鳍高高地竖立着,与老人的胸膛一样高。他感到那铁叉扎了进去,于是索性把身子倚在上面,使它扎得更深一点,最后再用全身的重量把它压下去。
大鱼垂死挣扎,它高高跳起,把它那惊人的长度和宽度以及它的力量和美,全部暴露在老人面前。它仿佛悬在空中,然后,砰的一声掉在水里,激起的浪花溅了老人一身。
他感到头晕,恶心,视线也模糊了。他慢慢放松了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他已经被划破了的双手间慢慢地滑下去,等他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了,他发现那鱼仰天躺着,银色的肚皮朝上翻着。鱼叉的柄从鱼的肩部斜穿出来,周围的海水被它的鲜血染红了。
起先,这血水黑魆魆的,如同这片蓝色海水中的一块礁石。不一会儿,它就像云彩般扩散开来。大鱼是银白色的,它一动不动地随着波浪漂浮着。
老人用他的眼睛仔细望着。接着他把鱼叉上的绳子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为了牢固,他还多绕了两圈。
“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吧。”他靠在船头的木板上祈祷着,“我已经够累了。但幸运的是,我杀死了这条鱼,现在我得去干点辛苦的活儿了。我得准备好套索和绳子,把它绑在船边,再将船装满水好把它拉上船,然后把水泄掉。这条小船绝对装不下这个大家伙,我得做好一切准备,然后把它拖过来,好好绑住,竖起桅杆,扬帆返航。”
他动手把大鱼拖到船边,用一根绳子穿进它的鳃,然后再从嘴里拉出来,把它的脑袋紧紧绑在船头的一侧。这是我的财产,他想,现在我得把它拖过来,牢牢绑住,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尾巴,另一根拴住它的腰,把它绑牢在这艘小船上。
“动手吧,老头儿。”说着,他喝了一小口水。
“战斗既然结束了,就意味着还有很多辛苦活儿在等着你呢。”
他抬头看看天空,然后又看了看船外的大鱼。晌午之后没多久,已经起风了。
大鱼还在海面上翻滚着,老人只好让小船离它更近一些。
等船跟它并拢了,并把鱼的头靠在船头边,他才第一次正式注意这条大鱼。他简直无法相信,它竟然这么大。他从系缆柱上解下鱼叉绳子的另一端,然后穿进鱼鳃,再从嘴里拉出来,在它长长的颚上绕了一圈,穿过另一侧的鳃,在嘴上又绕了一圈,最后把这两股绳子挽了个结,紧紧地系在船头的系缆柱上。他又割下一截绳子,套住了鱼尾巴。鱼已经从原本的紫银两色变成了纯银色,条纹和尾巴显出淡淡的几乎不可见的淡紫色。这些条纹比人的巴掌还要宽,而它的眼神看上去冷冰冰的,就像潜望镜中的反射镜,又像迎神行列中的圣徒像。
“杀死它只能用这法子。”老人说。他喝了些水,好受些了,感到自己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垮掉,脑子也很清醒。看架势,这家伙的重量不止一千五百磅,他想,或许还更重些。要是去掉头尾和内脏,剩下的也得有三分之二的重量。按一磅三角钱算,应该是多少呢?
“我得用支铅笔来算。”他自言自语道,“头脑还没清醒到这种程度。不过,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今天一定会替我感到骄傲的。我没长骨刺,可这双手和脊背实在疼得很。”骨刺是什么东西?他想,没准我们都长着它,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老人将大鱼牢牢系在船头、船艄及中间的座板上。它可真大,仿佛在船边绑了另一艘大得多的船。他割下一截钓索,将鱼的下颌及长上颚束在一块儿,使鱼嘴不能张开。这样,船的行驶才能不拖泥带水。随后他竖起桅杆,安上那条做鱼钩用的棍子和下桁,张开带补丁的帆。船开始缓缓移动,他半仰着身子躺在船艄上,朝西南方向驶去。
没有罗盘,他也知道哪边是西南方——信风吹在身上的感觉及帆的动向已经告诉了他答案。我还是放根系着匙形饵的细钓丝到水里吧,钓些东西来吃,顺便也能润润嘴巴。但他找不到匙形饵了,沙丁鱼也发臭了。当船经过的时候,他趁机用鱼钩钩上来一蓬黄色的马尾藻,用手抖了抖,藻里的小虾掉在了船板上。小虾总有一打以上,活蹦乱跳地甩着脚,像沙蚤似的。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掉虾头,连壳带尾嚼着吃进去。这些虾个头很小,可他知道它们营养丰富,味道也不错。
老人的水瓶里还剩下两口水,吃过虾以后,他抿了小半口。考虑到船的不利情况,这条小船行驶得还算不错。他把舵柄挟在腋窝下,掌着舵。他能看见鱼,只要瞅瞅自己的这双手,能感觉到脊背抵在船艄上,就知道这一切真实发生着,而不是一场梦。有那么一个时期,眼看事情要泡汤,他心里十分难受,想着这或许只是一场梦。后来,当他看到鱼儿跃出水面,在落到海里之前,静静地悬在半空中的那一瞬间,他确信其中准有什么大秘密,让他难以置信。当时他看得还不十分明白,尽管现在他又像往常一样看得很明白了。
现在,他知道大鱼就在眼前,自己的双手和脊背不是在梦里的东西。双手会很快好起来的,他想。它们留了很多血,海水将会治愈它们。这真正的海湾中的幽暗的水,是世界上疗效最佳的制剂,我只要保持头脑的清醒就好。这双手已尽了本分,我们航行得不错。大鱼的嘴紧闭着,尾巴直直地横着,我们如同生死兄弟般航行在大海上。接着,老人的头脑有点儿不清醒了,竟然在想:那么是它带着我回家,还是我在带着它回家?要是我把它拖在船的后边,或者让这鱼丢尽脸面,被放在这艘小船上,那就都没什么问题。但他们是并排拴在一块儿航行的,所以老人想,只要它愿意,就让它带我回家好了。我不过是使了诡计才赢了它,但它对我并无恶意。
他们航行得不错。老人将手浸在盐水中,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积云堆聚得老高,上空还有大片的卷云。老人看得出,这风会刮整整一晚上。他不时望望大鱼,以确定这一切是真实的。这会儿是第一条鲨鱼来袭击它的前一小时。
这条鲨鱼的出现并非偶然。在那一片暗红的血向一英里处的深海下沉并扩散的时候,它就从海底冒上来了。它窜得那样快,仿佛不顾一切,竟然刺破了蓝色的海面,跃到阳光下,接着又掉回海里,嗅到血腥气味的踪迹,便顺着小船和那鱼所走的线路游去。
它有时会迷失那气味,但总能重新嗅到,或者就嗅到一点点儿,便飞快地全力追踪。这是条体格健硕的灰鲭鲨,可以游得和海里最快的鱼一样快,周身都很完美,除了上下颚。它的背脊和剑鱼一样蓝,银色的肚皮,外皮光滑而漂亮。它和剑鱼很像,除了那张正紧闭着的大嘴。眼下,它正在水面以下迅速地游动,高耸的脊鳍如同尖刀般划破水面,丝毫不抖动。在这紧闭的双唇里面,朝里倾斜着八排牙齿。和大多数鲨鱼的牙齿金字塔形的排列不同,它们像利爪般蜷曲起来的人的手指,几乎和这老人的手指一样长,两边如刀片般锋利。这种鱼天生就以海里所有的鱼为食物,游得如此之快,长得如此之健壮,全副武装到牙齿,以致所向无敌。它嗅到了新鲜的血腥气,此刻正加快速度,蓝色的脊鳍刺破了海面。老人看见它正游过来,看出这是条无所畏惧而坚决为所欲为的鲨鱼。他一边准备鱼叉,系紧绳子,一边注视海中逼近的鲨鱼。绳子短了,缺了他刚才割下来绑鱼的那段。此刻,他的头脑无比清醒,运转正常,充满了决心,但没抱多少希望。光景太好,总不可能持久,他想。他注视着鲨鱼的行踪,抽空朝那条大鱼瞄上一眼。这简直就是一场梦,他想。我没办法阻止它攻击我,但或许我能弄死它。登多索鲨[24],他想,你这狗娘养的运气太差啦!
鲨鱼飞快地逼近船艄,袭击那条鱼。就在此时,老人看见它张开了嘴,看见了它那双奇异的眼睛。鲨鱼咬住鱼尾上部的一点儿地方,牙齿咬得嘎吱直响。它的头露出了水面,背部在水中若隐若现。老人听见皮肉被撕裂的声音,这时他用鱼叉朝着鲨鱼的头部猛地扎下去,正扎在鲨鱼两眼间及从鼻尖直通脑后的两条线的交叉点上。这两条线实际上并不存在,只有那沉重、尖突的蓝色脑壳,两只大眼和那嘎吱作响、能吞噬一切的突出的上下颚。可是,那儿正是脑子的所在,老人朝它猛扎进去。他使出浑身的力气,用一双血肉模糊的双手,将一把好鱼叉朝它扎去,没抱任何希望,却心坚意决,同时充斥着满腹的恶意。
鲨鱼挣扎着翻了个身,老人从它眼中已看不到生气。接着它又翻了个身,扭曲着缠上了两道绳索。他知道它快死了,可它并没有服输的意思。这时的鲨鱼肚皮朝上,尾部扑打着,两颚依旧嘎吱作响,如同一条快艇似的划破水面。它的尾巴将水拍打得泛起了白沫,四分之三的身子露出了水面。这时绳索被抻得紧绷绷的,抖动了一下,“啪”的断开了。鲨鱼静静地躺在水面上,老人则紧盯着它。随后,它慢慢沉下去了。
“这家伙大约吃掉了四十磅!”老人说出声来。我的鱼叉也被它带走了,还有那么多绳子,他想,现在,我的这条鱼又在淌血,其他的鲨鱼很快也会游过来的。
他不忍心再去看那条死鱼,因为它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了。当鱼遭受袭击之时,他感到自己仿佛被袭击了一样。但毕竟,那条袭击我的鱼的鲨鱼被我干掉了,他想。而它是我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大的登多索鲨。上帝知道,我见过一些大家伙。
光景太好,总不可能持久,他想。但愿这只是一场梦,我根本没钓到过这条鱼,此刻正独自躺在铺着旧报纸的床上。
“可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但杀了这条鱼,我感到很痛心,他想。倒霉的时刻将要来临,可我连鱼叉也没了。这条登多索鲨凶残、强壮而精明,但我比它更聪明。或许并不是这样,他想,也许仅仅是我的武器比它强。
“别想啦,老家伙!”他说出声来,“先顺着这条航线行驶,出了状况再想办法对付吧。”可我还是忍不住,他想,因为我只剩这个了。这个,还有棒球。不知道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会喜欢我那样击中它的脑子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谁都能做到。可你是否觉得,我这受伤了的双手跟骨刺一样是很不利的状况?我无从知道。我这脚后跟从没出过啥毛病,除了那次游水时踩到了一条海鳐鱼,被它扎了一下子,小腿都麻了,真够受的。
“想些开心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又近一步。丢了四十磅的鱼肉,航行起来也更轻快。”他心里很清楚,等到驶进海流的中部会发生什么。可眼下一点法子也没有。
“不,当然有办法!”他说出声来,“我可以把刀子绑在一支桨上。”
于是,他腋窝里挟着舵柄,一脚踩住帆脚索,就这样干起来。
“好了。”他说,“我依旧是个老头儿,可我不是没有武器的了。”这时,风力加强了,他航行得也更为顺利。他盯着鱼的上半部,稍稍恢复了点儿希望。
不抱希望才傻呢,他想,何况这也是一桩罪过。别想罪过了,他想,麻烦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再说我根本不懂什么罪过。
我根本不懂什么罪过,也说不准我是否信这个。也许,杀死这条鱼就是一桩罪。我看应该是的,虽然我是为了养活自己和给其他人吃用才这样干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做什么不是罪过呢!别想罪过了吧,现在想也太迟了点,况且有些人是专门拿了钱来干这个,让他们去想吧。你天生就是个渔夫,正像那条鱼天生就是鱼一样。圣彼德罗[25]是个渔夫,跟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的父亲一个样儿。
可他喜欢去想那些把他绕在里头的事,何况又没有书报可看,又没有收音机可听,于是想得更多了,并只顾想着罪过。你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把鱼卖了换食物才这样做的,他想。你之所以杀了它是出于自尊心,因为你是个渔夫。在它活着时你爱它,它死了你照样爱它。要是你爱它,杀死它就不算罪过,又或者是更大的罪过?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说出声来。可你很满意杀死那条登多索鲨,他想。它和你一样,靠吃鲜鱼来过活。它不是食腐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那样,只知四处游动来满足食欲。它是美丽而崇高的,无所畏惧。“我杀死它是出于自卫。”老人说出声来,“干得也很干净利落。”
再说了,他想,每样东西都会杀死别的东西,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捕鱼养活了我,但同时也几乎把我害死。那孩子让我得以活下去,他想。我不能太自欺欺人了。
他从船舷上探出半个身子,从被鲨鱼咬过的鱼身上撕下一块肉来。他咀嚼着,感到肉质鲜美,味道不错。它结实多汁,像牲口肉,只不过不是红色的。一点筋也没有,他知道这在市场上能卖出最高的价钱。但是没办法不让它的气味散布到海里去。老人知道,倒霉的时刻就快到来了。
风继续吹着,稍稍转向东北方,老人明白这表明风不会停息。他朝前远望,不见一丝帆影,也望不到任何一艘船的船身或冒出来的轻烟。只有从他的船头下跃起的飞鱼,朝两边逃开去,还有一蓬蓬黄色的马尾藻。连一只鸟也见不到。已经航行两个钟头了,他在船艄歇着,偶尔从大马林鱼身上撕下一片肉来嚼着。抓紧时间休息,保持精力。这时,他看到了两条鲨鱼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条。
“Ay。”他发出声来。这词儿没法翻译,或许不过是一声喊叫,就好像一个人钉木头,感到钉子穿过他的手掌时不由自主发出的声响。
“加拉诺鲨[26]。”他说出声来。他看见另一条的鳍在第一条的后面冒出水面,根据这褐色的三角形鳍和摆来摆去的尾巴,可以认出它们是铲鼻鲨。它们嗅到了血腥味,显得十分兴奋,因为饿昏了头,它们高兴得一会儿迷失了腥味,一会儿又嗅到了。但它们最终是在逼近的。
老人绑紧帆脚索,卡住舵柄,然后拿起上端绑着刀子的桨。他尽可能轻地将它举起来,因为他的双手实在痛得不听使唤。然后他张开手,再轻轻捏住桨,使双手能放松下来。他一边紧紧地合拢手指,使它们忍受剧痛而不致缩回去,一边紧盯着鲨鱼的动向。这时,他已能够看清它们那宽扁的铲形头部和尖端呈白色的宽阔胸鳍。它们是令人厌恶的鲨鱼,气味难闻,既杀死其他鱼类,也吃腐臭的死鱼,饥饿难耐时,还会撕咬船上的桨或者舵。就是这些鲨鱼,会趁海龟在海上睡觉时咬掉它们的四肢。要是饿得厉害,也会在海里袭击人类,即便这人身上没有鱼血或黏液的腥味。
“Ay。”老人说,“加拉诺鲨!来吧,加拉诺鲨!”
它们过来了,但方式不同于那条灰鲭鲨。其中的一条转了个身,钻到船底隐藏了身形,用嘴拉扯着死鱼,老人觉得小船在不住地晃动。另一条用它细缝般的黄眼睛盯着老人,然后飞快地冲过来,半圆形的上下颚张得大大的,朝着鱼身被咬过的地方咬下去。它褐色的头顶及脑部跟脊骨相连接处的背脊上有条清晰的纹路,老人用绑在桨上的刀子扎向那交叉点,随后拔出来,再戳进这鲨鱼的黄色眼珠。鲨鱼松开了咬住的鱼,身子向下沉,临死时把咬下的鱼肉吞了进去。
另一条鲨鱼正啃着那条鱼,弄得小船摇晃不已。老人放松了帆脚索,使小船横过来,刚才躲在船底的鲨鱼暴露了出来。他一看见鲨鱼,便从船舷上探出身体,朝它扎过去一桨。他只扎到它的表皮上,鲨鱼的皮肉紧绷着,刀子几乎扎不进去。这一扎不仅震痛了他的双手,也震痛了他的臂膀。鲨鱼很快浮上水面,露出了脑袋。趁它把鼻子伸出水面挨近那条鱼的当口,老人对准它扁平的头部正中扎下去。他拔出刀刃,朝同一个地方又扎了一下。鲨鱼还是锁紧上下颚,咬住鱼不松口。老人一刀戳进它的左眼,鲨鱼仍旧吊在那里。
“这还不够吗?”老人说着,把刀刃扎进它的脊骨和头部之间。这回扎进去很容易,他能感到鲨鱼的软骨被折断了。老人把桨倒过来,将刀刃插进它的两颚间,想将这张大嘴撬开。他转动了刀刃,鲨鱼终于松口溜开了。他说:“去吧,加拉诺鲨,回到一英里深的水里去吧。去找你朋友,或许那是你妈妈吧。”
老人擦了擦刀刃,放下桨。然后他摸到帆脚索,扬起帆,使小船回到原来的航线上。
“它们肯定吃掉了这条鱼的四分之一,而且都是好肉。”他说出声来,“但愿这只是一场梦,我根本就没有钓到过它。为这事我感到非常抱歉,鱼啊。一切都被搞糟啦。”他顿住了,此刻也不想朝鱼望上一眼。它的血流尽了,被海水冲刷着,看上去如同镜子背面镀的一层银色,身上的纹理仍然清晰可见。“我原本就不该出这么远的海,鱼啊。”他说,“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都不好。我很抱歉,鱼啊。”
“得了吧,”他对自己说,“去看看那截绑刀子的绳索有没有断,然后把手弄好,因为鲨鱼的袭击还没完呢。”
“要是有块石头可以磨磨刀就好了。”在检查了绑在桨上的刀子后,老人说,“我本该带块磨石来的。”你该带的东西还多着哩,他想,可是你没带来,老家伙。眼下可不是想什么东西没带来的时候,想想用手头现有的能做些什么吧。
“你给了我多少忠告啊!”他说出声来,“听得都快烦死啦。”他把舵柄夹在腋窝下,将双手浸在海水里,小船向前驶去。“上帝知道最后那条咬掉了多少鱼肉。”他说,“现在这船轻快多了。”他不愿意去想那鱼支离破碎的肚子。他知道,鲨鱼每次猛地撞上来,总要撕去一些肉,还知道这鱼此刻给所有鲨鱼都留了一道臭迹,宽得如同海面上修了一条公路。
它可真是条大鱼,足够一个人过一冬的,他想。别净想这个啦,还是好好休息一下,把手弄好,保卫这剩下的鱼肉吧。海里的血腥味这样浓,我手上的这点算得了什么。应该说,这手上出的血也不多,给割去的地方也算不了什么,也许出血能让我的左手不再抽筋了。
现在还有什么可想的事?他想,什么都没有。我应该什么都不想,一心等着下一条鲨鱼过来。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他想。可谁又能说得准呢?或许会有个好的结果。
随后来的是条单独的铲鼻鲨。看那架势,很像一头迫不及待奔向食槽的猪,要是猪能有那么大的嘴,可以把你的头伸进去的话。老人任它一口咬住鱼,然后用桨上绑着的刀子扎进它的脑壳。可是鲨鱼猛地朝后一扭,翻了个滚儿,刀刃“啪”的一声断了。
老人坐定下来掌着舵。他都不去瞅一眼那条正往水里慢慢下沉的大鲨鱼,起先它是原来那么大,后来渐渐变小了,最后只剩下一丁点儿。往常这种景象总让老人看得着迷,可这会儿他连瞟都不瞟一眼。
“现在,我至少还有那根鱼钩。”他说,“可它没什么用,不过还有两把桨、舵把和那根短棍。”
如今,我可是被它们打败了,他想。我实在太老了,已经不能再用棍子把鲨鱼打死了。不过,只要我有桨、短棍和舵把,我就要去试试。他又把双手浸泡在水里。下午渐渐地过去了,已经临近傍晚,除了海洋和天空,他什么都看不见。风比刚才大了,他期待着不久便可以看到陆地。
“你累坏了,老伙计。”他自言自语着,“你从骨子里累坏了。”
直到黄昏时分,鲨鱼才再一次来袭击。
顺着那鱼在水面留下的宽宽的臭迹,老人看到两片褐色的鲨鱼鳍游了过来。它们笔直地并肩朝小船游来——居然不用来回搜索就可以找到这臭迹。
老人立即刹住舵把,将帆脚索系紧,然后伸手到船艄下面拿出棍子。这棍子原本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的桨把,长约两英尺半,因此它上面有个把手,老人只好单手使用。他用右手牢牢地攥住棍子把手,弯着手按在上面,一边望着正在逼近的鲨鱼。两条都是加拉诺鲨。
我得让一条鲨鱼牢牢咬住再打它的鼻子,要不然就直接打它头顶正中央,他这样想着。
两条鲨鱼渐渐逼近,离老人较近的那条鲨鱼正张嘴咬进那鱼的银色胁腹。老人一看,将棍子高高举起,狠狠地打下去,“砰——”重重地打在鲨鱼宽阔的头顶。棍子落下,他觉得像打在了坚韧的橡胶上,但也感觉到了坚硬的头骨。于是,趁鲨鱼朝下溜的当儿,又狠狠地朝它鼻尖上来了一棍子。
另一条鲨鱼刚游过来又游走了,而此时它又张大了嘴迎面扑来。它一下子撞在那鱼身上,然后合上了双颚,只见鲨鱼的嘴角露出一块块白色的鱼肉来。老人见了,抡起棍子朝它头顶打去,一下子击中了头部。鲨鱼看看他,一口撕下咬在嘴里的肉。趁它溜下去把肉咽下的时候,老人再次抡起棍子,这下他打中了像橡胶般厚实而坚韧的地方。
“过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过来!”
鲨鱼冲上来。趁它合上两颚时,老人把棍子举得尽可能的高,给了鲨鱼一下。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它。他感觉似乎打中了头部后面的骨头,紧接着就朝同一个位置又是一下。鲨鱼机械地将嘴里咬着的鱼肉撕扯下来,潜了下去。
许久,两条鲨鱼都没有再浮出水面。老人还望着水面,等它再来。直到他看见其中一条鲨鱼在海面绕着圈儿游着,但始终没有看见另外一条出现。
我甭幻想打死它们了,他想,年轻力壮那会儿还行。不过它们俩都已经被我打成重伤了,哪一条都伤得不轻。如果我用双手抡起的是一根棒球棒,准能把第一条打死。就算现在也没问题,他想。
那条鱼的半个身子已经被鲨鱼咬烂了,他不愿再去看它。太阳在他跟鲨鱼搏斗的时候落下去了。
“天马上就要黑了。”他说,“我将要看见哈瓦那的灯火了。如果我继续往东走得再远一些,会看见海滩上一个新开辟的灯光。”
我现在离陆地应该不是很远,他想。希望没有人会为我担心。当然,想必那孩子会替我担心。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很有信心。另外,许多老渔夫也会担心的,还有不少其他人,他想。我住在一个很好的小镇子啊。
这鱼被糟蹋得太厉害了,他不能再跟它说话了。接着他脑海里想起了一件事。
“半条鱼。”他说,“你原本是一条完整的鱼。我感到很愧疚,我出海太久,以至于把你我都毁了。但我们一起杀了好多鲨鱼,还打伤了好多条。你杀死了多少条鲨鱼啊,好鱼?你头上那张长嘴,一点儿都不白长啊。”
想到如果这条鱼在海里自由地游弋,想到它会如何去对付一条鲨鱼,这令他感到快乐。他喜欢想到关于这条鱼的事。如果我将它这长嘴砍下来跟那些鲨鱼搏斗……他想。可惜没有斧头,后来又将那把刀子弄丢了。
可是,假如我真的把它的嘴砍下来绑在桨把上,那该是一件多棒的武器啊。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对付鲨鱼啦。要是晚上它们来了的话,你打算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吗?
“斗。”他说,“我一定要和它们斗到底。”
然而,黑暗中,既不见天光,也不见灯火,只剩下一直刮着的风和拉曳着的帆。他想,也许此时自己已经死了。他双手合十,握住掌心。双手还在,还没有死。他只要把双手开合一下,便能够感受到生之痛楚。背靠在船艄上,他感到自己还活着。这是肩膀告诉他的。我曾经许过这样的愿望:如果我抓住了这条鱼,一定会念许多遍祈祷文,可是现在我太累了,没力气念。我还是拿来麻袋披在身上吧。
他背靠船艄,手掌舵,凝视着天空,等待着天边出现微光。我还有半条鱼,他想。或许我足够幸运,可以把前半条也带回去。我总该有些运气吧。不,他说。我出海太久,好运早被冲掉啦。
“别妄想了。”他说出声来,“保持理智,掌好舵。或许你会有更大的好运呢。”
“假如真有卖好运的地方,我倒是很想去买一些来。”他说。“我能用什么交换呢?”他问自己,“弄丢的鱼叉、折断的刀子,又或者两只受伤的手?”
“说不定可以。”他说,“你曾经想用海上的八十四天买好运,他们也差点儿把它卖给你了。”
我没必要去胡思乱想,他想。好运这个东西,从不喜欢按照统一形式出现,谁认得出来啊?反正不管什么好运,我都想要一点儿,多少钱都可以。希望我能看到灯火反射的光,他想。我的愿望实在是太多了,不过眼下就只有这一个愿望了。他努力找个坐得舒服些的姿势,以便好好掌舵,又因感觉到疼痛,而确定自己还没有死。
夜里十点左右,他终于看见城市的灯火反射在天际的光亮。起初只是依稀看得见,仿佛月亮初升时天上的微光。接着,那灯火渐渐地清晰了,它就在这正被愈加猛烈的风刮得惊涛骇浪的大海的那一边。老人终于驶进了这反着光的圈子里,他想,再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驶到湾流边缘去了。
现在,事情终于过去了,他想。那些鲨鱼可能还会来袭击我的。不过,一个人独自在黑夜里,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如何能对付得了它们呢?这时,他感到浑身僵硬、疼痛。夜晚的寒气,让他身上的伤口以及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在隐隐作痛。希望不必再继续斗下去了,他想。我真的希望不必再斗下去了。
可是到了午夜时分,搏斗又开始了,而这一回,他非常清楚搏斗只是徒劳。鲨鱼是成群袭来的,它们一起朝那鱼扑来。只见鲨鱼鳍在水面上画出一道道线,还泛着磷光。老人朝它们的头上打去,并听到了它们的上下颚“啪”的一下咬住的声音,以及在船底咬住鱼使得船不停摇晃的声音。他无法确定目标,仅凭感觉、听觉,死活不顾地挥棍打下去,忽然他感到手中的棍子被什么东西攫住,棍子丢了。
他伸手猛地将舵把从舵上扭下来,用它冲鲨鱼又打又砍,双手攥住了舵把一次次不停朝下戳去。可是,它们现在都聚集在船头,一条接一条不停地窜上来,一起咬下一块块鱼肉,等到它们再次转身回来时,这些鱼肉正在水面下发亮。
后来,一条鲨鱼朝鱼头窜上来,他想这下子完蛋了。他将舵把朝鲨鱼的头顶抡去,正好打在它咬着鱼头的两颚上。鱼头的肉太厚实,它咬不下来。他将舵把抡了一次又一次。“啪”的一声,舵把断了,他索性就把余下的把手刺向鲨鱼。他能感觉到舵把刺了进去,看来它很尖利,于是就再一次把它刺下去。鲨鱼终于松了口,身子一翻,游走了。这是袭来的这群鲨鱼里最后的一条。它们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可吃了。
老人感觉快要喘不上气来,嘴里突然涌上来一股怪味儿。这味道夹杂着铜腥气,却又甜丝丝的,他忽然害怕起来。不过这味道似乎又不太浓。
他朝海里狠狠地啐了一口,说:“吃了它,加拉诺鲨。做梦去吧,梦见自己杀掉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如今终于是被打败了,已经无法挽回了,于是,他回到船艄。他发现舵把的断头是锯齿形的,还可以将它装在舵的狭槽里,他还可以用它来掌舵。他用麻袋围好肩头,让小船按着航线行使。航行很顺利,他一丝杂念都没有,也什么感觉都没有。此刻,他感觉超脱了这世界,一心只想着可以尽可能完美且顺利地把小船驶回家乡的港口。夜里,又有些鲨鱼像人从饭桌上捡面包屑吃一样来咬这鱼的残骸。老人没有去理睬,只顾着掌舵,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去理睬。他只需留意船舷边没有沉重的东西,就这样驶来,小船是多么轻松,多么完美。
船仍旧好好的,他想。船是完好无损的,除了那舵把以外,不过舵把是很容易更换的。
他感觉到小船已经行驶到湾流中了,此时,已经可以看到海岸上住宅区的灯光了。他知道这是到达了什么地方,回家自然也是轻而易举不在话下了。无论如何,风是我们的朋友,他想。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有时候是。此外,是大海,海里不但有我们的朋友,还有我们的敌人。另外,还有床。床也算是我的朋友。只是床,他想。床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打了败仗以后,上床是非常舒服的,他想。我从来没觉得是这么舒服。那么,又是什么将你打败的?他想。“什么都没有。”他说出声来,“只因为我出海实在太远了。”
待他的小船驶进小港,露台饭店的灯光已经全部熄灭了,他想人们应该都上床睡觉了。海风逐渐加强,这会儿刮得非常猛烈。但是港湾里却是静悄悄的,他将小船径直驶到岩石下面的一小片卵石滩前。只有他自己,没人来帮忙,他只好竭尽全力把船划到紧靠岸边的位置。他跨出船,将船系在一块岩石上。
接着,将桅杆拔下,卷起帆,系住。然后,再将桅杆扛起往岸上爬。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究竟疲惫到什么程度。他停下歇了一会儿,回过头向海里一望,在街灯映照下,那鱼的大尾巴笔直地竖在小船船艄的后边。他看到它裸露的脊骨像一条白线,还有那长着醒目长嘴的黑黢黢的头,而头尾之间却什么都没有。
他继续向上爬,在到顶的时候摔倒在地。他躺了一会儿,桅杆仍旧横在肩上。他正设法爬起来,但是很困难,只好肩扛桅杆坐在那里眼望着大路。一只猫在路对面经过,自顾自干它自己的事去了。老人注视它一会儿,又望着大路。
临了,他将桅杆放下,直起身来。又将桅杆举起,扛在肩上,沿着大路向前走去,走一段就不得不坐下来歇一歇。足足歇了五次,他才走到自己的窝棚。
老人走进窝棚,把桅杆往墙上一靠。他摸到一个水瓶,喝了口水,就躺在床上了。他将毯子拉上来盖住肩膀,再裹好后背和腿。他躺在报纸上,脸朝下,两只胳膊伸得笔直,手掌向上摊着。
清晨,男孩在门外向屋子里张望,老人睡得很熟。风正刮得紧,渔船漂浮,估计是不会出海了,因此男孩可以睡个懒觉,像往常每个早晨那样,一起床就跑到老人的窝棚这来。男孩能够听见老人的呼吸,紧接着,就看见了老人那双手,顿时哭了起来。他悄悄地走了出来,他是去拿些咖啡,一路上仍然止不住边走边哭。
许多渔夫把那条小船团团围住,都在看船旁绑着的东西。一名渔夫把裤脚卷起站在水里,正在拿一根钓索量那条死鱼的尸骨。
男孩没有往下走。他刚刚已经去过了,有个渔夫正在帮他看守这条小船。
“他怎么样啦?”一个渔夫大声喊道。
“他正在睡觉。”男孩大声回答说。他根本不在意他们看见他在哭。“谁都不要去打扰他。”
“这鱼从鼻子到尾巴足足有十八英尺长。”那个量鱼的渔夫喊道。
“我相信。”男孩说道。
男孩转身走进露台饭店,他是去要一罐咖啡。
“要热的,多加牛奶和糖。”
“其他的呢?”
“没有了,待会儿我再看看他想要吃什么。”
“这鱼可真大呀。”饭店老板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鱼。昨天你捉到的那两条鱼也很棒。”
“我的鱼……见鬼去吧!”男孩说着又哭了起来。
“你喝点什么吗?”老板问。
“不。”男孩说,“帮我告诉他们不要打扰圣地亚哥,我马上回来。”
“跟他说我很难过。”
“我会的,谢谢。”男孩说。
男孩端着那罐热咖啡进了老人的窝棚,小心地坐在他身边,等他醒来。有一次,眼看着他马上要醒过来了,但随即上又睡过去了。于是,男孩就穿过大路去借了些木柴来给咖啡加热。
终于,老人醒了。
“别起来。”孩子说,“把它喝了。”他在一只玻璃杯里倒了些咖啡。
老人接过咖啡很快喝掉了。
“我被它们打败了,马诺林。”他说,“我确实被它们打败了。”
“你没有被它打败,那条鱼没有。”
“是。确实如此。是到了最后才吃败仗的。”
“佩德里科正在看守那条小船和那些打鱼的工具,你准备怎么处理那鱼头?”
“让佩德里科切碎它,然后放到捕鱼机里用。”
“长嘴呢?”
“你需要就拿去。”
“我要。”男孩说,“现在我们应该来讨论一下其他的事情。”
“他们有没有来找过我?”
“当然有,还派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呢。”
“海洋太大,小船太小,很难发现。”老人说。此刻,他感到非常愉快,可以和一个人对话,不再是自言自语,跟海说话了。
“我很想你。”他说,“你们又捉到了些什么?”
“第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真棒。”
“我们又能一块儿钓鱼了。”
“不。我的运气不好,我怕是再也不会交好运了。”
“让好运见鬼去吧。”男孩说,“我会为你带来好运的。”
“那你的家人会不会说什么呢?”
“无所谓。昨天我逮住了两条鱼。但是现在,我们要一起去钓鱼,因为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好多好多。”
“我们得先弄一支长矛,一支能扎死鱼的好长矛,平时都放在船上。可以找一辆旧福特牌汽车来,用那上面的钢板做矛头。然后拿到瓜纳巴科亚[27]去磨。要把它磨得非常锋利,不能回火锻造,防止它断裂。还有,我的刀子已经断了。”
“那我可以去弄把刀子,把钢板也磨快了。这大风究竟要刮多久?”
“要么三天,又或许不止三天。”
“我得把一切都安排好。”男孩说,“你要养好你的手,老大爷。”
“保养它们的方法我知道。昨天夜里,我吐了一些东西,味道很奇怪,胸膛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要把这个也养好。”男孩说,“躺下,老大爷,我去拿件干净的衬衫给你。另外再带点吃的过来。”
“我没在这儿时的报纸,你也顺便带一份来。”老人说。
“你要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要学的东西还有好多好多,你可以把所有的都教给我。你吃了很多苦?”
“确实不少啊。”老人说。
“我这就去拿吃的东西和报纸。”男孩说,“好好休息,老大爷。我到药房弄点药来,治你的手用的。”
“记得跟佩德里科说那鱼头归他了,别忘了。”
“我会记住的。”
出了门,男孩沿着破旧的珊瑚石路走去,他又哭了起来。
那天下午,一群旅游者来到了露台饭店。其中一个女人往下面的海水望去,她看到一些死梭子鱼和空啤酒听之间那条白色的脊骨,又粗又长,一端有条非常大的尾巴。东风不断在港外掀起一层层巨浪,那尾巴便随着潮水起伏、摇摆。
“那是什么?”她问侍者,手正指着那鱼又粗又长的脊骨。如今,它成了垃圾,只待潮水涌来将它卷走了。
“Tiburon[28],”侍者说,“Eshark[29]。”他正准备解释整件事情的经过。[30]
“我没想到鲨鱼的尾巴这么漂亮,形状这么美。”
“我也没想到。”她的男伴说。
在大路另一端,老人的窝棚里,老人又睡着了。他仍旧脸朝下那样躺着,男孩正坐在他的身边,守护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