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清晨用过了早饭,林仲伦就要出发了。临出门前,他叮嘱跟在身边的冯冠生和方秀兰:“等我走远了你们再离开,冠生去范耀文那里取了证件之后,马上回家等我的消息。注意一点,范耀文那小子很多疑,在他面前尽量少说话!”

冯冠生点着头应道:“放心吧师兄,我对付他没问题!”

方秀兰的鼻子一酸,眼泪已经在眼里打转了:“林大哥!你一定要回来啊!”

“嗯!”林仲伦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坚毅的微笑。

望着林仲伦离去的背影,冯冠生强忍住眼泪,伸手将抽泣的方秀兰揽进了怀里。

林仲伦走出了家门,他伸着懒腰做了两次深呼吸。过了一夜,东安的气温似乎又降低了不少,刚才吸进肚子里的两口凉气,令他倍感清爽。望着眼前的东安城,林仲伦感慨万千,是啊,寒冬总会过去,用不了几天,东安城将迎来属于自己的、崭新的“春天”。

“少爷,今天您可够早的!”随着话音,大陈已经带着一脸谄笑,将黄包车停到了林府的门前。

坐上了大陈的黄包车,林仲伦吩咐道:“走着,去二三九团团部。”

“得嘞,您坐好了!”大陈拉起黄包车,小跑了起来,他低声说道:“少爷,田园茶庄又开始‘报平安’了。”

林仲伦一惊,随即平静地说道:“哦,不要理他,一定是军统那帮人搞的鬼。”

大陈回答道:“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仲伦的心情是沉重的,田园茶庄就是‘海棠’小组,他们联络暗号的再次出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党内确实出了叛徒。

眼看就到了卫戍二三九团的团部,林仲伦低声叮嘱道:“大陈,我一会儿进去后你不要在门口等我,尽量远离团部的大门。记住,如果我十点钟还没有出来,千万不要等我,你马上去冯冠生家,护送他们出城。”

大陈回头看了林仲伦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陈是老地下党了,沉稳老练,虽然和林仲伦的合作只有两年多的时间,但是他们之间是那么默契,有时候甚至根本不需要语言的交流,一个眼神的对视,彼此便能心有灵犀的感知到对方的意图。

林仲伦来到二三九团团部的门口,他向岗哨说明了来意,并递上了自己的名帖。

一个哨兵头目接过名帖,转身跑进了大院儿。

林仲伦点上了一支烟,此时的大陈已经拖着黄包车走远了。

片刻之后,那个去通报的哨兵头目重新出现在了院子里,他远远地一挥手,招呼道:“放行,团长有请!”

林仲伦跟在那哨兵的身后,绕过几层院子后来到了一幢大屋子前,哨兵在这里停下了脚步,隔着房门喊道:“大哥,人来了!”

门缝儿里传出一个嗡里嗡气的声音:“嗯,进来吧!”

哨兵侧着身子推开房门,林仲伦朝哨兵颔首致谢,便抬脚走了进去。

噗啊!一股烟熏火燎的浑浊味道扑面而来,险些将林仲伦顶一跟头。

满屋子的乌烟瘴气!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二三九团的团部,林仲伦还以为自己是进了一个土匪窝:一进门,屋子的中央是一张宽大的八仙桌;一群衣衫不整的“土匪”懒散地围坐在八仙桌的周围,此时正斜着眼瞅了过来;“土匪”们打着酒嗝,涨红着各种大脸,看架势还真没少喝;八仙桌上鸡、鸭、鱼、肉摆了满满一桌;桌下是几个已经开了封口的酒坛子;林仲伦的名帖就在桌子上的一角,此时已经被某道佳肴撒漏的菜汤淹没了……

大清早就开始喝酒,这是什么习俗?林仲伦觉得有些好笑,当然,他并没有笑出来。

这时候,有人开口了,为首的那人是个袒胸露乳的大光头,他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打着酒嗝道出了一套蹩脚的官腔:“这就是林大秘书吧?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莅临草庙有何公干啊?”由于语调太过懒散,以至于让好好的一句话显得颇为不敬。

林仲伦此时觉得自己的装束与这里的格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他尴尬地一颔首:“请问,您就是二三九团的贾作奎团长?”

那人还没有开口,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土匪”高声嚷道:“什么团长?什么团长?”他夸张地摇晃着一个大拇指,炫耀道:“俺大哥现在是旅长啦!”

众“土匪”纷纷起哄:“对,俺们大哥现在是旅长啦!”……

大光头招了招手,示意大伙儿安静,他瞄着林仲伦,问道:“我就是贾作奎,怎么着?有何见教?”话音里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林仲伦看了看周围的那些人,欲言又止地笑了笑。

贾作奎微微一怔,好像明白了林仲伦的意思,他大咧咧地嚷道:“这里都是我自己家的弟兄,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用不着藏着掖着!”

见林仲伦面带微笑,默默无语地站在那里,贾作奎无奈地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几个先出去!”说完,他还嘱咐道:“都别走远啦,一会儿回来咱们接着喝!”

“土匪”们懒洋洋地站起身,斜瞅着林仲伦走出了房间,一个个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也不知在絮叨着什么。

贾作奎瞅了瞅留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人,对林仲伦说道:“这两个是我的亲随,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林仲伦上前一步,笑着一抱拳:“贾旅长,实不相瞒,小弟此次前来,是受作战部的窦参谋所托,找您有要事相商!”

“哦,是老窦的朋友啊!”贾作奎做恍然大悟状,他指了指身前的一把空椅子,很亲热地寒暄道:“你早说嘛,来来来林秘书,坐下说话!”

林仲伦谢座之后,他的屁股还没来得及在那椅子上坐稳,贾作奎身边的两个人突然恶虎一般地蹿到了他的身侧。

猝不及防的林仲伦根本来不及反应、尚未做出任何反抗,已经被人反锁着胳膊摁在了地上。其中一人从他的腰间摸出了手枪,并手脚利索地退出了枪膛里的子弹,回头低声说道:“大哥,这孙子的家伙还顶着火儿呢!”

贾作奎懒洋洋地来到林仲伦的身边,蹲下身子后,他用一支手枪顶住了林仲伦的脑袋,然后将一张喷着酒气的大嘴凑到了他耳边,恶狠狠地说道:“孙子,说吧,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不说实话,老子现在就开了你的‘瓢儿’!”

林仲伦的脸被死死摁在地上,他的双臂被那两个人拧得生疼,这姿势颇为不雅,也着实让他十分难堪。他努力挤出了一个自以为还算从容的微笑,应道:“贾旅长,别紧张,只有我一个人。”

这时候,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个略带惊恐之色的脑袋探了进来:“大哥,外面都查看了,没人!”

贾作奎一挥手,那人退了出去,并随手掩上了房门。

与此同时,林仲伦听到门外传来一声低吼:“告诉弟兄们,注意警戒!”毫无疑问,这伙儿“匪徒”看似懒散,实则训练有素、军纪严明。

贾作奎用枪敲着林仲伦的脑袋,很不屑地嘲讽道:“行啊小子,敢一个人跑来摸老子的底,看来你是真活腻味了!”

林仲伦的面部由于与地面过度亲密接触,已经有些麻木,而且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他吃力地说道:“贾旅长,请相信我,真的是老窦让我来找您接头的!”

贾作奎哈哈一笑:“你他妈玩孙子呢?老窦昨天中午就出事儿了,你以为老子不知道?”

林仲伦解释道:“贾旅长,请务必相信我!老窦在出事前跟我有过联络,他好像预感到自己要有麻烦,他说如果他万一遭遇不测,就让我直接来找您联系!”

贾作奎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他身边的一个人说道:“大哥,别听他瞎哔哔,干脆直接废掉了事,省得夜长梦多,留着他迟早是个祸害!”

贾作奎摆了摆手,低声问道:“你怎么证明你是老窦的人?”

林仲伦苦笑着应道:“我真的无法证明!但我想问问您,如果我是军统和军部派来的探子,你们还有机会在这里喝酒吗?”贾作奎愣了一下,林仲伦接着问道:“贾旅长,我只问您一句话,您觉得……老窦会出卖您吗?”

贾作奎犹豫了片刻,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声低吼:“松手!”

“大哥,你别相信他的鬼话,他……”那人的话还没有说完,贾作奎低声说道:“别废话!放开他,我信得过老窦!”

活动着已经酸麻的手腕,林仲伦从地上爬了起来,窘迫地拍着脸上和身上的泥土。

贾作奎一直狐疑地盯着林仲伦,又问道:“老窦他……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林仲伦笑着说道:“他没有说太多,只是告诉我在总攻的时候,你们会在战场起义,在你们驻防的南城门迎接大军进城!”

贾作奎难为情地笑了笑,问道:“你……真是共产党的人?”林仲伦微笑着点了点头,贾作奎双手抱拳道:“林秘书,都怪贾某有眼无珠,刚才的冒犯,得罪了!”

林仲伦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他抱拳回礼:“贾旅长千万别那么说,警惕是好事,人常说:小心行得万年船嘛。”

贾作奎不阴不阳地笑了笑,又问道:“林秘书,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干吗还要来我这里?”

林仲伦解释道:“贾旅长,我来这里的目的,首先是为了确定你们起义的时间,然后……我想查实一下那张城防图是否可靠。”

“啥?城防图?”贾作奎愣愣地问道:“什么城防图?”

林仲伦一怔,询问道:“老窦同志在出事前将一份东安城防图交给了我,您不知道这件事?”

贾作奎一脸茫然地摇着头:“没听说过呀!林秘书,这个我还真帮不上你,老窦根本没跟我说过这事儿!”

此刻贾作奎的反应和表现,让林仲伦确信:窦立明就是“牡丹”!他在庆幸的同时,也为失去那样一个可敬可爱的战友而深感悲恸。

林仲伦望着贾作奎,问道:“贾旅长,我们的总攻时间还没有确定,你们如何确定起义的时间?”

贾作奎哈哈一笑,很爽朗地说道:“那还确定个屁啊!你们的大炮一响,老子保证让南城门开锅!”

贾作奎的声音也过豪爽,在房间里回荡着甚至有些震耳,林仲伦警惕地朝门口张望了两眼。贾作奎看到后又是一通大笑:“没事儿没事儿,小林子你别紧张,在这个院子里,全是跟咱老贾换过命的弟兄!”

小林子?林仲伦感觉这个称呼似乎……

掐着腰、仰头望着房梁,贾作奎怅然若失地自嘲道:“唉,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从小就爱看大戏,最恨的就是戏里那些白脸儿的奸贼和叛党,没想到临到最后,老子他妈也要做叛徒啦?”说完,他挠着光头无奈地笑了。

“贾旅长,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林仲伦纠正道:“您这不是叛变,你们这是‘弃暗投明’!你们的起义是为了人民、为了普天下的劳苦大众早日解放,为了能……”

“得得得!”贾作奎不耐烦地挥着手,嚷道:“别他妈跟我扯这些没用的,老子听不懂!”说罢,他凑到林仲伦的面前,叹息道:“老窦活着的时候,也爱跟我絮叨这些,当初我嫌他烦,可如今再想听他念叨念叨,这人说没就没了。老子是个粗人,不认识几个大字,也听不懂那些大道理,不过老子只听懂了他说的一句话:人人平等、户户有田!”

话说到这里,贾作奎很激动地一挥他那粗壮的胳膊:“人人平等,老子他妈就稀罕这个!”说完,他歪头望着林仲伦,问道:“哎,知道咱是啥时候当得兵吗?”

林仲伦一时接不上话,只能摇了摇头,他对贾作奎真的不甚了解。

贾作奎讪笑着说道:“小时候家里穷,死穷!地主欺负俺们家,就因为天旱没交齐租子,俺爹愣是让地主家的奴才给活活打死了!好歹有街坊邻居帮忙,才埋了俺爹,俺娘就带着俺去县城告状,可结果呢?妈了个巴子的,衙门的老爷和地主是一伙儿的,俺和俺娘给押到地主家做奴才,说是还俺爹欠下的债。”

贾作奎的脸抽搐了一下,他抹了一把脸,跌坐在椅子上,垂着头说道:“进了地主家就一天,俺娘就上吊死了。在那里帮工的下人偷偷告诉我,俺娘是被地主给糟蹋了,她是个烈女子,受不了那个憋屈,就自寻了死路。我现在还能记得娘的模样,俺娘可真俊啊!”

“狗日的世道,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那个家就这么散了。”贾作奎激动了起来:“要是俺家有自己的田,俺爹能被人打死吗?要是人人平等,衙门敢那么欺负俺们吗?让老子给仇人干活、放牛,姥姥!别看老子当初岁数小,可咱的胆子大,老子赶着地主家的一群牛当见面礼,上山投了‘杆子’(土匪)!”

林仲伦默默地听着,贾作奎笑了笑,接着说道:“后来,俺们得了招安,跟了韩大帅,再后来,小日本来了!那时候老子还是个小班长,可打小鬼子咱含糊了吗?每次打仗老子都是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是真豁出命去跟小鬼子拼啊!怎么样?老子打一仗升一级,打一仗升一级!老子他妈现在是团长啦!”

这时候,他身边的那兄弟提醒道:“大哥!你现在可是旅长啦!”

贾作奎很不耐烦地骂了那人一句:“给我闭上臭嘴,谁他妈让你插话啦?”说完,他敲着桌子对林仲伦说道:“可是他妈平等了吗?平等了吗?老子带着弟兄把头掖在裤腰带上跟鬼子拼命,得啥平等啦?就因为咱不是他娘的王牌军、不是他娘的嫡系部队,老子和弟兄们穿着最薄的棉袄、吃着最差的军粮、拿着最低的军饷,就这……还他妈要克扣!老子们为了打小鬼子,咱不跟他计较,衣服薄了,只要冻不死就成;干的吃不饱,咱就混弄点儿稀的;军饷更是他娘的扯淡,咱打小鬼子就不是图他那几个铜板儿!可到最后咋样?小鬼子打跑了,他们要闹哪样儿?”

说话间,贾作奎捞起自己的酒碗就要往嘴里送,可是他一愣,原来是碗里没酒了,他从桌子上随便抄起了一碗酒,也不知道是谁的,猛地一仰脖子灌了进去。

这酒喝得也忒生猛了,贾作奎顺手将碗丢到了桌面上,义愤填膺地说道:“这些孙子枪口一掉,他们要老子打共产党!老子和共产党的队伍并肩打了八年的鬼子!八年哪!共产党的人打起小鬼子来,那可是没一个孬种!在战场上,共产党救过老子的命啊!这咋说翻脸就翻脸啊?!这咋翻脸比他娘的脱裤子都快呢?”

林仲伦也激动的附和道:“是啊!国民党公然挑起内战,他们置民众的疾苦于不顾,他们……”

“别扯啦!”简直太尴尬了,还没等林仲伦将激情抒发完,又被贾作奎一挥手打断了:“老子就认准了一件事!打小鬼子的,就是好汉!救过老子命的,那就是兄弟!想让老子对兄弟下手,我日他大爷!”

说着,贾作奎从身后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卷纸,他用纸卷儿拍打着桌子,吼道:“眼下要打仗了,他们想起老子们来啦?给老子升官、给老子加饷、哄老子给他们当炮灰、让老子对救过咱命的兄弟下黑手!”嚷罢,他将手里的那张委任状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一声暴喝:“姥姥!”

贾作奎一脚将那委任状踢出了很远,他自己也因为用力过猛趔趄了一下身子。

蹒跚着站稳了脚跟,贾作奎又抄起了一个海碗,他的一个弟兄眼疾手快地捧起了酒坛子,很殷勤地凑了上去:“大哥,满上!”

林仲伦生怕贾作奎喝醉酒误了事,并且此时的贾作奎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意,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里,似乎也夹杂着不少醉话的成分。林仲伦赶忙上前劝阻道:“贾旅长,咱们还是先谈一谈起义的事情吧。”

“起义?”贾作奎瞪着一双喝红的牛眼,问道:“不是已经说完了吗?还说啥?你放心,咱老贾说话算数,吐个吐沫是个钉!到时候你就瞧好吧!”

“可是……”林仲伦很为难地说道:“你们起义后总要有什么标识吧?就是……身上有什么标记,也好让我们的人确认啊!”

“标……标什么识?”贾作奎一头雾水,样子也很呆萌。

林仲伦一眼看到了太师椅椅背上的那条白毛巾,他拿起来后说道:“您看,就是让贵团的官兵在起义的时候,每个人在胳膊上绑上一条白毛巾,或者有什么其他标记,让我们的人见到后就知道你们是起义的队伍,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误伤!”

贾作奎一把扯过了那条毛巾,顺手丢到了身后,一脸不屑地说道:“那打起仗来热火朝天的,谁他妈还顾得上自己胳膊上有没有毛巾啊?不要这个!”

这家伙也太不给面子了,林仲伦尴尬地说道:“那……同样是‘国军’军服,您总要让我们能分辨出你们是起义的队伍吧?”

贾作奎眼珠子转了转,又大笑了起来。

这大笑似乎太没有由头,就在林仲伦感觉莫名其妙的时候,贾作奎一拍自己闪亮的光头,嚷道:“光头,咋样?今天下午全团的弟兄全他妈剃光头!这大冷的天儿,光头不多见吧?”

林仲伦笑了,这主意还真不错,只是……他问道:“贾旅长,这种天气不戴军帽,光头会不会太冷了?”

贾作奎哈哈一笑,戏谑道:“命他妈都不要了,还怕冷?”说完,他对身边的两个弟兄吩咐道:“回头传令下去,让弟兄们全部剃光头!哦对了,等造反的时候,让弟兄们把衣服都反着穿!”说完,他颇为得意地瞄着林仲伦,问道:“怎么样,这法子好吧?”

林仲伦拍手称赞:“太好了!光头、反穿军衣,辨识度越高越能降低误伤!”

“误伤?”贾作奎咧着嘴苦笑道:“恐怕不会有什么误伤吧?”

“没有误伤?”林仲伦颇为不解。

贾作奎长叹一声,说道:“兄弟,回去告诉你们的人,等打下了东安城,让他们到战场的死人堆里多扒拉扒拉,有反穿着军服的光脑袋,那可都是咱老贾的弟兄,劳烦你们多费费心,给好好埋了,咱老贾在这里谢过啦!”

林仲伦点头答应着,却突然觉得贾作奎好像话里有话,他疑惑道:“贾旅长,你们团不是驻防城门附近的区域吗?那可是东安城的最后一道防线,那里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战事吧?”

“哈哈……”贾作奎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这可是一场大仗啊!这么热闹的场面,哪儿能少了咱老贾的买卖!”

贾作奎兴冲冲地伸手将林仲伦拉到了墙边的一面地图前,他指着地图朗声说道:“你看,这里就是南城门,也是老子的防区,从老子的正面阵地到你们的队伍之间,至少有三个美制装备的整编王牌师!注意,我说的是最少!”说完,他转头问道:“知道突破这几道防御,你们要豁出多少老本儿吗?”

林仲伦傻傻地摇了摇头,贾作奎将林仲伦上下一打量,问道:“瞧你白白净净的像个书生,没打过仗吧?”林仲伦红着脸点了点头,贾作奎颇为得意地说道:“你没打过仗你肯定不懂!这种阵地的攻防战,攻守的伤亡比例最少也他妈是二比一!也就是说,你们要攻破一个师的防御,至少要付出两个师的代价!我说的还是在装备平等的情况下!”

林仲伦听后不禁咋舌,贾作奎接着介绍道:“那可都是钢筋水泥的防御工事,这次他们可是下了血本的!”

贾作奎眼中的凶光一闪,他指着地图说道:“如果我带着弟兄们从这里向前突进,那效果可就不一样了!工事的防御主体……也就是枪口都朝前,他们根本不会料到老子从背后发起攻击!不是咱老贾吹牛,老子的一个团,最少也他妈拼掉他一个王牌师!”

说完了那番话,贾作奎竟挠着光头幸灾乐祸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到时候可就热闹喽!让这些王牌军也尝尝咱杂牌军的厉害!”他转头斜眼一瞅林仲伦,很霸气地说道:“兄弟你放心,老子手下的弟兄都不是孬种,打起仗来那是绝不含糊!咱能给你拼多少,就拼多少!”

林仲伦震惊了,他的喉头一紧,声音也随之哽咽了起来:“贾大哥,这样你们的损失……太惨重了!”

贾作奎咧嘴一笑,问道:“兄弟,老窦可是从不把咱当外人的,你拿咱老贾当自己人不?”

林仲伦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贾作奎接着说道:“那就好!我看你是个读书人,这个账你一算就明白!老子灭他一个师要打光我一个团,你们想灭掉他一个师,至少要损失两个师!你自己算算,老子的一个团给你们省了足足两个整编师,这买卖,你们可赚大发啦!”

林仲伦的鼻子已经彻底酸透了。

贾作奎转头瞅了瞅林仲伦,又瞅了两眼那地图,笑着说道:“既然是一家人了,就别说两家话。你们不是说人人平等吗?那咱这回就来个人人平等!都他妈是爹娘生父母养的,脑袋就一个!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满盘算下来,‘咱们’可是少死了一个半师呢!”

林仲伦听得很清楚,贾作奎刚才说的是……“咱们”。

时间已经接近十点,林仲伦必须离开了。在与贾作奎道别的时候,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猛地转身,狠狠地拥抱住了这个满身酒气的粗野汉子。

贾作奎吃了一惊,他轻轻拍了拍林仲伦的后背,声音也有些变调了:“兄弟、兄弟?别跟我整这些没用的,咱老贾吃不惯这套,你……”

话没有说完,林仲伦已经感觉到了贾作奎蛮力的拥抱……

林仲伦走到门口的时候,贾作奎喊住了他:“兄弟,记住你们说过的那些话:人人平等、户户有田!是条汉子就得说到做到!回头等你们得了天下,这些话可得兑现哪!要不然,老子和这帮弟兄就是屈死的、就是让你们给糊弄死的,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林仲伦没有回答,转过头时,他早已是泪流满面。站直了身体,军礼是最好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