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大草
  • 1307字
  • 2021-11-04 09:3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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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学五年级时,看了一部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纪录片。贵妇人华丽的服饰、陪葬的黑红漆器、绢帛上的扶桑十日图,都让我确信,地下的颜色要远比地上更绚烂。有个动人的细节是,云纹漆鼎中盛着一片2173年前的藕,粉嫩如新,但当摄影机转动起来时,有人稍稍挪了一下鼎,藕就在瞬息之间化成了一汪水。

旧世界的漆棺、女尸、帛画、汉简、神秘纹饰、古怪的书法,都让我着迷。这一切不可思议,怅怅然,又引我想入非非。比照而言,生活的日常,又是多么灰扑扑。

高中毕业前,我已读了三遍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二分之一的《史记》,写了大半本说愁道恨的旧诗词。1 7岁的初秋,提了口箱子,乘车从市中心穿了半个城,驶过九眼桥,进大学就读历史系。

宋词上说“东南形胜”,这所大学所在的位置,即是成都的东南角。校门正对锦江,右手有一座望江楼、一口薛涛井,竹林环抱,僻静而多幽趣。左手,则是白塔寺街,塔已不存,只剩了个地名。

1983年,4月的第三个星期五,我作为大四学生,结束了在茂陵博物馆的实习,搭火车返回成都。傍晚的西安站,风是暖和的,我把铺盖卷放在车厢之间的连接处,坐了上去。没有买到硬座票,硬卧本来就没想,能登车已算好。每年暑假,我都会搭载了木材、青稞、黑山羊的解放牌去做田野调查,阿坝州、凉山州、大渡河……屁股颠得生疼,还高兴得很。在铺盖卷上坐十几个小时,相当舒服了。

火车启动时,明代城墙在窗外慢慢退远。成群的燕子,绕着箭楼的檐角在盘旋,天很快就黑了。

我这还是头一回在北方生活,待了两个月。

我2月份出川时,成都已满眼翠绿。穿过秦岭隧道,就一望皆是漠漠黄土了。西安北边,有著名的汉五陵: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论震烁古今,推武帝第一,茂陵自然是最气派的。但在寒气逼人的早春,它也未见出雄峻,和陪葬的卫青墓、霍去病墓等,像十来个干馒头摆在宽阔的陵园内。

松柏脚下,还积着没融化的雪。茂陵博物馆的一个小旮旯,摆了我的一张床。每天早上,我会冲到晨风中跑步2000米。风中有微小的沙砾,偶尔飘雪花。

霍去病的墓碑前,有个穿中山装的老人在打太极拳,是退休返聘的老馆员,大家尊称他谭公。我跑过时,冲他招招手。他微微一笑,又似乎人境两忘。

我出生在成都少城的一家产院。时值灾荒年,体弱、多病,爷爷婆婆尽量弄了鱼肉喂我吃。念小学后,又坚持跑步,逐渐强了些。还有就是我很能吃杂粮、粗粮。那时的口粮供应,白米、粗粮各半。粗粮即红苕、玉米,很多人难以下咽,我当药吃,习惯了,反而嫌米饭太淡,细而无嚼劲。除了跑步,也打乒乓球。篮球、足球,浅尝辄止。我很难在一个群体中参与协调行动。跑步是最简单的,而打乒乓只需捉对厮杀,也不复杂。不过,我原来打乒乓比较谨慎,自信心差,主要是削球。久削则技高,同学们骂我是怪球,不好接招。高一时,班上转来个借读生,是业校乒乓队的主力,他常抄我的作业,也教会了我大力扣杀。他还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很难忘:

“不光用手打,要用全身打,一扣就有千钧之力了。”

半年后,我已很少找到对手了。

但,我也说不上多么喜欢乒乓球。只是感谢它让我成了个健康人,身子虽还是颀瘦,四肢却是较为灵敏、有力的。有力得稍稍过分时,就嫌乒乓桌中间的网子阻挡了力气痛快地倾泻出去,憋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