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光影声色背后

逗留市井,出入青楼,为他的词提供了第一手的写作素材,也让他的词充满了女性的香艳气息。

他的词中充斥着各种精美名物。

饰品类:金鹧鸪、金雀钗、翠翘、金凤斜……

色彩类:红、翠、金、黄、玉、藕丝秋色……

陈设类:水晶帘、罗幕、鸳鸯枕、鸾镜、画屏、香炉……

金碧辉煌的陈设和装饰,有如闺房女子金碧辉煌的华丽忧伤。等待是她们千年不变的姿势,慵懒无聊是她们日常生活的进行时;她们的生命里,只有两个季节,伤春复悲秋。她们最敏感的时间点是,明月夜、黄昏时。

寂寞而又热烈的灵魂,无望而又无尽的追逐,莫名而又无处不在的相思忧伤。你想走近她们,看清她们,却又只是模糊的面影。

她们,在温庭筠的词中,是一类人,而不是一个人。是一种泛化的存在,而不是具体可感的所指。你在他的词中,可以浮想联翩,却无法找到最直接的感动。

她们藏在标举的精美名物之外,她们也缺少个性情感的直接表露,你只能在这些深幽而繁复的意象跳跃连接之外,领会流贯在每首词中的情感和意绪。

其代表作是《菩萨蛮》14首,这14首词以组词的形式出现,虽然在内容上不像别的组诗那样有严密的逻辑,在韵律上却谨严合规。它集中呈现了温庭筠的审美趣味和词作特色。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当晨曦透过帘幕照在重叠的屏风上,那重叠明灭的光影闪动惊醒了她。似醒非醒的惺忪中,她的头那么轻微一动,长长的鬓发乌云一样拂过她白皙如雪的脸庞。这一切,真美,美得像一个梦。

此刻意绪是慵懒的,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又将独自承受孤独的一天。悦己者不在,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这一天,又将在轮回的等待与相思中度过吗?

罢了罢了。无人欣赏的生命状态下,自赏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一种深情。对自己的尊重和爱惜,是对红颜易逝美好短暂的生命的一种致敬。她郑重其事地开始“弄妆”。“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自赏之情态,如在目前,其间倾注的丰富情感和美好期许,很充沛,仿佛流进了你我的心里。

只是,你看到镜中的她,眉峰交聚之处那隐现的惆怅与落寞了吗?那刚刚熨平的绣有花纹的温软罗襦上,一双金色的鹧鸪刺痛了她。它们的成双成对,提醒着她的形单影只,青春和生命,竟然停滞在他离去的那一刻。这要命的逗惹,让她的寂寞藏也藏不住了。

全词错彩镂金,一片浓丽香艳,而女子幽微深曲的感情心绪正隐藏在这一片香艳之中。她是你,是我,是无数相思而寂寞的渴望爱的灵魂。

菩萨蛮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水精帘、颇黎枕,精美,晶莹,却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与冰冷。暖香、鸳鸯锦,温暖,柔软,仿佛梦里的那片温馨浓情。从温暖的梦境跌入冷清的现实,一个女子的一天,从这种落差中拉开了序幕。

天色尚早。室外,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迷离得像个梦境。江堤上杨柳如烟如织,像极了去年离别时。“柳”与“留”谐音,是离别的符号。江面上一只雁孤飞,残月的光镀着一点冷冽的色彩,作了它的布景。“雁”,春有信而来,秋守时而归,来去有信有义,是传书的符号。

温暖的梦境传递的深深相思离愁,在“江上柳如烟”中摇曳,在“雁飞残月天”中直蔓延至遥远的天际。

她的青春是那样浓烈明艳,快来啊,有花堪折直须折,请有情的人珍惜。藕丝秋色般轻浅而温柔的裙,参差不齐地簪在头上的人胜,告诉你,又是人日了。中国古代以春节后正月初数日的天气好坏预测未来吉凶,一鸡、二狗、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第七日是人日,是思归的日子,也是祈求的日子。她是那样美,如春。有春的色泽和味道,“双鬓隔香红”,和暖的春风从玉钗间轻轻掠过,轻柔得仿佛不曾来过一样。

珍重待春风。

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柳丝、春雨、花外,春已迟暮,更漏迢递绵延,逝年如水,不绝如缕。惊动了塞雁,惊起了城乌,甚至还有闺房画屏上绣的那只金鹧鸪,它本来是没有生命的标本啊。

谁,禁得起时光之手的抚摸?

香雾、帘幕、红烛,闺房内陈设如旧。无法触摸到你的指尖和气息,只能入梦,入梦。而梦,君也无法与共。

王国维曾用“画屏金鹧鸪”来界定温庭筠的词品,言外之意是温词有如一只错彩镂金的标本,美则美矣,却是死物,没有生命,没有活力,没有激情。因为,温词设置的都是泛化的场景和泛化的人物情感,没有注入真实的血肉和生命。

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一点相思情,从春流到秋,从春花开到梧桐落。

这玉炉,红蜡,是从《菩萨蛮》里移来的吗?月光无情,偏照离人妆镜台,照画堂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秋思。九月的女子,无复三月的盛装浓抹,略施粉黛,鬓云残,像她残缺而没有着落的心思。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衾枕上寒意透过肌肤,直达心底。

更哪堪,梧桐树,三更雨。雨点敲击着桐叶,一声声,敲在她的心里。空阶滴到明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幽幽的叹息,淹没在雨中,他听不见;她的泪珠,淹没在无尽的暗夜里,他看不见。

一个女子的宿命。

其实,这首词和温庭筠的代表作《菩萨蛮》比起来,显得清新透亮得多。尤其是下半片的一气灌注直抒离情,和温庭筠诉诸意象跳跃而不直抒其情的手法相比,显得有些另类。

这或许是温庭筠生命中,另一种素雅的色调。

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她终于禁不住等待之苦了,从闺房中走出来,独上江楼,望江南,望归人。

三月的白花开满白洲,开满天涯,人远天涯近。

她每天盛装登上临江的楼,眼见片片归帆,唯独没有他,过尽千帆皆不是,时间就在这千帆过尽中,一点点流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亘古不变的,是江上的余晖,江里的流水,不懂人间的离忧。

如果可以选择,她愿自己是那朵白花,被他采摘,随他到天涯。

这首词依然是温庭筠式的清新词风,读来有种直接的感动。

这些光影声色背后,流露出一个女子深深的无奈与寂寞,生命原来是如此的荒凉。而这个女子,何尝不是温庭筠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