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夜
  • 姚雪垠
  • 2103字
  • 2021-10-29 14:50:26

“他两个鳖儿子跟你闹着玩的,”刘老义在火上烤着手,看着菊生说:“要是你二哥真给枪毙啦,老子保管赔一个活的给你!”

“可是我在票房里看了一遍,没有看见我二哥。他们说管家的把他叫了去,也许是真的。”菊生噙着眼泪说,喉咙仍在壅塞着。

“那就对啦,”王成山放下心来插嘴说,“一准是管家的叫他去问一问家中情形。别害怕,等会儿我再带你去票房一趟。快蹲下去烤一烤,这几天你的耳朵都冻烂了。”

刘老义笑着说:“刚才老子打票房出来,看见赵狮子把你二哥绑在柱上用鞭子抽,我说:‘狮子’对‘远方朋友’留点情,别他妈的扬起鞭子来没有轻重!’赵狮子挤挤眼睛,二红也对我摇摇手,我知道他们是故意做样儿看的,准定他们还没有打他几下子,管家的就把他叫去啦。现在咱们别谈这,娃儿,我问你,”刘老义忽然鬼祟地放低声音,“你干老子待你好不好?”

“好,”菊生不好意思地回答说,仍在半信半疑地想着他二哥的生死问题。

“晚上睡觉怎么睡?是不是睡在一个被筒里?”

菊生点点头,觉得这位麻脸蹚将的口吻和眼色有点奇怪,使他的心里很不舒服。

“听说你干老子怕你冷,叫你跟他一头睡,是吗?”

菊生没有点头也没有做声,觉得刘老义在用一种卑鄙的猜想侮辱他。他要冒火,只好低下头去,保持着严肃而倔强的沉默。

“你干老子想打你的坏主意,你要小心点!”刘老义警告说,嬉皮笑脸中带有严肃。“他这个人是水旱路都爱走的意思是既贪女色,也好男色。。他一把你从票房要出来,我们就猜他要有这一手。”

好像一闷棍打在菊生的头顶上,使他的眼前突然间昏暗起来。虽然他还是一个孩子,但这一类事情他知道得相当清楚。从他刚刚学习语言的时候起,大人们和别的孩子们就教他怎样骂人,而一句最普通的骂人的话是指的鸡奸行为。在他幼年时代所生活的半封建社会,地主阶级对男色的爱好还很流行,这事情谁也不认为是人类的一种耻辱和罪恶。一般说来,当时的戏子和澡堂堂倌,卖水烟的和修脚的,以及所谓“当差的”,多是地主老爷们的泄欲对象。在城市中,还有人男扮女装,专门做这种营生。菊生的祖父一代,大部分的人都是甚么事情也不干,把时间和金钱消耗在抽大烟和玩戏子两件事上。从小学到中学,菊生看见过不知多少所谓“兔孩子”在河南,称娈童为“兔孩子”,对于那些有娈童行为而并不公开卖淫的人,也可用这称呼。,还知道有不少比较漂亮的小同学被大同学强奸或诱奸,多少大同学因同性恋争风吃醋引起来打架斗殴,甚至学潮。这类事情他知道的是那么清楚,所以刘老义的话对于他比死更可怕。他可以用镇静的微笑迎接死,却无法用同样的态度去迎接这种极端可耻的侮辱,假如王三少果然有这种企图。好久,他眼睛发花,呼吸急促,浑身发颤,紧紧地咬着嘴唇,吐不出一个字儿。

“我想他不敢。”王成山瞟了菊生一眼,对刘老义说:“菊生跟小伕子不是一路人,不能想怎着就怎着。”

“那要看菊生肯吃不肯吃。俗语说,‘一正压百邪’。只要菊生自己拿得稳,他要下手也要掂量掂量。娃儿,”刘老义转向菊生说,“你听老子的话,要是他对你胡来,你就喊王成山。你干老子在捻儿上是裹脚布围脖子这是一句歇后语的上一半,下一半是:“臭一圈。”意思是犯了众恶。,他不敢伤害你一根汗毛。”

“他要是想胡来,你就叫我,”王成山跟着嘱咐说。

陶菊生的脑海像搅翻的一池溷水,对于他们的话他不过听到一半。他已经恍然悟解了干老子每夜睡觉时对他过分关爱的真正原因,一切感激顿时都化作痛恨。他巴不得地球会立刻爆炸,让干老子同他自己,同所有人类,一齐毁灭得一干二净。不过刘老义和王成山两人的话也给他不少的温暖和鼓励,使他知道在这人间地狱中有人肯同情他,帮助他,愿意使他的人格不受到野蛮的侮辱。为了不能不回答刘老义和王成山的珍贵同情,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打颤地低声说出:

“我不怕他……”

“不怕就好!”刘老义拍着菊生的肩膀说,声音快活而洪亮。“‘母狗不夹尾,牙狗不敢爬身上’,何况你自己是个牙狗!嘿嘿,好哇!老子就喜欢硬性子人,跟杉木杆子一样宁折不弯。你自己竖得起,别人也好扶。为人就得有一把硬骨头!”

“我自来不怕死,不受人欺负。”

刘老义把大拇指往菊生的脸前一伸,叫着说:“好小子,呱呱叫!”忽然他又慷慨地拍着胸脯:“只要你有种,我刘老义保你的驾!”随后又发出一阵大笑,笑得那么爽朗,那么响,仿佛连屋梁也震动起来。

“妈的,尖嘴子土匪中称鸡为“尖嘴子”。全部上宿啦。”笑过后,他忽然从火边站起来,说:“老子该摆驾回宫了。唉,这嘛冷的天,有一个黑脊梁沟子20年代,豫西和豫南各地未出嫁的女子,都在背后拖一个大发辫,所以土匪中称之为“黑脊梁沟子”。搂在怀里才是滋味哩!”

“别走!马上瓤子就送来,在这儿填一填不是一样?”王成山拉着刘老义的子弹带,亲切地向他的朋友的麻脸望着。

“别浪了,快让孤王回宫吧,有一只尖嘴子在砂锅里等着老子。你再浪,老子以后就不再来了。”

“那么你快点滚开吧,妈妈的!”

刘老义嘻嘻地笑着跑出院子,只听他在墙外高声地唱了几句梆子腔,就突然寂静无声了。王成山向大门口望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收敛了脸上笑容,转回头看着默默出神的菊生说:

“你还在担心着你二哥的事情?”

菊生连自己也不晓得到底在想什么,茫然地用鼻孔嗯了一声,继续默默地望着火堆。他和王成山的脸孔上反映出鲜明的红光,但他们的周围却被黑暗包围着,而且愈来愈浓了。看见菊生用力地咬着嘴唇,紧紧地皱着浓眉,有泪珠在眼角滚着,王成山同情地叹一口气。随后,他想起来刚才刘老义告诉他的秘密消息,心头上越发感觉着沉甸甸的,下意识地用右手抚摩着枪托,在肚里感慨地说:

“要是我自己能有一支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