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千里在总部只住了五天,就要了他从前骑的那匹白马驹,匆匆的转回头来。一路上他不住的用鞭子抽着马驹,使它一会儿急走,一会儿奔驰,巴不得它生两个翅膀。他的十天以前的苦恼情绪,像轻烟似的早已散尽;痛苦的事情就像远年的梦一样,模糊下去,溶化进诗的回忆之中了。他快活的想象着他将要怎样找他的未婚妻,怎样把分离以后的想念之情描述给她,怎样的吻她,抱她,从她的身上获得人类最宝贵的爱的幸福。他觉得她虽然有点变了,但她仍然是温柔的,体贴的,非常忠实的好姑娘。他想到在江边月下的那一段诗的情景,想起来她的头发上散发的那一种淡幽幽的芳香,想起来她的动不动就羞得红鲜鲜的脸颊,她的突突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的心就像马一样的奔驰起来,不,像小鸟一样的在云天里,在绿野上,在缥缈的极乐世界,飘飘的飞翔起来了。

回到襄樊后,他叫马夫把马牵到总部留守处,自己仍住在桃源别墅,为的是同张慧凤见面方便。洗过脸,拍了拍身上灰尘,他没有顾得吃饭,就提着手杖向妇女会跑去。妇女会已经有点变样,人好像少了似的,一走进妇女会院子,他心上就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一直走过了办公室,才遇到一位女同志打寝室走出来,停在甬路上用眼睛打量着他。金千里向前边走近一步,询问张慧凤在不在屋里,那位女同志支吾着回答说张慧凤已经往西安去了。好像头顶上打了一闷棍,金千里眼前一暗,心上突然一空虚,脚跟也仿佛在地上动摇起来。他愣怔片刻,才鼓起来勇气再问:

“什,什,什么时候动身的?”

“你回来得晚了一步,”那位女同志好像已经猜出来他是金千里,惋惜的说,“她等候你好多天,一直耽误到昨天才走。”

金千里的舌头尖僵硬起来:“她同谁一道走的?”

“她们一道有十来个人,另外还有几个男同志。”

“我一定要追她去!”他在肚子里叫了一句,随即又问:“是步行吗?”

那位女同志被问得怔了一下,吞吞吐吐的说:“坐,坐军用汽车。呀,你想赶她吗?”

金千里沮丧的咂咂嘴唇,又在地上走了几步。“请问你,她到西安后的通信处是什么地方?”

“她们是路过西安,在西安并不多停。”

“完了,”金千里肚里叫道。“唉!一切都完了……”

他的嘴微微的抽动着,没有说什么,脑筋说不清是混乱还是麻木,脚步蹒跚的向大门走去。但刚刚走到街上,忽然想起来一个人,好像这个人是他惟一的一线希望,他的眼前稍微的明朗起来。他在大门口思索片刻,重又走进去。这一次他的脚步走得很快,而且很有力,但腿肚依然有点痉挛,手指头也不住的轻轻颤抖。那位女同志正向外走来,在办公室的旁边同他打个照面。他对着她“喂”了一声,随即问:

“李莲在里边吧?”

“她——”那位同志迟疑一下,回答说,“她同张慧凤一道走了。”

金千里的眼前又昏暗起来,立刻扭回头,踉踉跄跄的跑回到桃源别墅。他像栽下去一般的倒在床上,眼睛呆呆的望着窗子,心里边非常混乱,时时感觉到隐隐的有点刺疼。疲累也忘了,饥饿也忘了,他心里只考虑到一个问题:“这意外的遭遇是不是一场梦呢?”他把这个疑问在心里盘算过来,盘算过去,一直到脑筋胀闷得像一块泡湿的木头一样。窗子慢慢的暗下来,最后的一点淡淡的夕阳余辉也消失尽了,于是黄昏的寂寞而忧郁的影子从天井里落下来,屋里浮动着幽暗的夜色了。茶房送来了一支蜡烛,顺便问他要什么饭菜。他把眼光移在蜡烛的火苗上,没有做声,只轻轻的把下巴一摆,茶房就对他打量一眼,小心的走了出去。

这一晚金千里睡得很早,然而却几乎是整夜的没有入睡。像快要疯狂似的,他一会儿猛力的把被子踢在脚头或抛在一边,撕一阵头发,又撕一阵衬衣的前襟,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深深的嘘出一口气,把被子重新拉到身上,并且用指头轻轻的拍着那好像快要爆炸的胸脯。在半夜的时候,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点着蜡烛,把张慧凤写给他的八十多封信件,连第一次写给他的那封极富于史料价值的短信也包括在内,从箱子里找出来,慢慢的,慢慢的,一封一封的放在蜡烛上点着,丢在地上,拿眼睛注视着它们燃烧,化为灰烬以后,他跟着也倒在枕头上,茫然望着那颤动而昏黄的烛光,两行眼泪一闪一闪的滚到了脸颊上。

后来,他破例的点着了一根纸烟(这是专为招待朋友们才预备在箱子里的),放在嘴里抽了几口,企图凭借薄弱的麻醉力量使他的痛苦获得解脱。但是除掉他尝到纸烟的苦味以外,神经反而刺激得更为兴奋。他望着那从脸前飘起的灰色轻烟,起初是一缕一缕的缭绕着,后来慢慢的混合起来,又散开了,消灭了。他的手一动,从手中的半截烟头上落下来一点火星。他偏转头来,望着那火星恰恰落在张慧凤替他绣的枕头上,而且绽大起来,冒出来一股火烧的气息。他傻子似的望着火在蔓延,忽然从嘴角流出来了一阵静静的,惨然的微笑……

“唉,现在还不到让一切焚化的时候!”他忽然叹口气说,把火扑灭了。

到天色快明的时候,金千里才合住眼皮,但又被恶梦烦扰着,不到一个钟头又一下醒来。他发现枕头已经抛在地上,身子下边的铺单也有一半拖在地上,而衬衣上的扣子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脱完了。痛苦的,短促的叹息一声,他突然伸出来一只拳头,照水门汀墙壁上咬牙切齿的打了几拳,发出来一阵没有声音的冷笑,然后缓缓的俯下半截身子,把地上的枕头拾了起来。他久久的望着窗子,看着窗子慢慢的发白,淡青的透明的曙光从天井里赶走了夜的暗影。这时候,他的心境十分平静;才尝过的痛苦,才遭遇的不幸,一切都像隔得遥远的往事似的,在心上淡漠下去了。

他想起来从前的许多朋友,想着他们在敌后把一切献给革命,痛快的生活着,感到羡慕和惭愧。“何必呢?”他心里向自己发问:“何必找这种痛苦呢?”于是他像恍然大悟,觉得他已经走错了道路,应该转回头来了。这种心情,他在谷城医院时也曾有过。一个人往往在痛苦过后就跟着产生了这种觉悟的,或者可说是达观的心情,使他得到暂时的宽慰或解脱。这种心情是近乎理智的,所以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比较冷静的多思索一些问题。金千里虽然脑筋胀痛得非常厉害,他依然打算分析一下张慧凤这么坚决抛下他的原因,反省一下他自己为什么竟然会使她失望。结果,他发现了,他对张慧凤的走掉觉得并不奇怪。“爱是可以转变的,”他心里想,“大概是工作和事业在她的心里代替了我的位置,正如我在她的心中曾经把上帝的位置代替了一样。”想到这里,他觉得这种“爱的哲理”仿佛什么时候曾经在他的心上盘旋过,如今不过多得了一件事实的证明罢了。窗上的晨光越发的明亮起来,在“鱼肚白”中现出来淡淡的橘红。金千里的心情也随着早晨的降临而越发清爽,随即打开窗子,对着凉凉的新鲜空气,深深的呼吸几口。

像害过一场大病似的,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见地上的那一堆纸灰,虽然心里边又引起来一阵微微的刺疼,但同时也像是完结了一场大事似的感到轻松。“也好,”他心里想,“已经过去的就让它在心上消灭吧!”他把昨夜没有烧完的一些信角拾起来堆在一起,重新用火柴点着看着在地上烧完,然后穿好衣服,从床上跳下来。街上已经有了水车的声音,不过院子里还十分寂静,从对面的房间里还传出来一种熟睡的鼾声。金千里又点起来一根烟卷,在屋里轻脚慢步的走来走去,等待着太阳,等待着茶房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