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奴隶

我要是当时有点儿头脑能回赫尔,回到家里去的话,那我就幸福了;我的父亲会用极大的热情来欢迎我,因为听到我乘的船在雅茅斯锚泊地带出事以后,他过了好久才相信我没有在海中死于非命。

但是,我当时被厄运缠住了身子,一心只想往前闯,绝不回头,固执得什么也挡不住我,所以尽管有几次我的理智和比较稳当的判断力高声呼唤我回家去,然而我都办不到。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愿强调说这是冥冥之中一种不容违抗的天命,催逼着我们去当自我毁灭的工具,哪怕毁灭就在我们眼前,而我们还是眼睁睁地向它撞去。当然咯,只有这种即将来到的、由天命注定的和不可避免的苦难——这是我无法逃避的——才能推动我继续往前闯,不顾我最隐秘的思想中的心平气和的推理和劝说,不顾我在第一回出海的尝试中遇上的那两次这样的教训。

我的那个伙伴,他是船长的儿子,以前撺掇我铁了心出海,眼下他的闯劲却比我差了。我们来到雅茅斯两三天以后,他第一回跟我说话,因为我们分开住在城里的几个地方。我是说,这是他跟我分开后第一回看到我。他的口气听起来变了,神情显得很忧伤,摇摇头,问我怎么办,还向他父亲介绍我是谁,告诉他我参加这次航行只是为了打算远走海外而做的一次考验。他父亲向我转过脸来,口气非常郑重和关切。

“年轻人,”他说,“你再也不应该到海上去了,你应该把这次出海当作一次明摆着的一清二楚的证明,你没法儿当一个航海家。”

“这是从何说起,先生?”我说,“难道你也不再出海了吗?”

“那是另一码事,”他说,“这是我的行当,所以也是我的责任;不过,你却把这一次航行当作一次考验,你瞧,老天爷已经让你尝到一意孤行的滋味了;也许是你的缘故,咱们才遭到了这场灾难。请问,”他接着说下去,“你是干什么的?你干吗要出海?”

一听这话,我就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些给他听。听到最后,他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大发脾气。

“我到底干了什么啊,”他说,“竟然让这么一个不幸的浑小子上了我的船?哪怕给我一千英镑,我也不会再让你跟我一起登上同一艘船。”

我敢说,这确实是因为他心痛损失,心情还激动难平,所以才情不自禁地发起牢骚来,然而不管怎样,他不应当说这么过分的话。不过,他后来对我说话倒是非常严肃,再三劝我回到我父亲身边去,还告诉我,明摆着老天爷在跟我作对。

“年轻人,”他说,“毫无疑问,你要是不回去的话,不管你上哪儿去,你都免不了会遇上灾难和不如意的事情,直到你父亲的话在你身上应验为止。”

我们很快就分手了,因为我没有回答他的这番话,也没有再见他;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我自己呢,衣兜里还有点儿钱,就走陆路去伦敦。不但在路上,而且在到了那儿以后,我的心里经历着许多斗争,盘算我到底应该挑选怎么样的生活道路:到底是回家呢,还是出海呢?

回家嘛,在我的种种想法中,这是可供我选择的最好意向,但是我丢不起这个脸。我不愿走回头路。这个想法马上会让我想起我会遭到邻居们的嘲笑,想起我不但会害臊地见到我的父母亲,还会见到其他人。从那件事情开始,我时常注意到人类,尤其是年轻人共同的性格,他们在对待这种情况下应该引导他们的理性时是多么不恰当和非理性。这就是说,他们对犯错倒不害臊,反而认为悔过自新是一种耻辱,不为他们干出了应该恰当地被认为是蠢货干的勾当感到羞耻,反而对只会使他们被认为是聪明人的改正行为引以为耻。

然而,我继续在这样的情况中度过了一段时间,拿不准采取什么措施,走怎样的生活道路。我一直没法儿打消不愿回家的念头。过了一阵子,我对那段痛苦经历的回忆消除了。随着回忆的消除,我回家的那股小小的冲动也消除了,直到我完全把这种想法撇在一边,又向往一次航行了。

是那股邪恶的控制力量首先把我带出我父亲的家,使我发疯似的,没有好生考虑就匆忙地产生要发财致富的念头,而且硬是把些痴心妄想塞进我的脑子,使我把一切忠告和我父亲的苦苦相劝,甚至命令都当作耳边风——唉,那股同样的控制力量,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吧,把一切行业中最不幸的一种摆在我眼前。我登上了一艘开往非洲海岸的海船,或者用水手通常的说法,一次往几内亚[18]去的航行。

我的大不幸是,在我的一切出海历险中,我都没有以水手的身份待在船上过。有了那个身份,尽管我确实可能比一般的人要干得辛苦一点儿,然而同时我也能学会普通水手的职责和本分。过了一定的时间,哪怕当不上船长,我也可能会为自己争取大副或者代理大副的资格。不过,既然老是做出错误的决定是我的命,所以这一回我也犯了错误。因为我衣兜里有钱,身上穿着讲究的衣服,我的习惯是在船上总是要当有身份的人,所以我在船上什么都不干,也不学着干些什么。

这是我命里注定的,我在伦敦交上了一批相当好的伙伴。我当时是个不检点的、受错误的想法摆布的年轻人,能遇上好伙伴,倒是难得。魔鬼通常是不会忘了早早就对我这样的人设下圈套的;不过,我倒没有遇上这样的圈套。我结识了一个去过几内亚海岸的船长,他在那儿大获成功,决定再去一趟。他被我当时听来并不令人讨厌的谈话所吸引;他听我说我有意去见见世面后,就告诉我要是愿意跟他一起去航行的话,用不着花钱,我将跟他一起免费进餐,做他的伙伴;我要是能够带点儿什么货物的话,就会得到买卖惯例所允许的一切优惠,也许还可能遇到一点儿赞助呢。

我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同船长结下了牢固的友谊。他是个为人正直、处事爽快的人。我同他一起出海,带了一点儿货物,靠着我的船长朋友毫无私心的正直态度,着实挣了不少钱,因为我照船长的指点买了四十英镑小挂件和小摆设。这四十英镑是靠几个同我通信的亲戚的帮助凑起来的;我相信,他们是让我父亲,要不,至少是我母亲,掏出这笔钱来,给我作为第一次做买卖的本钱。

在我的一切航行中,只有这次航行可以说是成功的,这多亏了我那位正直可靠的船长朋友。在他的指点下,我学到了足够的数学和航海规则,学会了怎样记录这艘船经过的航道,以及怎样测天。总而言之,我懂得了一些做一个水手必须懂得的东西。因为他乐于教我,我也乐于学习,一句话,这次航行使我既成为水手又成为买卖人;因为我靠这次出海带回了五磅九盎司[19]金沙,回国以后,我在伦敦几乎换得了三百英镑。这次收获使我产生了一脑门儿飞黄腾达的念头,我后来就是被这些鬼念头害得彻头彻尾地翻不了身的。

然而,即使在那次航行中,我也遭遇到了灾难,尤其是我一直生病。由于天气过于炎热,我被来势凶猛的热病折磨着,因为我们的主要交易地带是在沿海地区,从北纬十五度一直到赤道。

我当时已经打定主意,做一个跑几内亚的买卖人。不幸的是,我的朋友在回国以后不久就去世了。我决定再走一次这条航线,同一个在上一次航行中当大副的,而今已经当上船长的人乘同一艘船一起出发。这是我航海生活中最不幸的一次航行,因为尽管我在新挣到手的钱中只带了不到一百英镑,留下来两百英镑,交给我去世的朋友的妻子,她待我挺公道,然而我还是在这次航行中遭到了种种灾难。首先是遇上了这样一些事情:我们的船正在向加那利群岛[20],或者不如说在群岛和非洲海岸线中间行驶,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我们吃惊地看到一艘由萨累[21]开出的土耳其海盗船在追赶我们,船上挂满了他们所能张挂的帆。我们也张挂起我们能张挂的帆桁[22],或者说我们的桅杆能承受的各种帆,企图逃之夭夭。但是我们发现海盗们在渐渐逼近,肯定在几个钟头以后会撵上我们,我们就准备开火了。我们的船有十二门炮,而海盗有十八门。约莫三点光景,那艘船撵上了我们,本来打算横在我们的船尾前,但是它犯了错误,横在我们的船侧后部前,我们把八门炮移到那一侧,全都向它猛烈开火。它向我们开火回击,同时船上的将近两百人还纷纷用短火枪射击,在这以后,它又拐弯避开去。不过,我们没有一个人受伤,因为我们的人个个都隐蔽起来了。它准备再向我们进攻,我们则准备自卫。但是这一次,它从我们的船后部的另一侧向我们猛攻,六十个人登上了我们的甲板,一冲上来,就马上动手,对甲板和索具又是劈,又是砍。我们用短火枪、短矛、火药箱诸如此类的武器向他们不停地进攻,把他们从甲板上打下去了两回。但是,这段凄惨的经历只须简短地交代一下,不必细说了:我们的船被破坏了,有三个人被杀,八个人受伤,我们不得不投降,一股脑儿做了俘虏,被带到萨累,一个属于摩尔人[23]的海港。

我在那儿受到的对待并不像我最初所担心的那么可怕,我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送到国王的宫廷里去,而是被那个海盗船的船长留下,作为他的战利品。我年轻,人又灵巧,为他办事得力,成了他的奴隶。我从一个买卖人一下子落到做一个低三下四的奴隶的地步,这个惊人的变化真把我完全整垮了。而今,我回想起了我父亲的那次料事如神的谈话,他说,我将会吃苦受难,而且没有人会来救我。我想,眼下,他的话真是句句应验,丝毫不差,而且我的境况已经不可能更糟了;老天爷已经把我打翻在地,我就此永远不得超生。但是,哎呀!这不过是刚吃苦头罢了;苦头嘛,我在以后的经历中还有得吃呢。下面自会提到。

我的新监护人,或者说主人吧,既然把我带回了他的家,所以我希望,他出海的时候,也把我带出去,相信总有一天,他会交上厄运,被一艘西班牙或者葡萄牙的军舰逮住,那么我就可以恢复自由了。但是,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他出海去的时候,总是把我留在陆地上,照料他那个小花园,在他家里干奴隶们日常干的苦力活儿,而他在海上转了一圈回来以后,却吩咐我睡在舱房里,照料他的那艘船。

我待着,其他什么也不想,只是反复地想逃走,想用什么方法才能达到这个目的。但是发现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丝毫没有逃走的可能,不管从哪方面看,我都看不到逃走这个想法是行得通的,因为没有一个愿意跟我一起乘船逃走的人能和我商量这件事,没有其他的奴隶,那儿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有英格兰人、爱尔兰人或者苏格兰人。所以在那两年里,尽管我常常胡思乱想,并以此为乐,却始终看不到一个能实行逃跑计划的令人鼓舞的前景。

约莫两年以后,出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状况,使我的脑海里重新产生了试图设法恢复自由的老念头。我的监护人比往常在家里待得要久一些,而且没有给他的船添置出海的装备;我听说,这是因为他缺钱。他几乎固定不变地每周有一两次,有时候日子隔得更近些,要是天气好的话,就乘上他的大船上的小艇,到锚泊地带去捕鱼。他总是带着我和一个年轻的摩尔人去给他划船。我们让他非常高兴。我看上去捕起鱼来得心应手,所以有时候,他就打发我和那个摩尔人——他的一个亲戚,还有一个小伙子——他们管那个年轻人叫马雷斯科——一起去捕一些鱼来给他做菜。

有一回,在一个阴沉沉而没有风浪的早晨,我们去捕鱼。然而海面上起了一场大雾,雾是那么浓,虽然离开陆地还不到半里格[24],我们却看不见它了。我们划着,却不知道往哪儿,或者往哪个方向划。我们辛苦地划了整整一天,又划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我们是在向海上划,而不是划回陆地,而且我们离开陆地至少已经有两里格了。后来,我们又遇上了一点儿危险,花了不少力气才划了回来,因为早晨风吹得这么猛,而且我们全都饿坏了。

我的监护人被这场灾祸提醒,决定以后要更加小心,免得出现意外。他抢来的那艘英国船上有艘长艇一直留在他那儿。他决定以后如果不带罗盘和吃的就不再外出捕鱼。他吩咐那艘船上的那个木匠,也是沦为他的奴隶的那个英格兰人,在那艘长艇的中部盖一个小舱房,或者说小休憩舱,像游艇上的那种,舱房后面要有地方可以让人站着掌舵和拉主帆帆脚索;舱房前面也要有可以让一两个人站着照料帆的地方。艇子是靠一张我们管它叫三角帆的小帆航行的,帆的下桁在舱房上方调整方向。舱房非常舒适而低矮,他可以躺在房里,能带一两个奴隶,还能放一张吃饭的桌子和几个小箱子,小箱子里可以放几瓶他认为适合自己喝的烈酒,以及他的面包、米饭和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