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臂枝形吊灯下,白色的餐桌上,盆碟、水壶和杯盏闪烁着微光,使桌面看上去仿佛一块刚被石匠打磨完毕的大理石。桌上有几块色斑:红色的葡萄酒、栗色的面包、从深盘中冒出热气的绿色浓汤。然而,白色的桌面使这几块色斑渐渐消失了。而四堵墙壁上的一切——饰物和画幅——则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对比之下,桌面显得更加洁白耀眼。卡尔拉已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她用呆滞的目光凝视着浓汤冒出的腾腾热气,耐心地等待着。

三人当中,母亲先进来。她朝跟随在身后的莱奥扭过头去,用揶揄和欢快的语调宣称:“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可吃饭是为了活着……您却相反,干什么事都倒着来……您真幸福。”

“唔,不……唔,不……”莱奥一边说,一边走进餐厅。他为好奇心所驱使,伸手摸了一下只有一点温热的暖气片,仿佛不相信这儿有暖气似的,“您没有听懂我的话……我说的是,干一件事情的时候不应该考虑另一件事……例如,我工作时只想着工作……吃饭时只想着吃饭……以此类推……这样的话,一切都会很顺利……”

“你偷东西的时候呢?”跟在后面的米凯莱很想这么问一句,但他却违心地钦佩莱奥,对这个人恨不起来。“他毕竟说得有道理,”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朝自己的位子走去,“我考虑得太多了。”

“您真幸福,”母亲冷嘲热讽地重复了一句,“我的情况却相反,一切都很糟。”她坐下,露出一副忧戚、端庄的神情,低头用匙子把汤搅凉。

“为什么一切都很糟?”莱奥问,他也坐了下来,“我要是处在您的位置,倒会觉得很幸福:一个可爱的女儿……一个前途无量的聪明儿子……一幢漂亮的房子……还想要什么呢?”

“唉,其实您心里早就明白。”母亲轻轻叹了口气说。

“不,我向您坦白,我什么也不明白,尽管这样有被人当作无知的危险……”浓汤喝完了,莱奥放下羹匙,“不过,我知道,你们三人都感到不满意……您别以为只有您才这样,夫人……想试试吗?……好吧,你,卡尔拉,请你说实话,你对现状满意吗?……”

姑娘抬起眼睛:这种欢快和假装关切的口气使她愈发感到不耐烦。瞧,她此时坐在这张熟悉的餐桌边,和其他许许多多个傍晚一样,大家讲的还是这么几句话,周围还是这么一些超越时间概念的东西,尤其是灯光也跟往常一模一样,这是一种激发不出幻想、产生不出希望、亘古不变、陈陈相因的灯光;它的光芒尽管暗淡得像穿旧了的衣服,却仍然固执地照着他们的面孔。有几回,当灯光在空桌面上遽然一闪时,她会产生这么一种确切的印象,似乎在灯光的暗淡晕圈中看见了他们四个人——母亲、弟弟、莱奥和她自己——的面孔。总而言之,所有东西都使她觉得讨厌,而莱奥却偏偏要用这个问题来刺激她,使她的整个灵魂都感到痛苦。不过,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恼怒。“嗯,现状应该更好一点。”她承认,随即又垂下脑袋。

“瞧,”莱奥得意扬扬地大声说,“我说对了吧……卡尔拉也……除了她以外……米凯莱肯定也……米凯莱,你的事情也不妙,对不对?”

米凯莱在做出回答前也瞥了他一眼。“哼,”小伙子思忖道,“现在应该以牙还牙了,应该骂他一顿,大吵一场,最后跟他决裂。”但他并不真想这么做,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一丝冷笑,一片冷漠。

“你别说了,行不行?”他镇定自若地说,“事情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嘿,滑头……”莱奥大声说,“米凯莱真是个滑头……你想避免回答,滑过去……但你显然也感到不满意,否则你就不会整天老耷拉着脸,像过大斋节[1]似的了。”女佣端上一道菜,他吃了一口接着说:“可是我,在座的各位,可以断言,我的事一切顺利,不,十分顺利。我非常满意,非常高兴。要是我能再次出生的话,我希望还像今生一样,而且还叫这个名字:莱奥·梅卢迈奇。”

“幸福的人!”米凯莱用挖苦的口气大声说,“但至少要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做到这点的。”

“我是怎么做到这点的?”莱奥重复一遍,他的嘴巴塞得满满的,“嗯,没什么诀窍……我倒想知道,”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接着说,“你们三个人为什么不像我这样乐观。”

“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呢?”

“因为,”他说,“你们老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烦恼……”他缩住话头,啜了一口酒。接着大家沉默了一分钟。米凯莱、卡尔拉和母亲三个人都觉得自尊心受了挫伤。米凯莱发现自己和往常一样可悲、冷漠、缺乏自信;他心想:“哼,我真想看见你跟我一样悲观。”卡尔拉考虑的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和这个男人对她的诱惑;她想大声说:“我嘛,是因为有几个站得住脚的理由。”但三人当中,最后讲出自己的心里话的是脾气急躁、有话憋不住的母亲。

她一向对自己评价很高,现在莱奥竟把她跟她的子女同等看待,一起纳入对生活不满者之列,这使她很伤心。她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情人不仅移爱他人,而且还奚落她。

“就算是这样吧。”她终于开口说了话,打破了这阵沉默。她想挑起口角,用的是一种讽刺挖苦、充满恶意的语调:“可是我,亲爱的,感到不满意是有充分理由的。”

“我不怀疑。”莱奥平静地说。

“我们也不怀疑。”米凯莱重复道。

“我不像卡尔拉那样,是个小女孩,”母亲用愠怒和伤感的口吻说,“我是一个历尽沧桑的女人,尝过痛苦的味道;噢,是的,吃过许多苦头。”她重复着自己这几句话,亢奋起来。她接着说:“我遇到过许多麻烦和许多困难。尽管这样,我始终保持自身的尊严,始终使自己压倒所有的人,是的,亲爱的梅卢迈奇,”她的这番话是用辛酸和挖苦的声调说出的,“压倒所有的人,包括您在内……”

“我从来没想到……”莱奥说。此时大家明白,母亲找到了发泄妒火的方式,她会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大家厌倦和反感地发现,一场俗不可耐的风暴正在晚餐的宁静气氛中酝酿着。

“您,亲爱的梅卢迈奇,”玛丽阿格拉齐娅继续说,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逼视着情人,“刚才讲得太轻巧了……我不是您的那些衣着华丽、头脑简单的女朋友之一,她们只晓得纵情恣欲,勾引男人。今天这一个,明天另外一个,随便乱搞……不,您错了……我觉得自己跟那帮太太不一样,很不一样……”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这个女人,”母亲越来越激动地继续说下去,“在生活方面,完全可以当您以及许多跟您一样的人的老师。不过,我不愿出风头,不愿多谈论自己。这种谦和的性格是很罕见的,也许只有傻瓜才这样。所以别人往往误解我,无法理解我……但不应该因为这些,”她把嗓门儿抬高了八度,“不能因为我心地过于善良,性格过于随和,待人过于宽宏大量……不应该因为这些——我再说一遍——我就没有权利和其他女人一样,禁止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侮辱自己……”她向情人射出最后一瞥愤怒的目光,然后低下头,开始机械地挪动面前的物品。

大家的脸上都出现了极度惶惑的表情。“可我从来没想到要侮辱您啊,”莱奥泰然自若地说,“我只是说,我们这些人当中,唯一没有感到不满意的人是我。”

“嗯,谁都明白,”母亲话里有话地回敬一句,“谁都清楚,您感到很满意。”

“你听我说,妈妈,”卡尔拉插了话,“他没讲任何侮辱性的话。”姑娘经历了最后这个场面,感到心灰意懒。“让这一切结束吧,”她看着低垂着脑袋、仍然受着妒火折磨的、既像小孩又像大人的母亲,暗自思索道,“让这一切统统结束吧。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要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几个荒谬的念头涌进她的脑海:离家出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在空气中化为乌有。她记起莱奥以前讲过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最后的时刻到了。“要么是他,要么是另一个男人……”她想,她无法再忍耐下去了。她痛苦的目光从母亲脸上移到莱奥脸上:挤进她生活中的这些面孔都是一个样的——僵硬、呆板、缺乏对旁人的理解。最后,她垂下眼睛,望着面前的盘子。菜已经凉了,冷凝的卤汁看上去跟白蜡一样。

“你别多嘴,”母亲吩咐她,“你不了解情况。”

“唔,我亲爱的太太,”情人回敬一句,“我也一点都不了解。”

“您,”母亲紧紧皱起眉头,一字一顿地说,“您对我了解得太透彻了。”

“或许是吧。”莱奥耸耸肩接腔说。

“哼,别说了……请您别说了,”母亲愤愤地打断他,“您最好别开口……我要是处在您的位置上,我会让别人把我忘掉,悄悄溜走。”沉默。女佣进来把盘子取走。“瞧,”米凯莱看见母亲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失,心里想道,“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晴朗的天气即将重现。”他抬起头,“喂,”他问,语调中没有一点高兴的影子,“这件不愉快的事情结束了吧?”

“彻底结束了,”莱奥自信地答道,“我和你母亲和解了。”他转向玛丽阿格拉齐娅:“太太,我们和解了,对不对?”一丝伤感的微笑在她那浓妆艳抹的脸蛋上若隐若现。她很熟悉他这种声音、这种语调:当她青春尚在,情人对她还是忠心耿耿的时候,她听惯了这种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和语调。“您难道相信,梅卢迈奇,”她娇嗔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问道,“人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原谅别人吗?”

他们的交谈显得越来越温情脉脉。卡尔拉打了个寒战,垂下了眼睛。米凯莱轻蔑地微笑起来。“瞧,”他想,“行啦,你们拥抱吧,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

“原谅别人,”莱奥说,他的口气严肃得可笑,“是每个善良的基督徒的责任。”(“让她见鬼去吧,”他这时心里却想道,“反正她女儿大了,可以取代她。”)他打量着姑娘,偷偷地,并不扭过头去正面对着她。他发现她富有肉感,比母亲妖艳,长着两片殷红肥厚的嘴唇。她肯定愿意向他委身。晚饭后应该试试。要趁热打铁,不能拖到第二天。

“嗯,”母亲说,她的气全消了,“我们都是基督徒,那就原谅别人吧。”直到此时还受到压抑的笑容完全释放了,她露出两排似白非白的牙齿,伤感、自如地笑着。她的全身肌肉彻底放松了,正在微微抖动。“噢,顺便提一下,”她接着说,对女儿的爱突然涌上她的心头,“别忘了,明天是我们卡尔拉的生日。”

“不兴这样了,妈妈。”姑娘抬起头来说。

“不,我们还要庆祝一番,”母亲一本正经地回答,“您,梅卢迈奇,可以认为已经接到明天上午到这儿来的邀请了。”

莱奥在桌旁微微欠了欠身:“一定来。”然后他转向卡尔拉,“你多大了?”他问。

大家相对而视。坐在姑娘对面的母亲伸出两个指头,嘬起嘴唇,似乎要让她说“二十岁”。卡尔拉见后马上理解了母亲的意思。她有点犹豫了,但片刻后她的心肠便变得像铁一样硬。“她想让我少说几岁,”姑娘心想,“免得显出她自己太老。”她决定不听母亲的。“二十四。”她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一丝失望的神情从母亲脸上掠过。

“这么大了。”莱奥叹道,他的话中包含着惊讶和戏谑的成分。卡尔拉点点头:“是这么大了。”她重复道。

“你不应该照实说,”母亲责备道。她正在吃酸橙,因而脸上的表情更显得酸溜溜的。“看上去多大就说多大……你看样子还不到十九。”她吞进最后一瓣橙子。大家的橙子都吃完了。莱奥掏出烟盒,请他们三人吸烟。淡蓝色的烟雾从桌上冉冉升起。他们用呆滞的目光彼此打量着,一动不动地待了一阵子。最后,母亲站起来说:“我们到客厅里去吧。”他们四人相继走出餐厅。

[1] 亦称“封斋节”“四旬斋”,基督教的斋戒节期,节期内教堂内不供花,教徒不举行婚配,停止一切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