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世经纶惟孝友,传家事业在诗书。
世间好事忠和孝,天下良图读与耕。
——〔明〕杨继盛《名世经纶》
01 天生异象
杨富喝得醉醺醺,踉跄着回到家跌坐在椅子上,像是一堆破衣烂衫堆放在椅子上。在热得喘气都不匀实的伏天,他的身上隐约散发出一股酸臭味儿,鼾声中夹杂着吧嗒嘴巴的噪音,裹挟着一股呛鼻的酒气。
一位风流倜傥的朝廷命官微笑着款款走来,扶杨富端坐在椅子上,又帮他整理皱巴巴的衣衫,然后向他行跪拜大礼。杨富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慌忙从椅子上出溜下来,趴在地上与官员互拜,连声说:“官爷,我一介草民受不起呀,我没干坏事,就是今天偷个懒儿,喝口酒没去求雨,请官爷……”这位大官笑而不语,急忙扶杨富坐下。杨富醉眼迷离,上下打量着此人。只见这位大官,身高八尺,器宇轩昂,标准的国字脸,额头宽阔,双耳垂肩,高鼻阔嘴,颔下短须轻飘,两道浓眉叛逆地上挑,一身儒雅官服却掩饰不住隐藏的大将之风,一双黑眸投射出的眼神柔情中带有一丝锋利如剑之气。最为神奇的是,他眉宇间有七颗星若隐若现。
杨富再一次惊恐地从椅子上挪下来说:“我知道啦,您是城隍爷下凡来救我们的,求您行行好吧,再不下雨,我们全家,哦,不,是全村,全容城,整个保定府的人都得饿死啊!”杨富扑通下跪,这位大官亲切地扶起杨富,彬彬有礼地说:“爹,少安毋躁!”“爹?!”杨富眼珠子瞪得溜圆,打了个酒嗝。只见这位大官振臂一挥,两个宽大的衣袖呼啸生风,眉宇间的七颗神星幻化成七道光剑射向苍穹。顿时,天空乌云翻滚,大有风雨欲来之势,随着他衣袖不停地抖动,风声越来越大,雨随风飘来。渐渐地,他浑身发光并逐渐蔓延开来,化作一条飞龙腾空而起,顷刻间大雨倾盆……“下雨啦!”杨富大叫一声,猛地从椅子上跌落下来。他撸起衣袖擦了把汗,定了定神,原来是酒后的一场怪梦。
明朝正德十一年(1516年),保定府大旱。被干涸撕裂的大地冲着天空张着贪婪无情的嘴巴,一望无际的田地上零星散布着几个老农的身影。他们的眼神中透出一种绝望,呆呆地看着枯死的庄稼:刚刚灌浆的小麦在烈日下提前成了秸秆,偶尔哆嗦摇曳一下,就像即将凋敝的生命残喘着;牛、羊、猪、狗口吐白沫哀号着,凄惨地慢慢死去;村里的水井前排满了提着水桶拧辘轳寻找水源的人;土地庙里祈福求雨的男女老少用最虔诚的方式祈求着上苍;老人和孩子无力地蹲在门口巴望着救命的水和干粮……有人说,这是老天爷在惩罚人间,要用赎罪的、忏悔的心祈求感动上苍派一位神人解救苍生。
容城县是保定府的一个平原小县,古为燕国首都临易,在这次大旱中也未能幸免于难。北河照村有一户杨姓人家,男主人杨富已届不惑之年。此人其貌不扬,中等干瘦的身材,常年风吹日晒地在地里耕种,脸上镌刻着岁月的痕迹,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透出一股游离不定的眼神。他木讷寡言,喜喝闷酒,许是久不洗脸的缘故,皱纹中夹杂着灰尘镶嵌在古铜色的脸上。杨家的院子并不大,只是村里普通农家的三间北屋多了三间南屋相呼应,这使杨家在村里显得“另类”。杨富本不富,却有一妻一妾,《诗经》中的“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正是杨富宠妾远妻,终使妾陈可鸠占鹊巢,将妻曹丽撵入南屋的写照。妻曹丽中年孕子就要生产了,依然不减求雨的虔诚,此刻正挺着肚子,喘着粗气,艰难地跟随人们的步伐,汗流浃背地行走在人群中。
杨富打了个哈欠,又照着自己的脸拧了一把,酒劲儿下去了,清醒了许多,皱着眉头回味着刚才的怪梦。“爹?那个相貌堂堂的大官居然管我叫爹?哦……”杨富恍然大悟,他使劲儿一拍脑门,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喊道:“对,儿子,就是我儿子!”
杨富像打了鸡血般异常亢奋,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迅速地装扮起来。
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站在院子中央,仰天对闷热的天空大喊:“下雨啦……”午睡的孩子们被喊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看着爹。十四岁的大儿子杨继昌领着十岁的妹妹、抱着两岁的弟弟从屋里走出来,惊讶地看着打扮怪异的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富一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妻妾不和,仨孩子中,两岁的儿子继美是妾陈可所生,先天患有癫疾,每次发作,刁蛮刻薄的陈可便心烦气躁,迁怒于人,更多的时候是冲着曹丽指桑骂槐。心善的曹丽疼惜她当娘的一片苦心,把委屈往肚里咽。杨富却任凭陈可把杨家闹得鸡犬不宁,闷着头以酒浇愁,在酒精的麻痹下选择逃避。今天,这酒后的怪梦让杨富很快来了精神。
这时,去土地庙求雨的妻妾回家了,她们脸热得通红,曹丽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走在陈可后面。她们见到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杨富很是奇怪。杨富一改往日对妾的宠爱,咧嘴笑着朝妻走去。陈可闻到一股酒气,责备道:“又喝酒了?”说着走过去接过继昌手中的孩子,撩起衣服坐在门口的大槐树底下喂奶。曹丽挺着肚子转身去柴房舀了半瓢水端给杨富轻声说:“他爹,这样求雨太热了,快脱掉,喝口水,醒醒酒吧。”“继昌,赶紧把盆盆罐罐都拿出来,还有那个大水瓮也搬出来接雨……”杨富顾不得喝水,吩咐着大儿子继昌。曹丽心疼地劝他喝口水,杨富一转身,不小心将半瓢水打翻在地。陈可把儿子继美塞给了继昌,蹿过来指着曹丽喊道:“哎呀,就这活命的半瓢水,我都没舍得喝一口,你却给洒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曹丽挺着肚子退到丈夫身边,杨富淡定地扶着她,一改往日对妻的冷淡,疼爱地说:“没事,回屋躺着吧,杨家的贵子就要降生了,我去请接生婆,晚了就来不及了。”杨富瞥了一眼冲过来的陈可厉声说:“半瓢水算什么,一会儿我儿子就带着大雨来了,让你喝个够!”陈可怔住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丈夫说这么有底气的话。
“还有半个多月才到日子呢,不急!”曹丽安慰着丈夫。曹丽长得端庄秀丽,慈眉善目,说话温和柔顺,只是鬓角的些许银丝藏不住岁月的痕迹。
她像往常一样,没有理会陈可的指责,被杨富扶着到南屋躺下。杨富欣喜地说:“刚才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大官行跪拜大礼还管我叫爹。他长得高大威武,还会呼风唤雨,一定是个大将军要转世到我们杨家做我们的儿子了,他能把雨带来救这场旱灾……”“看你越说越邪乎了,果真有大将军转世到杨家,怕是委屈了这好孩子呢!”曹丽边说边狐疑地看着丈夫,可怎么看他也不像是说醉话。杨富抹了一把汗,转身从门后取走一个闲置的铜锣,急匆匆地边走边吩咐怒气未消的陈可说:“我去请接生婆,你一会儿接了雨水赶紧烧开,迎接我的宝贝儿子出世!”陈可不屑一顾地看着像中了魔咒一样的丈夫,撇撇嘴,自顾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喂奶。
杨富捂得满头大汗,使劲儿敲着铜锣大喊:“乡亲们,我儿子就要带着大雨来了,都回家接雨去吧!”街坊邻居懒洋洋地看着炙热的天空,再看看杨富的这身装扮,没有被杨富的亢奋情绪传染一丝一毫,而是无精打采地投以怜悯的目光。王老爹唉声叹气地劝慰道:“听祖上讲,我们这里曾是燕国都城,风水宝地,真没遭过这罪。唉,富啊,遇到旱灾,日子都不好过,你又要增人添口,日子紧巴,少喝酒想开点,挺一挺就过去了!”“老爹,我说的是真的,您老赶紧回家,一会儿我宝贝儿子带着雨就该来了,我赶紧去请接生婆!”杨富敲打着铜锣从村东到村西,昭告全村人大雨即将来临的好消息。人们以为他真的疯了。
“唉,你媳妇生头胎难产,落下了病根儿,这次又是中年生子,你不来我也正要过去看看,走吧!”接生婆孙婆很热心,看到走进门的杨富一边递给他半瓢水让他解解渴,一边麻利地收拾好家什往外走。杨富顺手在孙婆家门后取了一件蓑衣,“大娘,你信我,我儿子真的不是凡人,一会儿他就带着雨来了。”孙婆不置可否,笑着摇摇头说:“就当求雨,随你便是了!”
杨富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汗流浃背,胳膊上还替孙婆挽着一件蓑衣,依然沿村街敲锣呐喊。人们纷纷投来异样和怜悯的眼光。突然,灼热的天空昏暗下来,狂风骤起,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哈哈,儿子来了,大雨来了!”杨富仰天大笑,使劲儿敲着铜锣,声音淹没在呼啸而来的雷声里。杨富急忙把蓑衣给孙婆穿上,兴奋地说:“大娘,快点,我儿子等不及了!”孙婆这才相信杨富没有疯。
“哇,哇,哇……”他们刚进院子,就听到雨中传来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声。杨富和孙婆很快成了幸福的落汤鸡,孙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南屋,杨富也跟了进来,发现曹丽痛苦地躺在炕上,孩子已经出生!“儿子,儿子!”杨富忍不住伸手去抱孩子,孙婆麻利地剪断脐带,催促杨富赶紧去烧开水。
这时,雨,倾盆而降!久已干涸的大地尽情地拥抱吸吮着久盼的雨水,偌大的雨点敲打着盆盆罐罐奏出欢快的节奏,杨富仰头张嘴接着雨水,任凭雨水冲洗着同样干涸皱巴的脸。折腾了几个时辰,他真的累了,但脸上挂满了幸福,他坚信那个梦是真的!相传杨家随洪武年间小兴州移民大军来到保定府容城这个小乡村,几代苦耕劳作,祖上庇佑,杨家终于要出贵子了。
“你还别说,这孩子就是一副富贵样。啧,啧,你看这大脑门、大耳垂,一脸官相!也许这场大雨真是他带来的!”孙婆爱不释手地抱着孩子。
杨富美滋滋地接过孩子托在手上端详着。“你看这小子还真是我们北河照村的福星呢,多福相呀,小骨头硬邦邦的,还是个大嗓门儿……”杨富顾不上听孙婆的唠叨,仔细打量着:小家伙眉宇间有些发黑,没有“七颗星”他有些失望。“喂,说话啊,刚才那兴奋劲儿被大雨吓跑了?”孙婆推了一把看着孩子愣神儿的杨富。“哎哟,这孩子生下来就睁眼,前囟门也硬邦邦的,别的孩子十天半月才睁眼,前囟门软软地忽闪一两年呢,真是‘怪胎’呀!”陈可走了过来,围着孩子指指点点,撇着嘴继续拉着孙婆指着孩子继续唠叨说,“呀,您再仔细瞧瞧,这只眼睛怎么是双瞳仁呀,难怪差点要了他娘的命,就是个要命的小怪物。我看呀,他不是什么雨神福星,是灾星还差不多。”陈可刚说完,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霹雳巨响,她吓得哆嗦了一下,赶紧搂紧了自己的儿子。孙婆说:“说话还是留点儿口德吧!”说着转向杨富嘱咐道:“月子病月子养,把媳妇伺候好,别受风受寒,让她静心休养,更不能生气,好好活着享儿子的福吧!”
曹丽很虚弱,头上裹着一块方巾,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孩子,流露出幸福的笑容。杨富虽没有了先前的亢奋,却依然喜悦中年得子,他走到妻身边安慰道:“你又给杨家立大功了,光宗耀祖就指望这孩子了,就叫继盛吧,昌盛杨家。”曹丽满意地点点头,闭眼睡去。
站在门口的陈可听到这番话,愤愤地嘟囔道:“哼,她俩儿子又昌又盛的,我这儿子就不是你儿子了?哼!”陈可阴着脸,抱着儿子扭头走出了房门。
这场大雨下了七天七夜,杨家的小继盛天生异象、“呼风唤雨”的传说不胫而走。
转眼就是一年。
这一年风调雨顺,丰收的喜悦挂在人们脸上。小继盛一岁了。
阳光和煦宜人,骄而不灼,门口的大槐树肆意地绽放着诱人的芳香,杨家小院增添了几分喜庆。今天是小继盛周岁,杨家族人和街坊邻居都应邀来到杨富家喝喜酒。在表弟辛体元的撺掇下,杨富为小继盛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期扬礼”。这在北河照村还是首开先河,人们满怀新奇地期待着这个在江南一带和北方富贵人家才有的礼仪。曹丽亦感受到丈夫对小继盛的疼爱和重视,油然而生一种母以子贵的欣慰。
杨富的表弟辛体元是定兴的一位老秀才,号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或许是命运的捉弄,他总是科考不第,后来他干脆释怀,云游四海,落得自在惬意,他最开心的就是跟乡邻亲友滔滔不绝地讲述名山大川和能人义士。最近辛体元炫耀最多的是听过一次大师讲学,这位大师就是既能领兵打仗又精通儒释道的王阳明先生。每当讲到这段见闻,他都把王阳明讲得出神入化,直到嘴角讲出了白沫儿,听的人听得耳朵生茧。此番云游归来,辛体元得知保定府解除旱情,传说是北河照村降生了一个呼风唤雨的“福星贵子”。这触动了这个走南闯北的老秀才的敏感神经,不想却是表兄杨富中年得此贵子,于是他决定给这孩子筹办一次别开生面的“期扬礼”作为贺礼。
杨富把小继盛抱到了北屋正房,大炕上早就按照辛体元的安排摆满了笔墨纸砚、书画字帖、算盘钱币、刀棍农具、绶带官帽……小继盛身穿娘巧手绣制的“五毒俱全”红肚兜——民间说法是,这种红肚兜可保佑孩子百毒不侵,长命百岁。
辛体元接过杨富手中的小继盛仔细端详,惊奇地说:“啧,这孩子,奇了,真是奇了!元朝王绎在《写像秘诀》中说到的三庭五眼的贵气之相莫过于此相呀!这孩子有一种非凡之气,必将腾达贵气。”众人回忆起去年这个时候七天七夜的解旱及时雨,都不住地点头附和。小继盛倒像是听懂了大人们的夸赞,“咿咿呀呀”地在表叔的怀里扭来转去。
“要我说呀,这孩子还真是不一般,大伙儿看看,这孩子的左眼,怪不怪?”辛体元定睛一看,哇,还真是。陈可继续酸溜溜地说:“这孩子生下来就能睁眼,眼珠滴溜乱转,看他壮实硬棒的,从他呱呱坠地,他娘就一直病恹恹的,这孩子不是脑袋硬是命硬……”辛体元看了一眼满腹嫉妒的陈可,打趣地说:“表嫂说对了,这孩子长大后就是一条硬汉子。至于左眼双瞳,你这妇人就更不懂了。传说舜帝出生时,双眼都是双瞳,说不定这孩子还是半个舜帝下凡呢。”众人又是一阵唏嘘,陈可撇了一下嘴,脸色更加难看。
这时,曹丽把孩子抱过来,放在炕上,众亲友好奇地围拢过来。只见小继盛冲着红色的绶带爬去玩儿了会儿,众人轻轻称赞。不一会儿,小继盛把绶带夹在两腿之间,手里拿着一支毛笔,又用另一只小手去翻书,小屁股一扭坐在这本书旁边。“哇,当官、做学问……”众亲友为“贪心”的小继盛喝彩,突然,炕塌了!小继盛“哇”的一声掉了下去。
杨富急忙蹿过去,这个位置是他存放钱财的炕洞,有一块活坯,昨天他让继昌拿碎银买酒了,难道没盖好?竹炕席破了一个洞,刮伤了小继盛稚嫩的皮肤,几个血印子渗出了血,绶带搭在脖子上,哇哇大哭。众人掀开炕席,杨富拽出了卡在炕洞里的小继盛。曹丽脸色苍白,一把抢过孩子,拿去绶带,心疼地察看孩子的伤口。小继盛却“咯咯”地破涕为笑,小手还紧紧地抓着笔。曹丽松了口气,却闻到了一股臭味,再一看,炕洞里的钱袋上沾满了小继盛的屎尿。
有人小声说:“这孩子命运不济呀,唉……”“哈哈,有惊无险,好兆头啊好兆头。”辛体元故作欢颜地说,“头顶绶带,手拿毛笔,再大的困难也没有扔掉,必为博学忠谏的文官;视金钱如粪土,定是清正廉洁的好官呀!”众亲友听辛体元这般解释,倒也啧啧称赞,陆续去院里喝喜酒了。
只是很少有人注意到,抱着孩子躲在角落里的陈可脸色由最初的神色慌张转为无奈的失落。女人的第六感是最敏感的,细心而善良的曹丽一直为丈夫宠爱这个小儿子而忐忑不安。她一直谨言慎行,低调隐忍,她预感到这个较为隆重的“期扬礼”将给自己和孩子带来“灾难”,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紧紧地抱着孩子不敢撒手,偶尔瞟一眼陈可,她心如明镜。曹丽拿起一团棉花心疼地给小继盛擦拭伤口,小继盛若无其事地拿着一支笔“咿咿呀呀”地画来画去。
杨富杵在旁边,看着那个黑黢黢的炕洞发呆,喃喃自语道:“怎么会忘了盖上呢?”辛体元走过来低声说:“表兄不必自责,让孩子从小遭受磨难不是坏事。你宠爱这孩子,众人又诸多夸赞,招致嫉妒也在所难免嘛。走,喝酒去!”杨富似是恍然大悟,环视了一下屋里屋外,好像在找什么人。
“唉,她……”杨富欲言又止,把话锋一转,故作欣喜地说,“表弟看这孩子,真是一把硬骨头,长大后一定是个铮铮铁骨的男人。”
十四年前,曹丽生大儿子继昌难产,命悬一线,三个医生摇头而去,绝望之际,婆婆决定用“冲喜”的法子赌一把,托人给杨富买了个妾,八于村十五岁的女孩陈可就这样进了杨家的门。陈可家境贫寒,父母早亡,跟着哥嫂生活。她长得漂亮却泼辣刁蛮,跟本村游手好闲的男子常海交往甚密,哥嫂许是怕她做出伤风败俗之事,硬是将她卖与杨家做妾。陈可过门后,曹丽母子果真平安无事了。杨富看着如花似玉的陈可,纳了新欢忘了旧情。一年后,婆婆故去,难产体弱的曹丽失去了婆婆的庇护,被丈夫冷落。陈可自恃劳苦功高,还帮忙照看继昌,又有杨富的宠溺,越来越肆无忌惮,渐渐地就不把曹丽这个正室放在眼里了。曹丽谦逊温和,对陈可照看继昌心存感激,以大姐的柔顺包容刁钻泼辣的小妹,处处忍让不究。就连陈可怂恿着丈夫让她从北屋搬到南屋这颠倒伦理纲常的事情曹丽都忍了下来,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她的隐忍能够换来丈夫的尊严和这个家庭的安宁与和睦,足矣。
然而,两年前,陈可有了自己的儿子继美,更是被杨富宠上了天。不幸的是继美生有癫疾,四处求医无果。曹丽肚子争气,中年怀子生了个“小福星”,丈夫的心逐渐向妻子曹丽靠拢,陈可的心理逐渐失衡,脾气越来越暴躁。曹丽的包容换来的却是随时可能爆发的家庭战争。月子里陈可趁丈夫不在家,故意在她窗下捣衣,杵声如雷,让她落下了“心悸”的毛病,日子过得更加胆战心惊。
“咿咿呀呀”的喊声打断了曹丽的思绪,小继盛咧着小嘴儿幸福地朝娘爬了过来。
02 大难不死
夏日的午后,天气有些闷热,知了的叫声也显得懒洋洋的,比往常少了几分清脆和锐气。
杨家胡同是村里最深最长的一条胡同,小继盛家就在胡同的最里面。每到夏季,这里最热闹、人气最旺。女人们拿着针线活儿聚在浓密的树荫下,有的干脆把纺车搬了出来,有的把浆洗好的被褥片和衣服、鞋子拿到青石板上捶打,女人们叽叽喳喳,家长里短地一边唠嗑,一边忙着各自手里的活计。有女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孩子们的笑声,有钻在娘怀里吃奶的婴孩,也有满地跑的孩童,他们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藏猫猫,玩儿泥巴,嬉戏打闹,从来不知疲倦;老人们手摇蒲扇安详地享受着这份天伦之乐。在胡同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有一口井,清凉甘洌的水滋养着胡同里的几代人,井口上盖着一大块厚重的石板,以防止孩子跌落和异物落入,人们总是在打水时自觉地挪开一个水桶大小的缝隙,然后再盖上。那个古老笨拙的辘轳和粗大发黄的井绳诉说着这口井的历史。女人们总是在这样闷热的天气打上一桶水,孩子们常常是一窝蜂地“咕咚咕咚”排队海饮,这成了夏日胡同里最美的一道景色……已经四岁的小继盛还不会开口说话,少了孩子说话的稚趣和快乐,曹丽也少了和邻里女人们凑在一起的时光。小继盛偶尔蹦出的一声“娘”,让曹丽心里很踏实,起码可以印证小继盛不是哑巴。由于语言障碍,小继盛很少出去玩儿,不愿听到别人叫他“小哑巴”,偶尔扒着门缝看着人们喋喋不休的嘴巴,更多的时候便是跟在娘的身边,忽闪着大眼睛,笑嘻嘻地听娘讲故事。然而,小继盛的心灵手巧和超强领悟力却不是一般孩子所能及的,他比同龄孩子多了一份思考和沉默。
这天,杨家小院又成了小继盛和娘的独享空间,两扇木门关不住女人的嬉笑怒骂和孩子的欢笑,在墙里听着墙外的喧闹,小继盛不时地“咯咯”笑着。娘俩坐在老槐树下,听着知了懒洋洋的叫声,小继盛给娘摇着蒲扇,娘正在做针线活儿。这种温馨的画面偶尔也会被好事的女人扒墙窥见,然后是一阵笑声,不知是嘲笑小继盛的不语,还是艳羡小继盛的乖巧懂事。这种时候,曹丽的心里总会掠过一丝不安。
“盛儿,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你会叫娘就不是哑巴,贵人语迟嘛,娘相信你长大后一定是贵人,有大出息。表叔说,有个会打仗,还会做学问的王阳明五岁才会说话,再说我的盛儿还是半个舜帝转世呢。”娘一边纳鞋底,一边开导儿子。小继盛点点头,噘起小嘴儿照着娘的脸“啪”亲了一口,然后忽闪着两只大眼睛微笑地看着娘。“娘懂了,你想听舜帝的故事,是吗?”小继盛咧开小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使劲儿点点头,跑到娘身后摇蒲扇。
“舜帝从小没了娘,家里很穷,后娘和弟弟总是陷害和虐待他。他学会了开荒种地,渔猎为生,读书识字,还帮助了很多人。他没有记恨爹和狠毒的后娘,依然恭敬孝顺。他的孝道、善良和学问赢得了民心,成了部落的最高首领,这就是舜帝。盛儿,孝顺是做人的根本,对爹娘、对亲人都不好的人,不值得交往和信任。”说到这儿,娘不由自主地拍了一下腰,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让机灵的小继盛赶紧放下蒲扇,攥起小拳头给娘捶背。娘继续说:“舜帝是咱们的老祖宗,孔子、孟子把舜帝的孝道和仁爱发展成了先儒学说。娘小时候最爱听姥爷讲故事,就像你缠着娘讲故事一样,娘没读过书,识的字都是姥爷教的,什么舜帝文化、先儒学说,娘就不懂了。姥爷读书多,做过小官,后来就回乡当私塾先生,很受人尊敬。盛儿啊,娘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多读书,成为一个大学问家,考个一官半职的,光耀我们杨家,做一个好人,当一个好官。”
小继盛高兴地点头答应着“嗯,嗯”,不一会儿又拿来毛巾,帮娘擦去额头的汗珠。娘抬头看了看日头,该是做午饭的时候了。小继盛领会娘的意思,跑去柴房抱柴烧火帮娘做饭。乖巧伶俐的小继盛是娘的心头肉、开心果,但一想到四岁还不会说话,娘的心里总不是滋味。
老槐树下的石板桌既是小继盛陪娘做针线活儿的台桌,也是室外的饭桌。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是农村普通家庭其乐融融的餐桌文化,偶尔一阵微风吹来,几片槐花飘落在桌上,点缀一下饭菜。一家之主杨富总是笑称谁的碗里飘进槐花定有好运,不能丢掉,一定要吃进肚里。于是,孩子们就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盼望着槐花掉进自己碗里,希望自己就是那个有福气的幸运儿。贤惠的曹丽有时让继昌爬到树上撸新鲜的刚开的槐花,给全家做一顿香喷喷的槐花饼,好运全家一起分享。
自从有了这个“呼风唤雨”的儿子,杨富心情舒畅多了,出去喝闷酒的次数也少了,干活儿更加卖力,庄稼地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吃饭时常常把小继盛搂在怀里。每到此时,看到陈可犀利嫉妒的眼神,曹丽总是善意而巧妙地化解这种女人之间的嫉妒和醋意。家和万事兴,曹丽无争无欲无求,以最大的宽厚之心维护这个家的和睦安宁。
“盛儿,爹累了,到娘这边来。”曹丽端来一盆汤,知趣地从丈夫怀里把小继盛招呼到自己身边。乖巧的小继盛拉着娘坐下,拿起碗给大家盛汤,先给爹,再给娘,再给姨娘……这是娘教的规矩。“盛儿,先给姨娘吧。”曹丽见陈可耷拉着脸没好气,就想表示一份“歉意”,小继盛领悟娘的意思,双手端着一碗汤朝姨娘走过去,坐在旁边的继美突然从娘身边跳起来去接继盛手中的碗,一不小心碰翻了汤碗。继美大叫一声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哀号,胸前烫起了水泡,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曹丽惊慌地走过来,陈可一把推开曹丽,随即给了小继盛一记耳光,恶狠狠地骂道:“就知道你们娘俩不安好心,想烫死我儿子呀?哑巴不说话心里有数,你就是个灾星!”小继盛的脸顿时红肿起来,嘴角流血,捂着脸一声不吭,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怒目圆睁气呼呼地瞪着姨娘。曹丽赶紧过来拉小继盛,他倔强地一甩膀子继续和姨娘怒目相视,小胸脯一起一伏。“怎么着,不服,是吧?等着,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她又指着曹丽说,“还有你,装出一副可怜猫的样儿。”说着,陈可把曹丽推个趔趄,差点撞到树上。小继盛急了,像一头发怒的牛犊子,一头冲过去把陈可撞了个跟头。陈可失声痛骂,抄起棍子朝小继盛抡过来。小继盛双手叉腰,不卑不亢,不逃不跑。杨富一把拽住了陈可说:“别闹了,先管管你儿子吧!”陈可这才扔下棍子去照看躺在地上呻吟发病的儿子继美,杨富已经让继昌去请医生。
村医李先生熟知继美的癫疾,这次也带上了烫伤药。每次他过来总是有条不紊地忙活一阵子,随着继美的好转,杨家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好好的一桌饭菜摆在石桌上,全家人没了胃口,树上的知了叫得有些刺耳,槐花也不见飘落。继昌和妹妹蹲坐在阴凉处玩儿抓石子,杨富蹲坐在大槐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仰头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儿。这个曾经让他兴奋让他引以为豪的小儿子至今还不会说话,是福星,还是灾星?自从有了小继盛,这个家的火药味儿更加浓烈了。陈可的脾气日渐增大,变得更加刻薄和敏感。曹丽是个有家教有度量的女人,把委屈往肚里咽,尽量把小继盛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极少和陈可争吵。他感谢曹丽的忍让和体谅,却无奈陈可的嫉妒和跋扈,有人说让他休掉不懂三纲五常的妾室陈可,杨家自然会安宁,但他不忍也不能,与妻是亲情相守,与妾是迷情不悟吧。
杨富默默地来到南屋,曹丽正用冷水浸过的毛巾敷小继盛肿胀的小脸蛋,他缓缓走过来说:“盛儿,你什么都懂,怎么就不会说话呀?”听到爹的话,小继盛忽闪着大眼睛,咧开小嘴笑了。“娘……”他伸出小手给娘擦了擦眼泪。“会叫娘就不是哑巴,我们的盛儿是个乖巧的孩子,贵人语迟,长大后肯定有出息!”曹丽像是安慰着儿子,又像是说给丈夫听。杨富说:“这顿饭,本想商议下继昌的婚事,唉……”“昌儿没有读过书,跟谁随谁,他身上有坏毛病,这是我当娘的亏欠他的,只要给他找个老实厚道、持家过日子的媳妇就好。盛儿聪明机灵,等他会说话了就送他去读书,日子再难,哪怕是去讨饭也要让他读书。”想想那个怪梦里英俊潇洒的大官,跟小继盛确实有几分相似,杨富没有拒绝。
秋风凄凉萧瑟,落叶随风飘舞,在风中寻觅着归处。
小继盛和娘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祈求老天保佑继美快点儿好起来,盼着陈可心情好了,家里的气氛能和谐融洽。天气越来越凉,曹丽的咳喘病又犯了。秋冬季节是她最难熬的日子,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格外早,小继盛不离娘的左右,端水送药,细心呵护,但咳嗽声仍常常打破秋夜的静谧,略带几分凄凉。
杨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从温柔乡里悄悄起身,像做贼一样往炕下出溜了半截儿,陈可一把从后面拽住了他。“干吗去?又听见那个病秧子勾魂儿的咳嗽声了?”杨富尴尬地说:“撒泡尿去!”然后煞有介事地去堂屋的尿盆挤出一阵“哗哗”声响,伸长脖子无奈地看着对面的南屋,轻叹一声,内疚地又回到陈可的温柔乡里躺下,索性堵上耳朵,耳不听心不烦。“盛儿盛儿,昌盛杨家,我看这孩子就是个灾星,迟早妨死他娘!”一想到对面的娘俩,陈可就失去了睡意,在丈夫耳边嘟囔着。“你嘴上积点德吧,你一个妾氏在家指手画脚、横行霸道,她从不和你计较,够大度了,对一个小孩子你还记恨!”一日夫妻百日恩,妻子的声声咳嗽搅扰得杨富心神不宁,妾的恶语相向让他更加心烦意乱。陈可自知理亏,一个翻身,愤然背对着杨富睡去。
天刚蒙蒙亮,杨富起身来到南屋。“老毛病了,没事,别让她不高兴,快过去吧!”曹丽看到丈夫过来问候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想节外生枝。“唉,前些年你生昌儿难产,生死难料之际,老人做主买了她冲喜,你们果真没事,就算是她的到来保住了你们娘俩的命,还帮咱们把昌儿抱大,她也不容易,只是委屈了你。昨晚听你咳了一宿,我也想了一夜,把昌儿的婚事尽早办了吧,就当给你冲冲喜。”曹丽点头应允。
一番的忙碌和准备,曹丽的精气神好多了。所谓冲喜,无非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于病人就是一种精神慰藉疗法。村里办喜事很热闹,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齐聚一堂都来祝贺,沸腾了整个杨家小院。傍晚,迎来送往忙活一天的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家里也逐渐恢复了平静,满地的红炮皮在秋风中舞动,大红喜字偶尔发出轻微的乐曲。
当了婆婆的曹丽心里美滋滋的,咳嗽也减轻了。夜幕降临,小院恢复了平静,她脱去大红色的衣裙坐在炕上回味着白天的喜悦,突然感觉空落落的。“盛儿呢?盛儿怎么不见了?”她赶紧跑出去满院子喊:“盛儿,盛儿!”院子里静悄悄的,新郎新娘的屋里已经熄了灯,曹丽又跑去门口喊,还是不见小继盛的身影。一阵秋风吹来,咳嗽声代替了呐喊声。
杨富刚要起身,陈可一把拽住他。曹丽有些惊慌和无助,为了儿子,她也顾不了许多,就去敲正房的门哀求地说:“他爹,你快起来呀,盛儿不见了!”杨富挣脱陈可的拉扯,披衣起身拨亮油灯,冲到门口。陈可没好气地喊道:“这黑更半夜的折腾什么呀?我说大姐,忙活了一天给你把儿媳妇娶到家了,还不让人睡觉了?”曹丽根本不去理会陈可说什么,她焦急地跟丈夫哭诉:“这孩子不会乱跑的,这么晚了能去哪儿呢?”说完一阵紧似一阵地咳嗽。
杨富赶紧叫起正在新婚洞房的继昌,喊了街坊邻居,几个男人打着火把满村子边找边喊。曹丽还是坐不下去,新媳妇搀着她在胡同里寻找,柴草垛、影壁墙、牛棚猪圈等犄角旮旯,都是她搜寻的目标。昏暗的提灯随着咳嗽声不停地抖动,她一边寻找一边喊着盛儿的名字,她知道这个儿子不会说话,时刻期盼着鬼灵精怪的小家伙猛地从某个角落蹿出来抱住她的腿……咳嗽声和呼喊声越来越弱,她已经精疲力竭,儿媳妇劝她回家,她又怎能等得下去呀!她让儿媳妇给她拿件厚衣服来,她要坐在房后的石板上等着盛儿归来。
她脑子不停地搜寻盛儿有可能去的地方,绝望地望着宁静的苍穹:星星眨着眼睛,地上偶尔有蛐蛐的鸣叫,四周静谧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一阵风吹过,她瞥见不远处的辘轳上垂着的一截儿井绳在微微晃动。“掉井里了?不会的。”她突然产生的念头又很快被自己否定了。平时人们都会自觉地盖好井口、缠好井绳,也许是今天办喜事,用水多,忘记把井绳缠进去了吧?“盛儿,你在哪儿?”她冲着夜空,声嘶力竭地呐喊。
深秋的风很凉,曹丽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扑棱”一声,一只大鸟从眼前飞过,吓得她一哆嗦,这鸟“嘎”的一声就落在了不远处的辘轳上,曹丽不禁裹紧了衣服瞥了一眼,有些瘆得慌,是猫头鹰!都说猫头鹰“早报喜晚报丧”,“呸呸……”曹丽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朝地上啐了两口,就当解解晦气,紧跟着又是一阵咳嗽。“嘎,嘎”,猫头鹰冲她飞过来又叫了几声走了。曹丽心头一震,只见垂落的井绳不停地摆动。她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晃动的井绳上,她突然有了种强烈的预感:“盛儿在井里!”想到这儿,她耳边似乎传来一个声音:“娘,救命啊!”“盛儿?不对,盛儿不会说话!”她捂嘴憋住咳嗽声,屏住呼吸,“娘……”“是盛儿,盛儿会叫娘!”她猛地站起身,瞬间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三步并作两步冲着水井奔去,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个猛劲儿移开大石板:“盛儿,娘在这儿,盛儿!”这时,儿媳妇拿着一件棉服过来说:“娘,你听错了吧?井口盖着大石板,怎么会掉下去呀?”“嘘……你听,就是盛儿在叫娘!快,赶紧拿筐去,快去呀!”曹丽刚才还病恹恹地咳喘,此时却异常精神,急切地催促着儿媳妇,又跑去叫街坊邻居。
街坊邻居被曹丽的呼救声惊醒,纷纷拿着水桶、提着箩筐跑来救人。虽然大伙儿都不敢相信一个不会说话的小继盛掉到水井里这么久了还能喊娘呼救,但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了让当娘的得到安慰,大伙儿还是热心地把一只筐牢牢地用井绳拴住快速地放进了井里。
“哎呀,我说大姐,看你把大伙儿折腾的,就是盛儿真的掉到井里也早就淹死了。”陈可听到动静,打着哈欠迈着四方步走过来,说着不痛不痒的风凉话。曹丽只当她的话是一阵风飘过。“哈哈,真的有人拽筐,喂,重了,筐重了好多呀!”邻居李老伯拧着辘轳兴奋地喊着。曹丽激动得热泪盈眶,双手合十祈祷着。大伙儿伸长脖子围着井口好奇地等待着。这时,外出寻找小继盛的几个人回来了,杨富焦急地蹿到井口和李老伯一起拧辘轳。井绳越缠越多,箩筐就要上来了,大伙儿的神经紧绷着,等待着奇迹。筐徐徐出了井口,小继盛真的就坐在筐里。杨富一把抓过箩筐,曹丽扑了过去把湿漉漉的小继盛搂在了怀里。大伙儿沸腾了,陈可却流露出一丝惊恐和失望,悄悄离去。
“娘,娘,有——大——鱼……”小继盛浑身湿透了,趴在娘的怀里瑟瑟发抖,比画着小手一字一字地说。大伙儿惊喜地发现,小继盛会说话了,还说“井里有大鱼”。这个奇闻很快在村里传开了。
小继盛发烧昏睡了三天三夜,杨富请来了村医李先生。李先生见曹丽脸色发黄不停地咳嗽,便给曹丽诊脉开药方。杨富说:“错了,是给昏睡的小儿子看病。”李先生扒了扒小继盛的眼皮,诊了诊脉,若无其事地说:“这孩子就是受凉受惊吓发烧了,无大碍,多盖被子捂一身汗就没事了。倒是他娘这喘疾要好好静养了。”李先生给曹丽开完药方,随手摸了摸小继盛的额头说:“井里的大鱼岂非凡鱼,落井逃生的孩子岂是凡人!你们杨家祖坟上冒青烟儿了,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娘,喝水。”小继盛叫醒了睡梦中的娘。曹丽急忙点亮油灯,倒碗水,小继盛闭着眼睛一口气喝光躺在娘的怀里香甜地睡去。她伸手摸摸儿子的额头,欣喜地说:“退烧啦!”昏暗的油灯下,小继盛的额头上有几个黑点,曹丽以为是灰尘,用手划拉了一下,又用湿布擦拭,还是擦不下去!她挑亮油灯仔细一看:原来是七颗痣,中间三颗两侧各两颗!听丈夫念叨,他梦里那个大将军风度的大官额头就有七颗星,难道是……“孩子醒了吗?”窗外传来杨富的声音。她兴奋地说:“醒了醒了,退烧了,七颗星!”杨富起夜,看到对面曹丽屋里亮着灯,就悄悄来到窗户底下问问。“七颗星?”听到妻子说到七颗星,杨富按捺不住惊喜,推门而入。“你说什么七颗星?”杨富凑到跟前,小继盛微微睁开了眼睛,咧开小嘴露出一口整齐的乳牙,轻轻叫道:“爹!”杨富揉了揉眼睛,摸了摸儿子额头的七颗痣,捏了捏他的大耳垂,眉开眼笑地刮了小继盛的高鼻梁一下,一把把他搂在怀里,捏捏脸蛋儿,摸摸额头,像着了魔一样喃喃自语地说:“就是你,你就是那个人!”又对妻子说,“你看,儿子的眼睛也没事了!”曹丽凑近了,果然小继盛左眼的双瞳仁没了。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儿子出生前他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他念叨过无数次,这次看到儿子眉宇间真的生出了七颗痣,更加坚信继盛就是昌盛杨家的贵子,就是他梦里的大官。小继盛忽闪着大眼睛,狐疑地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爹娘。
早餐比较清淡、简单。这是继昌新婚、继盛落井重生后,全家第一顿团圆饭。杨富看着一大家子,心情格外愉快,和平时一样的饭菜此刻感觉比往日美味得多,再看看陈可这几天好像出奇地失落和沉默,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把小继盛抱在腿上,幸福地说:“古人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盛儿死里逃生,会说话了,还生出了七颗痣,神奇呀!”说着,杨富又故作平静地问道:“盛儿,你平时很少出门玩耍,怎么会掉到井里?”丈夫的突然发问,让曹丽有些意外,她看到陈可轻轻地“愣怔”了一下,神色有点慌张,脸色发白,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瞒过她敏锐的眼睛,“咳咳……”她咳嗽了几声打断了即将开口的小继盛。杨富又催促了一声:“盛儿,爹在问你,怎么会掉到井里?”看着爹严肃的样子,小继盛恐惧地看了一眼姨娘,噘起小嘴说:“姨娘……”“真乖,我们盛儿会叫姨娘了,盛儿乖,到娘这边来。”曹丽岔开话题,把小继盛拉到自己身边,对丈夫说:“别提那事儿了,会吓着孩子的。我们盛儿现在好好儿的,会说话了,眼睛也好了,还生出七颗星,我们应该高兴才是,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吧!”
陈可一直躲闪着丈夫的眼神。杨富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再往下追问,说道:“嗯,今天高兴,盛儿奇迹生还,又是昌儿新婚大喜,全家难得高高兴兴吃顿团圆饭,以后一家人相互谅解,和睦相处,家和万事兴!”
03 悲恸葬母
每到夜深人静时,陈可的心是孤寂的。十五岁的花季年龄,少女的羞涩和情爱之心刚刚萌发,还没来得及和意中人谈情说爱,便被哥嫂无情地卖给杨家做妾冲喜,帮正室曹丽带大继昌。初来杨家,她就像一个婢女,低眉顺眼地忙着带孩子、洗衣做饭,是连大户人家丫头都不如的农家小妾,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于是,她偷偷跑出去私会情人常海,渴望拥有一份真爱。她怨恨,恨哥嫂恨杨家,她认命但不甘心,不想活得这么卑微和不堪!她使尽媚术牢牢地抓住大她十二岁的丈夫杨富后,逐渐变得肆无忌惮,甚至有些张狂起来,她要做杨家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当她把正室曹丽撵去南屋,她强烈的报复心理得到了些许安慰。可她还是高兴不起来,当她得知自己怀孕了,那种忐忑、那种窃喜曾唤起了女人与生俱来的母爱。她劝自己收敛仇恨,然而,命运实在不公,她生的儿子患有癫疾……于是,她更加怨恨,这种嗔恨在一个少妇的心里埋藏久了,生根发芽,扭曲了心态,相由心生,曾经美丽的脸庞逐渐变得阴冷……一场大雪后,进入了隆冬时节,天气异常寒冷。过了腊八,春节的脚步临近了,家家户户飘出了年味儿。男人们杀猪宰羊忙着置办年货,女人们洗洗涮涮冻得十指红彤彤的跟胡萝卜似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新春的喜悦。小孩子们嘴里哈着热气在雪地里嬉戏,厚厚的棉衣让他们即使摔个跟头也不觉得疼,一张张红扑扑的小脸儿偶尔和白皑皑的雪地亲密接触,发出铜铃般的笑声,一派欢天喜地过大年的快乐景象。小继盛有了童年的欢笑和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童稚,曹丽的病也好多了。
每年的春节前,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位老先生就开始忙着帮街坊邻居写春联。村西的段老先生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秀才,平时读书写字、品茶会友,日子过得逍遥自在。早上,杨富拿了一盒点心和一沓红纸让继昌去村西的段爷爷家写春联。继盛听到跑过来说:“大哥,我去吧!”“小孩子家家的又不认字,一边儿玩去!”继昌推开了继盛。“娘说了,我认的字比你多!”继盛噘着小嘴眨着眼睛跟大哥争辩。“盛儿,我们一起去。”从屋里跑出来的继美站在了继盛这边。“美儿,天太冷了,不许去!”随着一声呵斥,陈可过来拉住杨富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我那对银镯子找不见了,那可是我唯一的陪嫁首饰。”“你们小哥俩去找段爷爷写春联吧。”小继盛从大哥手里抢过红纸和点心,拉着继美走了。杨富打发两个儿子离开后,回头对陈可说:“前几天扫房是不是放错地方了?再找找,丢不了的。”
继盛六岁了,说话也利索多了,开始和小伙伴们一起享受童年的快乐。他的巧手和爱心,还有小男子汉的豪爽使他很快成了孩子王,继美更是离不开这位像大哥一样的弟弟的庇护。小哥俩双进双出,如影随形,一个抱着红纸,一个提着点心,有说有笑,“咯吱咯吱”踩着雪地,小脸儿冻得通红,嘴里冒着白气,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村西段老先生家。这是一个安静简单的小院,房子前面用篱笆扎了一个大圆圈,里面光秃秃的,偶见几个风干的菜叶从雪地里冒出头儿来,点缀着这个铺满白雪的院子,错落有致的篱笆墙给这个农家小院平添了几分风情。看到络绎不绝的人们陆续从东配房出来,继盛断定老先生一定在这个房间里写春联。
推门一看,等着写春联的红纸摆满了一个长长的桌子,头戴毡帽、身着长棉衫的花白胡须老头儿正伏案挥笔,旁边摆了几副带着墨香的春联。段老先生每天只写十副,多了不写,所以一进腊月门儿,写春联的乡亲就排起了长队。继盛抱着纸,调皮地歪着脑袋冲着写春联的段老先生说:“段爷爷好,我是村东杨富之子杨继盛,他是我哥哥继美,特来为您研墨折纸。”老先生停顿了片刻继续聚精会神地写春联。“喂喂,错了,爹让我们来写春联的。”继美拽着继盛的衣角小声提醒着。继盛冲继美挤个眼儿,把点心和红纸放在桌上,又提高嗓门,抱拳鞠躬施礼说:“我叫杨继盛,为段爷爷研墨……”段老先生“扑嗤”一笑,缓缓抬起眼皮,见小哥俩冻得小脸发红,捋着胡须说:“你就是呼风唤雨出生的小福星,从井里捞上来就会说话,脑门上还有七颗星的杨继盛吧?难怪这么大嗓门!”“正是小儿。我娘说您学问可深可深呢,我爹说您写字、读书、讲故事什么都会,我特来为您研墨,看您写字,听您讲几个大英雄、大学问家的故事,我家春联最后再写!”段老先生看着这个机灵可爱的孩子,点了点头。
继盛一边研墨,一边看着老先生写字,还不停地问每个字念什么。继美噘着嘴巴坐在一边百无聊赖,感觉上了继盛的当,不该跟他一起来,于是失望地说:“没意思,我先回家了。”继盛点点头。老先生写完对联起身伸伸胳膊,坐到八仙桌旁,小继盛在身上抹了抹小手,赶紧给老先生倒杯茶双手奉上,又拿过来一副对联,请老先生教他认字。
继盛的鼻子脸蛋儿都沾满了墨水,一向严肃的老先生忍不住笑了。段老先生已逾古稀之年,阅人无数,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孩子天赋异禀,勤奋好学。“谢谢段爷爷,记住啦。天泰地泰三阳泰,家和人和万事和。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段老先生亲切地摸了摸继盛可爱的小脑袋说道:“路不好走,早点回家吧!”“好吧。”继盛不情愿地往外走了几步,然后又调皮地转身举着三个手指头噘着小嘴说:“段爷爷,再教我三个字,就三个:杨继盛。”“你这孩子真鬼精。”段老先生越来越喜欢小继盛了。继盛跑到桌案前握着笔,学着老先生写字的样子,老先生捋着胡须点头说:“嗯,孺子可教也。”
继盛怀揣着自己的名字蹦蹦跳跳地往家走,夜幕已降临,继盛心中充满对读书写字的渴望,脚底下“咯吱咯吱”的积雪声便是他快乐的心声。“哥哥很少一个人出门,早回家了吧?”想到这儿,继盛有些担忧,“万一哥哥有什么事,姨娘又该骂娘了。”继盛越想越后怕,加快了脚步,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加上情绪有些紧张,继盛的额头渗出了汗珠,忐忑不安地进了家门。
继盛回到家中,看见姨娘没在院里,急匆匆地跑去找娘问哥哥继美回家了没有。“姨娘早着急了,说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哥哥没跟你在一起吗?”“我跟段爷爷研墨学写字,哥哥说先回家。”继盛小脸上还沾着墨汁,曹丽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是啊,盛儿从小聪明好学,六岁该读书了,是这个贫困的家让孩子自己找先生学写字了。想到这儿,曹丽把到了嘴边要指责继盛的话咽了回去,拿过毛巾帮继盛擦拭脸上的墨汁,柔声细语地说:“过完年,娘就跟爹说,送你去读书。以后记着,哥哥身体不好,你要像男子汉一样保护他,哥哥到现在还没回来,姨娘一定很着急,走,娘带你去跟姨娘说清楚。”曹丽神色慌张地拉着继盛准备去找陈可说明情况,正好和风风火火赶过来的陈可撞个满怀。“继美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继盛看到姨娘有些害怕,低头站在娘身后,曹丽把继盛拉到陈可面前说:“盛儿,不要怕,男子汉敢做敢当,跟姨娘说实话。”陈可气急败坏地一把将继盛拽过来,喝问道:“问你呢,继美呢?”“我给段爷爷研墨学写字,哥哥说没意思就先回家了!”陈可一把将继盛推倒在地,指着曹丽的鼻子骂道:“又是你们娘俩干的好事……”继盛看到姨娘又要欺负娘,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姨娘面前,张开稚嫩的双臂挡住娘,大声地说道:“不许欺负我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又是怎么了?家无宁日啊!”杨富抽着旱烟从对面正房走了过来,反倒竖起大拇指夸道:“嘿,好小子,有种!”陈可见丈夫进来不但不袒护她,还夸继盛,又气又恨,压着怒火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哭哭啼啼地说:“他一个小孩子都敢对我横眉立目,你可得给我做主啊!继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他们娘俩偿命!”“哎呀,别闹了,先去找孩子要紧!继昌,走!”杨富唤上继昌,踏着雪到村外寻找继美。
曹丽一夜无眠,咳嗽声时断时续地持续了一宿,恐慌占据了内心的全部,睡意全无,她一直盼着找到继美的消息,如果找不到这个孩子,陈可又要不依不饶,闹得鸡犬不宁,最受伤的还是继盛,她希望用自己的隐忍让儿子从小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家庭里。鸡叫了两遍,天快亮了,曹丽听到了院门声响,急忙披衣出门,对面的陈可也奔了出来,父子俩垂头丧气的样子已经说明了结果。陈可瘫坐在门槛上恶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说:“找不到我儿子她儿子也别想活,把她儿子关到柴房饿死!我要分家,再也不想看见这娘俩,让他们滚到后院的柴房去。要不,我就死给你看!”说着,陈可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撒手锏,起身就往墙上撞去,继昌一把抱住姨娘说:“别着急,弟弟肯定丢不了,我再去找找!”继昌突然看到爹正瞪着他,慌张地松开姨娘回到自己房间。继昌小时候跟着姨娘长大,自然比继盛和姨娘多了几分亲情。大概是近墨者黑吧,在性格和脾气方面继昌身上有姨娘的影子。曹丽知道,陈可不会轻易饶过他们娘俩,她走过来用哀求的口吻说:“妹子,是我没把盛儿管教好……”“少来这套,你总是这副假惺惺装可怜的样子,给谁看啊!”
自从有了小继盛,家庭争吵逐渐升级,每当这个时候,杨富就拿起旱烟袋蹲在墙根底下,“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一边是糟糠之妻,一边是宠爱的小妾,每次纷争都以妻的妥协让步而告终。陈可一把夺过杨富的旱烟袋扔在地上,哭着喊道:“你倒说句话呀,我不想再看到他们娘俩!”杨富叹了口气,默默地捡起烟袋,在厚厚的棉鞋底上磕了磕烟灰,从嘴里挤出来沉重的两个字:“分家!”“先把那娘俩关起来,找不到继美就饿死他们!”陈可变本加厉,还是不肯罢休。“你有完没完!”杨富忍无可忍地训斥刁蛮的陈可。“她不是说没管教好儿子嘛,那就把她关进柴房!”陈可咄咄逼人。
继盛被吵闹声惊醒,在门后偷偷听着,知道自己闯下了祸,又让娘受欺负了!听到姨娘说让爹把娘关起来,他推门跑出来说:“不许关我娘,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要关就关我!”“盛儿,这儿没你事,快回屋去!”曹丽急忙推小继盛进屋,一个人面对这场斗争。杨富蹲在一旁沉默不语,心中暗自欣喜:小小年纪就懂得担当,强过他这个做爹的,他不舍得关小继盛,可又害怕陈可撒泼,这些年他就这么一直忍着、气着、窝憋着。小继盛挣脱娘说:“爹,男子汉不分大小,祸是我闯的,跟娘无关。”“盛儿!”“娘,别担心,不就是关柴房吗,我自己去!”说完,继盛朝后院的柴房走去。陈可唤来继昌把继盛锁在了阴冷昏暗的柴房,断水断食。杨富心里很不是滋味,布满皱纹的脸上微微抖动了几下,继续蹲在门口抽着旱烟。
两天过去了,还是没有继美的消息。曹丽心急如焚,咳嗽加重了,想想两个孩子,一个不知去向,一个在柴房里忍饥挨饿,她更加寝食难安。盛儿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了,当娘的心也跟着一起煎熬。午夜时分,她偷偷端着一碗水拿着一块干粮,悄悄从窗户跳出去,直奔后院的柴房。这时柴房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曹丽使劲儿推了推柴房的木门,在两扇门板的缝隙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劈柴。“盛儿,盛儿,娘给你送吃的来了。”继盛放下斧头跑过来伸出小手拉住娘的手说:“娘,我的手热乎吧?晚上冷睡不着觉,劈柴就暖和了。”曹丽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头,把一块干粮递了过去,哽咽着说:“还有力气劈柴呀?孩子,娘没出息,让你受苦了。”继盛接过去咬了一口干粮把脸贴在门缝上小声说:“娘,告诉你个秘密,我把柴房屋顶捅了个洞,吃雪团,饿不死我的。对了,继美哥哥找到了吗?”曹丽擦把泪水摇摇头说:“听你大哥说,村里有人看见继美跟一个陌生男人走了,怕是被‘放花’的拐走了吧,唉!”“总听大人们说‘放花’的拐孩子,要被我碰上,我就把他们拐到衙门去!”小继盛边吃边嘟囔着。“盛儿,快喝口热水!”曹丽端起碗又说:“哦,等着,我去找个勺子!”“娘,这儿有瓦片。”继盛从袖子上擦了擦瓦片递了过来。曹丽忍住了咳嗽,拉着儿子的小手怜爱地说:“真是个聪明孩子。娘给你讲故事吧。”“娘,快回屋吧,着了凉又该咳嗽了!”继盛催促着娘,母子连心,她放不下儿子在柴房受罪,娘俩就这么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手拉着手睡着了。
“咣当”一声,娘俩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陈可一脚把碗踢在门上摔碎了。“你给小灾星送吃的了?”陈可怒目圆睁,质问曹丽。曹丽惊慌失措,不停地咳嗽着,想站起身,趔趄了一下扶住了门。“娘,娘!你再欺负我娘,等我出去跟你没完!”继盛扒着门缝冲陈可喊叫。“不得无礼。娘没事,就是腿酸了。”曹丽说着朝前院走去。“你闹完了吗?非要闹出人命才肯罢手?”听见陈可的吵闹,杨富来到后院斥责陈可。“盛儿还小,饶过他吧。”曹丽央求着丈夫。杨富刚要打开柴房门,陈可把钥匙抢了过去。
“娘,我回来了!”僵持不下之际,继美突然走了过来。陈可又惊又喜地跑过去抱住了儿子,喜极而泣,然后又上下打量着。“可吓死娘了,你去哪儿了?遇到‘放花’的了?怎么回来的?”曹丽也高兴地过来问:“美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继美说:“有个大叔说喜欢我,带我去了他家,还给我买好吃的,我说想娘了,他就把我送回家了。”陈可听后神情有些紧张。杨富奇怪地问道:“大叔?为什么他对你这么好?”“回来就好,走,跟娘回屋。”陈可拉着继美就走,曹丽过来说:“给我钥匙,把我的盛儿放出来!”“放出来,可以!他得像狗一样爬出来驮着继美在院子里转三圈儿。”陈可得寸进尺地继续说道:“舍不得儿子,你就爬!”继盛扒着门缝大声说:“娘,别搭理她。我就是死在柴房也不向这个恶婆娘低头求饶……”说完抓起喝水的瓦片朝姨娘扔了过去。“盛儿,姨娘是长辈。”曹丽过来阻止小继盛。“娘,为什么要把弟弟关进柴房?是大叔让我去跟他玩儿的,不关他的事,为什么要罚他?”继美说完,气呼呼地从娘的手里夺走钥匙给继盛开门,小哥俩高兴地拥抱在一起。
这个除夕,是杨家最后一顿团圆饭。
过完年就分家了。杨富和陈可占了三分之二的家产,过起了一夫一妻的家庭生活;曹丽和大儿子继昌夫妇,还有小继盛姐弟俩共分得三分之一的家产。虽然这样的分家于情于理很不公平,但对于身心俱疲、疾病缠身的曹丽也是一种保护和解脱,她把前院的两间南房留给了继昌小两口,带着两个孩子收拾出后院的两间柴房住进去,也算躲个清静。分家后,善良柔弱的曹丽依然生活在陈可戾气的笼罩之中。六岁的小继盛读书的梦想又破灭了,成了田里的小劳动力,小继盛又告别了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熬过了半年的辛苦,更加凄苦的生活开始了。陈可教唆继昌夫妇,说小继盛是个灾星,有他在就家无宁日,继昌家这么久不能怀孕生子就是继盛妨的,继昌将信将疑,最终还是提出和娘再次分家。于是原本分来的三分之一家产,继昌又拿走了二分之一。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一冬天的咳喘加之心气瘀滞又积劳成疾,曹丽的喘疾发展成了肺痨,听说这种病会过人,全家人都避之不及。曹丽心灰意冷,拜托娘家兄弟带走两个孩子,继盛让姐姐跟着舅舅走了,自己坚持留下来照顾娘,还要忙着地里的庄稼。一个七岁的孩子过早地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村里的好心人偶尔接济一下娘俩。
一天,继盛去地里拾柴,回家路上突然下起了雨。他习惯性地躲进一家私塾避雨,药铺和私塾是继盛在闲暇时经常光顾的地方。每次给娘去药铺取药,他都盯着那些花花草草的中药问个不停,村医李先生送他一本发黄的《黄帝内经》。听到同龄孩子朗朗的读书声,便是继盛最快乐的事情。私塾的先生沈琇,是本村的老儒生。今天,沈先生正在领读《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继盛聪慧过人,有过耳过目不忘之能,只跟着沈先生和孩子们读了两遍就背过了。听到沈先生说休息,他像往常一样迅速离开了。雨还没有停,继盛突然想起那一大筐柴火丢在了学堂门口,娘正等着柴火熬药呢,他急忙返回学堂,不小心摔了一跤,沈先生微笑着拉起了他,继盛鞠躬施礼道谢说:“对不起,学生惊扰了先生。”沈先生说:“那就罚你背一遍刚学的文章再走!”继盛恭恭敬敬地把刚才学到的文章背诵了一遍,沈先生捋着花白的胡须说:“孩子,以后听课无须匆忙,随来随走便是……”继盛鞠躬道谢,转身背起柴消失在雨幕中。
早春的雨很凉,绵延不绝,天气很冷,但继盛的心暖暖的。脚下的路很泥泞,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出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应该有的艰难。走着走着,继盛想到了娘:“哦,柴湿透了,没柴烧又该挨饿了,最糟糕的是没法给娘熬药了。”想到这儿,继盛灵机一动,脱下衣服包起一捆柴抱在胸前,背上再驮着一大筐艰难地行走在雨中,稚嫩的小肩膀磨出了一道道伤痕。雨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鞭打着稚嫩的身躯。一想到娘还躺在家里等着柴熬药,小继盛更加焦急,道路泥泞难走,鞋子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了,他就光着脚丫子踩在阴冷的泥水中行走。眼看就要到家了,继盛一个趔趄跌倒在了泥水中,胸前的一捆柴也甩了出去,背上的一筐柴压在了身上。他顾不上疼痛,挣扎着爬过去抓起那捆衣服包裹的干柴。一把雨伞为他遮住了风雨,一双温暖而熟悉的手扶起了他。他抹了把糊满泥水的脸:“娘!”娘俩抱在一起,在雨中相拥而泣。自从娘俩相依为命,娘已经习惯了坐在门口的石墩儿上等儿子回家,闲下来的时候教继盛写写字。送继盛到学堂读书一直是她的最大心愿。
娘拿起一件夹袄披在继盛身上,先让他在炕上暖和一会儿,然后从箱子底下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个锦缎的包裹,打开包裹,是一个精美的耳坠。小继盛拿起耳坠歪着小脑袋仔细看。“嘿嘿,多像一只眼睛啊,真好看!为什么只有一个?”娘给继盛讲了一段故事:“姥爷曾在北平府做过典史,有一天姥爷带全家外出,碰上一个男人正在毒打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男人说这是他家买来的丫头,犯了家规,要把她卖去窑子,姑娘跪求姥爷救命,姥爷拿出身上所有的碎银子,男人还嫌少,继续毒打姑娘,姥姥情急之下摘下一个耳坠给了那个男人。这是一对难得的天珠耳坠,一个就能换几十两银子。男人丢下姑娘心满意足地走了。姥爷后来又给了姑娘盘缠让她回家,姑娘磕头谢恩,问恩人的姓名,姥爷只告诉她是保定府容城县人。姥姥说,天珠是娘家祖传的,是神秘珠宝,可以带来福报好运,一个用来救姑娘一命也值了,剩下这一个就成了娘的陪嫁首饰。”娘拉过继盛的小手说:“这是娘唯一值钱的东西,遗憾的是天珠耳坠再难成双,不过她能福佑你和更多的人,娘最大的心愿是让你读书,把它留给你当些银两读书吧。”继盛再次将天珠耳坠托在手上看了又看,然后麻利地起身迅速地在娘脸上亲了一口。娘焦急地说:“傻孩子,我这个病过人啊。”继盛把耳坠还给娘说:“那我就用天珠耳坠保佑娘好起来。娘,今天私塾的沈先生说,我可以随听随走,不用偷偷摸摸地听课了。娘,你躺下,我这就去熬药,一会儿听我背诵新学的文章。”
看着可爱坚强的儿子,曹丽心里一阵欣慰、一阵酸楚。她早就听邻居说继盛经常到村里的私塾偷听课,她给不了儿子坐在学堂读书的尊严,给不了儿子一个幸福祥和的家,让一个七岁的孩子承受了很多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苦难,可他自己却活得很自尊、自信和乐观。“娘,喝药了!”继盛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到娘跟前。曹丽慌忙拭去脸上的泪水说:“盛儿,娘对不起你,这么小就让你受苦。”“娘,苦是什么?苦是成为名臣良相的必修功课,今天我听沈先生讲的就是吃苦的事儿。”听到儿子这番话,她欣慰地笑了。“盛儿,给娘讲讲,先生怎么说的?”“娘,先把药喝了吧!”继盛扶起娘,给娘身后倚上枕头伺候娘喝完药,得意地说:“娘,今天我学到了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娘听着: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继盛洗了一块热毛巾给娘擦了擦脸兴奋地说:“舜帝从小在田野耕田劳作,傅说从筑墙的劳作中被起用,胶鬲过的是贩鱼卖盐的艰难日子,管夷吾曾经是个受苦的囚犯,孙叔敖从海滨隐居的地方被发现才华,百里奚更惨,是从奴隶市场里赎买回来的……先生说,上天要给一个人重任,一定先让他受苦、挨饿,磨炼意志,锻炼心志。娘,这些帝王、名相、贤臣从小就受苦。先生也说了,小时候吃苦是福。”曹丽已经泪流满面,看着乐观坚强的儿子,欣慰地说:“娘,终于可以安心了。”她爱怜地抚摸着继盛身上被柴划的一道道渗血的伤痕,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出了一身虚汗,她感觉浑身要虚脱了一样。“娘,快躺下歇会儿。”
自从知道继盛跟段老先生看春联学写字后,曹丽就暗下决心让继盛拜老先生为师,可是由于分家的变故拖了下来。本来分家各过后想送继盛去读书,可自己的痨病又把继盛美好的愿望扼杀了。她既没有经济能力,也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送孩子去读书。痨病,让亲人避之不及,她见不到丈夫杨富,儿子儿媳偶尔隔窗相望,只有继盛不怕过上病,娘俩相依为命,她觉得自己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她,实在不知道要将继盛托付给谁,估计只能带着万般无奈和遗憾离开了。
“娘,起来吃饭吧。”她努力地睁开眼睛。“盛儿,娘的日子不多了,娘走后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娘,怎么又说丧气话?”“咳,咳……娘再躺一会儿。”咳嗽声很微弱,一股热血上涌,她抓起枕边的手帕,又是一口血,在继盛扭头端饭的空隙,她偷偷压在了枕头下面。她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对整个世界充满了极度渴望和留恋。她一把拉住继盛说:“别离开娘!”她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望和对儿子的依依不舍,眼睛盯着继盛微笑着,笑得灿烂迷人,继盛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祥,他捋了捋娘额头散乱的头发,湿漉漉的。“娘,发烧了?”“盛儿,把你刚才的文章再给娘背诵一遍。”继盛点点头轻声背诵:“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突然,娘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继盛慌了。“娘,娘,醒醒,醒醒啊,娘……娘……”继盛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哭声穿透乌云包裹的夜幕……继盛在黑夜中奔跑呐喊,爹和姨娘担心过上痨病,带着继美早已远避他乡;哥嫂坚持等到娘入棺后才肯到场;好心的邻居帮小继盛把娘入殓……经过一夜的挣扎和哭喊,继盛的嗓子哑了,心像被掏空了一般,没有了眼泪,他静静地守在娘的灵柩前,他感觉满腔的悲愤窝在心中不知从何发泄,满肚子的话不知说给谁听,满脑子都是娘慈祥的笑脸,继盛昏昏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继盛感觉额头凉飕飕的,还散发出淡淡的香味,一个美丽模糊的影子正在给他喂香喷喷的粥,“娘,这是娘的味道。”继盛抓住一只柔软的手,激动地喊:“娘,娘你别走!”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发现是一个美丽羞涩的女孩。他怔怔地看着她,一袭淡蓝色的衣裙衬托出少女的羞涩,一张清秀的瓜子脸,月牙似的秀眉下是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一张小巧的嘴巴镶嵌在高挺的鼻梁下,水润粉红的嘴唇微微开启露出洁白的牙齿,两个迷人的小酒窝随着脸上的表情时隐时现。“你发烧了!”女孩轻启朱唇,脸颊绯红,继盛尴尬地放开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你是谁?仙女下凡吗?”继盛赶紧坐起来,额头的一块绣花方巾带着一股幽香从脸上滑落,他捡起方巾,角上绣着一个“贞”字。“我叫张贞,胡村的,是你大嫂的堂妹,见你趴在棺材上睡着了,额头很烫,就,就把你扶了进来。”张贞有些羞涩,两只纤纤细手一会儿摸一下浓黑的秀发,一会儿又抓一下衣裙。“哦,听娘说过,大嫂有个漂亮的堂妹是个巧手织女。给,这是你的吧?”继盛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把绣花方巾递了过去,张贞腼腆地转身走了。继盛看着张贞远去的倩影,在失去娘的这个薄凉的世界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
继盛红肿着眼睛,浑身轻飘飘的,他披麻戴孝趴在娘的棺材上,像是搂着娘撒娇一样,把身子和棺材贴得紧紧的,用一颗火热的心和娘对话:“娘,听到儿的心跳了吗?你能听见儿说的话吗?我才七岁,还没来得及孝顺娘,娘就走了,我的伙伴儿快乐地读书,他们都有娘的疼爱,我呢,看到的是爹和姨娘的冷酷、哥嫂的冷漠,为什么?娘你太善良,任人欺负,活得太委屈,我不想这样活,我要去读书,总有一天我要让娘看到,儿子杨继盛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一连几天,继盛把自己闷在屋里看着娘留给他的天珠耳坠,天珠仿佛是娘温柔的眼睛,他很想去读书,但又不忍心当掉娘心爱的耳坠,这是娘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也是他思念娘的唯一物件。从小心灵手巧的继盛找来一块枣木和刻刀,一点一点雕琢娘的样子,木屑和着眼泪悄然飘落,娘的音容笑貌越来越清晰……
04 私塾旁听
风吹在脸上,冰凉的泪水轻轻滑落。一株小草立在新坟上任凭秋风呼啸,一阵风把它吹倒后顽强地爬起,依然笑对阳光,真是“疾风知劲草”。跪在坟前的继盛看着这株小草,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擦干眼泪,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这是用张贞那块绣花方巾包着的娘的木雕像。继盛坚定地说:“娘,不管我走到哪里,您都陪在我身边,陪我长大,看我怎样做一个男人!”一堆纸钱随风燃烧,暖暖的,像是娘温暖的拥抱,这是娘的头七。
“他娘啊,你怎么也没等我回来就走了?!”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继盛头也没回,给娘默默地烧纸钱磕头。“大姐,我们回来晚了。”是姨娘的声音,继盛依然没有回头,听到这样虚情假意的声音,他感觉恶心,心中满是愤懑。还有大哥继昌,他们也来到娘的坟前。耳不听心不烦,继盛给娘磕了头转身离去。继昌一把拽住他说:“爹和姨娘回来看娘了,你还小,和他们一起过吧。”继盛一言不发甩开继昌继续走,继昌再次拽回继盛重复刚才的话,继盛回过头对继昌一字一字咬着牙冷冷地说:“放开我,用不着你们可怜!”那种坚定的语气和愤怒的眼神好像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继昌不知所措地放开了继盛。杨富看着这个七岁的儿子,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很陌生,他从腰间摸出旱烟袋坐在坟前吐着烟圈儿。姨娘上前一步说:“死鸭子嘴硬,早晚会饿死你!”看到可恶的姨娘,想想多年来她凌驾于娘的头上,给娘受的气,继盛怒火中烧,气愤地说:“总有一天,我让你跪在这里求我娘!”“嘿嘿,风大也不怕闪了舌头,难道你还真能当了大官?嘁,做梦吧,那是你爹痴人说梦,给我放牛干活儿,我可怜你赏你一碗饭吃!”“告诉你,我不是我娘,也不是我爹,我是杨继盛!”说完,继盛转身离去。
杨富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默默地抽着旱烟,儿子继盛的一番话,像个大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妻子的离去,让儿子继盛突然变得很陌生,也仿佛变得很强大。他不敢面对继盛的眼神。“我不是我娘,也不是我爹,我是杨继盛!”这句话像是一句魔咒回荡在他耳边驱之不去,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心。他一个接一个地吐着烟圈儿,另一只手一把一把抓着泥土给妻的坟培土,手指渗出了血,泪水顺着古铜色的脸静静流淌。他叼着烟袋,嘴角微微抽搐。夫妻一场,如今阴阳两隔,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鬼迷心窍地跟着陈可躲出去了。邻里的唾弃,内心的愧疚和懊恼,压抑的情绪像毒药侵蚀着杨富的心灵和躯体,何以解闷?唯有烟酒。他抽闷烟,喝闷酒,麻醉自己的神经,一个个烟圈儿飘荡在空中,似乎带走了一丝丝忧郁;他更希望在酒精的麻醉下,还能在梦里遇见那个大官儿,叫他爹。“咳咳……”一阵风吹来,纸钱的烟雾和灰尘迎面呛得他咳嗽了几声。“快走吧,怕不是被她过上痨病了吧?”陈可催促着他,继昌和姨娘一起拉他起来,他甩开继昌,推开陈可,冲着天空吐了一口烟圈儿,继续用渗血的手抓土,给妻子的坟茔培土。
转眼又到了秋收时节,七岁的继盛用稚嫩的肩膀挑起耕种田地的重任。他每天早出晚归,收割稻谷玉米,一筐一筐地往家背,肩膀磨出了水泡,他总是在村外的私塾小憩,听一会儿学堂里的读书声。一天,沈先生怜爱地说:“孩子,我不收你束脩,来读书吧!”继盛深鞠一躬说道:“多谢先生,娘说了,欠债还钱,人情债还不清。学生还要劳作,每天在门外听一会儿,就当歇歇脚。”继盛再次向沈先生鞠躬施礼,用羸弱的肩膀挑起两担谷子回家了。
继昌今天显得格外热情,正在给继盛收拾院子和剥玉米,看到继盛他急忙迎上来接过担子说:“小孩子家这么辛苦,大哥看了心疼啊!”继盛没有理睬,揉了揉红肿的肩头,自顾忙着手头的活计。继昌尴尬地跟在继盛后面讨好地说:“为什么不去跟爹和姨娘一起过?”继盛冷冷地说:“是爹让你来的,还是姨娘让你劝我去放牛,还是地里缺苦力了?”继昌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继盛一捆一捆地从担子上卸下谷子,抹了一把汗,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说:“他们连娘的死都不管,还能指望他们心疼我?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饿不死!”“你小时候笨得连话都不会说,从井里捞上来后说话就伶牙俐齿了,我说不过你。”继昌这番话,又让继盛想起那刻骨铭心的“落井遭遇”,娘最想息事宁人,不让他说出落井实情。看到继盛一直在沉默,继昌以为继盛心动了,继续劝说道:“就算在乡亲面前给爹留点脸面吧,你不是想读书吗?爹说送你去读书。”为了完成爹的授意,继昌只好用继盛最关心的读书来诱惑。这句话确实触动了继盛,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回屋从瓮里舀了一瓢水海饮下去,抹了一把嘴角,看着大哥。继昌心中窃喜,心想:“这犟小子终于上钩了……”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继昌高兴得有点太早了,只听继盛用坚定的口吻说:“脸面?娘死的时候他们躲了,有没有想过脸面?娘都入土了,虚情假意地猫哭耗子,他们有没有想过脸面?”继昌悄悄爬在脸上的窃喜被继盛这句话击得粉碎,他瞪了继盛一眼,掷下手中的一捆谷子愤然离去。继美来找继盛玩儿,正好碰到怒气冲冲的继昌,他喊了一声“大哥”,继昌仿佛没听见一样自顾离去。
命运都是公平的,继美是爹娘的掌中宝、心头肉,得到的爱最多,却不幸得了癫疾;而继盛就像一株野草,任凭风吹雨打,却长得健壮而聪慧,虽然晒得黝黑,但眼神中却透出同龄孩子少有的刚毅和担当。长他两岁的继美瘦弱而白净,心地善良,为人单纯,却性格懦弱,是这个穷家养出来的“富娃”。继盛是他最知心、最信任、最依赖的人,娘说继盛命硬,妨死了亲娘,是杨家的灾星,不让他和继盛在一起。娘不在家时,他就想方设法找继盛玩儿,有时还会和继盛一起忙会儿农活。“喂,大哥怎么了?”继美见继盛正忙得不亦乐乎,便走过来神秘地说:“我今天又看见那个人了,原来他跟我娘早就认识,我说他怎么会对我那么好呢!”继美从袖口拿出一撮香脆的炒黄豆塞到继盛嘴里,自己坐在一旁也“咯嘣咯嘣”地嚼着。继盛狐疑地问:“哪个人?”“就是那年我们找段爷爷写对联,一个大叔带我去玩儿了,你还被关进柴房了,还记得吧?”“当然记得。”继盛一边忙着搓谷子一边若无其事地支应着。继美在继盛耳边小声说:“他还说迟早有一天会带着我和娘离开杨家。”他东张西望看看四下无人,悄悄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字条接着说:“这是他让我捎给娘的,你认字,写的啥?”继盛拍拍满是灰尘的小手,接过来一看:“明天晌午村外土地庙见!”继盛念了一遍,觉得有些诡异,“你娘没说他是谁?”继美摇摇头,继盛灵机一动说:“想知道他是谁很简单,只需要玩儿个‘藏猫猫’的游戏,怎么样?”继盛做了个鬼脸,他知道继美最喜欢玩儿的游戏就是“藏猫猫”了,继美立刻来了兴致,继盛又在他耳边耳语一阵子,继美高兴得手舞足蹈,把兜儿里仅有的一小撮炒黄豆塞进了继盛的嘴里,趁娘还没回家就急忙溜走了。
在继盛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不能像娘一样卑微地活着。”他永远忘不了大哥继昌成亲那天发生的事:姨娘说她请了一位神医,能医治“哑巴病”,就带他去见那个人。出门后他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房后的水井旁左顾右盼。这个男人中等身材,条形笑脸上一双鼠目不停地乱转,左腮一颗黑痣,痣上有一根毛发,给继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说,打上井水来,桶不要着地,趴在井沿,饮三大口,再吃一粒药丸,就会说话了。说完他急忙拧动辘轳放开井绳,把桶系下去,然后迅速打上一桶水,悬在井口,对姨娘说:“你扶着辘轳别动,就这么悬着,我给孩子拿药丸。”姨娘扶着辘轳,那个男人扶住晃动的水桶,让继盛趴在井沿喝水,刚喝了一口,继盛就被一双大手推了一把。落井的刹那间,继盛听到了这个男人和姨娘的奸笑声……死里逃生后,继盛跟娘说了实情,可娘却不许他跟任何人说,就当是姨娘帮他治好了“哑巴病”。娘的善良和一再忍让并没有换来他们的善心,反倒是变本加厉,临终前都没有得到他们一丝的关心和照顾,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善良没有棱角就会伤害到自己。我不是我娘,也不是我爹,我是杨继盛!”继盛的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他一直有种感觉:推他落井的男人和继美说的大叔是同一个男人,一定和姨娘脱不了干系。
晚上,按照继盛的安排,继美把字条交给娘。陈可神情紧张,立刻关上门说:“没人看见吧?”“娘,我想去读书认字。”继美撒着娇跟娘说道:“我跟继盛一起读书,有他保护我,你总该放心吧?”陈可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此时,辛苦劳作了一天的继盛睡了一觉醒过来,浑身酸痛,饥肠辘辘。继盛拿出娘的雕像说:“娘,我不能像您一样在这个家里逆来顺受,不能让他们再欺负我,我要弄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害我!娘您放心,我不会伤害继美的。”他搂着娘的雕像喃喃自语,逐渐进入梦乡……第二天吃完午饭,趁娘翻腾衣裙的时候,继美就溜到继盛的后院,俩人从后门悄悄溜走,朝村外的土地庙奔去。每到初一十五,就会有人到土地庙祭拜祈求,平时却少有人光顾。今天是十六,不会有人来,但昨天有人供奉的祭品还新鲜着,小哥俩一人拿了一块供品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继美说:“继盛,你说我们偷吃供品,土地爷会不会知道呀?”“他知道又能怎样?我还是城隍爷呢,管着土地爷的,看像不像?”继盛端坐在蒲团上,小哥俩哈哈笑起来。“嘘,有脚步声,快藏好不许出声啦!”继盛说完,拉着继美钻到摆放祭品的桌子底下,一块破旧的黄布把桌子围得严严实实,继盛嘱咐继美说:“和大人玩儿‘藏猫猫’的游戏,不能乱说话,不要暴露我们。”继美顺从地点点头。
继盛透过破旧的桌布孔看到一个男人模糊的身影走进来踱来踱去,不一会儿又听见门响,男人迅速地躲在土地爷像后面偷窥来人。“可儿!”男人轻声呼唤着。“你胆子也太大了,还敢让儿子捎字条!孩子不认字也不知深浅,万一好奇给人家看了就麻烦了!”原来这个男人就是陈可的情人常海。继美惊讶地看着继盛,继盛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下听。
“我不想跟你偷偷摸摸苟且下去,我想离开这里,你跟我去京城吧!”说着,常海抱住了陈可。“我不走,美儿受不了劳顿之苦,再说那个病秧子死了,他也该把我扶正了。”“扶正又怎样?他叫杨富,富吗?穷鬼一个,只会抽烟喝酒,有什么好?当初为了给他那个病秧子老婆冲喜,把我们俩拆散了,凭什么……”常海越说越气,嗓门也越来越高。“嘘,你小声点儿,我要回家了,你快走吧!”陈可有些慌张,试图从他怀里挣脱,一个趔趄倒在了供桌下。“娘!”继美忍不住喊出了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扶起娘。陈可和常海惊慌失措,“美儿,你怎么会在这儿?”陈可急切地追问继美。继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子底下,常海冲过来一把掀开了桌布,供品撒落在地上。继盛早就听出了这个声音,他就是当年充当神医把他推到井里的男人,左腮上那颗长着一根毛发的黑痣他永远忘不了。继盛正端坐在桌子底下,双手合十,大耳垂肩,眉宇间七颗星若隐若现,活像一尊小土地爷,两道剑眉下一双眼睛目光如炬,迸发出怒火。常海乍一看吓了一跳。继盛起身,从桌子底下出来,紧握双拳一步步向常海逼近,不知怎的,这个成年男人却被这个孩子的一股莫名的气息逼得倒退了几步。“常海,你快走,快走啊!”陈可见状脸色煞白,朝门口推搡着常海。“你,叫常海,我记住了!”继盛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重复,攥着拳头继续向常海逼问:“你为什么要把我推下井?为什么害我,为什么?”继美吓得战战兢兢地看着娘问:“是你们把继盛推下井的?”
常海一双游离鼠目嵌在塌鼻子两侧,黑痣上的那根毛发微微抖动着。被陈可一推,常海好像一下醒了过来,他甩开陈可,伸手指着走到面前的继盛吼道:“算你小子命大,让你多活了几年!你娘死爹不亲的,活个什么劲啊!”继盛一头把常海撞在了墙上,咬住他一根手指头,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陈可上来拽开继盛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气呼呼地说:“你别不识好歹,那是给你治哑巴病!”继盛满嘴是血,吐掉常海的一节手指头,不甘示弱地说:“别以为我小孩子好骗,你们就是想合伙害死我!我娘不让我说,你们还得寸进尺了!”“敢咬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常海气急败坏,抡起拳头朝继盛打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继美从旁边冲过来挡住了继盛,常海一拳打在了继美的脸上,继美一翻白眼,倒在地上开始抽搐。“他是你儿子啊!”陈可疯狂地抱住继美掐人中。继盛听到姨娘的话,惊呆了。常海狰狞地向继盛扑过来,继盛机灵地冲向门口,大声呼喊:“来人哪,抓坏蛋!”陈可放下怀里的继美,冲上来抱住常海的腿,歇斯底里地喊:“你快走吧,给我留点脸面吧!”“来人哪,杀人啦,救命啊!”继盛从小就跑得快,嗓门高。陈可抱着常海苦苦哀求道:“求你了,快走吧!”常海不敢久留,看了一眼正在抽搐的继美,转身跑了。陈可追上继盛,跪地哀求说:“今天发生的事不要对你爹说,更不要对外人说,求你救救继美吧!”继盛气愤地甩开姨娘就走,“继美是为了救你呀!”这句话击在了继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转身背起口吐白沫的继美朝村里跑去……秋收时节,继盛比别人起得更早,因为他要留出一些时间去私塾听课。这天,继盛像往常一样,天刚蒙蒙亮就起身忙地里的活计,然后拖着一身的疲惫来到学堂坐在门口听课。学生们也习惯了门外有一个浑身泥土的同学。这几天沈老先生正在讲“对课”,也叫对对子,就是对联。继盛回想起那年和继美去段老先生家写对联的情景。他一直在想:为什么古人能写出那么经典的对联,还能写出百读不厌的好诗词?原来“对课”是写对联和作诗词的基本功呀。
继盛进学堂读书的想法更加强烈了,他渴望成为一名真正的学生,有尊严地向沈先生面对面求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门外接受学生异样的讥笑的目光和沈先生同情的赞许。沈先生呷了一口茶说道:“对句是写诗作词的基本功,不用心则不成器,敷衍则自毁前程,为师说两个上句,你们对下句,听好:老学生。”课堂里鸦雀无声,沈先生环顾四周,呷一口茶,还是没动静。继盛脑子飞速地转动,他扒着窗户看见冥思苦想的同学都大眼瞪小眼的,急了一脑门子汗,实在忍不住,大声说:“老学生——小进士。”继盛洪亮的声音吸引了同学们的目光,沈先生也投以赞许的目光。继盛有些慌张,赶紧拿起锄头要走。沈先生说:“好,对得好!”说完,他笑容可掬地把门打开说:“继盛,以后就进来坐在门口听课吧。”沈先生在门口放了一个蒲团,让继盛坐在上面听课。继盛有些受宠若惊,他恭敬地向沈先生深鞠一躬,谦逊地抱拳施礼见过同学。继盛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不再是鄙夷和蔑视,而是一种羡慕和热情。“你们天天端坐学堂读书,却不及门外旁听的杨继盛用心求学,要多向他学习呀!”沈先生和学生们一起鼓掌。继盛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日上三竿,便对沈先生说:“抱歉,学生还要去收地里的谷子,以后我还是在门外听课吧,免得打扰先生和同学。”看着继盛瘦小的身影渐行渐远,沈先生抚须慨叹:“此儿必登黄甲矣!”
继盛的心情格外好,浑身充满了力量,抬头看看秋高气爽的蓝天,朵朵白云轻轻地游走。田野里,沉甸甸的谷子低头微笑;阳光下,噼啪爆开的豆荚似乎是给继盛鼓掌。刚一进门,继盛惊喜地发现沈先生正和爹坐在大槐树的石桌子旁喝茶,姨娘在旁边阴沉着脸。继盛上前向沈先生施礼,沈先生笑容可掬地看着继盛对杨富说:“祖上阴德,七星子必光耀杨家,不要误了孩子的前程啊!”说完,沈先生拍拍继盛的肩头,起身告辞。
自从上次土地庙的事情发生后,姨娘的嚣张跋扈收敛了几分,却总是想办法阻止继盛和爹单独说话。“盛儿,想去读书吗?”杨富点上旱烟,吐了个烟圈儿问继盛。还没等继盛回答,姨娘以讨好的口气抢先说道:“那就让他们哥俩一起去读书吧,也好有个照应。”杨富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有点不敢相信她的“宽容大度”,她话锋一转继续说:“继盛是个聪明的孩子,这几年一直在私塾旁听,不用每天去读书吧,上午读书,下午放牛。”
继美从屋里跑出来兴奋地拉着继盛的手说:“哦,我们一起去读书喽!”这时,继昌一身臭汗牵着牛回家了,听到这话,气哼哼地嘟囔说:“读书和放牛都是吃三顿饭。小孩子家读啥书啊,去放牛!”继盛一直很平静地听着他们说,就连继美的热情也没有感染他的情绪,他冷冷地说:“小孩子能放牛,就不能读书了?放牛人和读书人吃的饭不同,放牛永远当穷人没出息,读书考进士,吃的是官饭!”“哼,白日做梦!”继昌不屑地狠狠地甩下一句话走开了。
杨富一直闷坐在一边抽着闷烟,望着一个个烟圈儿很快由浓渐淡到消失,他久久地仰望着这棵古老槐树的枝叶,片片落叶随风飘落,这是怎样的一种凄凉!他一直相信的那个梦,好像就在眼前,可又觉得那么遥远,果真有那么一天:“一个大官喊他爹?唉……”想着想着,一声轻叹,他起身在大槐树的树干上磕了磕烟锅子里的烟灰,一手搂着继美,一手拉过继盛。娘走了快两年了,这是爹第一次拉他的手,继盛感觉既亲切又陌生,他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爹的大手用力捏住了他的小手,轻咳了几声,带着几分恳求的语气对继盛说:“将就一下,就半天吧,你聪慧,是块读书的料。这事就这么定了。”继盛沉默着。“他爹,外面凉,你身体不好。美儿,扶你爹回屋歇着!”院子里只剩下继盛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摸了一下被爹拉过的手,隐隐地觉察到了一种久违的父爱,他抬头看着爹有些蹒跚的背影,他的眼睛模糊了。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但小草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半日读书的生活已经让继盛很是惬意了,放学后,以牛为伴,置身荒野,放逐心灵,有时晚餐就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寻些瓜果充饥,有时干脆睡在瓜田,一觉醒来已是深夜。深邃的夜空,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耳边是虫鸣蛙叫,偶尔还伴随着肚子的咕咕声。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有一次大哥找到田里,只是叮嘱他别把牛丢了,却不会在意他的温饱。
这天,沈先生讲忠奸。“我们从小读圣贤书,要慧眼识人,分辨忠奸善恶。相传北宋权相蔡京被流放时,有一车的金银财宝,最后却饿死在了途中,为何?沿途百姓知道他是祸国殃民的奸臣蔡京,他给再多的钱也不卖给他食物,他只能等死。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孔子说,富贵人人向往,贫贱人人厌恶,但不以仁道得到的富贵,君子不能享用,不以仁道方式摆脱贫贱,也非君子所为。”
继盛听沈先生讲得津津有味,又记起娘讲过的精忠报国的岳飞和奸臣秦桧的故事,忠与奸,善与恶,好与坏,这就是长大后要面对的吧。继盛小时候是个不会说话的异类,只有娘最疼他,给他讲故事,每当在学堂听到沈先生讲故事,就会勾起继盛对娘的无限思念……
05 露宿荒野
娘来了,抚摸着继盛的头。“盛儿,不管多苦多累,一定要好好读书!想娘的时候,就诵读那篇文章,娘能听到。”继盛乖巧地点点头,给娘背诵:“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继盛依偎在娘温暖的怀里,可是娘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继盛着急地喊:“娘,娘……”小继盛猛地坐起来,抓住娘的手:“娘,别走,我想你!”
“继盛,做梦了吧?这里蚊虫多,我给你盖个单子。”借着月光和手提灯的照耀,继盛看到一个漂亮的姑娘。月光把她婀娜的身姿拉得修长,她微笑着说:“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贞姐姐。”“哦?”继盛想起来了,娘去世的那天,是她守在他身边,她是大嫂的堂妹张贞!继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起身说:“贞姐姐好,你长高了,我刚做梦见到娘了,没吓到你吧?这是哪儿?”
张贞比继盛年长五岁,十六岁的豆蔻年华,正是一个姑娘的花季年龄。“这是我家的葡萄架。今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我来这里乞巧,葡萄架下乞巧是最灵的,我要成为容城手艺最好的织女。”张贞双手合十,裙袂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一头秀发垂于肩头,在脑后挽起一朵云鬓,她忽闪着一双迷人的丹凤眼对着月空自豪地说着心中的理想,转身羞涩地对继盛说,“每次都能碰上你想娘。”继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贞姐姐你真好看,像天上的仙女下凡。”张贞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莞尔一笑,轻声说:“你嘴巴越来越会说话了。你看,天上的织女正在和牛郎相会呢,我祈求天上的织女保佑我成为我们胡村、成为容城县最手巧的织女。”
“哦?这里是胡村?”小继盛惊讶地张大嘴巴,“这头老牛,把我驮到你们村来了,我得回家了。”咕噜咕噜……小继盛起身要走,肚子却提出了抗议,他尴尬地看了一眼张贞。“饿了吧,我这儿有香甜的芝麻饼,是我亲手做给天上的牛郎织女的。”说着,张贞麻利地从篮子里拿出了芝麻饼,小继盛咽了一下口水,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说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是饿,但我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说完,继盛牵起牛就走。
“哈哈,那你陪我一起乞求天上的织女赐予我一双灵巧的双手,你帮了我这个忙,就当我谢你了,你就可以吃了,好不好?”张贞笑着拉继盛过来,在葡萄架下铺好一块方布,摆满丰盛的饭菜、新鲜的水果,又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线、七枚针摆放整齐。继盛听娘讲过乞巧节和牛郎织女的传说。
相传,古时候有个善良的年轻人叫牛郎,父母早逝,兄嫂虐待他并霸占了家产,只给了他一头老牛。七月七日这天老牛开口说话了,说天上的七位仙女下凡来洗澡,只要他拿走河边的一件衣服,就有仙女留下来和他成亲。果然,心灵手巧的七仙女成了牛郎的妻子,从此牛郎耕田、仙女织布,他们还生了一双儿女,过着幸福的生活。后来,王母娘娘知道了,强行带走了织女。牛郎挑着一双儿女追赶,眼看就要抓住织女的手了,王母娘娘拔下头上的簪子向空中一划,顿时出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天河,牛郎织女只能隔河相望,每年的七月七日才能通过鹊桥相见。后来人们就把这一天称为乞巧节。七月七日夜晚,女人们陈列美食、水果、女红等向织女星乞求灵巧和幸福。
继盛难为情地说:“这是姑娘乞巧的日子,我就不用了吧?”“今天也是牛郎织女见面的日子,咱们就祝福他们吧。”继盛点点头。
葡萄架上的手提灯在温柔的月光下忽明忽暗。虔诚祈祷后,张贞坐在方巾上,灵巧的双手一会儿就把七彩线纫到了七根针上,真是一双巧手啊!看着张贞拿着针线的神情和温柔的笑脸,继盛不自觉地想到娘的慈祥面容,产生了一种无以言表的亲切感。
哞,哞……“哈哈,我忽然想起来,你是牛郎,我是织女。哦……不,不……”张贞听到牛的叫声,忽然来了牛郎和织女的灵感,说着又觉得不对劲儿,摇头否定,脸颊绯红。继盛倔强地说:“我不是牛郎,我是杨继盛,不会永远放牛的,我要读书考进士!”
看到继盛严肃的表情,张贞知道说错话了。“好好,我相信你,你从小那么聪明,看你脑门儿上的七颗星就知道你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张贞又拿起一个香喷喷的芝麻饼递给他,说道,“你不当牛郎,我愿意当织女。我要让爹娘和天底下的人都能用上我纺的线,穿上我做的服饰。你是七星子,是福星,有你陪我乞巧,我一定会成为容城的第一织女,以后你的衣服我全包啦!”
“不用,不用……”“又是什么不受‘嗟’来的呀?嘿嘿。”看着继盛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张贞浅笑了一下接着说,“我们是亲戚,我就是你姐姐,就这么定了,我爹还在那边等我,先走了。”张贞扭身走了,把轻松和笑声也带走了,却留下了一股暖流沁人心脾。继盛仿佛找到了久违的亲情。
张贞的倩影很快消失在月色中。葡萄架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织染的清香,这是思念的味道,久违的亲情。继盛从怀里掏出娘的木雕像,慢慢打开方巾,轻抚方巾一角那个秀丽的“贞”字,又把娘的雕像搂在怀里,仰望浩渺星空。姨娘说他是灾星,不愿见到他,更是剥夺继盛和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或许是姨娘内心恐惧,或许是担心自己夺走继美的父爱。继盛是这个家的异类,他宁愿待在田野,也不愿回到那个缺少亲情的家。葡萄架下,一个人的宁静,一个人的孤独,继盛就这样一个人和着夏夜的轻风,听着虫鸣蛙叫和庄稼拔节生长的声音,进入了梦乡……每到继盛露宿荒野,杨富就油然而生一种难以名状的自责,却又不愿让陈可看出这种情绪,更不愿让亲朋邻里讥笑他一个堂堂男人受制于妾。他视面子为生命,他宁愿压抑、委屈自己也要维持这个家的所谓“宁静”和自以为是的男人的尊严。人是最能够接受心理暗示的动物,他憧憬着安宁与和谐,也虚荣地扮演着这个角色,久而久之,他的潜意识中形成了自己的梦幻,生活在掩耳盗铃、自以为很幸福的虚幻世界里,不肯也不许自己面对现实。他经常在深夜失眠,以烟酒麻痹神经,想到以天地为家的儿子继盛,想到妻子弥留之际是怎样的孤独和悲凉。那时,他想去看她,可妾以死要挟,他丢下一息尚存的妻子和无助的继盛,避开了,可他却避不开良知的谴责。三年多了,杨富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无法释怀,一直艰难地活在煎熬和愧疚中……深夜,他又拿起旱烟袋,缓缓地装上烟丝,一个个浓重的烟圈儿慢慢散去,紧接着又是几声咳嗽。
“哎呀,我说你这毛病越来越重了,总是咳嗽,还大半夜起来抽烟,不会被那个死鬼过了痨病吧?”陈可被丈夫的咳嗽声吵醒,嘟囔了几声又睡过去了。杨富起身走向院子,坐在大槐树底下的石凳上,仰望星空,叹息一声,继续抽烟遐想。对于小儿继盛,他曾经有那么多的期待和美好憧憬。继盛的出生曾让他欣喜若狂;继盛的落井重生曾让他相信必有后福;他也曾答应过妻子,一定让继盛读书科考……他相信这个儿子注定不一般,是杨家的希望。半日的读书就已经让继盛知足了,他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他不是个心狠的人,可是,他越是亲近继盛,这个家就越不得安宁,他压抑着内心的责任去迁就宠溺着妾的所作所为,不知这是一种真情,还是一种痴爱,或者是一种说不清的孽缘情债。为了陈可,杨富无情地丢弃了对妻子和继盛的那份为夫为父的责任,只为换取所谓的风平浪静。“咳,咳,咳……”杨富狠狠地嘬了一口旱烟,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意识到这种无法宣泄的情绪已经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一阵夜风吹过,虽是夏日,却也寒凉,杨富不禁哆嗦了一下,在地上磕了磕烟袋,仰望静谧的星空,一声声叹息。他还要回房再小憩一会儿,因为明天多年未见的定兴表弟辛体元要来家里做客。
“表兄,你这院子阳气不足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大早,几年没见的表弟辛体元还是那样风趣和幽默。他把马拴在进门的牛棚里,浓密的鬓发依稀可见银丝,头插一支道家发簪,一袭灰白的长衫裹着挺拔健壮的身躯,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镶嵌在饱经沧桑的脸上。辛体元手提一盒糕点,神采飞扬,眉间带笑,声音爽朗而豁达,和迎面走来的杨富形成了鲜明对比。只见杨富手不离烟袋,微弯着腰不时轻咳几声,脸色黑黄,呈现一种病态。杨富吐了一个烟圈儿,咧着嘴强挤出笑容,脸上的褶皱夹杂着洗之不去的灰尘,似一条条黑丝随着表情游动于脸庞。表兄弟相见,拱手施礼寒暄。杨富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殷勤地说:“久盼表弟驾临寒舍,可你一进门就取笑老兄!我这副模样,阳气能足吗?快进屋凉快会儿!”辛体元上前拍拍杨富的胸脯一语双关地说:“心,是一切的根本。人生要懂得放下和面对,把心胸敞开了,身体也就健壮了。”
陈可见过辛体元后,沏上茶水退了出去。“就是这个女人,让你神魂颠倒、五迷三道,以致不顾妻儿?”辛体元讲话直来直去,他端起茶碗,放在嘴边,用茶盖轻轻推着热气,一双小眼睛瞥着陈可的背影,小声对杨富耳语了几句。杨富的脸抽动了一下,难为情地说:“表弟说话总是这么尖刻,不提这些吧。”“愚弟我阅人无数,她心中充满怨恨和嫉妒,你不替她治愈这种嗔恨,反倒为了所谓的家庭和睦和面子迁就她,这不是善良,而是纵容她的怨气和仇恨。我知道表兄要面子,但你的宠溺和善良不仅会伤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她。这些话能戳到你的痛处,我想除了我,没人会说。”听了辛体元的一番肺腑之言,杨富的脸上再也挤不出笑容,他低头沉思,又顺手拿起烟锅子往里面装烟丝,手微微有些发抖。
辛体元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儿,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十年过去了,当年给继盛办的那场热闹的“期扬礼”依然历历在目,如今已物是人非。当年那个一岁的小家伙一定长成大孩子了吧?“继盛一会儿就到。”杨富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眼神有些呆板。“懂我者莫过表兄呀。唉,时间好快!回想当年孩子突然掉进炕洞的情景,真是苦了孩子,听说后来继盛还掉进井里大难不死?是意外,还是人为?我相信表兄心里自有一杆秤……”“我让继昌去买酒了,是表弟最爱喝的‘甘泉酒’,我只等贵客临门时才舍得喝一次!”杨富答非所问地岔开了话题。陈可是他最敏感的神经,也是他的梦幻,有关陈可的话题他不想提及,唯愿自己活在那个虚幻的世界中。
杨富又点上了一锅旱烟,辛体元看到他阴郁的情绪和强装出来的笑容,轻轻摇头叹息,不敢再去触碰他那根脆弱的神经。杨富习惯性地向空中吐了个烟圈儿,低沉地说:“这孩子生在杨家也是造化弄人,这次请表弟过来是想把继盛托付给你,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他娘走了,我再撒手,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么过?我欠他们娘俩的太多了。”杨富的这番话让豁达的辛体元陷入了沉默。
“爹,我回来了。”继盛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沉闷。继盛麻利地从牛背上下来把牛拴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这是定兴的表叔,你一岁时,表叔给你办了一场轰动全村的‘期扬礼’,北河照村独一份儿。”继盛眨了眨眼睛,整了整衣角,双手抱拳深鞠躬说:“表叔好,侄儿有礼了。”辛体元轻抚胡须,上下打量着继盛:这个十一岁的少年,方脸,阔额,双耳垂肩,眉宇间七颗痣若隐若现,脸上少了几分同龄孩子的天真,骨子里透出一股少有的成熟和刚毅,还有一种倔强和凛然之气。
辛体元伸手拉过继盛看了又看,转身拍着杨富的肩头眉飞色舞地说:“嗯,比小时候更英俊了,一副贵相。表兄,打起精神,等着享继盛的福吧。”陈可扭着身子嗲声嗲气地走来说:“饭做好了,里面请!”继盛抓起一把草转身朝牛棚走去。精明的辛体元很快察觉到了什么,他半开玩笑地对杨富说:“表兄呀,我跟这孩子一别十年,今天我得让他给我倒酒。”陈可噘着嘴回屋了,杨富喊回了继盛。
“表弟,继昌买酒还没回来,先坐吧。”杨富招呼辛体元落座。辛体元拉着继盛一起坐,继盛急忙说:“表叔,我就站在这里伺候吧。”“唉,继盛,今天是特殊的日子,你享有特权,就坐在我旁边。”继盛挠挠头,杨富狐疑地看着辛体元,打趣地说:“什么日子?你光临寒舍就是杨家的好日子。”“继盛的生日啊,唉,看你这爹当的,十一年前的今天,是继盛带来了七天七夜的大雨解旱呀!”杨富很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作答。是啊,亲爹连儿子的生日都不记得,还能说什么?“表叔,昨天爹问我今天什么日子,是我没想起来,今天爹请您来,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吧!”继盛机灵地给爹解围,杨富的心里稍稍平静了,继盛却强忍着内心的酸楚。是啊,娘在的时候,每到生日,继盛都能吃上娘擀的一根儿长长的面,寓意长命百岁。娘把一根面条堆满案板,直接下到水烧开的锅里……娘走了,再也找不到那种味道了。姨娘端来饭菜,故意在继盛坐的位置用力放盘子,沉浸在回忆中的继盛被吓得哆嗦了一下,和姨娘目光交集的瞬间,依然是冷漠。这些细节逃不过见多识广的辛体元的眼睛,他看了一眼空杯,微笑着对继盛说:“听说你这小家伙对句很厉害,表叔出个对子考考你,听好啦,上句是,无酒是穷主。”
杨富更加尴尬,嘴里嘟囔着:“继昌这就快回来了,这‘甘泉酒’呀,不好买,村里只有一户酿这酒,还要每天深夜去午方村的‘玉井甘泉’挑一担当天最新鲜的泉水才能酿造出最纯正的味道,估计继昌要多走几个铺子,来,先喝茶。”杨富伸出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指甲盖儿里塞着泥土,继盛机灵地接过了茶壶,给表叔和爹斟满。辛体元说:“还是表兄懂我的口味。”辛体元呷了一口茶,转身又转向继盛问道:“想好了吗?继盛。无酒是穷主,你对下一句。”继盛盯着酒盅忽闪着大眼睛静神凝思,这时,继昌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走进来说:“爹,表叔,酒来了,跑遍了村里的铺子才买到这酒。”“有儿为名臣!”几乎就在继昌进门的同时,继盛兴奋地对出了下句。杨富尴尬的表情顿时烟消云散,辛体元拍案叫绝,激动地一把举起继盛转了三圈儿说:“无酒是穷主,有儿为名臣。嗯,绝句呀!好啊,继盛,有志气,表叔没有看错。”继昌失落地放下酒坛子走了,怏怏地回到自己屋里。陈可躲在门外看到这一切,一腔妒火往上蹿,她恶狠狠地甩了一下门帘,正在开怀大笑的杨富无意间瞥见陈可,笑容戛然僵住,急忙说道:“继盛,快给表叔倒酒。”杨富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酒坛。“继盛啊,听说你还在私塾旁听了五年,现在的蒙教学堂对你太肤浅了,你还经常把先生问住,人家都不敢教你了。”
当听到继盛大声对句“有儿为名臣”的那一刻,杨富对继盛深藏的父爱和压抑多年的期待逐渐释放了,心里也敞亮了。他端起酒杯敬表弟,豪爽地一饮而尽,又是一阵咳嗽,继盛跑过来给爹拍拍后背,递上茶水,杨富喝了一口,顺手把继盛揽在怀里,毕竟是血浓于水的父子,三年的隔阂仿佛在这一刻瞬间消融。“表弟啊,这孩子今后就托付给你了,不要拒绝。”说完,杨富眼含热泪,又端起第二杯酒一饮而尽,继盛马上又递上一杯茶水。“表兄呀,你身子有恙,不要勉强再喝了,放心吧,继盛交给我了。”辛体元端起酒杯回敬杨富。
06 励志名臣
还没有进入隆冬时节,寒风就肆虐在这座平原古城,呼呼的寒风裹挟着落叶,夹带着柴草,旋空而飞,各家紧闭门窗,窗户纸偶尔被乱舞的枝叶捅破。大街上依稀可见几个孤独的身影,脖子缩进衣衫,行色匆匆……爹走了,这个家就像这阴冷的天气,找不到一丝温暖。夜半冻醒,继盛浑身瑟瑟发抖,手脚冰凉。他穿上张贞送来的寒衣,捧着娘的雕像,蜷缩在陋室的角落,默默地流泪,苦挨着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一束强光照得继盛睁不开眼睛。“太阳快照到屁股了,表叔给你买了烧饼,快趁热吃。”辛体元唤醒了可怜的继盛。“表叔,我爹他……”继盛像是看到了亲人,一头扑在表叔的怀里,呜呜大哭,多日来的苦闷和委屈就在这一刻爆发了。辛体元帮继盛擦去泪水,愧疚地说:“你爹是爱你的,只是他越来越不敢表现真实的自己,他的面子比命重要,逐渐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封闭起来,不许别人去触碰。他把你托付给我,是表叔不好,来晚了,走吧,跟表叔去定兴读书。”
继盛和表叔同乘一匹马,回望着矗立于云端的容城古老门楼,就要阔别这里,继盛的鼻子一酸,顿时热泪盈眶。一阵寒风吹来,他裹了裹衣衫,把娘的木雕像紧紧搂在怀里,在心里跟爹娘道别:“爹,娘,儿子一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为爹娘争口气。”一阵寒风吹来,继盛打了一个寒战,辛体元用大氅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揽在怀里,这条有力臂膀像一股暖流温暖了整个寒冬,温暖了继盛的内心世界。多少次,他钻在娘的怀里撒娇、听娘讲故事,躺在爹的怀里闻着爹身上烟酒的味道;多少次,他在寂寥的荒野中醒来,在冷风肆虐的陋室醒来,梦里与爹娘的温情很快化作一个残酷的现实荡然无存。
大街上,偶尔冒出来几个形单影只的路人,在寒风中瑟缩前行。呼啸的寒风裹挟着马蹄声,继盛和表叔一起在马背上有节奏地摇曳,多日来的苦闷心绪,大概就在这表叔温暖的怀里,得到了释放,他睡着了。一种古老悠远,夹带着无尽的哀婉之声把继盛从梦中唤醒。他睁开眼睛,仰头回望,表叔正捧着一只圆形的东西深情吹奏。继盛好奇地问:“表叔,这是什么,真好听!”“这是埙,是一种吹奏乐器,音色朴拙,由陶土烧制而成。埙起源于楚地,其声悲亢而激越,在先秦时广为流传,可惜这个乐器在宋代以后就很少见了。”看继盛听得津津有味,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点着埙孔,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辛体元把埙的吹奏要领简单说了一下,把埙递给继盛,继盛学着刚才表叔的样子试吹了两下。辛体元惊讶地说:“真没想到你还有音乐天赋!表叔觉得你不该做名臣,应该做大儒。你勤奋好学有过目不忘之能,诗词对句高于同龄孩子,音乐领悟力也超凡。”继盛咧开小嘴,得意地说:“名臣和大儒,两者兼做岂不更好?”“人不大野心不小啊!这只埙就送给未来的名臣和大儒了。”继盛谢过表叔,把埙搂在怀里,继续往容城正北定兴县行进。
继盛缓步走在拒马河畔,垂柳悄悄泛起了新绿,鸟儿莺歌呢喃,燕子在水面上轻舞,偶尔点一下水面嬉戏,繁忙的码头井然有序,货船和客船像是拒马河风景画中流动的飘带。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南来北往的货船渐渐褪去白天的喧嚣,农家的渔船满载而归,波光粼粼一起一伏荡漾开来,附和着渔民的歌声,真是一幅动静结合的绝美画面,继盛常常陶醉其中。
到定兴东引村表叔辛体元家寄住求学已经大半年的时间了,大病初愈的继盛像重生了一次。乐观豁达的表叔给了他最好的精神疗愈,常带他到拒马河畔边走边讲这里的故事。表叔常说:“继盛在寓意‘大定兴盛’的定兴一定会开心高兴的!”最开心的事就是去学堂读书。放学后,他喜欢沿着拒马河绕回家,这是一条智慧和财源之河,和白洋淀一样,汪洋浩渺中承载着许多战马奔腾和文人骚客的故事。传说拒马河的由来,源自一场以少胜多的战争。
相传晋朝时,羌族首领石勒率百万大军南征,奔赴拒马河。皇帝派大将刘琨领十万兵马抵挡,以一当十,难有胜算。刘琨看着地势险要、水流湍急的拒马河顿生计谋:命人砍来树桩钉进河里,在树桩之间拴上绊马桩阻止石勒兵马来犯。石勒大军果然中计,行进河中顷刻间人仰马翻,马被绊住了,前不能进后不能退,石勒绝望之际口吐鲜血落水而亡,晋军大获全胜,从此这条河就叫“拒马河”了。
定兴学堂的老先生病了,今天要来一位邸南台先生(名宸,号南台)同学们好奇地等候新先生。几个富家学生似乎有些“欺生”的心理,调皮地在课桌间嬉戏,鹿兴和王利仁不小心打翻了几案上先生用的茶杯,水洒在鞋子上,俩人脱掉鞋子,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继盛是新来不久的外乡学生,总是和几个安分守己的同学默默地坐在靠窗的角落,对于两位同学的恶作剧,继盛不屑一顾,只是低头读书。“啪啪……”两声戒尺拍打桌案的声音很快制止了同学们的喧闹,鹿兴故意咳嗽两声模仿老先生调皮地问道:“杨继盛,你为何来到定兴读书?”话音刚落,同学们哄堂大笑。继盛抬起头正好看见窗外有一位穿着月白长衫的儒雅男人径直朝学堂门口走来。看上去他已过而立之年,器宇轩昂,一身凛然之气,颔下留着胡须,略显黑红的方脸,不笑自喜。从气质上看,应该是新先生,继盛灵机一动,诙谐地说:“佩服两位同学对邸先生倒屣之迎,先生马上到!”同学们顺着继盛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位先生走来。两位同学惊慌起身,匆忙间一人抓了一只鞋子蹬上跑回座位。先生推门阔步走了进来,同学们起身向邸先生施礼。
邸先生敏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两只不一样的鞋子横躺在桌案不远处,他皱了一下眉毛,眯着眼睛静静地观察,然后围着两只鞋子转了一圈儿,什么也没说。刚才还在气喘吁吁的几个同学也屏住了呼吸,一本《孟子》重重地被放在桌案上,打破了难挨的寂静。邸先生明显有些愠怒,那双不笑自喜的眼睛瞬间好像拉直了,他一字一句振聋发聩:“跪下静思!”
同学们怔了一下,全部跪地闭目。邸先生踱来踱去,审视着每个学生,他身上似乎带着某种气场,走到身边就会不自觉地让人感到一种压力。邸先生踱到继盛身边好像停了下来,能听到他的呼吸声,继盛突然睁开大眼睛调皮地笑了一下,又很快闭上眼睛。邸先生怔了一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邸先生打破平静严厉地说:“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这是立身处世之本,定国安邦之基。”啪啪……说着,邸先生拿起戒尺拍了两下桌子,“今天第一堂课,就是考本事、讲规矩。鞋子主人穿上鞋子到桌案前罚跪,其他同学免罚。”鹿兴和王利仁诚惶诚恐地穿上湿漉漉的鞋子,跪在桌案前。“此不妥行为当受罚,考两个题目,答得好饶过,答不好罚跪整日。先诵韩愈的《进学解》。”两个同学互相看了一眼,情绪稍稍放松下来,背诵道:“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好了!”邸先生微微点头打断了他俩说,“记住:业精于勤荒于嬉。第二个题目是对句,听好,藏形匿影。”两个同学四目相对,冥思苦想,弱弱地说:“此起彼伏。”“观山看海。”“上跳下蹿。”……邸先生眯着眼睛,不置可否。两位同学江郎才尽,脸憋得通红,学堂寂静无声。“谁能替他们俩对句?”邸先生把机会给到了其他学生。“显姓扬名!”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醒了邸先生的耳朵,他突然眼睛一亮:“再说一遍!”继盛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显姓扬名。”邸先生眉开眼笑地说:“绝对呀绝对,你叫什么名字?”继盛起身鞠躬回答道:“多谢先生夸赞,学生杨继盛。”邸先生一看是刚才那个突然睁开眼睛的学生。继盛继续说:“先生,学生想自告奋勇讲个故事。”同学们不解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继盛,邸先生也猜不透这个学生到底要讲什么,便点头应允。
继盛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清清嗓子讲道:“东汉时,才女蔡文姬之父蔡邕通音律,善辞赋,精书法,官至左中郎将。他非常惜才,好结交文人墨客,一次门人报告王粲来访,他异常兴奋,匆忙间把鞋都穿倒了就去迎接。众人不解,来者只是一个少年,何劳蔡中郎如此礼遇?蔡邕说:‘王粲聪慧超群,文采过人,我不能及。’后来王粲在文学上取得了很大成就,是‘建安七子’之一。从此,后人用‘倒屣相迎’形容热情迎客和对宾客的重视,也比喻客人非常尊贵。”同学们投来赞许的目光,被罚跪的鹿兴和王利仁更是感激。邸先生不笑自喜的双目略微加大了一丝弧度。继盛接着说:“恳请邸先生将两位同学今日之过当作是对您的倒屣之迎吧!”说完他向邸先生深鞠三个躬。邸先生对跪着的两位学生严肃地说:“回去思过改悔去吧。”
定兴学堂多是本县富家子弟,继盛是客居定兴的“外来生”常常会被同学们用异样的眼光来审视。今天,平时娇生惯养的学生对继盛的“故事搭救”充满了感激。放学后,同学们都簇拥着继盛,争相同行。“继盛,明天不上课,来我家玩儿吧!”“到我家吧!”原来是鹿兴和王利仁在争相邀请“救命恩人”继盛,两个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鹿兴拉着继盛,一张白净的娃娃脸透出了单纯的友善。“好啊,听表叔说你家可气派呢,你爹是定兴很有学问的大善人。”继盛爽快地答应了,扭头却发现王利仁失望地走了,继盛刚要追上去,鹿兴调皮地扯住了他的衣角。
继盛听爹讲过,鹿家和杨家祖先于永乐年间一起从小兴州移民到保定府,鹿家定居定兴,杨家在容城安了家。鹿家是书香世家,乐善好施,与人为善,日子过得很殷实。一大早,继盛来到了鹿家大院。门口一对大石狮子威严地矗立着,石狮子两侧是两个长方形的大石桌,这是鹿家用来做善事的,每年的腊八节,鹿家一定会在大门口支灶施粥,灾荒年头,鹿家就在门口两侧发放食物救助灾民。两扇大门徐徐打开,老管家刚要问话,鹿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拿腔带调地抱拳躬身施礼说:“恭候仁兄大驾光临寒舍,贤弟这厢有礼啦!”继盛忍俊不禁,鹿兴也憋不住哈哈大笑,两个人手拉着手进了鹿家气派的四合院。
四合院历史悠久,早在西周时期就有完整的四合院建筑,到了汉代又有了更新的发展。受到风水学说的影响,四合院从选址到布局,都有一整套阴阳五行的说法。唐代四合院上承两汉,下启宋元,其格局是前窄后方;元明时期四合院逐渐成熟,拥有一个完整的四合院大多是非富即贵的人家。鹿家,是一座宽阔雅致的“日”字形的二进三院四合院。第一进为门屋,假山鱼池映入眼帘,两侧则是用人住的倒座房;第二进院是厢房和正房,纯木质窗棂既古朴又灵动,正房和厢房旁边各有一间耳房陪衬,其中东侧耳房书有“醉书斋”,朱红色的游廊让这个院落显得更加错落有致,穿过“醉书斋”旁边的一道琉璃瓦的拱形门,就到了三进院,这是主人的私享空间。
院内回廊盘转,青石环绕,秀色醉人。继盛想起自己那个充满争斗和不堪的家,心里不免油然而生一种惆怅。放眼庭院春色盎然,他突然停下脚步说:“庭院深深深几许,庭院越深,越不得窥其堂奥。鹿兴,来到三进院有些失礼吧?”鹿兴拉着继盛的手小声说:“嘘……鹿家不会把你当外人,听爹说祖上修建宅院的时候,特意将花园建在了二进三院落,我爹把靠近三进院的耳房改成了‘醉书斋’,用来读书和会客,爹说这样可以显示鹿家对宾客的尊重。好了,继盛,别想那么多了,爹说给我们一个惊喜。”继盛点点头略带伤感地说:“惊喜?在大宅院有爹娘陪伴,每天都是惊喜和幸福,可惜我没你这么好命。”从小衣食无忧在大宅院长大的鹿兴,单纯、阳光而快乐,怎会懂得经历爹死娘亡并且生活在贫寒、纷争的家庭中的辛酸和无奈?鹿兴好奇地问:“你爹娘呢,对你不好吗?”继盛苦笑了一下,看见有仆人正在修剪园中的花草,继盛蹲在青石板上,指着石缝中顽强的小草,自嘲地说:“满园美景,你是被人呵护的花,我便是这石缝中无人理会的小草。”鹿兴蹲在继盛对面,若有所思地托着腮凝视着继盛,噘着小嘴说:“哦,我好像懂了。难怪你客居定兴,以后你就是我的挚友仁兄,可以随时来我家玩儿。”
两个少年手拉着手沿着曲径通幽的青石板小路,绕过一座假山,来到花园正中心的“诗语亭”。“诗语亭”四面环水,微风吹来碧波荡漾,黄色的琉璃瓦,白色的雕梁,檐上挂着的小铜铃不时发出“叮叮”的轻响。亭子中央是一个漂亮精美的白玉石圆桌,配有四个墩儿,古朴典雅。继盛想起了家里大槐树底下的石桌子,虽然比不上这白玉石桌的精致细腻,但那是一种永远抹不去的亲情与乡愁,每每想起,心里总有一种暖暖的幸福。
继盛抬头看着碧空下的“诗语亭”三个大字,羡慕地说:“好有诗意和情趣的地方哦。”“对,我爹常在这里吟诗作画,这是我家‘文昌’所在的风水宝地,来到这儿文思能泉涌,我们玩儿对句好不好?”这时仆人端来茶水和点心,鹿兴拿起一块糕点诙谐地说:“喂,待会儿见了我爹不要说我在学堂的事啊,先堵堵你的嘴巴。”没等继盛回答,鹿兴就将一块糕点塞进继盛嘴里,然后又抓起一块塞进自己嘴里,俩人的嘴巴上沾着糕点的渣子开心地笑着。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鹿兴这个乐天派,继盛的兴奋神经很快被调动起来。“跟你在一起,想不快乐都难。言归正传,你出上句,我对下句。”两个人喝口茶水,正襟相向而坐,摆出势均力敌的架势。鹿兴说:“听好了,旭日东升。”继盛看看东方升起的太阳,扭头又看了一眼西方:“红霞西照。”
鹿兴看着花园里的树木和花草,抬头看看鸟儿,眼珠子一转,说道:“百丈游丝争绕树。”“我想想啊,好像读过,一群鸟……哎呀,实在想不起来了。”继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鹿兴得意地接着说:“告诉你吧,百丈游丝争绕树,下一句是,一群娇鸟共啼花。这是唐初四杰之一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的一句。还有,你读过《西厢记》吗?”
继盛一直用急切和羡慕的眼光看着鹿兴,他有些疑惑:鹿兴在学堂上对句不是很灵光,背诵《论语》《孟子》等与他不相上下,今天他怎么一下子就比自己博学了呢?“鹿兴,你太棒了!”鹿兴笑着站起身,拉着一脸懵懂的继盛走出了亭子,漫步在石子路上,自豪地说:“卢照邻是涿州人,《西厢记》的作者王实甫是定兴人,大文豪刘禹锡定州人,都是燕赵这片热土上出的文豪,我爹常说,他们的诗词作品一定要熟记于心。”
继盛惊讶地说:“哦!你们鹿家不愧为书香世家呀!”鹿兴诙谐地做了一个捋胡须的动作,然后倒背着胳膊学着爹走路的样子,学着爹的口气故意卖个关子说:“燕赵故土文人墨客辈出,侠义风骨迭代传承。荆轲刺秦的故事你可知道?”继盛忍不住笑出声来,回答道:“当然知道,燕国太子丹在易水为荆轲壮行,一首《易水歌》唱出了燕赵人的侠义风骨,但你知道……”继盛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也故作幽默地说,“哦,鹿先生,我想起来了,为义士荆轲击筑送行的高渐离就是定兴人。”两人忍俊不禁,相互擂了一拳哈哈大笑起来。
鹿兴又突然收敛了笑容,神情有些暗淡,叹了口气,降低了语调说:“我再说个有争议的定兴人吧。他叫张柔,少年时慷慨侠义,善于骑射,金朝时组织一支武装力量抗击盗贼,保家卫国,朝廷重用他为‘定兴令’,可在狼牙山抗击蒙古军时被俘投降,转而灭金,他的儿子蒙元大将张弘范又灭掉南宋……”继盛义愤填膺地说:“哼,抓住就投降,卖国贼,忠臣不侍二主。”“就是!”鹿兴也一脸怒气,狠狠地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
“你们俩小家伙说什么呢,这么义愤填膺?”一个厚重的男中音打断了俩人的谈话。“爹!?您偷听我们讲话。”鹿兴撒娇地说,“爹,这就是我常说起的杨继盛。”继盛鞠躬行礼道:“见过鹿伯父。”
鹿先生已届不惑之年,书香世家的儒者气质,一袭灰色的长衫在春风的吹拂下微微飘动,黑色短须跳跃于白净的方脸宽颌,谦谦君子的温和中不失一家之长的威严。他端详着继盛称赞道:“你就是容城北河照七星才子‘小进士’,嗯,好面相,宽额方脸,浓眉凤眼,眉宇间七颗痣,将来必登黄甲也,为名臣啊!”说完,他潇洒地轻抖长衫,在石凳上翩然落座,仆人斟满一杯茶退下。“小进士?爹,您认识继盛?”鹿兴疑惑地看着爹,跑过去讨好地给爹捏了捏肩膀。鹿先生抿了一口茶,表情严肃下来说:“长不大的孩子,学堂来个新先生让你们出尽洋相,得亏继盛讲故事解围!”鹿兴和继盛张大了嘴巴,鹿兴弱弱地说:“爹,您是参透《易经》了,还是哪路神仙下凡转世呀?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的法眼。”
仆人来报:“老爷,邸先生和辛先生已经到‘醉书斋’了。”“邸先生?”“表叔?”鹿兴和继盛几乎同时发出惊呼!鹿先生说:“神仙到了,走吧。”鹿兴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低头跟在爹的后面。
“醉书斋”是鹿家大院的点睛之笔,房间呈长方形,门口处摆放着一扇木制雕刻屏风,典雅别致,散发着一股清香的味道,入室即有一种沁人心脾的书香气。茶台桌椅,案几书台,小憩木床,摆放得错落有致。
辛体元是定兴最潇洒达观的才子,是鹿家的常客;邸先生和鹿先生也是挚交好友,只是这些年邸先生出去游学少有联络,此番归来,正值定兴学堂老先生病重,就顶了教书先生的缺去学堂当了教书先生。鹿家是招贤纳士之地,往来之人无白丁。三人见面寒暄几句分宾主落座,仆人斟茶,摆上茶点。继盛和鹿兴怯生生地杵在一边,鹿先生幽默地说:“你们俩拜见两位先生,兴儿,今天不必倒屣相迎啦!”说完,三个人相视哈哈一笑,“醉书斋”的气氛很快缓和了。鹿兴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继盛拉着鹿兴上前施礼拜见表叔和邸先生。邸先生谦和地说:“小孩活泼乃天性,鹿兄不必挂心。”说完,邸先生把目光转向辛体元说:“仁兄,我此去游学一别五载,你依然形单影只,活得洒脱豁达,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聪慧的侄儿,教导有方啊!”辛体元品了一口茶,咂了两下嘴巴,又闻了闻茶香,风趣地说:“托贤弟的福,好久不来鹿家大院品茶谈诗了。我这侄儿命苦,从小爹娘把他扔下,托付于我,我一大男人,也不是那心思缜密之人,能在贤弟门下读书,是他的造化。继盛,邸先生就是你的恩师,鹿家是你的贵人。”继盛听到表叔的招呼,走上前来再次向鹿先生和邸先生施礼。“嗯,七星才子果然不凡。”邸先生指着墙壁上的一副楹联问继盛:“你可知这副楹联的意思?”“门前莫约频来客,座上同观未见书。”继盛念了一遍,面有愧色地说:“学生惭愧,第一次见此联。”鹿先生看了一眼鹿兴说:“兴儿,你来说说。”鹿兴刚才尴尬的情绪早就烟消云散了,他用高八度的嗓门说:“这是南宋文学家堪称‘一代文宗’的楼大防挂在书斋的一副对联。楼大防居官持正有守,忧国忧民,治学博览群书,对客人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对那些俗气的‘频来客’他惜时如金,不愿与其聊天闲扯;但若有奇书异卷,定邀同仁好友一同欣赏切磋。”继盛向鹿兴抱拳致谢,若有所思地说:“受教了。正如唐代刘禹锡所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只不过,鹿家大院并非陋室,继盛客居定兴,得各位先生教诲,还有鹿兴益友乃三生有幸。”“嗯,孺子可教。兴儿,你和继盛去二楼‘调素琴、阅金经’吧!”
“醉书斋”二楼是鹿家的藏书阁,鹿兴没有爹的应允是不能带外人进入的。鹿兴高兴地拉着继盛向二楼奔去。二楼的屋顶为木制坡型,屋子的四面墙全是木制书格,分门别类摆满了各代藏书,正中间是一个偌大的案几,上面堆着文房四宝,旁边小案几上摆放着一把七弦琴,彰显主人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的气度。
“鹿兴,真羡慕你呀,你爹有这么多书啊!”继盛看得眼花缭乱,围着书格如痴如醉。只听一声雅音萦绕耳边,安静而悠远,清澈心扉,余音绕梁。继盛循声回头,只见鹿兴坐在案几前抚琴,两只手轻挑琴弦,神情专注,一改平日嬉笑不羁的样子,安静得像个小儒生。继盛手捧一本书,静静地站在他旁边欣赏聆听。一曲终了,鹿兴轻抚琴弦,闭目深呼吸,许久才从琴声的意境中回到现实。“鹿兴,你弹得真好听!”继盛既羡慕又惊喜地围着琴看来看去,说道:“一块木头、七根弦就能发出这么美妙的声音,我要自己制作琴。”鹿兴张大嘴巴,盯着继盛看了良久,感慨地说:“哇,你还不会抚琴,就敢说制琴,看来只有你这七星才子才如此张狂。”“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人抚琴,就会有人制琴,制琴的一定会抚琴,抚琴的不一定会制琴,为什么就不能制琴呢?”
“说得好!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如果被万物各自的形象与用途束缚,就不能领悟、回归到无形的道体之中,正所谓君子不器嘛。”鹿先生等三人听到琴声也来到二楼,正好听到两个孩子的对话,他俯下身,带着慈父般的关爱说道:“制琴先要学琴,孩子,鹿家的‘醉书斋’随时向你敞开,想学琴了,跟鹿兴回家。”听到这番亲切的话,继盛顿时感受到一股浓情父爱,鼻子发酸,眼睛溢满了泪水,竟一时语塞。辛体元感激地说:“多谢鹿兄对侄儿的厚爱。”他拉过继盛,一起向鹿先生深深鞠了一躬。邸先生上前轻拨了一下琴弦对继盛说:“琴,又称瑶琴、玉琴、丝桐和七弦琴,是我国的传统乐器,至少有三千年历史。古籍记载了伏羲作琴、神农作琴、黄帝造琴、唐尧造琴等传说,舜定琴为五弦,文王增一弦,武王伐纣又增一弦为七弦。能抚琴者众,能制琴者均有贤者智慧。继盛敢想凡人不敢想、不敢做之事,定成大器。”
这时继盛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捏着一本《经学理窟》,刚要放回去,鹿先生说:“人与人是缘分,人与书同样是缘分,继盛,这本书肯定会对你大有裨益,拿去读吧,‘醉书斋’随时为你敞开!”继盛鞠躬致谢,看了一眼说:“张载?”“张载是北宋大儒,他提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他一生的抱负和理想的概括。以张载等人为代表的北宋理学家的最大关怀,是为先儒所追求的理想秩序奠定永恒的精神基础。如果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先儒的个人理想,那么‘四为句’则是先儒的治世抱负,是读书人所担负的使命。继盛,这本《经学理窟》是张载先生的自传,用心读。”听完邸先生一番话,继盛的心胸好像突然敞开了,思绪奔腾了,浑身充满了一种强大的力量。他双手捧书,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书,自言自语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万世开太平!”
这一年,是嘉靖六年(1527年),杨继盛十二岁。
07 弃学定兴
从鹿家回来,继盛一夜无眠,挑亮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如饥似渴地读书。表叔家是普通农家的三间北屋,东面两间配房,一个还算宽阔的方方正正的院子。表叔过着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洒脱生活,每次游学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收拾院子的杂草和屋子里的灰尘。继盛的到来,让这个简单农家保持了整洁。
堂屋摆放着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和一对圈椅,墙上挂着一副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表叔辛体元特意选了明代大才子徐渭自嘲的楹联,用以调侃自己的破屋和不谙世事的愚钝。堂屋的两侧便是东西各一间屋,屋内的陈设则更加简单,炕上是被褥,炕下是书架。那些书曾经落满尘土,继盛边看边打扫整理,书不增不减,每本书在什么位置,继盛都已经记得清清楚楚,与鹿家那个偌大的“醉书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从此,继盛隔三岔五就跟鹿兴到鹿家大院学琴、读书,醉心于大宅院的琴声,更安心于农家的苦读。继盛在奢华与素简中不断转换着角色,内心因张载的“四为句”点燃的激情越来越浓烈,然而这种幸福却潜藏着一种危机悄然袭来。
如洗的天空蔚蓝而清澈,白云随风幻化着风姿,时而浓情如蜜,时而淡薄如纱,时而消失。秋天,一个美丽和丰收的季节。金灿灿的玉米,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梨子,人们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
傍晚,放学回家,继盛顺着村外的小路走过一片葡萄园。又大又圆的紫葡萄垂挂在浓密的葡萄架下,滚圆滚圆,装满了汁液,表面浮着一层白霜,不禁让继盛想起那年七夕傍晚露宿田野,在葡萄架下与张贞不期而遇的情景。继盛驻足凝视美丽的葡萄架,睹物思人:“她,还好吗?”张贞每年都会在秋天这个幸福的季节,借回家看堂姐的机会给他悄悄送去过冬的棉衣,还有她亲手烙的芝麻甜饼,让没爹没娘的继盛感觉到胜似亲人的温暖。在继盛的心中,葡萄架成了心中最美丽的风景,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就好像张贞善良温暖的心。来定兴一年多了,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或者已经出嫁了吧。
中秋节,吃月饼赏月的团圆之日,家家户户沉浸在喜庆气氛中。表叔外出访友,团圆的日子对于孤单的继盛,既是思念,也是奢望,更是伤痛。他坐在路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娘的雕像,用张贞绣制的方巾包裹着。继盛双手捧在手心,无限的思念和哀伤顿时涌上心头。“娘,儿子知道因何而读书,不会给杨家丢脸的。”他抬头远眺圆月,想问一问住在月宫的仙女:“爹娘过得好吗?今天一定是属于他们的团圆日,不被打扰的幸福团圆日。”想想这些,继盛的心里有了些许释然,他捧起埙,对着中秋圆月给爹娘送上一曲《寄生草》。曲声哀婉动情,爹娘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听到继盛绵延不绝的思念。
沿小路走到拒马河畔,看着滔滔河水中倒映的圆月,白天的喧嚣渐渐褪去,各种船只停靠在泊位,人们各自回家。“哪里才是我的家?”这大概就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伤感吧。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美丽的拒马河畔的暮色中,似一幅游走的画面。“喂。大才子,想什么呢?”鹿兴突然从背后冒出来蹦到继盛面前,“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享受你的诗情画意呢。走吧,去我家赏月,还有一个惊喜。”“哦?又有惊喜,表叔回来了?又或者邸先生去你家把酒对诗了?”面对继盛一连串的问号,鹿兴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进了鹿家,俩人直奔后花园的“诗语亭”。月光下,鹿先生和夫人笑盈盈地看着继盛,白玉石桌上摆满了月饼、苹果、梨子、葡萄,还有一盘熟悉的芝麻烧饼,继盛心里暖暖的。
继盛鞠躬行礼。“继盛呀,以后就叫我们伯父、伯母吧,鹿杨两家的祖上都是从小兴州迁来的,你客居定兴,这里就是你的家,不要拘谨。”鹿夫人和蔼可亲,体态丰盈,身穿一件藕荷色的绣花衣裙,高耸的云鬓衬托着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庞,待人谦和有加,既有大家贵妇的风采,又不失居家妇人的亲和。她拿起一块月饼递给继盛说:“来,继盛,先尝尝伯父从京城带回来的月饼。”继盛的目光不由得瞄了一下芝麻饼,鹿夫人很会察言观色,拿起芝麻饼递给继盛说:“还是这个亲,是吗?月是故乡的明,饼是家里的香呀!”
“继盛,能吃出这饼里的味道吧?”继盛咬了一大口,迫不及待地问鹿兴:“好熟悉的味道,谁做的?这是中秋夜的惊喜吗?”鹿兴掰了一块放到嘴里,调皮地说:“真有这么好吃?我尝尝,一个芝麻饼就是惊喜了?你真容易满足。惊喜在这里,请看……”顺着鹿兴手指的方向,一个少女从假山后款款而来,月光映衬着她婀娜的身姿,飘飘长发倾泻及腰,像是月宫下凡的嫦娥。她顺着石子路徐徐走来,美丽的倩影,熟悉的步伐。“贞姐姐,是贞姐姐?”继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下意识地迎了过去拉住张贞,兴奋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真是你呀,你怎么会在这里?”继盛激动地拉着张贞的纤纤细手显得有些失态。张贞面带羞涩,低头浅笑。一年没见了,她那张清秀的瓜子脸显得更加饱满,弯月眉下的丹凤眼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一对迷人的酒窝时隐时现,她轻声说:“我……”
“哈哈,没想到吧,我家的好多衣服都是贞姐姐做的。”未等张贞开口,鹿兴跑过来拍着继盛肩膀得意地说:“这就是惊喜,好啦,快松开吧,贞姐姐又不是天上的嫦娥,飞不了!”继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松开手尴尬地说:“请贞姐姐原谅弟弟的鲁莽。”张贞浅浅一笑,转身向鹿先生和夫人施礼,说道:“谢谢您二位。”张贞捋了一下额前吹乱的刘海儿,腼腆地说:“继盛,你长高了,是个大男孩了。”鹿夫人起身对继盛轻声说:“贞姑娘来府上送织品,说起要在定兴找弟弟,给他送寒衣和中秋芝麻饼,后来一说弟弟是你,我就私自做主把贞姑娘留下与你共度中秋。你们的客房,管家都已经安排好了,兴儿,照顾好客人。”鹿兴拉着娘撒娇地说:“娘,今晚我要和继盛在‘醉书斋’彻夜抚琴和诗。”“好,好,长不大的孩子!”鹿夫人慈母般的关爱和张贞的突然出现,使客居定兴的继盛不再孤单,他眼含热泪,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再次向鹿先生、鹿夫人深深鞠躬致谢。
张贞走过来递给继盛一个包裹,轻声说:“穿上吧,天气冷了。”继盛接过满载幸福和温暖的包裹:“谢谢贞姐姐还记得我。”他把包裹搂在胸前,顿时感到一股暖暖的幸福。离开容城一年了,这是他见过的唯一亲人,他想起了那个家,想问些什么,欲言又止。张贞笑了笑说:“他们都还好,只是继美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姨娘脾气也越来越糟糕;堂姐被三个孩子拖累着,经常和大哥吵架,大哥还说,还说……”张贞有些闪烁其词。“又不想让我读书了,让我回去帮他干农活,放牛……”继盛淡定地补充了张贞不想说出的话,“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是不停的争吵和纷争,大哥反对我读书,可是,若想改变那个家的贫穷和比贫穷更可怕的狭隘自私,只能是读圣贤书,学习圣贤的胸怀和气度,而不是祖祖辈辈局限于那个小家。我要主宰自己的命运!”继盛说得有些伤感。
“今天是中秋节,只许说高兴的事,今朝有饼今朝吃,今朝有茶今朝喝啦!”乐天派鹿兴岔开话题,拿起一块月饼递给张贞,又拿起芝麻甜饼对继盛说,“给,这是你的最爱。哎,你看那圆月,都说里面住着嫦娥,你说那嫦娥有贞姐姐漂亮吗?”“鹿少爷真幽默。”张贞接过仆人手中的茶壶说道,“真没想到,今天能和你们两位才子共度中秋,我给你们斟茶。”
鹿兴赶忙起身,整了整衣衫,清清嗓子,向继盛和张贞深鞠躬抱拳,一本正经地说:“鹿某今晚和牛郎、织女一起赏月,织女姐姐亲手斟茶,真乃三生有幸啊!”说完他斜着眼睛,诡笑地看着继盛和张贞的反应。每当继盛想起不开心的事,鹿兴都有办法很快将气氛调整好,继盛扑哧笑了:“你呀,真是个开心果!”借着月光,鹿兴瞥见张贞的脸涨得通红,正在斟茶的手轻轻抖动着,轻声说:“鹿少爷真会开玩笑!”
“鹿兴,别闹了。这么美妙绝伦的月色,不和诗对句岂不辜负了嫦娥的缠绵?你先诵读李商隐的《嫦娥》吧。”继盛说着拉鹿兴坐下。“嗯,看在织女斟茶的份上,本少爷诵与你听:‘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鹿兴呷了一小口茶说:“我觉得嫦娥大概真有吧,不然唐朝大诗人李商隐怎么会写得这么形象呢?”
张贞笑盈盈地说:“嫦娥只不过是一个神话故事里的人物。”鹿兴急忙起身拉张贞坐在对面说:“贞姐姐,你给我俩讲讲这个故事吧!”鹿兴和继盛双手托着脸,眼巴巴地等着张贞讲故事。两个十二岁的少年,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张贞看看他俩,然后仰望圆月,脸上挂着微笑,朱唇微启说道:“好啊,我不懂你们的诗呀词的,就讲个故事吧。相传远古时期,天上有十个太阳,烤得大地干旱,百姓无法生活。大英雄后羿登上昆仑山,一口气射掉了九个太阳,王母娘娘赐给了他一包仙药,说是吃了就能成仙,后羿舍不得美丽的妻子嫦娥,就把仙药藏了起来。这事让他的徒弟逢蒙知道了,趁后羿上山打猎,他就威逼嫦娥交出仙药,情急之下,嫦娥吞下了药,顿时身体飘了起来,奔向月亮,两个人从此天人永隔。每到月圆时,后羿就摆上香案、蜜果和月饼遥寄嫦娥,从此,代表团圆的中秋节拜月的风俗就在民间传开了。”
“唉,只能借圆月遥寄相思喽。”鹿兴听完张贞的讲述一阵感慨,看到继盛正在出神,不禁感叹道,“今晚真是月不醉人,人自醉。贞姐姐讲得真好,继盛该你了,诵一首描写今晚明月的诗。”“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这是苏轼的《阳关曲·中秋月》。”继盛又拿起一个芝麻甜饼狠狠地咬了一口说,“我在田野中放牛时,好几个月圆夜晚都是一个人孤单地度过,今天有贞姐姐陪着,还有你一起诵诗,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幸福的中秋夜。”
鹿兴接着吟道:“寻常三五夜,不是不婵娟。及至中秋满,还胜别夜圆。清光凝有露,皓魄爽无烟。自古人皆望,年来又一年。”
继盛咽了一口芝麻饼问鹿兴:“这首诗作者是谁?”
“栖白,唐朝一位僧人,跟同是出家诗人的贾岛和贾岛的从弟无可往来密切。”提到定兴名人,鹿兴总是不自觉地露出自豪感。
继盛不甘示弱地说:“元代的理学大师刘因,字梦吉,号静修先生,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爹讲起先贤静修先生那可是崇拜得很呀,他是容城的骄傲,八龄书草字,九龄与《太玄》,十二能文章,因崇尚诸葛亮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而得名,因多次婉拒元世祖的征召,被称为不召之臣,隐居三台镇,授徒二十五载,我家有他的诗文集《静修集》,还有《四书精要》《易系辞说》,爹爱不释手。”
“真的,能借给我读吗?”继盛幸福得双眼放光。
“可以呀,我们这就去‘醉书斋’,贞姐姐去客房休息吧。继盛,我爹说,读懂四书五经,领悟了先儒精髓,才能更深刻地领悟静修先生的理学思想内涵。”
继盛自豪地说:“静修先生在《白沟》中也提到了中天月,是这样写的:宝符藏山自可攻,儿孙谁是出群雄。幽燕不照中天月,丰沛空歌海内风。赵普元无四方志,澶渊堪笑百年功。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
“继盛,你知道最早描述月亮的是哪首诗吗?”鹿兴挑衅地看着继盛,又看看张贞说,“号称七星才子也不知道了吧,是《诗经·陈风·月出》!”
“哦,想起来了。”继盛站起来对月朗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哈哈……你说这是吟月呢,还是想哪个姑娘呢?”继盛刚念完,鹿兴差点喷出茶水来,笑得合不拢嘴,继盛意识到这是鹿兴的恶作剧。
张贞看着他俩,一会儿吟诗一会儿斗智,也附和着笑得合不拢嘴,偶尔会不自觉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神情看一眼继盛。“贞姐姐真漂亮,难怪我娘……”鹿兴立刻严肃起来,略带诡秘地说,“贞姐姐,告诉你吧,我无意中听到有人托我娘给你说媒。”一向温和的张贞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鹿少爷,请回禀鹿夫人,我,我不嫁人……”鹿兴和继盛都有些惊讶于张贞的失态,继盛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和不安。鹿兴喝了口水,又故意轻轻拍打着前胸压压惊,拉着继盛去了“醉书斋”。
张贞跟着仆人来到前院的客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幽静的月夜,从“醉书斋”传来一阵空旷的琴曲,穿越脑海,沁人心脾。一缕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斜射进来,和着琴声,醉了情思,畅了遐想,洒落一地少女的心事。
十七岁的豆蔻年华,许多同龄姑娘都已经出嫁,三邻五乡来提亲的不少,都冲着她心灵手巧的织女名声而来,可是每次爹娘提到婚事,她都很心烦、心乱。她在等一个人,一个属于织女的牛郎。这个人是谁?是她从小认识的小牛郎继盛吗?他说过他不当牛郎。如果说对他七岁丧母时的照顾,是出于亲戚姐姐的关爱,那么五年前乞巧节在葡萄架下的邂逅则触动了她的少女情思,从此以后,她想到继盛就会心跳加快,听到继盛的名字神经就会兴奋起来。每年她都会借看望堂姐的机会去看望他,借故送去冬衣。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女的初心有了更多复杂的情绪,她开始思考:这份牵挂,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她真的分不清,只知道这是一份无法割舍的温暖情愫。可是,继盛小她五岁,能成为自己生命中的牛郎吗?她第一次没有陪在爹娘身边过中秋,大概也是因为鹿夫人看出了她对继盛的牵挂,故意说有一件衣服需要修补把她留了下来。她客居鹿家只为看到在异乡的继盛,让他在中秋团圆夜不再孤单。看到他和鹿兴谈诗论词这么快乐,她心里很踏实,但一想到他那个家,不免又多了一份不安,不知道继盛在定兴读书的快乐还能持续多久……张贞的这种担心很快就应验了。
农闲时节大哥继昌托人捎来口信,让继盛过完年就弃学回家耕种。家里增人添口,劳动力少,继美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多,很想念继盛。姨娘有病乱投医,请道士、跳大神、做法事,闹得家里乌烟瘴气。原本因为分家产之事,姨娘和大哥就不合,长期处在幽怨的气氛中,家庭的争吵随时可能爆发。继盛心想:“若不赶在春耕农忙时节回家,他和大哥的关系就很难维系。虽然他极不情愿回那个令人伤心的家,但大哥毕竟是亲兄弟,姨娘再可恶再不守妇道,也是爹用无原则的善良宠过的女人。唯一让他感到温暖的,是单纯又可怜却无血缘关系的继美,可是,错不在他……”
这天是二月初十定兴庙会,是春节过后老百姓最热衷的一个乡俗节,人们借此走亲访友,联络感情。禁不住继昌三番五次的催促,继盛在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告别定兴回容城。表叔早就约好了一艘小船,停靠在杨村码头。继盛告别邸先生、鹿兴和几位同学,依依不舍地踏上回家之路。表叔和邸先生准备了一壶容城的甘泉酒、几个小菜,远离庙会的喧嚣,在船上诗意消遣,送继盛到容城码头。在拒马河上漂流,两人对饮而谈,煞是惬意。继盛带着与他们和同学们别离的伤感,沉默不语,听着二人海阔天空地谈论,斟茶倒酒。
早在战国时期,拒马河沿岸已经是有着肥沃土地和良好灌溉条件的富庶地区,是秦王觊觎已久的膏腴之地。这里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村庄之间的纷争也时常发生。每年春天,拒马河上游、下游村庄的百姓为争拒马河水常常发生冲突,甚至发生争斗流血事件。到了明朝,这里已经是通往京城的主要水路。相传永乐年间,从小兴州迁来的任、佟、李、侯、马、张等姓人家陆续在拒马河岸边的杨村店定居,杨村店后来更名为杨村。沿岸村民多以种田、打鱼为生,有时帮客商搬运货物谋生,越来越多的船只在此停靠,逐渐繁荣了杨村码头。拒马河水流湍急,夏季遇大雨时节易暴发洪水灾害,每到逢年过节村民都要聚集在一起祭祀河神,往河道里抛撒钱物以示虔诚。后来,村民把二月初十作为统一祭祀河神的日子,渐渐演变成了盛大的庙会。庙会这天,杨村码头更是一派繁忙的盛景,当地百姓这样描述码头:“下走煤灰炭,上走杂货盐;二月初十庙,会场在沙滩。”
小船驶离了繁华喧嚣的杨村码头,过了白沟就要到容城界了。继盛一路无语,静听二人谈诗论道。辛体元说:“东汉文武全才的涿州人卢植(字子干),其经学和元儒刘因的理学应是一脉。”邸先生说:“经学和理学都传承了先儒思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先儒尊崇的信条。”他转身对继盛说:“齐家不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一个复杂的家庭。人心向善,给悔悟的人一个机会亦是在挽救一个灵魂。”继盛起身谢过邸先生的教诲和劝慰,又拜别表叔,准备上岸。邸先生交给继盛一封信嘱咐道:“以你的天赋,弃学实在可惜,多难也要坚持读书,三台镇静修书院陈学诗先生是我的挚交好友,你可去他那里读书,切记,不要荒废学业,这是我给他的亲笔信。”船靠岸了,辛体元帮继盛把包裹背到肩上,关切地说:“有些事情你逃不掉、躲不开,别人也无法替代,磨难有时也具有人性的弱点:欺软怕硬,你强他弱,你弱他强。继盛长大了,有了读书的志向,更应有一个男人的担当,记住,表叔一直站在你身后。”继盛再次向他们鞠躬拜别,抬头已是泪眼模糊,他抹了一把泪水迅速跑上岸,再也不忍回头看那两双期待的眼睛。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呢?
久别的杨家小院空无一人,死一般的沉寂,春节的喜庆尚未褪去,大红的福字和对联在随风抖动。万物生发的早春时节,这个家却没有生机和活力。继盛站在门口审视着阔别一年多的家,这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是伤痛和亲情并存、爱恨交织的家,是先去拜见姨娘,还是先去跟哥嫂打招呼,还是直接回到自己后院的陋室?
犹豫之际,李医生在姨娘的哀求声中从北屋走出。“您再想想法子,我就这一个儿子,他是我的命,我不能没有他啊!”姨娘疾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李医生面前,声泪俱下地拽着李医生的衣角不肯撒手。李医生摇摇头说:“唉,多行善事,多积福德吧!”
姨娘瘫坐在院子里失魂落魄,嘴里喃喃地叨咕着:“多行善事,多积福德;多行善事,多积福德……”她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眼神,这种绝望夹杂着母爱、懊恼、嗔恨。忽然她看到继盛站在门口正在向医生施礼,她流着泪,眼睛冒出怒火,声嘶力竭地呐喊:“你,你回来是看我的笑话吗?那个没良心的杨继昌带着老婆孩子躲出去了……”继盛没有理睬他,向李先生询问继美的病情。
“娘,刚才李先生说什么了?”继美艰难地扶着门框倚在门口,他脸色苍白,看上去虚弱无力,看到继盛,眼睛一亮,但笑容是那样的勉强和努力,惊喜地说道:“继盛,你回来看我了?哥好想你啊!”听到继美的话,姨娘急忙用衣袖擦干泪水,收敛了狰狞,转身露出微笑,这大概是母爱的天性吧!她温柔地劝慰道:“李先生说再吃几服药就好了,继盛刚回来,让他陪你说说话,娘这就去抓药。”说完,她又很快耷拉下脸来冲着继盛示意去陪继美。继盛的脚步有些迟疑,继美扶着墙向他走来,还是小时候的亲切、单纯和善良。他快步走到继美面前,搀扶着他回屋说:“哥,外面冷,回屋吧。”继美艰难地点点头。
看到继美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继盛心里一阵酸楚。继美那么善良,为何要承受这种病痛?从门口走到里屋,仅几米的距离,继美已经是满头虚汗、气喘吁吁。继盛扶他躺在炕上,为他拭去汗水,脑海里全是小哥俩在一起的情景。继美最喜欢跟继盛在一起玩耍,但出于姨娘的淫威,这种兄弟情分常常被压抑。继盛永远记得在他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时候,继美曾偷偷给他送去干粮,陪他说话,还请他原谅姨娘的苛刻和责骂。继盛羡慕继美有爹娘的呵护,在这个穷家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不用像他一样从小卖苦力,饥饱无人问,冷暖无人理,而继美却羡慕他有健康的体魄和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样想来,苦难,对于不肯服输的人是一笔难得的财富。命运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吧,关闭一扇门,打开一扇窗,如此而已。
“继盛,你长高了,赶上我了。”继美的声音很虚弱,像是垂暮之年的老人。继盛鼻子一酸,眼圈儿湿润了,内心感觉到一种不祥,甚至是恐惧,十五岁,正值青春年华,怎么连说话都好像在拼命?继盛忍住泪水强颜欢笑道:“哥,你赶快好起来,我们还要去比试射弹弓呢!”继盛故意做了一个射弹弓的动作逗继美开心,“哥,还记得我们一起掏鸟窝,一起爬树摘果子吗?”
继美痛苦地摇摇头说:“哥好羡慕你啊!”他冲着旁边的木匣子指了指,继盛拿过来打开一看,是自己放牛闲暇时用桃木树杈做的弹弓,还有一把桃木剑,原来继美一直用心保存着。继美伸出干瘦如柴的手拉着继盛说:“哥惭愧,总让你这个弟弟照顾我。我会带走这个匣子,记着你的好,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他苍白的脸上淌下了泪水,接着说道:“哥只求你原谅我娘,她心里也很苦!”继美眼神里充满了祈求和对人世的留恋,还有对娘的牵挂。子不嫌母丑,大概子也知母恶吧!继盛沉默了。继美看着继盛,好像在等待一场宣判,他努力地伸出小指举到继盛面前讨好地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拉钩吗?哥知道你心善,会原谅她的,拉钩!”面对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还能说什么呢?继盛默默地伸出小指和继美的小指勾在一起,哥俩眼含热泪异口同声说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继盛不肯撒开手又重复了一遍,说道:“哥,我们拉钩不许变的诺言还包括你马上好起来跟我玩儿。”继美很满足,却笑得很凄苦。“我好累,想睡会儿!”两滴泪水顺着继美苍白的脸渗到耳鬓,继盛为他掖好了被角,轻轻地把木匣子放在继美枕边,帮他拭去眼角的泪水,轻抚他蓬乱的头发。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和短暂,难道就是在欢乐中来、悲伤中离去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吗?这就是人生?意义何在?价值何在?继盛迷茫了……不知什么时候,姨娘站在了身后。继盛略显慌张地起身要走,没想到姨娘却拉住了他。继盛从小不敢正视,长大了不愿正视,现在更不屑正视的女人,此刻竟然拉着他的手!继盛第一次感觉到她眼神里仿佛有那么一丝温情。四目相视的一刻,她又很快松开了手,说道:“我都听到了,我去熬药。”继盛第一次听到她的话里没有敌意,没有挑衅,没有恶毒……“别耽误你读书。”听到继美微弱的声音,继盛心里暖暖的,已经迈到门槛外的那只脚又缩了回来。他重新坐回继美身边,这时姨娘端来了药,继盛说:“喝了药,我去拿埙,吹个曲子你就睡着了。”继美点点头,那支干瘦的手依依不舍地从继盛手上挪开,继盛转身出去,泪水夺眶而出。
“继美,继美,你醒醒,不能丢下娘呀!继美,这是娘造的孽呀,让娘替你死吧……”继盛听见姨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当年他在一个雨夜面对娘的离去的号啕,也是这种死别的呐喊。继盛经历过这种锥心的疼痛,他一个箭步冲进继美的房间,姨娘趴在继美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他曾经也趴在娘身上哭喊,也是这样的无助,当时谁又能懂他的绝望呢?如今,人去了,那个“秘密”也随之入土吧,死者为大,就让继美作为杨家的子孙长眠地下吧,给逝者以安息,生者以尊严。
转眼继美已经离世半载,中年丧夫、丧子的沉痛打击,使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女人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颐指气使,像是失去战斗力的斗鸡,目光呆滞无神,疾病缠身。她还不到四十岁,两鬓的头发花白,身体迅速消瘦,皱纹倔强地刻在脸上,含混度日,甚至分不清白昼黑夜,嘴里经常嘟囔着李医生那句话:“多行善事,多积福德。”这句话像是一根芒刺扎入了她的神经,她终于撑不住了,卧床不起。看到当年曾经飞扬跋扈的姨娘如今可怜无助的样子,善良的继盛怎么也恨不起来,他遵从娘的教导,信守着对继美的承诺,像当年伺候娘一样伺候她。
这天,继盛和大哥继昌从地里回来,擦了把汗,大嫂已经做好饭,两个侄子在院子里玩耍,继盛像往常一样先盛了一碗饭给姨娘端去,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继盛急忙去问大嫂,大嫂若无其事地摇摇头,继昌不屑一顾地说:“先吃饭,甭管她,她那么惜命死不了!”火热的仲夏时节听到这句话,继盛的心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窟。“是啊,亲娘痨病卧床,他都害怕过人不近前侍奉,何况是姨娘?”“我去找找!”继盛放下碗筷转身往外走。继昌大声喊道:“管她干啥?也不想想她当年怎么对你和娘的,爹死后她跟我分家产闹到县衙,回来!”继盛喝了一瓢水,没有理会继昌的谴责,转身出了家门。
村里人说,看到陈可蓬头垢面、步履蹒跚地向村外去了。继盛一路寻找,走得汗流浃背,终于在爹娘的坟前找到了姨娘。她的脸干枯瘦黄,嘴唇布满了水疱,正跪在娘的坟前默默流泪,她那张利嘴再也无力说出刻薄恶毒的话了。继盛轻轻蹲在她身边,轻声说:“回家吃饭吧!”“别对我好,我是个恶女人……”她喘了口气,把头转向继盛,两行泪顺着干枯的脸扑簌簌地流淌,是羞愧,是感动,是悔悟,还是对继美的思念?她甚至无力去擦拭流入嘴里的泪水,她爬起来,打起精神,声泪俱下地说,“老天爷为何如此待我?十五岁,我就被他们卖到这个穷家做妾,我是个人,我有爱,凭什么被他们买卖?我恨,恨这个家,恨这个世道,你们都死了我才解恨!可你们都死了,我还是恨,现在我也快死了……”她忽然转身指着继盛娘的坟呐喊,“我把你儿子骗到井里他都死不了,我的儿子却被癫疾折磨而死,现在却只有你的儿子听我说话,报应啊,哈哈……”她像个发疯的幽灵一样,使尽浑身力量,仰天又哭又笑,声音在闷热的天空中回荡。继盛以为她崩溃了,真的疯了,不由得倒退几步。突然,她又瘫软地跪倒在娘的坟前磕头,静静地趴了片刻,抬起那张已经变形枯黄的脸,凌乱的头发贴在脸上看不出原有的模样,她有气无力地说:“常海走了,不要我们娘俩了,没良心的继昌也不管我,天意如此,我只能求你,给我留点面子,让我们娘俩留在杨家,把我埋在这里,守着我儿子继美,我保证不再去打扰你娘。你说过,有一天要让我跪在你娘的坟前求你……”眼前这个女人,已不再是那个虐待他欺负娘的可恶姨娘,而是一个需要用爱心温暖灵魂的可怜女人。继盛扶起她安慰道:“回家吧!”“你是答应了?”继盛看着她乞求无助的眼神,默默地点点头。
在坟前宣泄完情绪的陈可此时躺在炕上是清醒的,她抬起瘦如鸡爪的手抓了抓蓬乱的头发,撩起被角擦了一把眼泪,眼睛肿胀,目光呆滞。是命运对这个买来冲喜的小妾有些残忍,还是这个小妾玩弄了命运?她由一个单纯的少女变成了恶毒的女人,先是迷惑丈夫鸠占鹊巢赶走正室曹丽,在杨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最嫉恨的正室死了,满以为自己能扶正,丈夫却撒手人寰,相依为命的儿子也阴阳两隔,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在继美弥留之际,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继昌却带着妻儿回胡村探亲,正如当年曹丽奄奄一息之际,她拽走了丈夫远避他乡一样。
继盛扶她坐起来,给她擦了把脸,一勺一勺地喂饭。泪水滴落在碗里,她艰难地吃了两口,又闭上嘴摇摇头,叹了口气吃力地说:“姨娘不配你这么做,叫你大哥进来。”继盛出门去叫大哥。继盛越是在她床前伺候,她越是不停地反思和忏悔:嫉妒和仇恨曾蒙蔽了她的良知,“期扬礼”时是她指使继昌搬走了一块炕坯,给一岁的继盛制造“陷阱”;是她和常海合伙把继盛推落井中……内心的积怨就像一支毒箭,没有伤害到继盛,却射向了自己和亲生儿子继美……“吱呀”一声门响,打断了陈可的思绪,继昌和继盛进来了。继昌冷冷地看着她,冷漠地问道:“你找我?说吧!”早在两年前,继昌和姨娘的亲情就在那次家产纷争中烟消云散,这份受伤的亲情始终未能愈合。当年杨富尸骨未寒,她从小带大的继昌就提出和她分家产并闹到县衙。陈可定了定神,尽量装出一副家长的威严说:“人啊,永远逃不过自己的良心,想想争什么吵什么,最后俩腿儿一蹬什么也带不走,我时候不多了,剩下你们兄弟二人……”陈可一阵喘息,继盛急忙端起旁边的半碗水喂她喝了一口。继昌冷冷地看着。她接着说:“继盛喜欢读书就让他读吧。”听到这话,继昌那张晒得黝黑的脸更加阴沉了,他气呼呼地说:“他给你端水喂饭、端屎端尿几天就不是灾星了?我拉扯着三个娃,没日没夜干活儿供他读书,凭什么呀?你是我什么人啊?用不着你管!”她又把略显呆滞的目光转向继盛说:“我死后,我名下的家产一分为二归你们兄弟俩,继盛,把你那份让给你哥哥,你去读书可愿意?继昌,这样公平吗?”读书已经中断大半年,继盛心里很着急却又放不下照顾姨娘的责任,也不忍心把繁杂的田地劳作扔给大哥一个人,他当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换取读书的机会,看到大哥的脸由晴转阴,就先表态说:“只要能去读书,家产,我让得起!”继昌很快掩藏了那丝窃喜,说道:“我同意家产就这么分,不过,田地不分,我们兄弟俩干活儿,还像当年一样,你只能读半日书。”又是一阵沉默,静得只能听到姨娘发出的喘息和哀叹声,她嘴里又嘟囔着那句话:“多行善事,多积福德。”好像感叹自己,又好像说给继昌听。“好,我让得起家产,半耕半读我也干得起,不过,我要去三台静修书院读书,十几里的路呀,还是读一日书,耕种一日吧!”继盛铿锵有力的话打破了沉寂的气氛,继昌得意地扭身走出房间。
杨家的坟地一年中又添了两座新坟,继盛默默地为新坟旧茔烧着纸钱,一阵旋风,灼热的纸灰随风卷向闷热的空中,灰飞烟灭间,人成了一抔土。死,这个字过早地被继盛在脑海中思考……
08 牛角挂书
天刚蒙蒙亮,牛的叫声、燕子的叽喳声叫醒了这个安静的农家小院。继盛早已醒来,在月光的映衬下和微弱的灯光下,已经读了一个时辰的书,只是这些动物和大自然的交响乐奏响时,便是他该起身下地的时候了。从定兴回来,经历了寒冬与酷暑,经历了两条生命的相继离世,少年继盛过早地思考生死。继盛骑牛去田间劳作时习惯在牛角上挂一本书,在牛背上或者劳作间歇读书,被乡邻说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七星才子”。常说老马识途,继盛的老牛也识路。
初秋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地上,老牛驮着继盛慢悠悠地行进在回家的路上。牛背上的继盛拿着一本《论语》正看得出神。“吁,吁,吁……”一辆带篷的马车挡住了他的去路,车上一位谦和的中年先生正探出头微笑地看着继盛。继盛急忙从牛背上下来,上前施礼说:“晚辈失礼,没看清路。”先生微笑着走下马车,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位和继盛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年比继盛个头稍高,高鼻梁大眼睛,稚气未脱,浑身溢满书生气。他友好地看着继盛抱拳歉意地说:“是我家的马车惊扰了你读书。我是北城村人,名叫孙臣,这是我爹。”看父子俩的穿着打扮和马车,继盛知道这是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他不卑不亢地说:“我叫杨继盛,与孙少爷相识,继盛三生有幸。”那位孙先生一直观察着继盛眉宇间的七颗星,他抚须笑着说:“原来你就是北河照村的七星才子杨继盛呀,果然不凡。刚才看到你在牛背上读书,突然联想到了李密‘牛角挂书’的典故……”“哦?牛角挂书?”继盛和孙臣异口同声地问道。孙先生吩咐车夫在村口等候,对两个少年说:“走吧,我们边走边讲。”继盛牵着牛和孙臣一左一右听孙先生娓娓道来。
“隋朝有个读书人名叫李密,他是贵族出身,读书很勤奋,从不浪费能够用来读书的时间。一次,李密骑牛外出,把一本《汉书》挂在牛角上,坐在牛背上一边赶路,一边读书。正好越国公杨素坐车外出,看到一个少年专心坐在牛背上读书,就让车夫放慢速度跟在后面走了好久,杨素得知,这个少年叫李密,正在读《汉书》中的《项羽传》。杨素很亲切地跟李密谈了一阵,鼓励他好好读书,今后将前途无量。杨素回家后,把情况讲给儿子杨玄感听,杨玄感便和李密结交成知己。李密博览五经,精通《春秋左传》,文武全才。公元613年,杨玄感看到隋朝大势已去,便乘机起兵反隋,并请李密为他出谋划策,但杨玄感没有采纳李密的妙计,以致兵败身亡。后来李密投奔了瓦岗寨的农民起义军,成为这支起义军的首领。”
孙臣听完后笑着说:“历史总是有着某种巧合,爹,您是用这个故事暗示我们俩成为知己吗?”孙先生用欣赏的眼神看着继盛,点点头。继盛听得入迷,苦笑着说:“哎,李密牛角挂书苦读,与我何其相似!我乃农家草民,与孙少爷成为好友,高攀了。”孙臣不解地看着继盛说:“以后就叫我孙臣吧,我十三岁,你呢?”“我虚长你一岁,十四岁!”孙臣赶紧抱拳说:“你是兄我是弟。继盛兄,读书人没有贫贱,只有志同道合,我在三台静修书院读书。”继盛眼睛一亮,惊喜地说:“哦?下月初一,我也去静修书院拜陈学诗先生求学。只不过,家里地多只有大哥一个人劳作,我只能半耕半读。”孙臣高兴得眉飞色舞,当听说继盛只是隔日读书时,他露出不解的神情。孙先生鼓励继盛说:“你是少年已识愁滋味,会更懂得珍惜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好好读书吧!我相信一位故友说的‘此儿将来必登黄甲矣’。”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村口,继盛送孙臣父子俩上了马车。孙臣依依不舍地说:“静修书院见!”
立秋后还有一伏,天气依然闷热,知了懒洋洋地叫着,声音有些嘶哑,大概是被一夏的燥热闷得疲惫了。午后的小院逐渐静下来,大槐树、石桌子,是植根于继盛内心深处仅属于他和娘的温馨记忆:娘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用温柔的声音讲故事,继盛听得津津有味,娘一停下来,继盛就给娘端水、扇扇子……几颗槐花掉落在石桌上,继盛捡起闻着它们淡淡的清香,放在嘴里回味着娘做的槐花饭的味道,回想着槐花落进碗里的愉悦。
继盛捧出娘的雕像,把一封已经发皱的信摆在娘的面前说:“这是邸先生写给三台静修书院陈学诗先生的,儿子要去静修书院读书了。娘,我会用一日的时间读完别人两天的书,读书的路上我永远不叫苦,不负娘的期待。”
天还没亮,继盛急忙上路,赶往十多里外的三台镇。一路风尘仆仆,继盛走得满头大汗,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隐约看到前面就是静修书院了。继盛放慢了脚步,顺着石子路前行。小路两侧浓荫密布,低矮的灰墙有一人多高,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花草,一阵朗朗的读书声给继盛浑身的细胞注入了兴奋因子。他加快脚步,遒劲有力的“静修书院”四个大字越来越清晰。走进月亮门,是一堵影壁墙,上面刻有元儒静修先生的画像。后面是一排古老的平房掩映在参天大树之下,石条凳,木亭台,月牙台,还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诉说着几百年的沧桑。百年如一日,一日如百年。这位元代大儒的气节和功绩,永远留在典籍里。
一位先生的授课声传来,继盛仿佛看到了静修先生讲学授课的影子。
继盛轻轻叩门走进学堂,冲着讲台上的陈先生深鞠一躬又向同学们作揖道:“陈先生好,同学们好!”说完他把定兴邸先生的亲笔信交与陈先生。“哗哗哗……”同学们热烈的掌声让继盛有些措手不及,他自我介绍说:“我是北河照村的杨继盛。”继盛抬头看到一张熟悉友好的笑脸:孙臣。四目相视,格外亲切。
陈先生看了一眼发皱的信,是好友邸宸的亲笔信,他亲切地说:“孙臣同学已经简单介绍过你的情况。你这位容城的七星才子,隔日上课的特殊学生,坐到第二排空座位上上课吧。”陈先生语调平和,说完示意继盛坐下上课,这样的入学方式让继盛心里很踏实,更有一种尊严感。
已逾不惑之年的陈先生中等身材,一脸正气,清秀温和,脸上是一种与世无争的从容和淡定,没有私塾老夫子的严厉和呆板,也看不到官场仕人的圆滑世故,更没有人近中年的沧桑与沉重,就好像一位“以出世之心做人,以入世之心做事”的养心修道之人。
放学后,孙臣拿着两本书迫不及待地来找继盛。“这是前日我们学过的课程,你不来的时候,我会帮你记录下来。”两位少年的手再次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时陈先生走了过来,二人上前施礼。陈先生微笑着说:“为师刚看了邸先生的信,好啊,你是个极富读书潜质的学生,也将比别人付出更多的辛苦。”陈先生和孙臣走了,继盛啃几口带在身边的干粮,平息一下肚子“咕咕”叫的抗议,把昨日的课自习一遍。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书院的学生。
又一次急匆匆地走十几里路,双腿有些酸胀,好在晚上不用赶时间,继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坑洼洼的村路上。晴天一身土算是幸运的,赶上下雨时,这条路泥泞不堪,非常难走。几个月下来,继盛练就了一双飞毛腿,也习惯了这种匆匆赶路的节奏。
一天晚上,白天下过雨的天气有些阴冷,漆黑的夜路伸手不见五指,继盛一不小心摔了个嘴啃泥,他爬起来吐了口泥水,不顾身上满是泥泞,继续摸黑前行。这时,继盛发现,有两盏灯笼隐隐约约顺着他回家的路往前移动,他跟着灯笼走得顺畅多了,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灯笼消失了。继盛觉得奇怪,灯笼从哪儿来?一连几天,这两盏灯笼总在村口出现,一路送继盛回家。
晚上回到家,继盛都已经疲惫不堪,会很快进入梦乡。半耕半读,苦并快乐着,这样的日子,对于继盛来说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有关这个七星才子的传说也不胫而走:杨家贫寒子,人称七星子;半耕半读累,练就飞毛腿;灯笼照路走,神灵助星归。
晨曦中,牛角挂书骑在牛背上读书的七星才子,给了人们更多的谈资,好奇的大妈大婶经常喊住他问长问短。“你那飞毛腿比马车快多少?夜里给你照路的神仙长啥样?”《道德经》中有句话:“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继盛对于这样的问话只好一笑了之,心想:“如果真有神灵助我,繁重的劳作、读书的辛苦不都可以免了吗?”
这天傍晚,继盛像往常一样啃着干粮自习着前日落下的课程。课程很简单,他写完一篇文章,伸个懒腰,准备提早回家,却发现陈先生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他旁边。继盛慌忙起身深鞠一躬:“学生不知先生在,失礼!”“不知者不为过,为师知道今天的内容对你来说太简单了,你可以早点回家,走吧!”陈先生温和地说,“你这半耕半读的学生比每天读书上课的学生还优秀,为师甚是欣慰。《论语》《孟子》于你也只是温故,你聪慧又肯苦学,必成大器。”“先生谬赞了,您屈驾与学生同行不只是为了夸赞学生吧?”陈先生怜爱地拍了拍继盛的肩头,亲切地说:“学生问孔子‘何为智’,孔子说‘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以为知矣’。孔子告诫学生,为官者要把民生放在第一位,体恤民情,以百姓之心为心,对于‘鬼神’敬而不媚,才算智者,所谓‘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孔子这种以孝悌为本的仁爱之心,使儒学成为中华文化的主流而生生不息。继盛,孔子说的‘鬼神’你可理解?”
继盛点点头说:“先生,我懂,为官为民为之义,之于统治者敬而不媚。但我想问:坊间传说的鬼神果真有吗?”陈先生继续说:“宋朝大儒朱熹对理学的研究贡献很大。他有一套鬼神论,把鬼神分为广义和狭义,狭义鬼神则是人格化的鬼神;广义鬼神是阴阳二气理论。朱子之鬼神观,既可以解释古人普遍相信的神灵现象,又将其纳入‘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的至理性世界。”继盛疑惑地挠挠头,陈先生说,“以后我们会学到这些,你就能领悟了。”
“先生是不是听到‘灯笼照路’的传说了?我也觉得奇怪。那段路也确实难行,灯笼照路的确顺畅,但每次疲惫而归,倒头就睡便没多想。放心吧,先生,我一定会弄个明白。”
拜别陈先生,继盛放开了他的飞毛腿,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别,他再也没有回静修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