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初选结束后,一大批江湖新秀脱颖而出,实力非凡的大有人在。宋澜微系其中之一。万马堂一向只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活动,从未与别的门派发生过纠纷。外人虽知道他们的功夫都很不错,也敬他们是劫富济贫的好汉,但没有真枪真刀地比过,始终摸不清他们的底细。初选赛上,报名的四个人都顺利过关,宋澜微更是轻松赢了无影门的人,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正式比赛上,被淘汰的新秀较多。他们大都输在心高气傲,经验不足还求胜心切,常被不如他们的对手钻了空子,令人扼腕。宋澜微、任一帆和另外三个年轻人稳打稳扎,过关斩将,成功晋级。
半决赛中,任一帆输给了石中堂,那三人分别输给了白婉姝、端木羽辉和秋渐离。宋澜微胜了解心剑的大弟子,成了新人中仅存的硕果,杀进了决赛。
今天是决赛的第一天,赛场前人山人海,挤得连蚊子都飞不进去。所幸顾长风有先见之明,早在几天前就找到主办方的负责人,说他愿意出钱买几个位置。价格无所谓,只要视线好,舒服就成。谁料那人一口回绝,说前来看比赛的人太多,别说好位置,就是站位也没有了。下一刻,顾长风一句“我能说动凌寒公子前来观赛”成功地让对方换了一副面孔,又是鞠躬道歉又是端茶奉水又是说恭维话,还免费送上最前面的好位置。其中有个座位紧挨柳宸锋,视线极佳,背靠大树,阴凉舒适。
负责裁判的是灵境寺的空谷大师,无门无派,与世无争,为人最是正直公平,与端木云端并称“二善”。他们一个入世为侠,一个出世为僧,受万人敬仰。
空谷大师年逾花甲,一袭宽大的粗布灰色僧袍,面容清瘦,不似端木云端那般强健矍铄。若忽略掉脸颊上的那道伤疤,他就是个在太阳底下晒久了的小老头,浑身散发着温暖慈爱的气息。比赛开始到现在,没人对他的判定提出过异议,人人都是心服口服。
莫待一行在羡慕的目光与评头论足的议论声中坐了最好的座位,各仙门的弟子也都被安排在宽敞舒适的看台上,有茶喝有果子吃。众人见雪凌寒竟然来捧场,顿时喜不胜喜,场面更加热闹了。
第一场是万马堂的宋澜微对阵解心剑的掌门人解沐。宋澜微的剑法与武功在这批后起之秀中已是顶尖,竟与解沐这个老江湖斗了快两百招。原先解沐认为,门下弟子输在急功近利,没有稳扎稳打,而不是功夫不如人。等到亲自上阵交手后,倒心服口服了。他想着如果自己也输了,解心剑就太丢人了,便想以快取胜,最好能出其不意,一招制敌。
宋澜微看破了他的心思,迅速调整战术,将速度拖慢了。两人又过了十多招,解沐心急露了破绽,被宋澜微击落长剑,输了半招。
江湖新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长空,那是对胜利者最高的褒奖。老一辈江湖人一面为解沐惋惜,一面感叹后生可畏。
顾长风心想:公子看人的眼光越发独到了。他说宋澜微看着像个谨小慎微的老夫子,实则宽厚稳重,机智沉敏,可堪大任。凭实力,宋澜微明明可以完胜解沐,却甘愿陪到两百多招,等解沐露了破绽再下手,让对方不至于输得太难看,圆了一个老前辈的面子。如今他做了掌舵人,想来以后万马堂会有改天换地的新气象。
第二场是秋渐离对苏舜卿。依秋渐离的心愿,他最想与之过招的是端木羽辉。两人都以轻功独步武林,一向难分伯仲。所不同的是,端木羽辉的武功路数以柔韧见长,善于借力打力,见招拆招,以巧取胜。秋渐离则是刚柔并济,遇柔则刚,遇刚则柔。两人没有正经交过手,都很想借机比斗一番。奈何抽签没抽中,只得作罢。
秋渐离上到台前,对空谷大师和众人见过礼,开口之前先堆出满脸和煦的笑意,十足十的生意人模样:“各位,秋某就是一个买卖消息的闲散人,哪有本事争盟主之位?不过是想趁此机会跟大家混个脸熟,多交朋友日后好赚银子养家糊口,绝不敢肖想其它。”
苏舜卿正要将那句一半邀请一半激将的话说出口,谁知秋渐离已摘下肩上的标牌,双手交还到空谷大师面前,笑容越发真诚了:“秋某别的本事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在下这点微末道行哪敢在城主面前伸手,这一场在下心甘情愿认输。”
众人本以为会欣赏到一场精彩的打斗,没想到竟这样草草收场,顿时就嚷开了。
秋渐离安然落座,根本不在乎台下的人如何吵闹咒骂,只端着茶碗慢慢吹慢慢喝,俨然将那些叫嚣声当成了欢乐的乐曲。
苏舜卿不战而胜,尴尬得下不来台。
柳宸锋早就料到秋渐离会有此一着。他忍住笑,看秋嫣然又跳又闹,揪着秋渐离的鼻子问他为何要不战而退。秋渐离好脾气地说好话赔笑脸,说自己如果逞能上场,不少只胳膊少条腿是下不了场的。秋嫣然嘴上说着不信,到底是松了手,撅着嘴闷闷不乐地坐着。原本她也要报名参赛,被秋渐离三句话摁死了。秋渐离说,千机阁的规矩是保持中立,只贩卖消息,不插手江湖恩怨。一旦上台,势必与人结仇结怨,有违祖训。他之所以答应参赛,不过是为大会捧捧人气,并不作他想。知他说得在理,秋嫣然虽不情愿,也还是依从了。
空谷大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各位施主,这次武林大会的目的是以武会友,选出一位武功高强,心胸宽广,有领导才能的人将武林引上更为光明的前途,造福苍生,而非凭自己好恶争高低胜负。秋阁主清楚自己的实力,不愿造成无谓的牺牲,伤了彼此的和气,自动放弃乃明智之举。苏城主获胜,靠的是以往积累的名气和自身的实力,也没有不妥。各位施主切莫为了看热闹丢了初衷。”他的这番圆场话说得委婉平和,既成全了秋渐离,又给了苏舜卿台阶下,合情合理得无可挑剔。
喧哗声小了。空谷大师又说了几句,端木羽辉和石中堂就开始过招。
无影门靠暗器挣得六大门派的一席之位,身为掌门的石中堂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他内力深厚,剑术精湛,一手七巧梅花针已使得出神入化,无人能与之抗衡。自云影鹤壁、名剑山庄、千机阁和万马堂相继换了掌门后,六大门派就只剩他和仙鹤门的白婉姝属于前辈了。
既是前辈,江湖经验自然老道,心思也要深沉得多。他深知在体力上拼不过年轻人,便借着暗器不断增加跳跃躲闪的次数和高度,以消耗端木羽辉的体力。奈何端木羽辉也不是吃素的。她上任不足三年,端木家的声望空前高涨,靠的不是她的智慧与才华又是什么?她步法奇快,招式变化多端,石中堂的飞针根本奈何不了她。反倒是她那年轻的身体里潜藏着的旺盛得过头的体力,逼得石中堂连番退让。
石中堂突然想起,端木羽辉的贴身侍卫飞影,年纪轻轻就已靠轻功在江湖扬名立万。据说,飞影的速度只有淑妃娘娘身边的野烟能比一比。可想而知,作为主子的端木羽辉,又该拥有怎样惊人的速度?他看着眼前端木羽辉快得已分不清虚实的重影,忍不住慨叹江山代有才人出。恰在此时,端木羽辉的剑从他眼前划过,他在那锃亮的剑锋上看见了自己与年龄不相符的苍老面容和白多黑少的头发,还有特意为此次盛会裁制的宝蓝色衣衫,心中黯然:时光催人老啊!年轻时披块破布也有几分逼人的威严,现在却被这一身锦绣夺去了颜色。老了!是该退位让贤了!他萌生了退意,下手便没那么狠了,最后被端木羽辉击中要害,伤了胳膊。
端木羽辉立马收剑抱拳:“羽辉多有冒犯,还望石前辈海涵。”
石中堂摸着胡须道:“无妨。比武场上无大小,输了就是输了。”
“前辈心慈,才让羽辉侥幸占得一招半式的便宜。羽辉哪敢跟前辈论输赢。”
“你不必谦虚。我是老了,不是输得起。你爷爷好眼光啊!当初为了推你上位,他凭一己之力排除众议,可没少花心思少生气。好好干,争取将云影鹤壁发扬光大,别辜负了你爷爷的心血和希望!”
“前辈教诲,羽辉铭记于心。羽辉一定踏实前进,不忘初心。”
两人各自入座,心情都颇为愉快。石中堂愉快,是他终于要卸下重任,像端木云端那样一身轻松了。这些年,他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只为让无影门跻身强者一列,为门下弟子谋个有酒有肉有钱花,有家有室有底气。世人常拿他与端木云端和柳清扬作比,说他仁义与豁达不及端木云端,侠气和豪迈又不如柳清扬。他们哪里知道,不是他不想侠义不想豪爽,实在是他没那个资本。无影门的家底薄,养的人口却不比云影鹤壁和名剑山庄少,他若不精打细算,日子该怎么过?他的奔波劳碌,几人能体谅?连他最得意的弟子叛出师门这种剜心的恨事,他都无人可说……他喝了口茶,仔细咂摸那淡淡的苦味,笑了:以后,我也可以随心随意做点喜欢的事了。不如脱了这身皮,去那疾苦之地走一走,管一管人间的不平事吧!
端木羽辉愉快的原因就简单多了:一半是因为实现了与端木云端的约定,一半是因为下一场有可能与柳宸锋交手。
两场比斗下来,天色就不早了。空谷大师宣布散场,明日午时再比。
一阵吵嚷后,人群一窝蜂地散了开去。转眼间,比赛场前空无一人,像秋风扫落叶那样干净。夜月灿也跟着百花门的人一道走了,莫待落在人群的最后面,东看西瞧观赏沿途的风景。
宋澜微和任一帆撇开随从来到莫待面前,开口前两人先一起行了礼。宋澜微那一礼更是深深到底:“莫公子,咱……咱们又见面了。澜微谢……谢公子知遇之恩!澜微必当竭尽全力,帮扶百姓,不负公子的一番……苦心!”他磕巴的次数少了,从前眼中的晦暗怯懦之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明亮而坚定,像换了双眼睛似的。
“宋堂主多礼了。是你自己才能卓著,能挑大梁,并非我的功劳。”见任一帆站在宋澜微身后,一身护卫的打扮,莫待笑了,“任公子从谏如流,知人善用,还愿意放下身段为宋堂主保驾护航。好胸襟!”
“我让位给他,众人不服,上蹿下跳闹事的不少。他一个人一双眼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需要有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帮衬。我虽才浅,好在武功尚可,略尽绵力也是应当应分的。”
“你能这么想,实在是难得。一百零八寨有希望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公子。如果没有遇见公子,恐怕任某到现在还过着混吃等死的糊涂日子。”说完,任一帆又对顾长风抱拳道,“一帆这辈子做过很多后悔事,唯独劫持顾兄这件事我不后悔。顾兄,当日多有得罪,改天小弟到凤来客栈设宴,向你赔罪。”
“不打不相识。些许小事任兄不必放在心上。”顾长风笑道,“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二位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凤来客栈的门永远向你们敞开。”
宋澜微忙道:“他日得暇,盼两位来万马堂喝杯……喝杯清茶。”
见莫待不接话,顾长风忙道:“待此间事毕,公子与我一定去。”
宋澜微和任一帆都松了口气,随后便告辞离去。莫待让谢轻云和雪凌寒先行,自己和顾长风换了条隐秘的道路前往空谷大师的禅房。
谢轻云摸了摸鼻尖:“不跟去看看么?”
雪凌寒道:“我去即可。你就不必了。”
谢轻云一笑,脚下已调转了方向。雪凌寒一拳打在棉花上,脸色很不好看。
光影流转,秋菊吐芳,鸟雀无声,佛香缭缭。俗世里的繁杂喧闹因为沾染了佛门高僧的圣洁之气,也变得静谧美好了。
莫待仔仔细细整理了一番原本就很整洁的衣衫,又让顾长风仔仔细细掸灰去尘后才轻轻叩了叩门:“师父,是我……”
禅房内,空谷大师双目微合,端坐不动,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进。”
进到房中,莫待一撩衣襟,就要下拜。一股微弱的气流飘至面前,稳稳地托起了他的身体。“后山的茶树被虫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在几上的茶盏里。老衲记得你最爱这野茶树的苦涩与清香,尝尝吧。”
“谢师父。”莫待端起茶盏闻了闻,赞道:“只有枯泉才配煮野茶。”
“枯泉煮野茶确实很味美,不知道用来浸泡不落花又会是何种滋味。”
“很是可口。回味中有梨花的香,菊花的苦,还有……师父没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