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莫待假装没看见雪凌寒的脸色,背着手晃晃悠悠朝门外走去,边走边道,“本公子今天要逛遍凤梧城,吃遍特色小吃,看尽燕肥环瘦,运气好的话还能顺道拐几个回琅寰山暖被窝。哈,人生真美好啊!”
雪凌寒知道他是说着玩,也还是气得牙根酸软。冷不防莫待转回他背后,用笛子敲敲他的肩,笑道:“夫君不与妾身一道?不怕妾身半路遇险?”他笑语盈盈,软语绵绵,雪凌寒的心瞬间漏了半拍。“怎么,夫君不愿作陪?”
“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离不弃,生死相依!”雪凌寒以宣誓的口气说道,“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不负此诺!”
莫待本是存心捉弄,好叫雪凌寒从今后收敛些。哪知他后面的招数还没使出来,雪凌寒竟情真意切地说了这么一番话,直接把他将住了。得,玩砸了!他暗悔自己欠思量,只得端着一脸假笑道:“玩笑而已,阁下不必发誓。”
雪凌寒正色道:“你可以不当真,我是真心的就行。”
出了凤来客栈,两人走街串巷,走的都是人迹罕至的小道和古朴僻静的小巷。途中遇见好吃的就买来品尝,看见好风景就驻足欣赏,走得疲倦了就坐下歇息,不慌不忙,很是惬意。有一阵太阳足,晒得人浑身发软不愿动弹,莫待竟靠着雪凌寒在路边小憩了片刻。如今那人已死,顾长风重获自由,他便不似从前那般规行矩步。他想让自己活得轻松些,哪怕那样的时刻少之又少。
雪凌寒发现,自己久居风梧城,对此地风土人情的熟悉程度远不及莫待。他知道幽深的巷道里住着一户专门卖棉花糖的人家,知道那个面人捏得最好的师傅有个瞎眼的妻子,知道醉金枝斜对面卖针头线脑的老太太养着不成器的儿子,知道春风街新捧出的头牌是个善良孝顺的好姑娘,知道最大的那家茶楼里新换了说书先生,知道那只爱听书的猫曾是一位大小姐的掌中宝……他知道的太多了!好像这座城就是他手掌中的纹路,无论如何纵横交错,他都一清二楚。掌中纹么?雪凌寒想起莫待说的话,才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心中的醋意愈发浓烈了。到底是多亲密的关系,才能这般了解?
他没问出心中的疑问,莫待已给出了答案:“有烟火,有人情,有纠葛,有别离,有爱恨,人间才多姿多彩。而让人间多姿多彩的,正是那些眼里有光,心怀希望,韧如蒲苇,胆如冰魄,却命似蚍蜉的人。他们知道自己卑贱如微尘,力薄如蝼蚁,也不肯轻易认输,总想着争一方属于自己的新天地。这些人身上有一种隐形的力量与光辉,总让我觉得自己卑怯而渺小。我试着读懂他们的悲欢离合,从而读懂人世万象。可是我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因为人的命运千千万万,有些太过沉重与艰难。我无法做到与之分担,便只能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看他们磕磕绊绊,看他们头破血流,看他们生老病死,看他们勇往向前……但愿有一天他们回头看走过的路时,能看见我的存在,看见我在为他们加油,看见我在为他们喝彩,看见我在为他们竭尽所能。”说完这些话,他笑了笑,又说,“其实我不希望有谁记得我,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并非只有影子。他们的身后,还有我。”
雪凌寒道:“你的影子是我。无论你何时回头看,我都在!”
莫待跳上一块大粗麻石头,采下石缝中盛开的野花充作谢礼。
两人说说笑笑,都暗自感叹岁月静好,人世清欢。不知不觉中,太阳落山了。雪凌寒带莫待上娑罗山看了回风景,才返回凤来客栈。
去年在娑罗山喝酒的人都到齐了,正在后花园大摆筵席,喝酒叙情。见莫待和雪凌寒归来,秋嫣然拍手道:“终于舍得回来了?盼得我眼睛都发花了。”
莫待笑道:“不知道你要来,不然我就不出去了。长风呢?”
“有客人找他,忙完了就过来。”秋嫣然对雪凌寒抱拳道,“青英会的事我听说了,多谢凌寒公子对我武林同道的维护。”
雪凌寒道:“本是我分内之事,姑娘不必客气。倒是我,该谢谢你对他的这番情谊。”
众人都为他的说辞惊讶。传闻中的雪凌寒死板不近人情,没想到竟这般平和通达。莫待听得想发笑:这人太能装了!明明心里正念叨嫣然多嘴多舌多管闲事呢!雪凌寒看看他,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沐北和杨烁比去年健硕了不少,想来功夫大有长进。两人一同上前给雪凌寒和莫待见了礼,都是久别重逢的开心模样。
凌秋雁就住在凤来客栈,此前已与莫待照过面。她与夜月灿婚期将近,对莫待不似从前那般生分。此时她陪在秋嫣然身边,含笑看着莫待,并不多言多语。
结束了寒暄,开始了新一轮的畅饮,继续聊初选的情况。众人一致认为前三天的初选没看头,得等到第四日才好看,便约定第二天结伴出游,之后再一起看比赛。
秋嫣然新得了剑法,玩笑说是拿半篮子石榴换的。趁着酒兴,她将剑法舞了一遍,请求指教。众人各抒己见后,莫待指出她的不足,说明其中的诀窍,叮嘱她勤加练习。凌秋雁也趁热打铁,细细求教了一番。莫待手把手纠正她的姿势,耐心至极。
谢轻云以为雪凌寒会大发雷霆,见他完全没反应不禁生疑:平时谁靠阿呆近了点都要生气的人,这会儿倒这么大方?果然是拥有了就不会慌张。
这么好的学习机会,谁也不愿错过,都将所学一一展示,恳请莫待指点。莫待细说长短,毫不藏掖。众人无不佩服他在剑术上的造诣和无私的心胸,都羡慕起顾长风来。
雪凌寒在一旁看着,终于体会到雪凌玥的那句话:莫待那孩子在剑术上的领悟力让我心惊胆战!是的,心惊胆战!江湖人的剑法一看就会还好说,夜月灿和凌秋雁使的是仙门剑法,他照样是看两遍就了然于胸。可他分明很少用剑啊!
谢轻云想起顾长风的话:别问我家公子的剑术修为为何那么高,如果你也是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是在地狱里求活的人,你就会明白。他眉心紧蹙,眼里都是心疼:练就如此本事,你得付出多少!
刚好莫待指点完夜月灿的剑法,一回头遇上谢轻云的目光,怔了怔,随即了然。他下意识地朝雪凌寒看去,看到了一双隐含震惊和疑虑的眼,忙收了剑道:“别夸我,这不是我的本事,都是我在博雅斋看来的。你们要是有兴趣,不妨去求一求凌玥上神,看他能否通融一二,让你们一饱眼福。”
谢轻云笑道:“我就说嘛,为什么琅寰山的书库不许旁人接近,原来是怕被同行学了去。回头我得找师父说情,借几本惊世绝学瞧瞧。等我学会了,我也可以教你们。”
夜月灿打趣道:“惊世绝学到了你的手上,恐怕也发挥不出多大威力。还得是这位仁兄,天生就是剑术奇才!”
谢轻云恨他难得说句中肯的话却还没选对场合,忙道:“再有才也得靠师父教导。你也不想想,凌玥上神对这呆子有多用心。哪像我师父,成天就知道喝酒。如果他也像凌玥上神那样耐心,我未必就会差多少。”
莫待笑道:“这话要是传到风神耳朵里,你可想好了怎么解释?”
谢轻云抓过夜月灿一顿揉搓,咬牙切齿地道:“都怪这厮拿话激我。你说,你是不是存心给我挖坑?今儿不喝到你上吐下泻,我就把名字倒着写。沐北,杨烁,换大碗!”
“好勒!”沐北倒了一海碗酒,双手捧了过去:“夜月公子敞开了喝,管够。”
杨烁麻利地摆开一排碗,笑道:“刚才顾掌柜说了,酒窖里的好酒随我们选。夜月兄加油,你得喝出夜月族的气势来。”
“这么多人灌我一个,你们的良心不会痛么?”见众人虎视眈眈,逃跑的机会渺茫,夜月灿十分干脆地放弃了挣扎。“喝就喝,多大点事!”
秋嫣然笑道:“你把我也算进去了?那我得先敬你一杯。”不等凌秋雁要说话,随手将酒杯送到她唇边,“知道你们同出一门感情深厚,要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打怪兽。那这杯就先给你了。”
凌秋雁红了脸,低着头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秋嫣然捉狭地眨眨眼,“我与姑娘心无灵犀,不明白你话中深意。不管你想表达什么,我领悟到的就是你想陪他一起。如此,我便不能违背你的心意。呶,酒已倒好,你喝不喝?不喝我就让夜月代劳了?反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凌秋雁不知道该如何还嘴,羞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头垂得更低了。
莫待忙笑道:“嫣然,我这里有一桩比喝酒更好玩的事,你要不要听?”
“什么事比咱们喝酒还好玩?说来听听。”秋嫣然放下酒杯,好奇地问。
莫待清清嗓子,神秘兮兮地道:“我问你,夜月族什么最多?”
众人皆是脱口而出:“花草,鸟兽。”
莫待摇摇头:“不对不对。再想想。”
秋嫣然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钱!”
“对,就是钱。”莫待翻出一个比脸还干净的钱袋,笑道,“我是穷怕了的人,所以特别喜欢钱。你们谁替我赢夜月一两银子,我就做一道菜给他吃,赢得多再送一壶我调的酒。”
“现在吹牛都不纳税了么?”夜月灿一脸不屑,“上次在风神前辈面前也这么说,我才不信呢!”
“我作证,他说的句句属实。”雪凌寒道,“而且我还可以向你保证,他做的菜,他调的酒会让你的味蕾享受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宴。”
“这么厉害?那就这么说定了。”秋嫣然一手拽着夜月灿一手牵着凌秋雁,恨不得赌局立马开始,“咱们就赌比大小。你俩谁先来?”
“当然是我先来。”夜月灿两三下卷起袖子,豪气地道,“不就是钱么?赌就赌,谁怕谁?先说好了,要是你的菜不好吃酒不好喝,就要把我输出去的钱加倍还来。”
莫待拉过刚进门的顾长风,拍着胸脯道:“有他在,输多少我都给得起。”
夜月灿瘪瘪嘴:“幸亏长风能挣。不然,你得天天喝西北风,饿死街头。”
莫待得意地挑了挑眉:“嫉妒我?没办法,谁叫我命好呢!得了世间最好的挣钱能手。”
顾长风笑道:“公子,你再说下去他们就要来掏我的钱袋了。”
莫待忙道:“你的钱只够养我,没他们的份。闲话少说,都坐好了,买定离手。”
众人围坐在一处,吆喝着下注。谢轻云跑前跑后端茶递水张罗糕点,始终滴酒未沾。莫待退到一边,端了茶与顾长风对饮。
雪凌寒低声道:“这么吵,你不嫌烦?”
“不要紧。”莫待正看秋嫣然掷骰子,随口答道,“难得聚在一起,他们开心就好。”
顾长风见雪凌寒的脸色有变,忙将话题岔开。等秋嫣然赢够一两银子,他陪着莫待去了厨房。雪凌寒不喜欢赌,更不善赌,耐着性子看了几局后便推说还有事情要处理,独自回了凤舞山庄。
闹了大半宿,夜月灿输得只剩一顿早饭钱。莫待只留了两片金叶子,其余的折合成银票平分了,笑称见者有份。众人打着酒嗝,笑着闹着,摸着鼓胀的荷包和滚圆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回房歇息去了。
夜深人静,莫待换了衣裳,在顾长风的陪同下,骑上那匹千里追风直奔霓凰城。
高高的宫墙内,金碧辉煌的殿堂中,人的七情六欲被切割成不同的大小与形状,锁进不同的匣子与柜子。萧尧拿着钥匙,得意于自己掌控着那么多人的喜怒哀乐。他时常喝醉,时常被奇形怪状的金的银的钥匙晃花了醉意惺忪的眼,时常用快乐的钥匙去开忧愁的锁。锁不开,惹得龙颜大怒,一气之下将钥匙丢弃。从此,人的情绪被囚禁,人们失去了自由表达心情的能力,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一悲一喜,一言一行,都只能看他的脸色。他喜欢看人笑,说有笑声才有喜气,有喜气人的精神头才足,精神头足才能享受人生,能享受人生才能更好地治理国家造福人民。为了能国家和人民,宫里的人每天都喜笑颜开。哪怕刚死了儿子没了爹娘,你也得笑。不但要笑,还要笑得舒心,笑得合情合理,赏心悦目。
慕容瑶白天笑够了,此时再也笑不出来了。她热泪长流,长剑随身,舞出一片银白的肃杀之气。她的心太痛太苦了!可再痛再苦又能如何?她连酣畅淋漓地表达痛苦的权利都没有,哪怕她失去的是唯一的儿子,她都得忍着。她得识大体,她得保持形象,她得有规有矩,她得顾全天家颜面……总之,她不能出半分差错,更别说像山野村妇那般歇斯底里地哭喊一气,发泄一通。她的泪只能流在深夜,流在无人问津的黑暗中。谁叫她是皇妃呢?她首先要维护的是皇家的体面。她不想要这体面,她只想做个平凡的母亲,守着自己的孩子平安终老。假如上天垂怜,让她有个儿孙绕膝的平淡晚年,那当真是人生一大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