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舜卿垂手而立,不肯落座:“皇后娘娘星夜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上官媃单刀直入:“城主此番入京,可是奉命替圣上寻找长生秘药?”
“这话娘娘是听谁说的?”苏舜卿下意识地看向门外,没发现跟踪者。
“城主不必着急否认,也不必奇怪本宫怎么会知晓此事,更不必担心今夜之事会泄露出去。这驿站的活物除了那两条狗和马匹,都有把柄在本宫手里,他们恨不得自戳双目自挖舌根,哪敢胡言乱语。况且,他们中了仙鹤门的迷药睡得正香,没人偷听也没人会泄密。”
苏舜卿心想: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手段了得!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坐下了:“娘娘深夜远行,就不担心圣上突然驾临凤藻宫?”
“本宫自有安排,不劳城主费心。”上官媃递过去巴掌大一块脏污破旧的皮子,倒了酒当茶喝,“这是一张上古流传下来的长生秘方,本宫免费赠送给城主,请城主对它稍加修饰后说给圣上听。”
苏舜卿再吃惊面上也不动声色:“不知娘娘想怎么改?”
“简单。就说若以刚成年不久,身强力健,心地善良且为童子之身的亲生儿子为容器,泡足四十九天,成功的几率会翻倍,药效也会大增。如何?”
上官媃的话一出口,苏舜卿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咱们这位国母,一生所求不过是将她那宝贝儿子推上帝位,她这是要借刀杀人,铲除异己。“这哪成?以圣上的脾气怕是……皇后娘娘,微臣才疏学浅,担不起娘娘的厚望!娘娘手下人才济济,再找个人替娘娘分忧应该不是难事。”
“你在怕什么?怕背负谋害皇子的罪名?多虑了。老祖宗留下的神物历经岁月变迁,其方法早就众说纷纭,没有定数。你不过是又获知了一种传言,不敢隐瞒圣上才说给他听。至于要不要采信,全凭圣上定夺,谋害皇子的罪名怎么都落不到你头上。”
“据微臣所知,圣上的皇子虽多,可眼下已没人能跟贤王殿下抗衡。娘娘何必要赶尽杀绝,就不能给他们留条活路?”
“江湖上有句话叫‘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年屠戮慕家时,连襁褓里不足月的婴儿都被摔死在凤凰树下,那是何等的灭绝人性!跟他们相比,本宫这些手段算什么?若本宫今日因一时心善留了活路给对手,说不好哪天他们就会龇出隐藏的森森獠牙,咬断本宫的喉咙,将本宫挫骨扬灰。到那时,谁又会同情本宫,给本宫留活路?大概个个都只会笑话本宫心慈手软留下了祸根,活该吧!”
“娘娘何不自己说给圣上听?比起微臣,圣上应该更信任娘娘。”
“在本宫来找你之前,这件事的知情者应该只有你和圣上,再无旁人。如果这话从本宫口中说出来,要么,圣上怀疑你是本宫的眼线,会杀了你;要么,圣上认为本宫在暗中监视他,会杀了本宫;要么,圣上会不分青红皂白,以谋逆之罪诛了你我的九族。请问咱们孝顺的城主大人,其中哪个结果是你想要的?”
苏舜卿忙道:“微臣万死也不敢牵连皇后娘娘!”
“那不就结了?此事本宫不能说,可是你能。你奉旨办差,说点半真半假的小道消息给圣上听,顺理成章,也无可厚非。即便有哪里说得不对,也不用担心。若圣上追究,自有人帮你转圜。”上官媃见苏舜卿油盐不进,心头已有怒意,便存了震慑他的心思,“原本这件事本宫想交给翩妃去办。思来想去,还是城主比较稳妥,你切莫辜负本宫的一番美意!”
苏舜卿暗惊:翩妃竟是皇后一党!恐怕朝中上下没人能猜中她们的关系。这两个女人联手,后宫还不成了她们的掌中之物?如此,我的路倒没那么难走了。“可是……谋害皇家血脉的罪,微臣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还请娘娘高抬贵手,放微臣一家一条生路!”
“不过是几句话而已,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你照本宫说的去做,本宫保你没事。”
“娘娘!万望娘娘三思!”苏舜卿的头越磕越响,姿态也越来越低。哪个皇子死哪个皇子活他一点都不紧张,他紧张的是这件事会不会牵连城主府。“三思啊!”
“三思?你以为本宫是一时冲动才找上你?”上官媃又倒了杯酒喝了,“人的习惯一旦养成,还真是根深蒂固,难以改变。城主年轻时就喜欢香菱渡的酒,过了这么多年也还是喜欢,每次往返途中必定要来喝一杯。这味道确实异乎寻常,本宫也很喜欢。”
苏舜卿一时没领悟上官媃话里的深意,一面纳闷她为何突然就换了话题,一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这酒口感糙了些,适合微臣这种在刀剑中打滚的人,没想到能得娘娘青睐。这是它的福气。”
上官媃微微一笑:“本宫喜欢的不是酒,是酒背后的故事。”
苏舜卿脸色微变:“娘娘此话何意?”
“本宫让你办事,你照办就是。别推三阻四诸多说辞,惹本宫厌烦。”上官媃的措辞严厉了,笑容和语气语调反倒更温和了。“城主想过没有,如果本宫将刚才的话散播出去,再由好事者传到圣上跟前,会发生什么事?你说圣上会不会治你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又或者,圣上会不会怀疑是你故意走漏了风声,引起江湖骚动和风言风语?有毁圣上清誉的事不能做,会被杀头的。摘星大会上那个叫莫待的新秀,不就是以此为由,当着一众高手的面杀了燕双飞,堵得城主你连找茬的机会都没有,而圣上知道后还夸他做得对。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城主切不可不长记性呐!”
一想起萧尧不讲情面,杀人不眨眼的样子,苏舜卿就慌得六神无主,脱口道:“微臣对圣上忠心耿耿,娘娘怎可诬陷好人?”
“忠心耿耿?诬陷好人?城主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么?”上官媃笑得肆无忌惮,完全没了中宫娘娘笑不露齿的淑静秀雅。“敢问城主,苏映雪是不是好人?林怀远是不是好人?慕连城是不是好人?那些被诛杀的又有几个不是好人?他们是怎么死的?自杀的么?他们哪个不是被诬陷而死!跟本宫说忠心耿耿,诬陷好人?简直是笑话!”她轻蔑地看着苏舜卿,眼神犀利而狠辣。“我上官媃蛇蝎心肠,杀人如麻,从来就不是善男信女,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我对自己做过的事不推诿,不粉饰,不后悔。你,有这个胆量么?若你敢对着皇天后土像我这般剖析自己,我就承认你是好人,而我则是诬陷好人的那个人。”
“微臣惶恐!微臣岂敢与娘娘相提并论!”
“本宫冒着风险亲自来找你,不是来听你的谦辞,也并不是非你不可,而是本宫爱惜人才。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城主文武全才,若明珠暗投,岂不可惜?我虽女流,但自认胸襟不输男子。若城主愿助本宫一臂之力,共谋大事,他朝我必委以重任,同享荣华!今日一诺,天地为证!不知城主意下如何?”
苏舜卿知道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得跪下领命:“微臣愿听娘娘差遣!鞍前马后,绝无二心!”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那个人对他说过的话: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当时听在他的耳朵里,只觉得是主子换着花样对奴才的教训。这一刻想来,却是一个长者对晚辈的谆谆教诲。他死死盯着地面,想要盯出一个深坑将心中的悔恨掩埋。然而,逝者已逝,往日不可追,一切都已成定局。
“识时务者,城主也!”上官媃又是一阵大笑,“如此一来,本宫如虎添翼,何愁大事不成?”说完收了凛然之态,放了酒在苏舜卿面前,温声道,“这事不能急,得从缓,得让圣上觉得这消息你得来不易,这样他才会信你。时机到了,本宫自会差人传信到凤梧城,到时候你再向圣上进言。”
苏舜卿认命地闭上眼,恭谨领命:“一切但凭娘娘安排。”
上官媃拿出一个小药瓶来:“这是解药,城主自己善后,本宫这就回去了。”她看了苏舜卿片刻,粲然一笑,“城主还有疑惑未解?说吧,什么事。”
苏舜卿知道此时有话直说最令上官媃放心,便指着那块皮子道:“方子或许是真的,可这东西却是娘娘伪造的。既然要伪造,娘娘为何不直接写要我告诉圣上的法子?”
“本宫就知道,城主会有此一问。”上官媃满意地道,“圣上生性多疑。一道古方只有一种说法,他是不会信的。在官方记载和民间传说中,你猜他会信谁?”
苏舜卿听得头冒冷汗,心悦诚服地道:“微臣受教了!”
那宫女伺候上官媃装扮停当,护着她一路朝门外走去。苏舜卿送两人出了驿站,待马蹄声完全消失后才将解药喂周寻吃下。待他醒来,苏舜卿并未将上官媃到访一事说与他听,只说有人夜闯驿站,像是在找东西。周寻虽知事情有异,却没有寻根问底,救醒众人后编了套说词打消了他们的疑虑,吩咐各自安寝。
风从渡口的方向吹来,吹得花落无数,吹得尘土飞扬,吹得苏舜卿胆颤心寒。他让周寻收拾好行李,连夜赶路。
风继续吹,如同有魔力般翻山越岭,穿林过河,一直吹进了凤藻宫。
今晚,除了慕容瑶和林翩翩待在御书房,一个陪萧尧下棋一个抚琴,其余各宫嫔妃皆应上官媃之邀前来赏花。她们花团锦簇地围在上官媃身边,莺歌燕语,一派和睦。周遭花开正艳,香气正浓,不料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落了刚舒展开的花朵,惹来阵阵怜惜。鸢萝忙命人关了宫门,生怕扰了主子们赏花的雅兴。
风闪出门外,一脸糊涂:与苏舜卿密谋的上官媃正扬鞭催马往回赶,那眼前的这个上官媃又是谁?看她的身段和神态,分明就是上官媃的影分身嘛!难道是我风大人老眼昏花看错了不成?不应该啊!我看得真真的!要是豆蔻在就好了,它心明眼亮,一定能看出其中的门道。算了算了,人类这些事太麻烦了!我还是不要想了,享受我的旅行才是正道。于是,他飘出宫墙,飘向琅寰山,寻找那个爱自由也爱收集各种小道消息的同伴去了。
离香菱渡五十里左右,一条宽阔的官道直通远方。道路两侧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荷塘,眼下荷花未开,荷叶碧绿如翠,清香扑鼻。一个手提长剑,英姿飒爽的女子站在路中央,挡住了去路。
周寻勒马喝道:“何人挡道?赶紧闪开!”
那女子不慌不忙地抱拳:“在下野烟,乃淑妃娘娘的贴身女侍。娘娘有话给城主,故差野烟在此等候。”
苏舜卿心想:刚送走皇后娘娘,又来了淑妃娘娘,宫里的娘娘都喜欢昼伏夜出么?我受命于圣上,还是逃不过你们的算计与陷阱,到底想我怎样?他越想越气,憋着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在下江湖草莽,不识宫中的娘娘!请姑娘让路,我们赶时间。”
“城主这话说得既违心又失礼。刚刚送走的那位不是娘娘?那可是咱昭阳国最尊贵的娘娘。”野烟拿剑的手背在身后,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只是一句话而已,城主听听又何妨?”
“若在下不听呢?姑娘又当如何?”
“城主自认是江湖人,那你我就按照江湖规矩行事。只要城主能赢过野烟手中的剑,此路便可畅行无阻。”野烟见周寻想动作,摇头道,“安静看着吧,阁下还不够资格当我的对手。”
“区区女婢,也敢如此放肆!”苏舜卿翻身下马,拔剑就刺,下手毫不留情。
野烟轻松躲开他的剑锋,转到他身后直取其背心。转眼的功夫,两人已过了三五招,看得周寻眼花缭乱。大约过了三十招,野烟的剑才出鞘。又过了二十多招,野烟卖个破绽,引苏舜卿攻击她的上盘,她却瞅准时机矮了身子,从苏舜卿腋下滑行而过,同时回手击中他的右肩,将剑震落在地。“承让。”
“姑娘好厉害的身手!在下佩服!”打了一场,苏舜卿的火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姑娘武艺超群,怎会做了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