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无惧死亡,但你确定你熬得过漫长岁月里累积起来的空虚、寂寞、迷茫、孤独和无望?被人安排的人生是一场华而不实的盛宴,那些身处其中锦绣华服接受赞誉的人终将因为不能自由呼吸而崩溃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时候。你也不例外。”莫待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语重心长地道,“你得改变自己,克服恐惧,丢掉怯懦,勇敢表达自己的心意。相信我,只有沐浴在阳光里的人才有机会知道,哪怕是最普通的一束光,也有属于它的独一无二的颜色。”
远山巍峨,林木秀丽。舒爽的秋风送来血色海棠令人血气翻涌的气息,带走菊花冷冷清清的芳香。望着那一湾深不见底的绿波碧潭,雪凌波的目光由空洞变得活泛,因活泛而灼灼发光。“我可以么?”他问,“我可以选择我的人生么?”
“你说呢?”莫待凑过去,拍着自己的脸道,“你看,像我这样平平无奇的人都可以天大地大,四海为家,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草行露宿,与人抢食,那也是一种体验,不是么?”他瞅瞅周围,贼眉贼眼地道,“我偷偷跟你讲,抢来的东西吃起来特别香。不信你试试。”
雪凌波被逗笑了,这是莫待第一次见他笑。“你……你还跟别人抢东西吃?”
“想不到吧?”莫待左右端详,摸着下巴道,“你笑起来很好看。以后要多笑笑,别浪费爹娘给的这张脸。”
雪凌波怔了半晌,嗫喏道:“你……你是第二个夸我的人!谢谢!”
莫待笑道:“下次见面时跟我说说谁是那个第一。不早了,回见。”
雪凌波没有动,只盯着莫待看:“你我并不相熟,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莫待沉默,似乎在回忆从前。片刻后,他说:“你跟从前的我很像,很像。我想跟你做朋友!”
雪凌波心里一酸:“你也曾……你……你说什么?我们能做朋友?”
莫待有点不耐烦了:“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婆婆妈妈的?如果不是拿你当朋友,我会跟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好歹我也是凤来客栈的二掌柜,碧霄宫的书童,姻缘殿的药侍,不是对谁都会笑脸相迎,也不是对谁都会这般推心置腹。”
雪凌波笑了,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很厉害的人,我还知道你……”
莫待一撸袖子,看着是急了:“你大爷的!你到底听没听明白我的话?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自夸!我是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别一副谁都可以欺负你的样子!我告诉你,如果谁都可以骑在你头上拉屎撒尿,那你还真别说是我朋友,我丢不起这人。你看着办吧!”
雪凌波含泪而笑,使劲点头:“知道了!”
“知道就去做。别惹我揪你耳朵!”莫待抬头看看天色,“耽误了这么久,会不会影响你吃药?”
“无妨。我现在吃药的次数已经很少了。”雪凌波顿了顿道,“其实我并不想吃药。”
莫待若有所思:“虽说药能治病,可是药三分毒,多少都会增加身体的负担。如果只是体弱,适当的运动和合理的膳食可能比药更管用。你也懂医理,如果你觉得没必要,不吃应该也没事。反正,我是逮到空子就把药倒了。苦哈哈的,谁想喝谁喝,反正我不乐意喝。”
雪凌波意外了:“你也经常吃药?你身体也不好吗?”他暗地里观察过莫待,不认为他是离不开药的人。
“娘胎里就有的毛病,现在已经好多了。赶紧回吧,别让雪医仙担心。这袋小鱼干你拿着,十二个时辰之内只能吃一条,万万不可过量!吃完了告诉我,我再给你拿。这东西只能你吃,不能给外人,因为长风给我的时候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你不是外人,但别人是。”
“这鱼干看着就很美味,晾晒的时候应该加入了不少调料,不知道会不会与我吃的药相冲。”雪凌波早就听说莫待医术高超,心里多了思量,便试探着道,“万一相冲……”
莫待看着雪凌波的眼睛,笑得别有深意:“这鱼干是我用古法晾晒而成,少有添加,滋味更是妙不可言。你若不放心,就先吃一小口试试,说不定是你喜欢的味道。记住,只能你吃!换了旁人,说不定会吃出人命来。”
出人命?这东西有毒?不对。他刚才说是药三分毒,药不对症才是毒。这是我的药!雪凌波心里一动,拿小鱼干的手微微发抖:“我记住了!我一定独自享用,不叫他们眼馋。”
“你不但是乖孩子,还是一个聪明的乖孩子。好走不送。”待雪凌波走远,莫待将身体挪到太阳底下,随便一躺,枕着胳膊翘着腿闭眼晒太阳。
方星翊悄无声息落在他面前,看了他好半天才说话:“莫公子打算无视我到什么时候?”
莫待睁眼看了看又合上眼,神情冷淡,全然没有之前的温谦:“有事?”
“我来送酒。”方星翊从袖中拿出一个翠绿翠绿,只有一指高的小瓶,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令人心神摇曳的芬芳。“你我两清,再无瓜葛。”
“一滴美人泪,一世断肠人。这酒我不喜。你留以自用,算我赠送。”
“莫公子别开玩笑。无功不受禄,我受不起这样的馈赠。”
“你没有强迫我第一个上场,我很感激。这个算作我的谢礼,总可以?”
方星翊愣了愣:“莫公子如此大手笔,是不知道这美人泪有多珍贵么?”
“你说我知不知道?不知道我会以剑换酒?这美人泪乃酒中魁首,传说是百花门初代掌门采奇花异草,以秋清素前辈的泪水为引,用四神尊的生命水酿制而成,其香味可令凤凰起舞,真龙腾云,神仙俯首;有祛百毒,治百病,返老还童,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之功效,六界中只此一瓶。是也不是?”
“是。而且,食一滴美人泪,便可获得一千年的灵力。这才是它最为贵重之处。”方星翊微笑道,“即便如此,莫公子也还是要送我么?”
“这玩意下不了崽吧?不送你留着当传家宝?虽说闻这香味就知道是绝世好酒,可它太少了,压根就满足不了我的胃口。喝吧,喝不过瘾,喝多了还有罪恶感,觉得自己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不喝,抵挡不住诱惑,还馋。这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你说我得多纠结。我干嘛要让自己为了一瓶酒左右为难,寝食难安?所以啊,不要也罢,不要也罢啊!”莫待晃着腿,唉声叹气地道,“神仙就是小气!就不能酿他个十缸八缸的么?就不能让我一次喝个痛快么?哎,小气啊小气!”
方星翊已经不知该如何接话了,想了想道:“凡人修仙,最终目的是得到足够多的灵力,修成仙身,脱离凡尘。有了这美人泪,你想成仙不是难事。”
莫待大笑:“你还真以为是个人就想当神仙?抱歉,让你失望了,鄙人不在此列。我来琅寰山,一是为了《药典》,二是为了涨见识。至于得道成仙,我当真没兴趣。”他用长笛敲着肩膀,一双眼将方星翊浑身上下搜刮了又搜刮,“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好奇我的笛子,但既然你想看,我也不好拂你的面子。只不过你得付费。海神门是所有仙门中最有钱的,你应该不会太小气吧。”
方星翊略感无语:“有凤来客栈的顾长风在,莫公子应该也不缺钱吧?”
莫待忙不迭地摇头:“缺钱,非常缺钱!不信你瞧瞧我这身衣服,加起来也不值一两银子。你是不知道,长风特别吝啬,他一个月给我的零花钱绝对不会超过三两,我连买酒都不够。谢三公子就经常笑话我,说我是比他还穷的剑客。”
“所以你就见缝插针地赚钱?”
“有何不可?我又没强买强卖。废话少说,阁下看,还是不看?”
“看。请莫公子开价。”方星翊将清霜靠在蓝雾树上,腾出双手接笛子。
“不讨价还价?”
“只要莫公子要价不过分,我都照单全收。”
“哎呀,终于遇见一个不小气的神仙。爽快!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少,不过都不是我喜欢的。先欠着,等有我喜欢的再跟你讨要。”莫待将笛子抛给方星翊,随手拿过清霜把玩。
方星翊玩笑道:“莫公子不收利息就行。”
“不好意思,我不但收利息,而且还是高利贷。来不及后悔了,笛子已经在你手里了。”
“高到什么程度?我负担得起么?”
“这个啊……”莫待一拍脑门,“我这猪脑子!这回亏大发了!我忽然想起来,长风说他养我,不许我自己赚钱花。今儿算你运气好,我不要你的金子珠子了,你答应替我做件事就行。具体是什么事我一时之间还没想到,等想到了再找你。”
方星翊感觉自己又被算计了:“莫公子该不会要我去杀人放火吧?”
莫待撇嘴道:“杀人放火这么刺激的事我能假手他人?放心,我要你做的事绝不会违背天地良心,也不会触犯人伦道德,更不会被千夫所指。”
“一言为定。”墨绿色的笛子上挂着一枚淡雅精巧的蝶形笛穗,颜色已不那么鲜亮。略嫌纤细、超出常规长度一大截的笛身布满了极为细小的深灰色斑点,有凹有凸并不光滑,不凑近了细看很难发现。除此之外,再无特别之处,简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方星翊以笛为剑,随手比画:“这笛子可有名字?”
“无名之人的东西也无名。”
“东西有没有名气并不要紧,关键是看谁用。”方星翊收了手,轻轻敲了敲笛身,“奇了!说它是墨玉所制,入手感觉不出玉的舒适与凉意;说是墨竹,质地又过分粗糙了,且略微偏沉,分量不对。我实在看不出它是什么做的,请莫公子赐教。”
“说出来你恐怕不信,这是一只馋嘴的老狐狸和一条毒蛇的骨头做的。”莫待一脸的凶狠邪恶,“他们一个偷吃我的鸡,一个打扰我修行,我一怒之下将他俩剜肉剔骨,做成了笛子。”
“莫公子说笑了。传说中只有九尾灵狐的骨头是墨绿色,可六界中除了妖族的初代掌门修成了九头身,其余的最高也就修到八尾,而八尾的狐骨是红色的。蛇无论如何修炼,蛇骨永远为白色。白色和红色混合,怎么也不可能是墨绿色,除非你还加了别的东西。”
莫待想了想问:“令狐云骁是几尾?”
“令狐云骁算是佼佼中的佼佼,被囚禁时已是八尾身。”方星翊将笛子还给莫待,“我来此是有两个问题想请教莫公子,一是你为何待凌波不同旁人,二是你刚才分组对战的依据是什么。”
“不耻下问,你也是好孩子。”莫待正色道,“第一,凌波上仙有情有义,而我恰好喜欢有情有义的人。第二,不管是夏天还是林牧野,都不是凌波上仙的对手。让林牧野对战凌波上仙,是因为林牧野不懂毒。以凌波上仙敦厚的性子,对手不会用毒他也就不会用。只要不用毒,林牧野就有可能凭实战经验翻盘。如果让凌波上仙和夏天一组,那就不好说了。他俩都擅长用毒,难免会有争心。一旦针尖对麦芒,输的一定是夏天。我当然会选择有胜算的战术。”
“你就不怕失算,凌波用毒?”
“我说了,凌波上仙心地良善,就算他用毒应该也不会太凶狠。我给林牧野的小鱼干能解百毒,足够保他性命。事实证明,我赌赢了。至于夏天的胜利,那可真得好好感谢方启信。如果他稳扎稳打,夏天根本没可能得手。可是他轻视女人,一心只想早点结束战斗,白白浪费了他的心计与能力,不然何至于输得那么难看。他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假如我坚持第一个上场,你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