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忘川131

雪凌寒细思片刻后道:“以后你也不要跟我太客气,我喜欢你亲近我。”

莫待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自顾自道:“我呢,因为道行不够,你又时常不在我身边,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事需要先生帮忙。刚开始,他也会呛我,拒绝我,不给我好脸色。没关系,我这人脸皮厚得很,我不在意,我找机会再开口相求。换作自尊心强的人,被他呛一句或者被拒绝一次,或许就会觉得伤自尊没面子,再也不会跟他打交道了。可他们想过没有,活在这世上,哪有不挨呛不被拒绝的?咱们不也有呛别人不给别人好脸的时候么?只要不是心怀恶意,这根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时间久了,先生知道我没拿他当外人,自然也就不拿我当外人了。”

“你这么说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记得我第一次去姻缘殿,也被他狠狠呛了一顿,说再看见我就打断我的腿,丢进山里喂野兽。第二次去,他虽然没有理睬我,可也没再拿话吓我噎我。再去,竟给了几个果子吃,还倒了热茶给我喝。到后来,只要大哥外出不在,我都住在姻缘殿,缠着他给我讲故事,陪我玩耍。不算大哥,梅先生与我相处的时间最多,也是我最愿意亲近的人。”

莫待笑道:“看不出来,先生还有带孩子的经历。”

雪凌寒也笑了:“而且还挺有耐心的。我那会儿喜欢看蚂蚁搬家,他能陪我一动不动地站一下午。放风筝的时候也是,无论风筝线缠得多难解,他都会耐着性子一点点解开。有时候我急了发脾气,他也不生气,必定变着法子哄我开心。只不过,他哄人的时候不像是在哄人,还是冷淡得很。”

“先生性格如此,不了解他的人还真不敢靠近。”莫待看了看雪凌寒的脸,知他此时心情愉快,便道,“我一直想问你,仙界的人为何都称呼他为先生?仅仅是因为他是教授符咒术的顶级术师,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

雪凌寒警惕地看看四周,确定无人偷听方压低了声音道:“没有更深的原因了,就只是为了表达对他的尊重。你有所不知,梅先生原本是天外天的战神,天资佼佼,以符咒术及超高的战力驰名,却不知何故被放逐到仙界。这样的人物也只有‘先生’这一称呼勉强可用。”

莫待大惊:“你说先生是被放逐到仙界的?他犯了什么罪?”

“私下里我问过几位资历老的上神,他们都讳莫如深,不肯言明。后来千色偷听了母后和父王的谈话,才知道先生犯了禁忌,被神尊罚以三道神咒:受尽雷霆之苦,不能转生;看尽世间情爱,不能动心;历尽悲欢离合,不能有泪。否则,不只是他,连带他的血亲都会遭神咒反噬,灰飞烟灭。如果事情当真如此,那先生太可怜了!”

莫待想起了饭团,叹道:“是不是神仙都喜欢诅咒人?看别人受苦很爽么?”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神仙也有神仙的法则。正常。”

“先生所受诅咒如何破解?”

“这是连母后和父王也不知道的绝密。听说,神咒不解,先生将永远困守在姻缘林,不能重返天外天,不能恢复从前的身份,不得自由。”说话间,两人来到分叉路口。雪凌寒把玩着莫待细白的手指,柔声道:“今天你累了一天了,回去了早点休息,别再练功了。”

“我温习完今天新学的内容就睡。”

“缓一缓不行?干嘛总这么拼命?”

“因为我有要保护的人,我不能输。”

“他们没你想的那么弱,你不要太操心了。”雪凌寒仔细端正好莫待的抹额,朝星辰殿方向走去。“偶尔的,你也该想想我,别让旁人把你的心都塞满了。”

不管我的心塞得有多满,你的位置上从未坐过别人!莫待张了张嘴,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这样想着,目送雪凌寒隐没在重重树影中,独自站了好半天才拖着疲沓的双脚走上回姻缘林的路。快到禁地门口,他停下脚步,高声道:“仙帝是要跟我回草堂么?”

雪庆霄从树后转出,含笑道:“莫公子好耳力!”

“有事?”莫待的目光在没有光的暗处来来回回,似乎在找什么。这里除了他就只有雪庆霄,可直觉告诉他,黑暗中还藏着一个人。他探查不到此人的气息,哪怕游丝般的一星半点也没有。但就是那么奇怪,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此人若不是方清歌,会是谁?

雪庆霄还在酝酿着该怎样开口,莫待已冷冷地甩下一句“告辞”,就为此次见面画上了句号。雪庆霄忙出言挽留,苦笑道:“莫公子为何对我充满了敌意?我得罪过你?”

莫待的声音越发冷了:“按仙帝的意思,我该对你满怀敬意?”

“我没这个意思。我来是想问公子一件事。”

“是为灵犀,还是为柳朝烟?”

雪庆霄大喜:“你果然认识朝烟!灵犀是她给你的?”

“如果你想知道我和她的关系,拿春晓和洗心水来跟我换。”

“你有朋友受伤?是梅先生告诉你这两样东西能治他的病?”

莫待一愣:“先生知道你有春晓?”

“当然知道。梅先生见过我用春晓为人疗伤。他没告诉你?”

“我没跟他说我朋友的事,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跟我提起。他若知道我与你的交易,估计会骂得我狗血淋头。”莫待嘴上说着,心里却犯了嘀咕:知道雪庆霄有春晓,也知道春晓能解我燃眉之急,为何不告诉我?难道他知道我去冥界的真正目的?那岂不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我上蹿下跳地成啥了?跳梁小丑?棋子?或者说既是小丑又是棋子?好嘛,竟然被他不动声色地摆了一道!神仙的心眼可真多!

“我不是多事的人,不会跟梅先生说。”

“说与不说随你的便。换,还是不换?”

“换。这是春晓和洗心水调配好的药。不管多严重的伤,少则七日,多则半月便能肌肤再生,重焕新貌。”

莫待冷着脸道:“一颗不够。”

“看来莫公子这位朋友的伤口已遍布全身。这里有三颗药,每日取少量化水后内服外敷,一月足矣。”

莫待心想:三颗药,既满足了我的要求,又免去了我用洗心水为祸仙界的隐忧。此人看似心无城府,实则暗藏心机,绝非善类!他拿出装着一对比翼玉鹤的匣子递给雪庆霄:“我与柳朝烟不是血亲,与凌寒更是不沾边,你不必担心。这东西是柳朝烟托我转交给你的,她还让我带句话。她说,只要你行端坐正,问心无愧,就无需她的原谅。灵犀是她送我的,充作我替她传信的报酬。”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把它给我?”雪庆霄轻轻摩挲着玉鹤,眼含悲伤。

“这话问得好奇怪。仙帝不也是到现在才找到机会跟我单独说话么?”

雪庆霄急切地道:“她在哪儿?我想见她!我有很多事想问她!当年我与她约在落凤山相见,她为何要爽约?”

莫待抬腿向草堂走去:“回见。”走了几步,又说,“你当真不知道她容颜尽毁,一双脚筋被挑断,已是废人?”

“什么?”雪庆霄眉心直蹦,双手一抖差点摔了匣子:“你说朝烟她……她怎么了?”

“耳朵里塞驴毛了?我说她被人害了!害她之人你心知肚明,就不用我指名道姓说得那么明白了吧!”

“莫公子是觉得我在装糊涂?天地良心,我到今天都不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若公子知晓内情,能否给我个明白?”

“不能。我没这个义务,也没这个责任。想知道原因就自己去查,别来问我。你记住了,因你一念之差,天下第一的医中圣手柳朝烟成了残废,一生凄苦。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该一头撞死在三生石前!不对,你不配撞死在三生石,你该一刀抹了脖子向她赎罪!”

雪庆霄紧闭双眼,哽咽着道:“我到处找她……到处找她,找了很多很多年!”

“别跟我说这些,我没兴趣听。也别跟我打听她的去处,我死也不会告诉你。”此时莫待已走至禁地门口,高声道:“先生,我回来了。”

雪庆霄急道:“公子!烦请你告诉我她的近况,好么?我求你了!”

“求人有用的话,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雪庆霄,你没资格知道她的消息,也不配再叫她的名字。不许你再来找我!否则,别怪我不给你留脸。”莫待冷眼瞪着雪庆霄,杀气已外泄。“我讨厌看见你!”

结界解开。梅染的声音隐隐透着怒气:“再敢晚归,就站在门口过夜!”

“先生息怒,我已知错,下不为例。”莫待跨步进了桃林,步履越发沉重。

梅染端着汤站在树下,随手替他解去抹额:“怎么无精打采的。雪庆霄扰你安宁了?”

莫待没回话,也没接汤,看着地上的影子出神。

“累了?喝了汤就去休息吧,今天先别练剑了。”

“不行,得练。我练完就去睡,先生不必等我。晚安。”莫待对梅染笑了笑,转身朝笑春风走去。“我没事。”他又说。情绪极为低落。

“到底怎么了?不能跟我说说么?”

“别人的事情我不想说。我就想问问先生,这世间当真有生死相随的感情么?所谓的永恒,是不是只是因为得不到才编出来安慰自己的空想与幻梦?只有骗自己有永恒,才有坚持下去的动力,是不是这样?”

“有没有永恒我不敢断言,但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都遵守了最初的诺言,生死相随,彼此不负。你不要因为别人的事怀疑身边的人。”

“我没有怀疑,只是有些感慨。”莫待闷闷地道,“我练剑去了。”

梅染叹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拼命?偶尔偷个懒,不可以么?”

你也来问!不烦么?就是告诉了你原因,你能帮我什么?又能改变什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问为什么,这么喜欢刨根问底!不问不行?不问出我的原形不罢休?莫待突然就烦躁得想把姻缘林砸个稀巴烂!他克制着,克制着……克制到最后却大声道:“因为我有想保护的人,我不能输!”

“不是还有我么?你想保护的人我也会尽力去保护,你要信我。”梅染轻声道,“所以你可以输,你可以出错,你可以偷懒,你可以任性发脾气,你可以只是你自己。好么?”

“先生……”莫待的身子晃了两晃,扶着树才站稳。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回头,眼里已泪光闪烁:“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说,我可以输,可以出错,可以只是我自己!”泪水扑簌簌滚落,一串接一串,像蓄谋已久的逃亡。就在眼泪滑过嘴角的刹那,莫待吓坏了,忙慌慌地伸手去接。“我不可以哭,不可以!”说完擦去泪水,露出一脸纤弱讨好的笑。可惜那笑容还没完全绽开,泪水再度倾泻而出。他越发慌乱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是狠命撕扯头发,使劲揉搓眼睛,诅咒已抖得不受控制的身体。“该死的!别哭了啊!你只是……只是有点累了!没事的……睡一觉就好,很快就好!没事的……”

手腕上传来钝痛。几乎在同一时间,梅染的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痛得他差点晕过去。他咬牙凝神,将那要命的窒息感和疼痛感逼退。他伸手想摸摸莫待的头,却吓得他连连后退,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惊声叫道:“别打我!”

梅染愣住了:“你在说什么?谁要打你?谁敢打你!”

“别打我!”莫待紧紧抱着头,叫得愈加凄惨了,“我……我错了,我不哭了,再也不哭了!求求你,别打我!别打我……”他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将头藏在双膝之间,蜷成小小的一团。

“语迟……”梅染的声音像早春二月绵密如丝的细雨,温柔中带着万千欲说还休的疼惜与愁楚。“是我啊,梅染!你抬头看看我……语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