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阎王双眉一挑,将一把画笔丢进墙角的洗笔池:“不当新郎官就不能穿红色了?谁定的烂规矩?这是本王的官服,你说话小心点。”他比莫待高大半个头,面似月下芙蓉,丰神异彩。一双浓淡适宜的长眉下,扁圆的眸子荡漾着孩童般狡黠的笑意;鼻梁纤巧,鼻翼秀气,十分配他的脸型;仰月唇,唇色很接近院中月季的颜色,润泽光亮。不知道他是压根儿就不看重容貌,还是他心思单纯俊而不自知,反正他没拿他的脸当回事。这不,他只顾和陌生来客闲扯,也没想起来要洗一洗他那张东一道西一道沾了不少颜料的脸。
莫待淡淡笑道:“那这官服着实不怎么样,显得你都没那么好看了。难为你,竟然肯穿。”他三言两语道明来意,希望对方成全:“若不是只有邪见草才能治好我朋友的伤,我也不敢登门打扰。”
小阎王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邪见草是冥界之物,绝不可流入人间界,本王没办法为你破例。请速回。”
“我要怎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鬼门前?”
“抱歉,这个我不能说。你得自己想办法。”
“我要如何穿过鬼门外的结界,还魂肉身?”
“这个……我也不能说,都是禁忌类话题。”
“是不是无论我怎么恳求,你都不会帮我?”
“是。这是冥界的律例,我岂能带头破坏?”
“既如此,在下告辞。”莫待说走就走,没走几步又转回小阎王面前,单手托着一个密封好的管状物。“身为客人,赶上小阎王的吉日,理当随礼。这东西就当是我贺小阎王新婚大喜了。”
小阎王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既是礼物,就必须有价值。胆敢诓我,我把你做成冰糖葫芦卖了。”管状物里,是两张巴掌大的纸卷。他看了没几眼,目光就焊在了上面。“你从何处得来?”
莫待双手一揣,不紧不慢地道:“先说谢谢,我再告诉你来源,否则我立马收回。”
小阎王一跺脚,叉腰吼道:“居然敢威胁我,你不想活了?”
“少废话。说,还是不说?”莫待说着伸出手去,“还来。”
小阎王咬牙切齿地说了声谢谢,指着纸卷道:“名单不全。”
“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你有那么多时间在雪重楼眼皮子底下拓完所有名单?”莫待又扔了个管状物过去,“再送一个压轴的美娇娘。”
“方清歌?这是何意?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些东西是我那个容颜尽毁,日日受病痛煎熬的朋友冒死得来的。你若想得到全部名单,拿到更为确凿的证据,不妨亲自去趟七星湖,说不定这幅画像还挂在雪重楼的卧室。”
“卧室?不是吧?该不会传闻是真的?”小阎王故意压低的声音透着一股子装神弄鬼的神秘,听得莫待又想嘲讽他了。“如果是真的,我同情雪庆霄一顿饭的时间。”
“是真是假你去一趟不就见分晓了?”莫待将七星湖内外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雪重楼是狠角色,祝你活着回来。若要问我知道些什么,不多不少,刚刚好。”
“说起雪重楼,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小阎王亮出一朵血红色的花朵,“见过没?”
“血色海棠?在医书上见过。对学医的人来说是宝贝,三界中只有七星湖才有,先生需要它入药都得向雪重楼求取,还得说明用途,记录在案。哪儿来的?”
“捡的。既然这血色海棠是比七星海棠更珍贵的东西,怎么会丢在那么荒僻的村子里?”
“肯定不是雪重楼丢的,他不会犯这种低级且致命的错误。把这么招摇的东西丢在命案现场,要说是栽赃也未免过于刻意了。或许,丢它的人是在给你铺路,让你有正当理由出入琅寰山,调查仙界。”
“这么说我该感谢他了?就跟你朋友一样,他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总得有所表示。”
“不表示也没所谓。我朋友大度,不会在意的。”
“我才不要欠活人的人情。”小阎王道,“雪庆霄手里有一味好药,名春晓,与邪见草有相同的功效。若你朋友是新伤,只此一味药就足够;若是受伤日久,则需以洗心池的水为引,外敷内服。”
“春晓?”莫待念着药名,来回踱步,“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蛮耳熟的。”
“春晓是名药。博雅斋里药经多,总会有记载。你听过也不奇怪。”小阎王边说边盯着莫待的衣服看,眼神怪异。“新做的?”
“碍你眼了?我又没花你的钱。”
小阎王撇嘴道:“难怪嫌我的官服不好看,谁比得过梅染的战袍?”
“你见过先生的战袍?什么样?”
“先说谢谢,我再告诉你。”小阎王操着双手,不慌不忙地道,“没几个人认得出梅染的战袍。你要不要拒绝我?”
“烦请小阎王赐教。”莫待的态度十分端正,没有一丝不悦。
小阎王倒不好意思了,爽快地道:“你这衣服就是梅染的战袍,可挡邪魅噬体,辟火防水,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且可大可小,可根据穿衣人的喜好做出不同的款式,甚至连颜色都能随意改变,是天外天的宝物。你魂魄残缺灵力又低,如果不是有它护体你根本到不了这里,这一路上的鬼气足够把你熏死好几回了。”
莫待心中一凛,猛地想起昨夜余欢看这衣服时的眼神,恍然大悟。
“梅染还真大方,竟舍得把它给你穿。这可是跟随他南征北战,护他性命的伙伴!”小阎王绕着莫待转了两圈,不解地摇头,“也没看出你有何特别啊,梅染是不是眼瞎了?”
“我家先生不但眼明心亮,还是个好人。因为他是好人,所以看谁都是好人。他常常跟我说小阎王很不错,为人刚勇,是个好人。”莫待微笑道,“你是好人么?”
小阎王飞快地接口:“那还用说!我当然是好人了!”
“是好人就好。说明我家先生眼力过人,没看错人。”
“喂!你也太护短了吧?我不过是随口调侃一句,你至于这么护着?”
“你的随口调侃,在我看来却是冒犯。我很不高兴!”莫待黑着脸道。
“小气鬼!”小阎王极为不满地嚷道,“我问你,别人来找我,都是火急火燎的。你为何这样悠闲?”
“我不是悠闲,是冷静。饭要细嚼慢咽才不会被噎着,路要脚踏实地一步步慢慢走才不容易摔跤。我没有时间可回头,那么我就要保证我走的每一步都正确,有意义。着急,慌张,焦虑,这些情绪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扰乱我的心神,影响我的判断,我必须摒弃。只有冷静,也唯有冷静,才有可能让我走到终点。”
“无论你如何冷静算计,你所剩的时间都不多了。”
“是不多了。我这就想办法往回赶。”
“倘若赶不回去,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不遗憾么?”
“不遗憾。我尽力了,便心安理得。”
“看来,你是抱了必死之心的。”小阎王紧盯着莫待,不肯放过他的任何表情,“你是碧霄宫的人,与雪重楼并无仇怨,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对你没有一点好处的事?”
莫待似乎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片晌反问:“你我易地而处,小阎王是打算袖手旁观,任由他继续作恶?”
“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
“你问题还真多!”莫待肉眼可见的不耐烦了,“我胸无点墨,也无宏图大志,所求不过一日三餐,平淡度日。这名单上有个小吃摊摊主,长年在醉金枝斜对面摆摊,我最爱吃他做的素肉包。雪重楼杀了他,素肉包没了,我不高兴了。我这人心眼小得很,谁让我不高兴了我就得让他不高兴。”
“为了素肉包,你要弄死仙界的医仙?”小阎王听笑了,忽然觉得用这个理由弄死雪重楼比那些仁义道德的说辞更让人心情舒畅,“那可是雪重楼,动他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不怕死?”
“世上只有你小阎王才不怕死,因为不会死。”莫待还回去一个大白眼。“既然怎么都得死,怕有用?有用的话我现在就开始哭。”
“也是。反正怕也没用,不如坦然面对,表现得有骨气些。”小阎王见他一直盯着合欢树不挪眼,问道,“你想知道这树怎么这副死样子?”
“是。看着也不像是得病了,也没有缺水缺肥,怎么就这样了?”
“它原不是冥界之物,可能是水土不服,思乡。”
“既然不是冥界之物,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这合欢树原本长在琅寰山的姻缘林中。梅染下到仙界做月老时,不知什么原因竟将它挖掉扔出了阿弥岭。当时我刚好在那附近玩,很喜欢它满树繁花的样子,便捡回来栽在此处。可能是我没照顾好,那年之后它就再也没开过花。”
莫待抚摸着合欢树的树干,眼神格外悲伤。他拿出一小瓶生命水,涂了些在树干上,忽而笑了:“你我都是姻缘林的住客,多少也沾点亲。这东西本是我应急用的,就先给你解渴吧。你若有灵,就努力生长,再现当日盛景,莫辜负小阎王的好意。”
“你喜欢它?”
“喜欢。”风吹叶动,一点亮光闪过。凝神看去,树顶的一蓬枯叶里藏着一颗孤零零的果荚。莫待手指轻弹,果荚坠落,刚好落在他掌心。“告辞。”
“等等。你帮了我的忙,我不愿意欠你。你可以问一个与活人有关的问题,哪怕是犯忌我也会回答。机会难得,想好了再问。”
“瞧你小气的,买一赠一都不肯。”莫待鄙视道,“我祖奶奶说过,因为鬼都小气,所以人们才创造了‘小气鬼’这个词。老祖宗诚不欺我。”
“你才是小气鬼!你们全家都是小气鬼!”小阎王恶狠狠地道,“如果你问的是禁忌类问题,轻则我要下油锅,重则要被抽筋扒皮。你忍心让我连番受刑?”
“你我非亲非故,有啥不忍心的?不过我也没打算问那么深奥的。我就想知道我家小暖的运势如何,想知道他是否会平安顺遂,健康幸福。”
“小暖?”大概这个问题太出乎意料,小阎王明显愣神了,之后掐指算了算。“就是那个经常跟着你的小孩?”
“不愧是小阎王,人间事都在你的掌握中。”
“他与你也非亲非故,你干嘛这么关心他?”
“小暖是我的弟弟,怎么能说是非亲非故?”
“再是弟弟也不值得浪费这样的机会。能对我小阎王提问,得有……”
“别吹了,知道你厉害。你这么多说辞,是不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不是回答不了,是真心希望你换一个。别错失良机!”
“我就想问这个。难不成小阎王希望我问什么时候是我的死期?这样我才能提前买好棺材,选好安葬地点,为口袋里的三钱银子选好继承人?”
小阎王顿时黑了脸:“胡说八道!我哪是这个意思!你为何想知道他的事?”
“世道险恶,他年龄又小。若我不在,我怕他受欺负。”
小阎王缓缓道:“你放心,他会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莫待展颜道:“如此甚好。这样我就不用牵心挂肠了。”他正准备离去,小阎王变戏法地拿出一串冰糖葫芦和一串小鱼干来:“都说来者是客。我没招呼你喝茶,就请你吃东西吧,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一个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是我最讨厌的。小阎王好像很了解我?”
“世间男女,在本王面前皆如初生婴儿,不着寸缕,毫无秘密可言。”小阎王似笑非笑地看着莫待,眼神很是意味深长。“六界中有两个人,只需凝神看别人一眼便知道他们的性别,无论对方如何伪装都没用。其中一人更是可以详细解读他们的家世、过往的经历以及前世今生。我就是那个人。”
莫待挑眉一笑:“那你岂不是可以挑一个方方面面都让你满意的媳妇?”
小阎王烦躁了:“我……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表达什么?你想说你适合当人牙子?当人牙子犯法,可不能。”
“你这脑子!就不能想点好的吗?”小阎王作势要敲莫待的脑袋,手刚伸出去就又放下了,“看着挺聪明的人,咋这么不开窍?”
“好的?我想想……噢,我知道了,你是想当媒婆?”莫待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这个绝对行不通。男女姻缘归我家先生管,你不能插手。”
“气死我也!我要吐血了!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厉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