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印度之歌

王东亮 译

《印度之歌》是应伦敦国家剧院经理

彼得·霍尔之邀,写于一九七二年八月

人物表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女乞丐

麦克·理查逊

使馆青年随员(无名姓)

斯特雷特夫妇的客人(无名姓)

乔治·克劳恩

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无名姓)

仆人甲

仆人乙

女群众演员十人

男群众演员十人

女声二

男声二

总体说明

文中出现的印度城市、河流、州邦及海洋的名称都首先具有某种音乐感。

《印度之歌》中所涉自然、人文及政治地理背景,均属虚构。

比如,乘车从加尔各答到恒河口或者尼泊尔,是不可能半天就到达的。

又比如,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并非坐落在三角洲的某个岛上,而是在科伦坡。

又比如,印度的首都是新德里,而不是加尔各答。

等等。

本故事所涉及的人物,是从《副领事》一书中迁移过来的,又被投放到了新的叙事区域。因此,不能再让他们回到原书之中,也不能将《印度之歌》视为《副领事》一书的电影或戏剧改编本。尽管原书的某些情节在此几乎全部再现,但这些情节在新叙事文本中的进展方式,使阅读和视角都发生了改变。

实际上,《印度之歌》乃是《恒河女子》的姊妹篇,如果不是先有《恒河女子》写出来,《印度之歌》便不会问世。

即便说《印度之歌》深入到并揭示出《副领事》中尚未开发的区域,这也不是要将它写出来的一个充足理由。

之所以有这一写作,源于在《恒河女子》中的某种发现:那些在叙事之外的声音,起到了揭示和探索手段的作用。这一发现颠覆了叙事,使之陷入遗忘,让人面对着作者记忆之外的其他记忆,这些记忆同样唤起任何一个其他的爱情故事。这些记忆残缺变形,却生机盎然。

《恒河女子》中的某些声音,被移位至此,同时也包括某些人物对白。

能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

以《印度之歌》为名的乐曲,据我们所知,还没有问世。一旦谱写出来,它将适用于《印度之歌》在法国及世界各地所有形式的演出。届时,它将由作者公布于世。

倘若《印度之歌》在法国上演,将禁止彩排。其他国家不受此限。

关于声音一和声音二的说明

声音一和声音二,是女人的声音,年轻的声音。

两个声音因一个爱情故事相连。

有时候,她们说起这段爱情,她们的爱情。更多的时候,她们说起另一段爱情,另一个故事。但这另一个故事,又把我们带入到她们自己的故事之中。同样,她们自己的故事,也把我们带入到《印度之歌》的故事之中。

与男人的声音即声音三和声音四(在故事结尾处出现)完全相反,这两个女人的声音感染着疯狂。轻柔甜美之中渗透着毒素。她们对爱情故事的记忆紊乱无序。大多数情况下,她们说着谵妄的话语,这谵妄既冷静又热烈。声音一沉迷于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故事,声音二陷入对声音一的激情而难以自拔。

她们的声音应该格外清晰地让人听到,但要依所说内容的不同而强弱有别。当话题转向她们自己的故事的时候,这些声音最为真切。实际上,情况几乎一直是这样,因为《印度之歌》的爱情故事,经过不断的渗透,与她们自己的故事渐趋合为一体。不过,其中还是存在着如下差别:

当她们讲述正在我们眼前展现的故事时,她们同我们一样,再次发现这一故事,带着同样的担忧,甚或同样的激动。

而当她们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词语中总有欲念闪烁,我们应该能够体会到她们彼此间的爱恋有所不同。尤其要体会到声音二的恐惧,面对声音一因亲见故事复活而不断昏厥错乱所感受到的恐惧。那是声音一“迷失”于《印度之歌》故事之中所面临的危险,那故事已成为过去,成为传说,而她自己正是故事中的人物原型。她正是由此与自己的生命作别。

这两个女人的声音从不放声喊叫,自始至终轻柔甜美。

黑暗

钢琴演奏着一首曲子,节奏缓慢,此曲流行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曲名为《印度之歌》。

整首曲子完整演奏下来,迟缓冗长,为此要占用不少时间,以便观众或者读者脱离开演出或阅读开始时置身其中的公共空间。

《印度之歌》依然继续。

依然继续。

此刻,《印度之歌》演奏结束。

乐声再起。比头次演奏要更“遥远”,仿佛在远离现场的地方演奏着。

这次演奏的《印度之歌》,是乐曲惯常的节奏,布鲁斯曲调的节奏。

黑暗渐趋消散。

黑暗迟缓地渐趋消散之际,突然响起了人声。其他一些人在看着、听着,此前我们以为只有自己在看、在听。是女人的声音。声音舒缓、轻柔。就在近处,同我们一样处在封闭的空间,却让人触摸不到,无法接近。

(听到并读出:声音一,声音二。)

声音一

他追随她来到了印度?

声音二

是的。

停顿。

声音二

他为她抛弃了一切。

一夜之间。

声音一

舞会之夜?

声音二

是的。

光线升起,持续升起。《印度之歌》在演奏,持续演奏。

声音沉寂很久,之后再次响起:

声音一

是她弹钢琴吗?

声音二(迟疑)

是的……他也弹……

是他,有时候,在晚上,用钢琴弹奏这首沙塔拉之曲……

静默。

印度的一处住所。宽大开阔。“白人们”的住所。沙发。扶手椅。《印度之歌》时代的家具。

一架吊扇在旋转,噩梦般缓慢。

窗上配有铁丝网和纱窗,窗外有一个热带花园,数条小径。欧洲夹竹桃。棕榈树。

一切都凝滞着。花园里没有一丝风。室内阴暗凝重。是晚间吗?不知道。空间开阔。仿金物品。一架钢琴。熄灭的吊灯。室内植物。万物静止,死寂一片,除了那架吊扇,宛如噩梦般旋转。

随着光线缓慢升起,响起同样缓慢的人声,声音轻柔悦耳,背景却令人神伤。

声音一(语似诵读)

“麦克·理查逊与沙塔拉一个年轻姑娘订了婚。劳拉·瓦莱里·施泰因。婚礼定于秋季举行。”

“之后便有了这场舞会。”

“沙塔拉的舞会……”

静默。

声音二

她很晚才来参加舞会……夜半时分……

声音一

是的……一身黑衣……

舞会上,爱无处不在……

欲念无处不在……

静默。

光线渐起,人们发现有些实物嵌定在殖民地背景上。有人在那里。

这些人在后排,前面或有一排绿色植物,或有精致的护栏,或有透明的幕帘,或有从香炉升起的烟雾,这都使得后排空间模糊难辨。

有一个女人,身材修长,略显清瘦,一身黑衣,仰卧在沙发上。

她的近旁,有一个男人,同样一身黑衣,坐在那里。

离这对情人不远处,还有一个男人,也同样一身黑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正在吸着香烟,为此才刚刚让人发现有实物存在吗?)

在我们之后,声音一也发现了那个黑衣女人。

声音一(焦虑,低声)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声音二似乎没听到。

声音二(低声)

您脸色苍白……您怕什么……

没有回答。

静默。

三个人死一般一动不动。

《印度之歌》中止。

说话声降低了,伴着死寂的场景。

声音二

她死了以后,他就离开了印度。

静默。

这句话一口气说完,一如缓慢的背诵。

那个黑衣女人,就在我们面前的黑衣女人,原来已经死了。

光线固定下来,逐渐转暗。

一片寂静。

远近俱寂。

说话声伴着痛楚,被摧毁的记忆复苏,但声音依旧轻柔。

声音二

她葬在了英国公墓……

停顿。

声音一

……死在那边?

声音二

死在岛上。(迟疑)被人发现时已经死了。在夜里。

静默。

《印度之歌》再次传来,缓慢、遥远。

开始时,大家看不见他们在动。《印度之歌》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他们才开始动起来。

黑衣女人同坐在她身旁的那个男人开始动了。就这样走出死亡。脚步没有任何声音。

他们站了起来。

他们彼此走近。

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在跳舞。

他们在跳舞。他们已经开始了跳舞,我们才注意到。

他们跳得极慢,他们跳着。

当声音一开始说话时,他们已经跳了一会儿了。

声音一渐渐回忆起来。

声音一

法国驻印度大使馆……

声音二

是的。

停顿。

声音一

这涛声,恒河?

声音二

是的。

停顿。

声音一

这光线?

声音二

季风。

声音一

没有一丝风……

声音二(继续说)

消逝在孟加拉湾方向……

声音一

这尘土?

声音二

加尔各答市中心。

静默。

声音一

似乎有花香……

声音二

麻风病。

静默。

他们一直伴着《印度之歌》的旋律跳舞。

他们在跳舞。如是所述。

(似乎他们在跳舞这事不甚确定。为了使画面同“声音”一致,要做到画面和声音相互触摸。)

声音二

他们在跳舞。

静默。

声音二

那时候,到了晚上,他们就跳舞。

静默。

他们在跳舞。

他们跳舞时身体靠得非常紧,结为一体。

《印度之歌》渐渐远去。

他们沉浸在舞蹈中,融在一起,几乎一动不动。

之后,一动不动。

声音二

您哭什么?

没有回答。

静默。

不再有音乐。

远处,一阵嘈杂。嘈杂之后,又有另一些嘈杂。

他们一动不动,依然如此,在被嘈杂声所包围的寂静之中。

他们嵌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很长时间。

对嵌定不动的这对情人说:

声音二

我爱你们,直到再也看不到

再也听不到

直到死亡……

没有回答。

静默。

《印度之歌》又在远处响起。慢慢地,这一对男女松动开,重新有了生命。

音乐之后,嘈杂升起。是加尔各答的噪声,嘈杂一片中的主调、强音。周边,其他的噪声:商贩的叫卖,犬吠,远处的呼唤。

随着外部声音的升起,夜色开始覆盖住花园的小径。光线渐落。没有一丝风。

静默。

这一对男女分开了,他们转身向花园望去。看着花园,一动不动。

一直坐在那里的第二个男人也开始向花园望去。

光线越来越暗。

加尔各答的噪声中止。

等待。

依然是等待。天几乎要黑下来了。

突然,等待屈服:

雨声。

令人解颐的声响,爽气的声响。

孟加拉湾在下雨。

看不到雨。只是听见雨声。似乎到处都在下雨,只有被生命勾除的这座花园是个例外。

所有人都在看着雨声。

声音二(似自言自语)

孟加拉湾在下雨……

声音一

一片汪洋……

静默。

远处的叫喊,欢快的叫喊,呼唤,来自一种陌生的语言:印度斯坦语。

光线渐渐回升。

雨声,人声,片刻之间强烈起来。

人声渐弱。叫喊声零零落落,笑声开始出现,雨声更为清晰。

光线一直在回升。

突然,叫喊声又清晰起来,很近,女人的叫声。

笑声也来自同一个女人。

声音一

有人在喊……一个女人……

声音二

喊什么?

声音一

语无伦次的话。

她在笑。

声音二

是个女乞丐。

停顿。

声音一

她疯了?

声音二

是的……

花园的小径上,雨后的阳光。阳光变幻不定,落下灰暗的光点。

女乞丐的喊声和笑声一直在继续。

声音一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她住在河边……来自缅甸?

声音二

是的。

这两个声音在谈论女乞丐时,室内的三个人起身,从旁门走了出去。

声音二

她不是印度人。

她从沙湾拿吉来。

在那里出生。

声音一

噢,对……是的……

有一天……她走了十年,有一天,来到恒河前?

声音二

是的。

她留了下来。

声音一

是这样……

那三个人消失了。场景里空无一人。

远处传来说话声,喊叫般的说话声,用的是一种轻柔的语言:老挝语。

声音一(停顿)

她来孟加拉湾的路上,死了十二个孩子?

声音二

是的。都被她遗弃了。卖了。忘记了。(停顿)到了孟加拉湾,丧失了生育能力。

那三个人来到花园,漫步走着,雨后清新,他们行走在光影之中。远处,女乞丐喊叫般的说话声依旧传来。话声中,突然冒出那个词:沙湾拿吉。

声音稍有停顿。接着又响起来:

声音一

沙湾拿吉,老挝?

声音二

是的。(停顿)十七岁……她就怀孕了,十七岁……(停顿)被母亲赶出家门,从此离家远行。(停顿)她打听方向,会让自己迷失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

声音一(停顿)

是的。

她走了十年,终于有一天,加尔各答出现在她面前。

她留了下来。

静默。

声音二

她落脚在恒河岸边,树荫下,忘记了一切。

静默。

那三个人走出了花园。

寂静的花园里,光线在运动,季风在运动。

远处,传来女乞丐的歌声,歌名为《沙湾拿吉之歌》。

(声音二在介绍情况,沉静、轻柔。)

声音二

您知道,到处都是麻风病人,就像爆裂的沙袋一样四处散开。

声音一

他们不痛苦吗?

声音二

不,一点也不。

一点也不。

静默。

静默。声音停顿。

花园深处的一个所在,此前一直笼罩在昏暗之中,似乎被灯光忽略的那处所在,此刻渐渐显现出来。那处所在被聚光灯发现,灯光极其缓慢却很有规律、很精确地照射过去。

远处,时时传来《沙湾拿吉之歌》。加尔各答的嘈杂声,听起来很遥远。

网球场的护网在黑暗中显现。护网一旁,停放着一辆女式自行车,红色的。

空寂无人。

声音认出了这些让它们感到恐慌的事物:

声音一(低声惊呼)

网球场,空寂无人……

声音二(同样低声惊呼)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自行车……

静默。

一个男人走进花园。他高大,消瘦,穿一身白衣。他走得很慢,脚步没有一丝声音。

他环顾寂静的周边。很长时间。试图看看房子里的情况,房中空无一人。

随后,他又看什么?起初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之后便清楚了,他在看那辆红色自行车,靠在护网上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自行车。

他向自行车走去。停住。迟疑片刻。不再走近自行车。一动不动,看着它。(声音低沉,恐慌。)

声音二

他每天夜里都来……

停顿。

声音一

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

声音二

是的。

在加尔各答备受冷落……

静默。

白衣男人开始慢慢移动。他走了起来。沿着一条小路前行。他走开了。

他不见了踪影。

他走后,一切都悬置起来。

寂静。恐慌。

远处,《沙湾拿吉之歌》,天真无邪。

随后,两声枪响。

第一声枪响后,灯光变暗。

第二声枪响后,灯光熄灭。

静默。

黑暗

随着枪响,《沙湾拿吉之歌》也停了。似乎有人枪击了《沙湾拿吉之歌》。

静默。

黑暗

声音很低,充满恐慌。

声音二

枪是朝向树荫下开的……恒河岸边……

静默。

声音一

刚才唱的是《沙湾拿吉之歌》吗?

声音二

是的。

静默。

在第一声枪响使光线暗淡之后,光线现在正以反向且对称的方式重聚变强。

这是夜的光线。

夜色降临。

面前的场景依旧空空落落。

惟一在动的,是那个噩梦般的吊扇。

空落的场景上,时间流过。

静默。

一个身着白衣的印度仆人走过,他穿过法国大使馆的大小客厅。

他走了过去。场景再次陷入空落。

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又响起了《沙湾拿吉之歌》:女乞丐没有被杀死。

声音依旧很低,充满恐慌。

声音一

她没有死……

声音二

她不会死。

声音一(几乎听不见)

不会……

静默。

声音二

您知道……她夜里到恒河的河坑里去捉鱼。充饥……

没有回答。

静默。

声音一

那位黑衣女人现在在哪里?

声音二

在散步。每天晚上。

她夜里回来。

静默。

一个仆人走进来,点燃一盏灯,光线很弱,在屋角。又做了些其他事情。

他渐渐走远(看得见他的身影)。

他又回来了。

打开了一扇窗。

也许,他在点蚊香(如果是这样的话,大厅里此刻应该有香味)。

清理烟灰缸。

声音二

她回来了。

大使馆的黑色蓝旗亚刚开进使馆大院。

静默。

仆人又离开了。

眼前的场景依旧有几秒钟的空落。随后,黑衣女人走进了黑暗的大厅。她赤着脚。头发披散着。穿一件短款浴衣,黑色棉布质地,式样宽松。

场面迟缓冗长。

她缓慢地移步到噩梦般的吊扇下方,待在那里。

拢起头发,往身后撑开,带着疲惫的动作,似乎难耐炎热。之后,任双臂随意垂下。

浴衣半掩半露,现出雪白的胴体。

她一动不动,仰头向上。她感到闷热气窒,想办法透气解暑。

清瘦脆弱的身体优雅动人。

她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奉献自己。将自己奉献给“声音”。

(此时的声音缓慢、低沉,借助这一动不动的身体,沉湎于欲念之中。)

声音二(抑制着激动)

您身穿白衣太美了……

停顿。

声音一

我想去拜访那位恒河女子……

停顿。

声音一

那位白人女子……

声音二(停顿)

哪一位?

停顿。

声音一

就是那一位……

声音二

死在岛上的那一位……

声音一

光彩照人的双眸,死了。

声音二

是的。

死在石头下面。

周围,是恒河的一处河湾。

静默。

在我们面前,一直一动不动的那个女人,就是死去的恒河女子。

此时的声音似在低声吟唱,无法将她从死亡中唤醒。

表面上看,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有恐慌掠过。

声音一(恐慌,低声)

怎么了?

没有回答。

声音一(依旧恐慌,低声)

现在几点了?

声音二(停顿)

四点。

深夜时分。

停顿。

声音一

没有人在睡吗?

声音二

没有人。

静默。

女人的脸上挂着泪水。

面部线条没有变化。

她在哭。没有痛苦。

哭泣之态。

声音在谈论着炎热的天气,谈论着欲望,声音似乎来自正在哭泣的身体。

声音一

太热了

无法忍受

真是可怕

停顿。

声音二

另一场暴风雨……

正向孟加拉湾前行……

声音一(停顿)

从岛上来……

声音二(停顿)

从河口来。

不知疲倦……

静默。

声音一

听见什么没有?

声音二(停顿)

听见她在哭。

停顿。

声音一

没有痛苦,是吧?

声音二

不再有痛苦。

麻风病,内心的麻风病。

声音一

不能忍受?

声音二

不能。

不能忍受。

对印度,不能忍受。

静默。

从房间左边门走进一个男人,他也穿着一件黑色浴衣。

他看着她,停在那里。

随后,他缓缓地向她走近,此时的她泥塑一般站在那里,眼中蓄满泪水,在吊扇下面,睡着。

站着的睡美人。他看着她,向她靠近。

他的手轻轻掠过她的脸,充满爱意地抚摩着。然后他缩回手,伸开手掌看了看,上面浸满泪水。

声音二(轻声)

她睡了。

男人小心翼翼地抱起落泪的女人,把她轻轻放在地上。

这是我们已经见过的那个男人,在沙塔拉的舞会上和她跳舞的那个男人:麦克·理查逊。

他在她身边坐下。

看着她的身体。

解开她的浴衣,以便让吊扇送下来的凉风(虚幻的凉风)径直吹到她身上。

他抚摩着她的前额。擦去脸上的泪水、汗水。抚摩着沉睡的身体。

那两个女人的“声音”伴着这个男人的动作节奏减缓下来。之后,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又说起了与这个中心故事相邻的话题。

声音一

他爱她胜过一切。

声音二(停顿)

胜过一切……

静默。

声音二就像是在说着她自己的爱。

声音一

那时候,那个沙塔拉姑娘在哪里?

没有回答。

声音一(语似诵读)

“在酒吧间的绿色植物后面,她看着他们。(停顿)一直到黎明时分……(稍停)当这对情人向舞会的大门口走去时,劳拉·瓦莱里·施泰因才喊叫起来。”

静默。

远处,不时传来印度斯坦语的呼唤。是商贩们在呼唤。

呼唤声停了下来。

此刻安静无声。

声音二

往往是清晨四点钟的时候,睡意来临。

静默。

那男人在她安睡的时候一直守候在她身旁。

看着她。

拿起她的双手,抚摩着,端详着。

双手落下,死去一般。

静默。

声音一

那个沙塔拉姑娘一直没有治愈过吗?

声音二

一直没有。

声音一

他们没有听见她喊叫吗?

声音二

没有。

当时,他们对一切都充耳不闻。

视而不见。

停顿。

声音一(停顿)

他们抛弃了她?(停顿)杀死了她?

声音二

是的。

停顿。

声音一

他们犯下了这一罪行……

声音二(几乎听不到)

是的。

静默。

声音一

那个沙塔拉姑娘,她当时想做什么?

声音二

跟着他们

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这对恒河情人

静默。

这正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看着。

男人此刻缓缓地在安睡的女人身旁躺下。他的手继续在她的脸上、身上抚摩着。

远处,传来隐隐的声响,是桨声、水声。之后,是笑声,是齐特拉琴声,渐渐远去。

声响消失。

声音二

听……

恒河渔夫……

乐师……

静默再至。

声音重又谈起天气的炎热,谈起它们的欲望。

声音二(缓缓地)

难耐的夜

难耐的热

地狱一般

静默。

此时响起语词清晰、难以平息、可怕骇人的声音:

声音二

我爱你们爱得欲火中烧。

没有回答。

静默。

此时此刻,麦克·理查逊(即那位情人)的手骤然停止了对那女人身体的抚摩,就好像声音二的那最后一句话把他的手定格在那里。

他的手定格在女人的身体上。

静默。

第二个男人走进房间。他在门口站了一下,看着这一对情人。

麦克·理查逊的手又动了起来,继续抚摩着裸露的身体。

那男人向他们走去。

他也同那个情人一样,坐在她身旁。

情人的手抚摩得更为缓慢。

随后停了下来。

新来的男人并没有抚摩那女人的身体。

他也躺了下来。

三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吊扇下。

静默。

雨。

孟加拉湾又见暴风雨。

雨声伴着安睡的人。

声音似清新的气息,似窃窃私语。

声音一

雨……

声音二

是的……

停顿。

声音一

清爽……

静默。

天色晴朗,但依然是夜间。

渐渐地响起了音乐声,是贝多芬《迪亚贝利主题第十四变奏曲》。钢琴声非常遥远。

雨渐小。

雨后,一道白光出现,是花园小径上的月光。没有风。

屋里三个人闭着眼睛在睡。

两个声音轻柔甜美,错落交织,即将咏唱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传奇。这故事缓缓道来,是一篇充满记忆碎片的诵文,其间又不时从遗忘之中冒出一句完整的话。

声音一

来自威尼斯。

她原是威尼斯人……

声音二

是的。音乐,在威尼斯学的。

音乐的未来之星……

声音一(停顿)

从未曾放弃?

声音二

从来没有。

静默。

声音一(缓缓地)

原名安娜·玛丽亚·瓜尔迪……

声音二

是的。

静默。

声音一

第一次婚姻,在殖民地的第一个驿所?

声音二

沙湾拿吉,老挝。

嫁给了法国殖民地的一个行政官员。

那年她十八岁。

声音一(回忆着)

噢,是的……有一条河……

她坐在河岸上。已然如此……

她望着那条河。

声音二

湄公河。

声音一(停顿)

她默不作声?

她哭了?

声音二

是的。有人说:“她会不适应的,应该把她送回欧洲。”

停顿。

声音一

不能忍受。已然如此。

声音二

已然如此。

静默。

声音一(出现幻视)

她周围这些栅栏?

声音二

那是殖民地行政总署的大院。

声音一(出现幻视)

那些卫兵呢?

声音二

官方的卫兵。

声音一

已然如此……

声音二

是的。

声音一

已然如此,不能忍受。

声音二

不能。

静默。

声音二

有一天,一艘官方的小艇开来,斯特雷特先生前来视察湄公河上的各个驿所。

声音一(停顿)

他把她从沙湾拿吉抢走了?

声音二

是的,把她抢走了。

他带着她在亚洲各国的都市任职,前后十七年。

停顿。

声音二

先是在北京。

随后是曼德勒。

曼谷。

有人在曼谷又见过她。

还有仰光,悉尼。

在拉合尔也有人见过她。

十七年。

后来是加尔各答。

加尔各答:

她死在这里。

静默。

又高又瘦的白衣男子走进了花园。

那两个“声音”没有看见他。

他停下来。透过窗户的护栏,看着里面睡着的三个人。

声音一

墓碑上刻的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吗?

声音二

安娜·玛丽亚·瓜尔迪。字迹被冲刷掉了。她葬在英国公墓……

声音一(几乎听不见)

是的……

静默。

白衣男子向装着护栏的窗户走去,想隔着护栏打量那三个在睡的人。

他停下来,他看着她,只看她。

“声音”一直没有看见他。

声音一

麦克·理查逊每年夏天都来沙塔拉。

声音二

是的。

而她却很少来……

那年夏天……

瘦长的男子一直在打量安睡在那里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身体。

目光茫然。令人害怕。他打量着那两个声音正在说起的那个男人,目光落到那入睡的身体上。

声音始终没有看见他。

声音一

英国人,麦克·理查逊?

声音二

是的。(停顿;阅读:)“麦克·理查逊,为了留在印度,在孟加拉创办了一项海事保险生意。”

声音一

留在她身边。

声音二

是的。

瘦长男子走开了。看得见他的背影,他沿着花园小径向网球场缓缓走去。

声音一

睡在那里的另外那个男人是谁?

声音二

他路过这里,是斯特雷特夫妇的一个朋友。

谁要她,她就属于谁。

谁要她,她都以身相许。

声音一(停顿,痛苦)

加尔各答之妓。

声音二

是的。

没有上帝的女基督徒。

一代名娇。

声音一(轻声)

爱。

声音二(几乎听不见)

是的……

静默。

瘦长的男子向停靠在空寂的网球场护网上的那辆红色自行车走去。

他被声音发现了。

它们又开始说话,声音很低,伴着恐慌。

声音一

他又回到花园里来了……

声音二

是的……每天夜里都来……

来看她……

静默。

那个男子迟疑了片刻。随后走近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自行车。

声音一

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

声音二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接近过任何女人……

停顿。

声音一

拉合尔的童男……

声音二

是的……

那个男子靠在自行车上。

伸出手去。迟疑片刻。

之后,触碰自行车。

抚摩。

俯身。

用双臂抱住。

就这样待着,怀抱着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自行车,定格在这爱欲的姿态之中。

静默。

不知不觉间,那三个入睡者中间,有人动了起来:是她。

当他在这里向自行车倾下身去时,躺在那里的她起身站了起来。她缓缓地站起身来,缓缓地向花园转过身去。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望着正在拥抱她的自行车的白衣男子。

静默。

那个男子猝然放开自行车。双臂垂下,双手张开,神情失落且激动不已。男人的呜咽声(此刻能直接听到的惟一声音)。

女人一直在看着他,双手平放在地上,坐在那里。

呜咽声止。

那个男子站起来。

他站在那里,面对着自行车。

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

他看见她了。

女人一动不动。

静默。

两人四目相对。

这样持续了几秒钟。

静默。

是他先挪开目光。

他先是转过脸去。之后动了动身体。

他走开了。

她坐在地上,看着他走远。

直到他完全消失,她才极为缓慢地回到那架噩梦般的吊扇下面,在先前入睡的地方躺下。

静默。

一动不动。

远处传来副领事的呜咽声。

又是一片静默。

花园里,光线再一次转暗,呈铅灰色。

空寂的花园里,没有一丝风。

声音二(惊恐,轻声)

您心脏的跳动声,让我害怕……

静默。

在一动不动躺着入睡的三个人中间,又有了动作出现。是麦克·理查逊的手,他的手伸向女人的身体,抚摩着,之后停放在上面。

麦克·理查逊没有睡。

光线更暗了。

“声音”二透着欲念和惊恐。

声音二

您的心,这么年轻,一颗童心……

没有回答。

静默。

声音二

您现在到底在哪里?

没有回答。

静默。

远处传来叫喊声。是副领事在叫喊。绝望的叫喊。猥亵的叫喊。令人心碎。

声音一(淡漠)

他在喊什么?

声音二

她的威尼斯名字,

在荒凉的加尔各答。

静默。

叫喊声渐远。

消失。

声音二,惊恐之中,一口气背诵出那桩罪行,拉合尔的罪行:

声音二(轻声)

“在拉合尔,他开枪射击。一天夜里,在他的阳台上,他向夏利玛花园里的麻风病人开枪。”

静默。

声音一充满柔情,宁静的柔情:

声音一

不能忍受。

声音二

是的。

声音一

对印度,不能忍受?

声音二

是的。

声音一

不能忍受印度的什么?

声音二

意念。

静默。

光线愈加暗淡。吊扇下面躺着的三个人的身影愈来愈模糊难辨,只有吊扇的翼片始终在缓慢地摇曳。

那几个人影已经完全分辨不清了。

静默。

声音一

一辆黑色蓝旗亚正在通往尚德讷戈尔的公路上疾驶……

没有回答。

声音一(继续说)

就在那里……她第一次……

停顿。

声音二

是的。

被救护车带回……

据说是一场车祸……

停顿。

声音一

自那以后……她就一直很瘦……

声音二(几乎听不见)

是的。

贝多芬《迪亚贝利主题第十四变奏曲》,远远地传来。

完全黑暗

随后,在花园上方,天空中闪起了亮光,或是晨光,或是火光,暗红的火光。

声音缓慢,语词沉静。

声音一

火光……那边?

声音二

是焚尸炉。

声音一

焚烧饿死的人吗?

声音二

是的。

天亮了。

静默。

在焚尸炉的火光中,《第十四变奏曲》一直演奏完毕。

黑暗

场景同前。

只是,就像观察点有所变化一样,场景的右侧显现在我们面前:有一些门敞开着,通向使馆的客厅。这些门也通向花园。

(仿佛这些客厅坐落在使馆的侧翼。)

四处灯火通明。吊灯都点亮了。

花园里挂着威尼斯灯笼。

静默。

看上去法国使馆里空无一人。

客厅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灯光从门内泻出,照亮了花园。

场景的这种空寂状态持续了几秒钟。

随后,一个仆人不声不响地走过。他手里托着一盘香槟酒杯,穿过这个地方,然后向右边走去。

依然静默无声。依然空寂无人。

等待。

随后,突然一片嘈杂。

招待会的嘈杂骤然响起。晚会启动,就好像有机器助推着:突然之间,一下子,从墙后、从门口,响起一片嘈杂。

有女声唱着《快乐的寡妇》。有一架钢琴、两把小提琴伴奏。

音乐背后:

许多谈话声,混在一起。

杯盘声,等等。

听不到跳舞者的脚步声。

没有任何对白是在现场发生的,没有任何谈话被看到。说话的人绝不是在台上的演员。

只有一个例外,即副领事的呜咽声,将会被看到,被听到。

当不在现场的对白传出的时候,招待会的嘈杂将相应减弱。

在有些对白出现的时候,比如在使馆青年随员和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之间,或者在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和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之间,现场的嘈杂几乎完全停止。可以设想,面对这样的交谈,场上的人惊愕万分,纷纷停止说话,只顾看着他们说。招待会嘈杂的远去淡出,绝非任意而为。

所有的对白,无论是否突出强调,无论是否令招待会宾客噤声,应该让人觉得只被观众听到,而不是被招待会的宾客听到:

出现这些对白的同时,也应该维持哪怕是非常微弱的嘈杂。这些对白与内容不同的其他一些对白相隔相混,也应该可以证实这些需要突出的对白是否被宾客们听到,听得是否清楚。同样,时不时地,会有某些被听到的对白以多少有些失真的方式被转述。正是这些轻微的不实转述,才能更好地证明只有观众最能听清楚那些需要突出的对白。

招待会的嘈杂应来自舞台和客厅的右侧,就好像大厅的墙后面也是招待会的一部分。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身穿一件黑色长裙,即她在沙塔拉舞会上穿的那件,《劳儿之劫》中对此有过描写。

男人们都穿着黑色晚礼服。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除外,他穿一件白色晚礼服。

招待会上的其他女宾身着长裙,各式花色。

招待会在进行期间,或扩展到花园里,或扩展到我们已经了解的那处场所: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私人客厅。

眼前场景或舞台,从音响效果看,应该起到回音室的作用。说话的声音,应透过这一空间直达观众,如同观众本人“内在阅读”的声音一样。

背景看上去应让人感觉意外:一个闲人免进性质的招待会“整体”搬至舞台。

台词通常应该极其精准。不应该让人听起来感觉非常自然。排练中如有轻微的语误也应该及时纠正,任何对白都不例外。

应该感觉到是在进行一场阅读,事后的阅读,即上演过后的阅读。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内在阅读的声音”。

切记:没有任何一句话是在舞台上说出的。

有女声在演唱《美妙的时光》。之后,乐队又演奏了一遍。

一对舞伴跳着华尔兹,穿过花园的一个角落。

女人们的说话声(相当近):

“在季风来临之前,这是最后一次招待会。”

“什么?季风还没开始吗?”

“刚刚开始。半个月后势头最猛。见不到太阳。六个月的时间……您瞧着吧……简直无法睡觉……就等着暴风雨到来……”

一个印度仆人走过,向招待会大厅走去。他手上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装满香槟的酒杯。

两对跳着华尔兹的人出现,他们跳着舞。舞步缓慢。随后消失。

女人们的说话声(更远些):

“她邀请了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

“是的。最后一刻,她寄给他一张卡片:‘来吧。’大使没有干预。”

一个青年男子到了。他停下来,打量四周。看起来,他不了解大使馆的这个场所。他神情疲惫,似乎要逃离招待会。他向着空寂的网球场望去。

在他这样看着的时候,一对舞伴舞到花园的一角,随即消失。

男人们的说话声(谈到这位青年):

“这人是谁?”

“新来的随员……来了一个月……他不习惯。”

“他是头一次来这里。”

停顿。

“他会回来的。会被邀请的,邀请到岛上去……由大使出面邀请到岛上去。为了她,为了他的夫人。”

停顿。

“凭什么说他要被邀请到岛上去呢?”

停顿。

“目光里的忧戚……她不喜欢习惯这里的人……”

“有那种人吗?”

“有时会有……”

“在印度的小圈子,这就是秘密所在……对吧?”

“对。”

青年随员继续四下观望。然后他又转身面向舞会方向,打量起招待会大厅。随后,又转过身来。

《美妙的时光》演奏完毕。

一时没有音乐。

只有大厅里的嘈杂。没有笑声。一切似乎都有些沉闷。

在花园里,一些女人走过,好奇地向法国大使夫人的客厅张望。她们手里摇着很大的白色折扇。

她们走过去了。

一个男人在说话(是大使):

“听我说,我夫人可能已经对你说了……我们很想哪一天邀请你到岛上来……知道吗?有的时候,对有些新来的人,我们还想加深了解……正常情况下的那些社交礼节,在这里行不通……我们不是在挑选……(声音中含着笑意)你意下如何?使馆别墅朝向大海,是我们国外分行的建筑,应该去见识一下。并且,这些岛屿对健康有益,特别是最大的那座岛,那是整个三角洲最大的岛。”

静默。

男人们的说话声:

“他写作,大使先生……你不知道吗?我读过他一小册诗集……”

“有人对我说过……是她让他放弃写作的吧……”

静默。

一支探戈舞曲,取代了《美妙的时光》。

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走进了花园。他身穿白色晚礼服。独自一人。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他出现。

男女之间的两组交谈(以下分为第一组和第二组):

第一组

“她本不必请他来,以免大家尴尬……”

停顿。

“他到底做了什么?我一向孤陋寡闻……”

“最糟的……怎么说呢?”

“最糟的?”

静默。

第二组

“这个女人令人费解。没有人知道她怎么打发时间……她都忙些什么?”

“她大概是读书吧……在午休和散步之间这段时间,她能做什么呢……”

“总有——包包的书从威尼斯寄到她名下……她也要照看两个女儿……旱季的时候,她们去打网球,她们从办公楼前走过,大家都能看见,三个人,都穿白色衣服……”

停顿。

“人人好奇她忙些什么,这本身就好奇怪……”

静默。

第一组(续前)

“他杀人了吗?”

“他夜里朝夏利玛的花园开枪……没听说?但是在他拉合尔寓所的镜子里也找到了子弹……”

“他是在向自己开枪……”(轻声笑)

没有回答。

“那些麻风病人,说起来也分不清他们与别的东西有什么区别……”

“瞧,您也是知情者,您提到麻风病人……”

静默。

第二组(续前)

“她也骑自行车,一大清早,在花园里。当然,季风期除外……”

第一组(续前)

“官方版本怎么说?”

“精神崩溃……经常发生。”

停顿。

“真奇怪,这个人让人总要想起他来……”

麦克·理查逊走了进来。他没有穿礼服。他就近坐下。吸着一支香烟。他没有朝花园里看。

花园里,副领事在那里,他看着麦克·理查逊。

两位女宾从右侧进来,停住。她们看见了麦克·理查逊,好奇地打量他。他对她们视而不见。

一个仆人走了过来,手上端着香槟酒杯,递给麦克·理查逊一杯。随即离开。

远处,似乎传来探戈舞曲。

麦克·理查逊站了起来,朝招待会大厅走了几步,站在远处张望一番,之后转过身来:他看到了花园里的副领事。

女人们的说话声(低声):

“瞧……麦克·理查逊……”

停顿。

“啊,是的……他不来参加招待会?”

“从来不。只在招待会快结束的时候,午夜时分才来。几个密友待在一起……”

停顿。

“这是怎样的故事……怎样的爱啊……据说他抛弃了一切,跟她走了……”

“抛弃一切。他那时已经和别人订婚了。一切。一夜之间。”

静默。

麦克·理查逊正要起步走向副领事——走向花园的大门口。

副领事转过身去。

麦克·理查逊停了下来。

两位女宾目不转睛地看着。

女人们的说话声(低声,惊恐):

“看,花园里……”

“啊……是他?”

“是他。”

“那么瘦……那张脸……像移植过来一样……那么苍白……”

静默。

麦克·理查逊又转身面向招待会大厅。

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的女人们消失了。

女人们的说话声(续前):

“他们互相认识吗?”

“好像不认识……”

静默。

副领事看着招待会大厅。麦克·理查逊又重新开始打量他。副领事看上去很专注,没有注意到他。

男人们的说话声:

“夜里,他在阳台上开枪。”

“是的。他还大声喊叫。半裸着身体。”

“喊些什么?”

“语无伦次的话。他还笑。”

停顿。

“在拉合尔难道没有任何女人对他比较了解一些,能说出点儿什么?”

“没有,一个都没有。从来没有过。”

“怎么可能?”

“他的寓所,他在拉合尔的寓所,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太可怕了……这样的节欲生活……太可怕了……”

静默。

麦克·理查逊转身向招待会大厅望去,想弄明白副领事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一些男女的说话声:

“听说了吗?大使对那位青年随员说:‘大家都躲着他,这我知道……他叫人害怕……但是如果你能过去和他说说话,我将不胜感激。’”

“关于他的出身,他的童年,谁又知道些什么?”

“他父亲在讷伊开一家小银行。他是个独生子。他母亲大概离开了他父亲。他多次因行为不端被学校开除。学习成绩优异,不过是在中学以后……就是这些……”

“总之,还是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停顿。

“难道我们每个人身上……怎么说呢?不都有着千分之一的可能像他在……那样(停顿)……算了,我只是这样想想……没什么……”

没有回答。

静默。

一对舞伴从大厅来到花园。他们看见了副领事。放弃了继续往花园里走的打算。麦克·理查逊看着他们。他们犹豫了一下。转身。又回到了大厅。

副领事望着大厅,笑了起来。

几个女人摇着扇子从花园里走过。她们没有看见副领事。她们停下来,远远地向招待会大厅张望:有什么事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女人们的说话声:

“她在和谁跳舞?”

“大使。”

“听说过吧,他是把她抢过来的,从法属印度支那一个偏僻驿所的行政长官那里抢过来的……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老挝……”

“沙湾拿吉?”

“不错,正是……”

“您不记得了吗?‘缓缓的大蓬船,沿着湄公河缓缓地向着沙湾拿吉行驶,宽大的船形在原始森林和灰色的稻田间穿梭,夜晚时分,成群的蚊虫贴在蚊帐上面……’”

“多好的记忆力……(轻声笑)”

静默。

“他们在亚洲辗转了整整十七年。”

静默。

他们都在看着招待会大厅(大使和他的妻子在跳舞)。

副领事暗自在笑。

男人们的说话声:

“他和别人谈起过拉合尔吗?”

“从来没有。”

“谈起过别的什么吗?”

“我想没有……有人从法国给他写信来。一位年长的姨母……来信都被截取了……好像他曾对欧洲俱乐部经理说过,他去过少管所……十五岁那年……在北方……”

“他跟他交流吗?跟那个酒鬼?”

“是这么回事……酒鬼在那里,他自说自话……(轻声)”

“等于跟谁都没有交流。”

“正是这样……(轻声)”

“那么,他在印度这个使他发狂的地方发现了什么呢?他事先难道不知道吗?非要亲自来这里才……总可以打听一下的……”

女人们的说话声:

“他有时看上去很开心。瞧……就好像忽然之间幸福满怀……”

停顿。

“可能是在她跳舞的时候……”

“这想法可非同一般……”

“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

静默。

“谁提起过孟买?”

“他,跟俱乐部经理说的。他想象自己坐在阿曼海边的一条长椅上摄影留念……(轻声笑)”

“好像自那以后他就没再提起过。”

静默。

青年随员此时也走进花园。

他向副领事走去,缓缓走去,似乎要去驯服他。副领事想要躲开。青年随员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挽住了他的胳膊。副领事无法躲开了。

青年随员做了个手势,请副领事跟他来。

两个人向招待会大厅走去。进入大厅。麦克·理查逊看见了他们,他是惟一一个没在看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同她丈夫跳舞的人。

女人们的说话声:

“看到了吗?”

停顿。

“看到了,他看的就是她……”

停顿。

“依我看,孟买太抢手了,他们会把他打发到别的地方去……”

静默。

“跟我讲讲斯特雷特夫人吧。”

“无可挑剔。您到厨房后边看看,那里有为乞丐们准备的大盆清水……是她……”

“无可挑剔……(轻声笑)算了吧……”

“什么都看不出来。在我们这里,这就叫作‘无可挑剔’。”

静默。

又有几个人出现在花园里,向招待会大厅里张望。女人们摇着扇子。(再次提醒注意:说话的那些人不是我们眼前能看见的这些人。)

仆人们不时走来走去。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有人说她经历着某种悲怆的煎熬。不过那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悲怆……太古老了,无法再令她悲伤……”

停顿。

“可她会哭泣……有人看到过……在花园里……时不时落泪……”

“也许是光线的缘故,光线那么刺眼……而她的眼睛又是那么清澈……”

“也许是这样……真是优雅动人……看啊……”

“是的……”

“优雅得让人担心……不是吗?”

静默。

麦克·理查逊在房间的左侧坐下来。他看上去在等待什么。他并没有向招待会这边观望。很明显。他长相俊美。比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年轻。落落寡合。

他正在吸烟。既紧张,又专注。

有一些人在分别交谈,无论这些人是否看到副领事走进招待会大厅。

女人们的说话声:

“玫瑰是直接从尼泊尔运来的……”

“舞会结束时她要分送给大家。”

“(低声)瞧……他来了……”

静默。

“他没有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

“看不清他的眼睛……”

“那张脸像是死人的脸……不是吗?让人害怕……”

“笑容像是……贴上去……(停顿)他笑什么呢?”

“谁知道?”

停顿。

“在花园里,当他往办公室走去时,嘴里总是吹着《印度之歌》。”

“他做什么工作?”

“文件归档……没有什么……总不能让他闲着……”

静默。

男人们的说话声:

“真的好奇怪……大多数女人到了印度皮肤都特别白……”

“她们躲着阳光生活。百叶窗关着……离群索居……此外,她们在这里无所事事……被伺候着。”

“是的,休养着。”

静默。

“当她带着女儿们去打网球时,坦白地说,我都在看……穿着运动短裤……啊……女性的大腿,长在这里、这样可怕的地方,真是太美了……(停顿,突然地)啊……快看……”

静默。

女人们的说话声:

“最先要看的,就是那些岛……”

“漂亮啊……要是没那些岛我们在这里可怎么活?”

“将来会让我们怀恋起印度的地方,正是印度洋上的这些岛屿……”

静默。

单独的女声:

“季风期最好的保健方式……滚烫的绿茶……还不知道吧?……中国人就是这么做的……”

静默。

女人们的说话声:

“看见了吗?……青年随员在和拉合尔的副领事说话呢……”

静默。

“他的声音……听他的声音……失真的声音……”

静默。

此刻几乎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应该去看青年随员和副领事。

(副领事的声音生硬,近乎刺耳。青年随员的声音正相反,轻柔且低沉。)

青年随员和副领事在说话:

副领事:当然很艰难,可是对您来说,主要是什么问题?

青年随员:当然是气候炎热……还有生活单调……还有这种光线……毫无色彩……

我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会适应……

副领事:这么严重?

青年随员:也就是说……从法国出发时,我并没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您呢?在拉合尔之前……您没有更喜欢别的地方吗?

副领事:没有。拉合尔正是我想要的。

静默。

随后,响起了《印度之歌》。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低声):

“听到了吧?”

“听不清楚。我听到的是:‘拉合尔正是我愿意要的……’”

“我听到:‘正是我……正是我想……’”

“什么意思呢?没什么意思……”

“(无停顿)报告里说,有人从他窗外看见他,大半夜像大白天一样,在屋里来回走……一个人……在屋里说话……一直这样……”

“……大半夜像大白天一样……”

“是这样……”

静默。

这时响起单独的男声,带着浓重的英国口音,盖过了其他声音。

单独的男声(乔治·克劳恩):

“大家到酒吧间来吧。我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一个老朋友……我叫乔治·克劳恩……大家要习惯自己动手……酒吧间没什么人啊……”

有一阵人声嘈杂(许多人都向酒吧间走去)。

单独的女声:

“他这么说是为了给大家解闷……”

嘈杂声停止。

青年随员:到酒吧这边来吧。(停顿)您怕什么?

没有回答。

青年随员:听说您喜欢去孟买?

副领事:他们不留我在加尔各答吗?

青年随员:是的。

副领事:既然这样,我听从领事部门的安排。他们派我到哪里都可以。

青年随员:孟买那里人口少一些,气候也比较好,还靠近大海,值得考虑。

静默。

单独的男声:

“别人跟他说话他好像充耳不闻。”

青年随员:您在做什么?过来吧……

副领事:我在听《印度之歌》。(停顿)我来印度就是因为《印度之歌》。

静默。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在第二幕里)第一次出场。她从招待会大厅出来。朝着麦克·理查逊微笑。他站了起来,看着她向自己走来。脸上没有笑容。谁也没看见他们(大家都在看副领事和青年随员)。麦克·理查逊一直在等的就是她。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和麦克·理查逊互相看着。

他紧紧拥抱她。

他们单独在房间的一个角落跳起舞来。

这时人们听到副领事那尽人皆知的声音响起。

副领事:一听到这首曲子,我就想去爱。

我还不曾爱过。

没有回答。

静默。

副领事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对情人在我们面前跳着舞。

这一对舞伴从舞台的左侧消失。

《印度之歌》一直在演奏。

副领事:请原谅。

我并没有申请调阅我的档案。不过您是了解情况的。那上面怎么说的?

青年随员:上面说,拉合尔……您在拉合尔做的事……人们无法理解您在拉合尔的所作所为,无论以哪种方式……任何人都无法理解……

副领事(停顿):任何人?

没有回答。

静默。

女乞丐在花园里出现。

她躲在一排灌木丛后面。

待在那里。

男人们的说话声:

“他说,他无法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解释他在拉合尔的所作所为。”

“……令人信服的?”

“我记住这个词了。”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此时从房间的左侧出现。缓缓走来。随后站住。她向花园里张望着:两个恒河女子互相望着。

女乞丐探出她的秃头,面无惧色,又重新躲藏起来。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依然缓缓起步,走开了。

女人们的说话声:

“只有她一个人去岛上,大使本人去尼泊尔打猎。”

“一个人吗……终于……”

“还有他,麦克·理查逊。还有别的人……”

“听说她的情人都是英国人,是使馆圈子的外来人……还听说大使本人是知情的……”

“要知道,当他遇到她的时候,他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比她年龄大……”

停顿。

“他们夫妻之间的情意是久经考验的……”

静默。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走进招待会大厅。

《印度之歌》演奏完毕。

副领事又来到花园。

他站在女乞丐旁边。彼此都没有看见。

布鲁斯舞曲响起。

一些男女的说话声:

“出于礼节,应该请法国大使夫人跳一曲……”

“瞧……他离开了青年随员,又回到花园去了……”

“又回去了……从晚会开始他总回到那里去……”

“随时准备溜走的样子。”

“可与此同时……”

静默。

副领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竭力向大厅里张望。

此前的对话继续:

“他在看什么?”

“在看正和青年随员跳舞的法国大使夫人。”

静默。

青年随员和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一边跳舞一边来到房间里。之后他们转回招待会大厅。他们所到之处,也出现静默。

女人们的说话声(低声):

“听到了吗?(停顿)她对他说:‘我倒情愿像您那样,在夏日季风时节,平生第一次来到印度。’(停顿)他们离得太远……我听不清楚了……”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和青年随员之间的谈话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声音轻柔妙曼):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有意重复刚才那句话,但略有出入):我倒情愿像您那样,在雨季,平生第一次来到印度。(停顿)您有没有感到烦闷?晚上,星期天,您都做什么?

青年随员:读书,睡觉……我也不太清楚……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停顿):您知道,烦闷这东西,纯属个人问题,别人不好建议什么。

青年随员:我并不觉得烦闷。

停顿。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不过……(略有停顿)……也不一定有人们说的那样严重……那几包书,我得感谢您,很快就让人从办公室给我带过来了……

青年随员:不客气……

静默。

在他们周围渐渐响起一些轻微的说话声。

在二人对话的静默间歇,有男人们的说话声:

“这女人真让人捉摸不透。读那么多书……在三角洲的别墅里,又常常彻夜不眠……”

“真是这样……这柔美动听的声音后面,隐藏着什么?”

“她的微笑又几乎总是令人心碎……”

静默。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您知道,在印度,几乎没有什么是可能的……只能这么说……

青年随员(温情脉脉):您指的是?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哦……没什么……普遍的沮丧……(声音里带着笑意)

一些男女的说话声:

“听说,她有时候会经历严重的……危机……”

“(低声)您说的是……尚德讷戈尔的旅行,对吧?”

“是的。还有其他……有时她把自己关起来……谁也见不到她……”

“除了他,麦克·理查逊……”

“当然……”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在印度生活,既不艰苦也不惬意。既不轻松也不困难。没什么……您瞧,没什么……

青年随员(停顿):您想说的是,难以忍受?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就是说……(声音中透着可爱轻松)……也许……是这样……(声音里带着笑意)不过,要是这样说,未免有些简单化……

一些男女的说话声:

“在威尼斯的时候,她就已经举办过音乐会了……她曾经是欧洲音乐的希望之星。”

“她离开威尼斯的时候,年纪轻轻?”

“是的。和一位法国官员成婚,后来她离开他跟了斯特雷特。”

静默。

青年随员:听人说,您是威尼斯人。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我父亲是法国人,我母亲,是的……她是威尼斯人。

静默。

一些男女的说话声(续前):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弹钢琴。当然,是在旱季的时候。(停顿)季风期到来时,湿度太大,所有的钢琴一夜之间都走了音……”

静默。

青年随员:第一次见到您时,我还以为您是英国人。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常有这样的情况。

停顿。

青年随员:还是有人一直也不适应这里吗?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缓缓地):几乎所有人都适应。

静默。

青年随员(突然很直截了当):那位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正在看您。

没有回答。

青年随员:他从晚会一开始就一直在看您。

没有回答。

青年随员:您没有注意到吗?

避开回答。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他愿意到哪里就任,您知道吗?

青年随员(他知道):此地,加尔各答。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原来如此……

青年随员:我还以为您知道。

没有回答。

静默。

仆人走过。

舞曲交替:布鲁斯、探戈、狐步舞。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我丈夫对您说了吗?我们希望请您来岛上。

青年随员(停顿):非常荣幸。

静默。

一对男女的说话声:

“仔细听的话,她有意大利口音……”

停顿。

“确实……也许正是这种异国出身,才使她的存在……显得……虚幻。”

“也许……”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您写作吧?

青年随员(停顿):我以为自己能写点儿什么。从前。(停顿)有人对您说过?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是的,不过我自己也能猜出来……(声音中带着笑意)从您沉默的方式看得出来……

青年随员(微笑):我现在不写了。(停顿)斯特雷特先生从前也写作吧?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是的,有时也写。不过后来……(稍停)

青年随员(停顿):那么您呢?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我从来没试过……

青年随员(直截了当):您觉得没有必要,是吧?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微笑):也就是说……(稍停)是的,可以这么说……

停顿。

青年随员:您演奏音乐?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有时候。(停顿)这几年少了……

青年随员(温情脉脉,已然带有爱意):为什么呢?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缓缓地):不太好说……

长时间停顿。

青年随员:告诉我。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某种痛楚……与音乐相连……对我来说……已经有段时间了……

没有回答。

静默。

副领事离开他在花园里的位置,走进招待会大厅。频繁来往于花园和大厅的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一片嘈杂声。伴有低声的惊呼。

随后便有两三对跳舞者来到花园,似乎为的是避开这位拉合尔的男人。

女人们的说话声:

“发生了什么事?”

“拉合尔的副领事邀请西班牙大使馆一秘的夫人跳舞。”

停顿。

“可怜的女人……可是大家都在害怕什么?”

“不是害怕……不如说是……反感……不由自主的反感……难以解释……”

静默。

青年随员:您有义务跟他跳舞吗?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我没有任何义务,但是……(声音中带着笑意)

停顿。

青年随员:昨天夜里,他曾在花园里。网球场那边。

迟迟才回答。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他大概睡眠不好。

停顿。

青年随员:他还在看您。

静默。

单独的女声:

“可怜的女人……她还以为自己有义务和副领事搭话……”

静默。

青年随员:反感是让您无动于衷的一种情感吧?

停顿。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我不明白……怎么会无动于衷?

青年随员(低声):真可怕……

没有回答。

静默。

青年随员(直截了当、非常明确地):他们在谈论麻风病。

静默。

青年随员说的是副领事同西班牙大使馆一秘夫人(以下简称“西班牙女人”)之间的谈话。

副领事同西班牙女人的谈话:

西班牙女人(带口音):……我们那里,就有一位秘书的太太,她疯掉了,以为自己得了那种病……根本没办法让她抛弃这个念头……只好把她遣送回马德里……

副领事:她得了麻风病吗?

西班牙女人(惊讶):根本没有,您想啊……这种不幸很少发生……三年之中只有一次,是俱乐部的一个捡球员……所有人员都要定期进行体检……非常认真地检查……我不该对您说这些……不知道怎么想起说这些……

副领事:可是我不怕麻风病。

西班牙女人:那再好不过,因为……您知道吗?还有比这儿更糟的……比如在新加坡……

副领事(打断她的话):我希望得麻风病。您没有理解吗?

轻微的嘈杂。

复归静默。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说话声:

“正跳着舞她就离开他了……发生了什么事?——他大概同她讲了什么……让她感到害怕……”

静默。

一些客人离开花园,回到大厅。

女乞丐探出她的秃头,四下张望,夜鸟一般。随后又躲了起来。青年随员大概看到了她。

青年随员:有一个女乞丐进到花园来了。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我知道……就是那个唱歌的,知道吗?当然,您刚来加尔各答……她唱歌,好像唱的是一首沙湾拿吉的歌……在老挝……她的故事让人费解……我想,也许是我弄错了,这不可能,我们这里距离印度支那有好几千公里……她是怎么过来的呢?

青年随员(停顿):我在滨河大道上也听她唱过,大清早……那是一首欢快的歌。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在他们那边,孩子们都会唱这首歌……她可能是顺着河谷一路走下来的。可是,她是如何翻过豆蔻山脉的呢?

青年随员:她完全疯了。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不错,不过您看……她还活着。有时她还到岛上来。怎么过来的?不知道。

青年随员:她可能一直追随着您。追随着白人?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有可能。为了充饥。

静默。

一些客人从招待会大厅里出来。略有惧色。

一些男女的说话声:

“他在哪儿?”

“在酒吧间旁边……这个人,他酒喝得太多了。会出状况的。”

“他身上有令人难以相处的……东西。”

“是这样……”

“在拉合尔的时候也没有人接待他吗?”

“没有人。”

“他在拉合尔过的是地狱般的日子。”

“想象得出……可是要怎样才能克服这……这种反感呢?”

男人们的说话声:

“这个人,简直就是愤怒的化身。”

“跟谁愤怒?为什么愤怒?”

没有回答。

静默。

女人们的说话声:

“他曾经召唤死亡降临拉合尔,火灾降临拉合尔。”

“也许是因为醉酒?”

“不,不是……在这里,醉不醉酒都一样,所有人都想着要尽快离开……不,他当时没有喝醉……”

两个女人走进来。她们很热,摇着扇子。她们四处打量着。

一首布鲁斯舞曲。

她们向大厅里张望。

突然她们不摇扇子了:她们看到了一件令她们震惊的事。

布鲁斯舞曲。

单独的女声:

“这事迟早要发生。瞧……拉合尔的副领事正向斯特雷特夫人走去……”

静默。

男人们的说话声:

“您注意到了吗?这里的白人只谈他们自己。至于其他嘛……闹饥荒的时候,欧洲人自杀人数上升……”

“可他们并没有挨饿……(轻声笑)”

“没有……”

静默。

那两个女人十分好奇地盯着看(副领事正向斯特雷特夫人走去)。

招待会的嘈杂声在几秒钟内几乎完全停止。

随后嘈杂声渐起。出于礼貌,人们低声议论着。

两组男女的交谈(分第一组和第二组):

第一组

“看到了吗?大使先生?多么机警……让夫人避开了麻烦……”

静默。

“他们去哪里?”

“去第二个客厅……您瞧,大使迟早都要……和他谈……看吧……”

静默。

第二组

“看到了吗?多么漂亮的举动……所有人都见识了。”

“他们去哪里?”

“第二个客厅。(停顿)”

有人给他们送香槟过去。

静默。

第一组

“他不离开招待会还等什么?就这样一直丢人现眼吗?”

第二组

“他对俱乐部经理说过这么一句话,一直让我难以释怀:‘在我家,在讷伊的家里,客厅里有一架黑色大钢琴,琴盖关着……乐谱架上有《印度之歌》的乐谱。我母亲经常弹《印度之歌》。我在卧室里能听到。她死后,乐谱一直留在那儿……’”

“什么地方让您如此动容?”

“那番景象。”

静默。

静默。布鲁斯舞曲。

斯特雷特夫人和青年随员穿过小花园。

大使同副领事的对话。

大使:就我的理解,我的朋友,您愿意去孟买?可是在孟买,您不会有同(迟疑)拉合尔一样的职位:时机不合适,目前还太早……但是,如果您留在这里……过去的事会被遗忘……印度就是一个无动于衷的深渊……您要是愿意,我可以把您留在加尔各答……您愿意吗?

副领事:愿意。

静默。

两个女人的说话声(低声):

“他对她说,他希望得麻风病。”

“真是个疯子……”

静默。

大使:您知道,职业生涯很神秘。越想得到,越难以遂愿。前程不是自己发明创造出来的。做法国副领事,可以有千百种方式……拉合尔的事,如果您自己把它忘掉,别人也会把它忘掉……

副领事(停顿):我忘不了拉合尔。

静默。

单独的男声:

“只有一个人和他来往。欧洲俱乐部的经理,那个酒鬼。”

大使:加尔各答,您不习惯吧?(没有回答)对神经质,以及所有人们这样称呼的东西,还是有一些医治的办法,您知道吧?

副领事:不知道。

静默。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说话声(低声):

“他们在谈些什么?”

“谈阿拉斯的少管所,谈童年,还谈……(稍停)”

“还谈什么……”

“还谈她……法国大使夫人……”

静默。

大使:万事开头难,开始的时候,每个人,我记得我自己也是这样,大家都处在同样的境地。面临着选择,要么离开,要么留下。要是留下来,那就应该找到……发明,对,发明一种看待事物、忍受拉合尔的方式……

副领事:我没有找到。

静默。

单独的女声(低声):

“她和青年随员到花园去了。(停顿)我跟您说过的。”

静默。

大使:听着……好好掂量掂量……如果对自己没有……把握,就回巴黎去……

副领事:不。

静默。

大使:可是,归根结底……您自己对将来是怎么想的?

副领事:我没有任何想法。

静默。

女人们的说话声(低声):

“招待会结束后,剩下的食物都要分发给加尔各答的饥民。按她的要求。(声音更低)她来了……”

静默。

“啊,是这样……后花园里全是乞丐……厨房后面,挤满了人……”

“卫兵接到命令给这些人放行。”

静默。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和青年随员(从左侧)上场,他们向招待会大厅走去。

布鲁斯舞曲结束。另一首布鲁斯曲调重新演奏起《印度之歌》。

在进入大厅之前,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突然站住了,青年随员也随之站住。他们在等待什么。

拉合尔男人,在房间左侧突然出现。他手足无措般向她走来。他停下脚步。倾身邀舞。面色苍白。

青年随员向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做了个手势,似乎为了阻止她接受邀请。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略有迟疑,随后便接受同这个拉合尔男人跳舞。

《印度之歌》此刻听起来很遥远。所有的交谈声降低,变成了阵阵低语。几乎一片沉静。

副领事和安娜—玛丽·斯特雷特首先是在舞台中央跳舞。

青年随员盯着他们看。

随后他们便向大厅方向移动。

青年随员前行了几步,一直看着他们。

人们纷纷来到花园里。所有人都看着大厅方向。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同副领事的对话,声音很低但很激烈,并且非常缓慢:

对话开始前,有很长一段静默。

副领事:我原先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您存在。

没有回答。

副领事:对我来说,加尔各答已经代表着某种希望。

静默。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我爱着麦克·理查逊,我接受这份爱的约束。

副领事:这我知道。

您爱着麦克·理查逊,我也爱您。

我不在乎。

没有回答。

副领事:我的声音失真。您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这声音让他们害怕。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听得到。

副领事:这声音是谁的?

没有回答。

副领事:我在拉合尔向自己开枪,却没有因此丧生。

别人把我同拉合尔分开。但我自己没有和它分开。

拉合尔就是我。这您也懂吧?

停顿。舒缓。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懂。不要喊着说话。

副领事:好的。

静默。

副领事:您和我一起面对着拉合尔。这我知道。您在我心中。我会把您带到我心中的。(一声短笑,很可怕)您会和我一起向夏利玛的麻风病人开枪。您又能怎么样呢?

静默。

副领事:我不需要邀请您跳舞才认识您。这您知道。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我知道。

停顿。

副领事:我们之间,没有必要走得更远。(一声短笑,很可怕)我们之间无话可说。我们是同类。

停顿。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我相信您刚说过的话。

停顿。

副领事:那些爱情故事,您和别人去经历吧。我们不需要这个。

静默。

拉合尔副领事的声音变成了呜咽,他失声痛哭,难以克制。

副领事:我想闻一闻您头发的味道,所以我……(骤停,呜咽)

静默。

声音恢复,几近正常。

副领事:招待会后,你们几个密友在一起。

我也想和你们在一起一次。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您没有任何机会。

停顿。

副领事:他们会赶我走。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是的。

您就是他们必须忘掉的那种人。

停顿。

副领事:像拉合尔一样。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是的。

静默。

副领事:我的前途如何?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您将被任命到远离加尔各答的地方。

停顿。

副领事:这正是您、您所希望的。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是的。

停顿。

副领事:好吧。

那么何时是尽头?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直到您一死了之,我想。

静默。

副领事(凄惨):何来这番磨难?落在我身上?

停顿。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了解。

副领事(可怕的笑声):对您?

没有回答。

静默。

副领事:我要喊叫了。我要让他们今天晚上把我留在这里。

停顿。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停顿):请便。

副领事:要在您和我之间发生些什么。

一场公共事故。

我只会喊叫。要让他们至少知道,爱是可以喊叫出来的。

没有回答。

副领事:我知道,半小时之内,他们会感到不自在。之后,他们会重新开始说话。

没有回答。

副领事:我甚至还知道,您不会告诉任何人说,您是同意我这样做的。

没有回答。

静默。

《印度之歌》结束。

换成《美妙的时光》,有人唱起。

天色暗淡下来。

两个醉酒的男人蹒跚走进,仰卧在扶手椅上。

与《美妙的时光》的歌声相伴相混,响起了拉合尔副领事的第一声叫喊。

副领事的喊声:留下我!

静默。

只见来宾们纷纷朝花园拥去。两个醉汉笑起来。其他人惊呆了。

副领事:今天夜里我要留在这里,和她在一起,只一次,和她!你们听到没有?

静默。

单独的女声:

“太不幸了……”

青年随员的声音:

“您应该回去了,我敢肯定,您喝多了……来吧……”

《美妙的时光》一直在演唱着。

副领事吼叫起来。

副领事:我要留下来!我要留在法国大使馆!

我要和她一起到岛上去!

我请求你们。我请求你们,留下我!

静默。

单独的女声(痛苦):

“她好像没有听见……”

另一个单独的女声(痛苦):

“可这太可怕了……”

静默。

副领事(吼叫):一次!只一次!我只爱过她!

静默。

一个男人和副领事说话的声音:

“请原谅,您这样的人物,只有不在场的时候,才会让我们感兴趣。”

静默。

单独的女声:

“太残酷……太可怕……太恐怖了……”

呜咽。拉合尔的副领事失声痛哭。难以克制。所有的尊严一扫而光。

大家突然都纷纷躲避起来。

单独的女声:

“我真看不下去了……”

副领事出现。他抽噎得全身抖动。

他的抽噎不仅能看到,也能听到。

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男人,过来抓起他的胳膊,把他带向使馆大门。副领事一开始还挣扎几下,随后,就突然不挣扎了,任凭那人带着他走。

他们消失了。

众人都久久望着他们。

单独的女声:

“他出去了。(长时间停顿)他们关上了栅栏门。”

远处,喊叫声重起:副领事又开始大声喊叫。

单独的女声:

“他又哭又笑。您看到了吗?”

静默。

《美妙的时光》继续演唱着,沉着镇定地演唱着。与此同时,人们从原地转身,背对招待会大厅,一起看着副领事离开的方向。

吼叫声继续。

单独的男声:

“他想强行打开栅栏门。”

静默。

《美妙的时光》演唱完毕。

喊叫声渐远。

一个声音:

“乞丐们害怕了……”

最后一个声音:

“他走了。”

静默,几秒钟后:

黑暗

黑暗覆盖起眼前的场景。很远处,女乞丐的身影掠过。

随后消失。

静默。

随后,突然响起贝多芬《迪亚贝利主题第十四变奏曲》。

黑暗

关于声音三和声音四的说明

声音三和声音四是男人的声音。将这两个声音联系在一起的,只是对恒河情人故事的迷恋,尤其是对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故事的迷恋。

声音三目前对这个故事的线索几乎一无所知。它向声音四发问,声音四介绍来龙去脉。

在所有的声音中,声音四是对这个故事忘却最少的,它几乎掌握全部情况。

声音三尽管几乎忘却了整个故事,但随着声音四向它介绍情况,它也能一一回想起来。关于声音三此前所知道的、有所了解并且非常了解的恒河情人故事的那些内容,声音四什么也没有对它说。

声音三与声音四的区别,亦即遗忘和记忆的区别,出自同一原因,即上文提到的这两个声音对这一故事的迷恋。

声音三抛弃了这一迷恋,声音四包容了这一迷恋。

无论是潜藏于一个声音,还是显现于另一个声音,恒河情人的故事都在这两个声音之中存在。处在残存或是再生的状态。

态度的差别,即包容与不包容的差别,应该在声音三和声音四的敏感性中体现出来。

声音四向声音三介绍情况也并非没有担心,也并非没有犹豫。它时常犹豫。声音三面临着危险,不是声音一所面临的陷入疯狂的危险,而是陷入痛苦的危险。

场景同前,依旧在大使馆。在缓缓消散的夜色中,他们五个人相聚一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麦克·理查逊,青年随员,客人(斯特雷特夫妇的朋友)和乔治·克劳恩,一位英国老友。

醉酒的记者已经离去。这几个人在一种亲密气氛中相处,既聚在一处,又旁若无人。将他们分开的,是夜的疲惫。

他们在等待着。大家坐在扶手椅上,彼此间隔较远(只有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和麦克·理查逊距离较近),难以相互交谈。

青年随员和斯特雷特夫妇的那位客人神情疲惫不堪,也是因为受到昨夜事件的影响。

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可能是等待天亮,好出发到岛上去。大概是这样。

贝多芬《迪亚贝利主题第十四变奏曲》始终在播放着。音乐之外,随着天色渐明,加尔各答的嘈杂声也阵阵传来。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头向后仰着,横靠在一把扶手椅上。如果她的眼睛没有睁开,她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麦克·理查逊在她身旁,半躺在一把矮脚椅上。

青年随员坐得笔直。他吸着烟。他似乎在倾听着加尔各答的嘈杂声,在一片嘈杂中突然传来喊叫声,那是拉合尔的副领事爱的呼唤的最后爆发。很明显,青年随员无法忍受这些喊叫。其他人忍受着。

斯特雷特家的那位客人站起来,打量起他周围的这些人。这些身在印度的人,他此前以为自己了解他们,但招待会之夜过后,他似乎不再了解他们了。此时,他也在倾听副领事的叫喊。

乔治·克劳恩听着贝多芬的音乐,只对音乐全神贯注。

声音四

同往常一样,招待会之后,有些人留下来。

停顿。

声音三(低声)

在她身边的……是他?麦克·理查逊?

声音四

是的。

声音三(迟疑)

有他的消息吗?

声音四(迟疑)

她死了以后,他就离开了印度。

静默。

声音四(继续)

站着的,是青年随员。

声音三

那个老英国人?

声音四

乔治·克劳恩。他在北京和她相识。

停顿。

声音三

看着他们的那个人?

声音四

他路过这里。是斯特雷特夫妇的客人。

静默。

声音三

是法国副领事在喊吗?

声音四

是的,还在喊。

静默。

声音四

他一九三八年没了踪迹。(停顿)他从领事部门辞职。档案材料到辞职为止。

停顿。

声音三(迟疑)

那件事过后不久……

声音四

几天的时间。

静默。喊声。

声音三

他喊的是什么?

声音四

她的名字。

停顿。

声音三(缓慢)

安娜·玛丽亚·瓜尔迪。

声音四

是的。整整一夜,在加尔各答,他都在喊叫这个名字。

静默。

女人的声音(第一幕里的那两个声音)又出现了。谈论的也是副领事。

声音二(精疲力竭)

他沿着恒河走。

他跌倒在熟睡的麻风病人身上。

在恒河对岸也有人在喊。

停顿。

声音一

是的。

静默。

声音二

您看见他了?

声音一(淡漠)

是的。我在看他。

我看见他了。

静默。

声音二(缓慢)

他在寻找什么?……还是漫无目的?……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没有回答。

声音二

他寻找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让他丢失了?

没有回答。

声音二

还是一件属于大家的东西,让他丢失了?

没有回答。

声音二

她的爱?

声音一

爱。是的。

静默。

声音二(充满哀怨、欲念)

您离我太远了……太远了……

没有回答。

静默。

一个仆人走过,手里端着托盘,上面堆着杯子、烟灰缸等等。他在那些人中间走过,就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

天上有火光,是焚尸炉在燃烧。

声音一

天亮了。

静默。

声音一(非常缓慢)

天在这边亮了,在我们这边。

还有那边。

空气里有泥沙的气息。麻风病的气息。火的气息。

声音二

没有一丝风。

声音一

没有。那些气息运行得非常慢,移动得非常慢。

静默。

声音二

谁在演奏?

声音一

没有人。

静默。

男人的声音与女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声音三

火光。

声音四

天亮了。

加尔各答的第一道围墙是麻风病人和野狗。他们在恒河岸,树荫下。没有力气。没有痛感。

声音三

那些饥民呢?

声音四

在城北,人口稠密:

那是最后一道围墙。

停顿。

声音四

天亮了。出太阳了。

停顿。

声音三

这光线,太可怕了。

静默。

声音一

这光线。放逐之光。

声音二

她睡了?

声音一

谁?

声音二

那个白人女子。

声音一

没有,她在休息。

静默。

声音二(抱怨)

您看上去漫不经心,完全心不在焉。

没有回答。

静默。

麦克·理查逊缓缓地朝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转过头去。他看着她。

声音三(恐慌)

我们周围突然有了声音……您听到了吗?

声音四(停顿)

没有……

声音三

非常年轻的……女人的声音?

声音四(停顿)

我什么也没听到。(停顿)一片沉寂。

静默。

声音四

他在看她。

声音三

是的。

她漫不经心,完全心不在焉。

静默。

声音四(完整一句话)

有人说,终有一天会有人发现他们双双死在加尔各答的一家妓院里,季风期他们常去的一家妓院。

静默。

声音三

没有一丝风。烈焰腾空,一片赤红。上面,烟雾蒙蒙。

声音四

那是些工厂。是这座城市中间那道围墙。

静默。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非常缓慢地向麦克·理查逊转过脸去。他们四目相对。

声音三

这片陆地,悬在空中?

声音四

是季风。

在它下边,是孟加拉湾。

声音三

更远处……天空下面……更低的地方?看……

没有回答。

声音三

在恒河的一个河湾上,那片白色的东西……是什么?就在那边……

声音四(迟疑)

是英国公墓。

静默。

那位陌生人和青年随员开始注视起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声音一

她是麻风病患者吗?

声音二

谁?

声音一

那个女乞丐。

声音二

她和麻风病人睡在一起,每天早晨……不……(停顿)她不是。

静默。

声音一

那个白人女子,她是麻风病患者吗?

声音二

十年前虚惊一场。她也不是。(停顿)听……

机器声、水声。

声音一

那是英国人居住区的洒水车。

静默。

男人们把注视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目光收了回来。此刻转向地面看起来。

眼前的场景渐渐亮起来。

声音一

一辆汽车在笔直的公路上飞驰。

在恒河边上。

声音二

黑色的吗?

声音一

是的。

声音二

他们出发到岛上去了。

静默。

焚尸炉的火光熄灭了。黎明到来。天色暗淡。

那几个人一直待在原地,保持着死人般的姿势。与此同时,男人们的声音响起,描绘出他们的旅行。

声音四

法国大使馆的黑色蓝旗亚,已经向三角洲驶去了。

长时间的静默。

声音三(似乎刚刚知道)

三角洲,北印度的粮仓……

海水与河水的交汇处。

声音四

是这样……淡水、咸水相混的地方。

声音三

洪水之后,创世之前……

停顿。

声音三

那些帆船?

声音四

稻米。

帆船顺流而下,驶向乌木海岸。

停顿。

声音三

田埂斜坡上,那些黑点……

声音四

是人。

这里是地球上人口密度最高的所在。

静默。

声音三

那些黑色镜子,一片片的?

声音四

印度稻田。

静默。

声音四

他们在睡。

她靠在他身上。

静默。

声音三

季风时节,她醒得晚吗?

声音四

是的。天黑时才出门。

静默。

声音三

黑色蓝旗亚停下来了。

声音四

下雨了。路不通。

他们在一个矮棚下避雨。(语似诵读)就在那里,青年随员说:“出发前,我又看见了副领事。他还在街上喊叫。他问我是不是到岛上去。我说不去,我要跟大使到尼泊尔去。”

停顿。

声音三

她同意青年随员这样说谎吗?

声音四

关于那个拉合尔男人,她几乎从来都不置一词。

静默。

声音三

这一片绿色东西?……还在扩大……

声音四

是海洋。

静默。

黑暗

声音在黑暗中说着话。

声音四

岛。

声音三

哪一座?

声音四

最大的那座,中心岛。他们到了。

静默。

声音三

那幢白色大楼?

声音四

那是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国际豪华酒店。

海浪很大。刚下了场暴风雨。

黑暗终结

场景同前。现在变成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的一间客厅。

他们没在那里。

一道明亮的、绿色的光线替代了季风转换期的光线。

两个戴白手套的仆人正在安有护栏的窗前挂着绿色窗幔。

眼前的花园让人无法辨认。在强烈的绿色光线映照下,它闪闪发光:这是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的花园。只有几处花坛,存留着加尔各答使馆花园的痕迹。

海涛声渐起,声音越来越强,侵占了整个空间。随后固定下来。

海风吹进,窗幔阵阵作响。

远处,传来游艇的汽笛声。

近处,鸟儿们叽喳乱叫。

吊扇还在那里,仍然以噩梦般的速度在旋转。

远处传来舞厅的音乐,一支乐队正在演奏《印度之歌》。

各种声响接踵而来,可依下列顺序出现:

1)风声。

2)海涛声。

3)汽笛声。

4)鸟叫声。

5)舞曲声。

在两个仆人挂起窗幔、为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布置背景时,声音三和声音四说起话来。

声音四一如既往。

声音三则随着故事接近尾声而有所改变。它有时急迫,有时正相反,缓缓地提问。谈到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时,声音三变得低沉,并且在词语之间经常出现静默停顿。

声音四

前边,是靠岸码头。那些客轮是走南太平洋航线的。

后边,有一个游乐港。

静默。

声音三

棕榈林后面,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声音四

这些岛是冲积岛,来自恒河的泥沙。

静默。

声音三

法国使馆的别墅在哪里?

声音四

在酒店的另一侧,朝向大海。

那两个仆人走开了。他们为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布置完”背景。他们走后,远处传来舞曲声。

在演奏《印度之歌》。

声音四

这个时辰,在威尔士亲王大酒店,每张桌子上都开始喝起来。

冷餐桌上,有法国的葡萄。橱窗里,摆放着香水。

玫瑰花每天都从尼泊尔运来。

声音三

酒店里都是什么人?

声音四

在印度的白人。

静默。

声音三(几乎喊叫着)

怎么突然有股怪味?

声音四

薰香。

此刻,演出厅应该散发出薰香味。

静默。

声音三

她一到达就要去海里游泳吗?

声音四

是的。但天色已晚,海浪很大,无法游泳戏水,只能洗一个温湿的海浪浴。

她和他一起洗的。

静默。

声音三(恐惧)

海里怎么到处都有护网?

声音四

那是三角洲的防鲨网。

声音三

啊,是这样……

静默。

声音三

她在哪儿?

声音四

马上就来。

静默。

声音四

她来了。

声音三(犹豫着,更低沉、更缓慢)

这天晚上她也和平常一样?

声音四(停顿)

面带微笑。

身穿白色长裙。

静默。

上面的两句话,关于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微笑以及她的白色长裙,应该让人感到可怕。

绿色光线映照下,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出现。

确实,她面带微笑,身穿白色长裙。

她要去看大海,朝花园走去。那四个男人也出现了,他们身穿白衣,从酒店的不同方向走来。

他们都走向花园,向大海望去。

麦克·理查逊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她却不再看他了。

远处,扩音器里传来说英语的声音。

说英语的声音

To-night,the last boat is at seven.[1]

声音四

这是在通知游客,说晚上七点就没有游艇了。海上可能要有风暴。

游艇的汽笛声响起。随后又静下来。

声音四

最后一班游艇刚到。是补充给养的。

静默。

酒店的一个领班来到这五个人面前,欠身致意。他们的餐桌准备好了。于是他们向舞台左侧走去。那种机场音乐一直隐隐传来。

声音四(停顿)

他们的餐桌准备好了。这里的饭菜味道上乘。

麦克·理查逊说过,一旦见识过威尔士亲王大酒店,今后无论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都不禁怀恋。

静默。

声音三(低声)

我记不大清楚了……她不去法国使馆的别墅吗?

声音四

她只去那里睡觉。

她来岛上时,就在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用晚餐。(迟疑)

她要求把法国使馆别墅的仆人撤回加尔各答。

停顿。

恐惧。

声音三(低声)

有多久了?

声音四

好几个星期了。

剧烈的鸟叫,

几乎令人难以忍受。

声音三

这么多鸟……成千上万只。

声音四

被困在岛上。因为有风暴,无法飞回陆地。

声音三

好像它们就在酒店里……

声音四

它们在芒果树上。把芒果都啄光了。

天一亮,它们就飞走。

鸟叫声无处不在。

静默。

声音三

在大厅的另一头,有人在跳舞。

声音四

是锡兰的游客。

静默。

声音四

用晚餐时……她让人打开窗幔。她想从恒河口望过去,看看大海、天空。

他们说话很少,他们都太累了,因为前夜的事情。

静默。

声音三

她不吃东西。

声音四

很少吃。她看着外面。

声音三

我想起来了……有一道雾墙,向岛上移来……

声音四

是的。她说起威尼斯。(努力回忆)说起威尼斯,冬季……是的,是这样……

停顿。

声音三

威尼斯……

声音四

是的。也许,冬季的某些夜晚,在威尼斯,也会有这样的雾……

声音三

她说了一种颜色……(停顿)的名称……

声音四

紫色。三角洲雾的颜色……

静默。

在酒店的绿色落地窗后面,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出现了。他衣冠不整,精疲力竭,形容异样,依然穿着他那件白色晚礼服。他穿过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的花园,在寻找着什么。

消失。

但几乎同时又出现在此地(现在变成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的大厅),他径直前行,向左边看看,突然停下来。

他看见她了。

站在原地,看着她。

声音三

他是乘最后一班游艇过来的。

声音四

是的。七点钟那班。

停顿。

他白天没有回家。(停顿)他根本没回加尔各答。

静默。

《印度之歌》的乐曲猛烈响起,几秒钟之后渐渐减弱。

声音三

《印度之歌》……

声音四

是的。

静默。

声音四

雾升起来了,风停了。

静默。

一些游客在酒店绿色落地窗后面的花园里走过。依稀看见一些女人手里摇着白色的扇子,身穿浅色的衣裙。

声音四

他们在谈论那个女乞丐。

没有回答。

静默。

声音四

乔治·克劳恩和斯特雷特夫妇的那位客人在谈论那个女乞丐。

静默。

第一个演出方案:从较远的地方也能听到乔治·克劳恩与斯特雷特夫妇的那位客人之间的交谈。

(轻声交谈,语气平常。)

乔治·克劳恩:她一句印度斯坦语都不会。

客人:一句都不会。她要是来自沙湾拿吉,一定是先后经过老挝、柬埔寨、暹罗、缅甸,在缅甸开始南下,大概是沿着伊洛瓦底江河谷……走过曼德勒,卑谬……勃生……

乔治·克劳恩:那就不会是人们想象中的一个路程的问题……而是成百上千的路程,日复一日,每次重新开始……被饥饿驱赶着,越来越远……沿着公路,铁路,还要搭船……可奇怪的是,她总是朝着落日的方向走……

客人:……她大概是傍晚时分动身,朝落日方向走……她头发秃了……因为饥饿,您说是吧?

乔治·克劳恩:是的。

停顿。

乔治·克劳恩:她有时候到岛上来。大概是追随着白人,为了充饥……在加尔各答,她住在恒河岸,树荫下。她晚上出来,穿行在英国人居住区。夜里,她好像去捉鱼,在恒河的河坑里。

停顿。

客人:到了加尔各答,她还剩下什么呢?所剩无几……那首《沙湾拿吉之歌》,那种笑声……当然,还有她的家乡话,一点未变,但在这里毫无用处。来到加尔各答的时候,就已经疯掉了……早就疯掉了……

停顿。

乔治·克劳恩:为什么是加尔各答?为什么她要在加尔各答停下来?

客人:也许是这里让她迷失了。她一直在寻求如何让自己迷失,可以说,自打出生就开始……

停顿。

乔治·克劳恩:她也这样啊……

客人:是的……

静默。

第二个演出方案:声音三和声音四转述乔治·克劳恩和斯特雷特夫妇的客人之间的对话。(声音四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声音四

他们看见她了。

她大概是坐在大巴士的车顶上穿过的三角洲。又藏身在最后一班游艇里来岛上的。

他们在潟湖岸边看到她,距离法国使馆别墅几百米远的地方。

停顿。

声音三

她大概是追随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而来……

声音四

那位客人说,她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大门口。她让他很害怕。

他说:“没完没了地笑,让人害怕。”

声音三

也是这样……

声音四

是的。(停顿)您记得吗?

她们第一次相遇……(略有停顿)是在沙湾拿吉,面对一个死去的孩子……

声音三

那孩子是被卖掉的,被他母亲卖掉的,孩子母亲是北方来的一个女乞丐……非常年轻?

声音四

是的。十七年了……(停顿)之后过几天,斯特雷特先生就来了。

静默。

突然,副领事向右边走去,旋即消失:他看见了他们。

他们出现了:

他们刚吃完晚餐,现在只有三个人:安娜—玛丽·斯特雷特、麦克·理查逊和青年随员。

他们穿过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的客厅,从正门向花园走去。

到花园之后,他们彼此分开。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向花园深处走去,在右侧。

另外两个人一直穿过花园,消失了。

拉合尔的副领事开始跟踪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他突然停下来。

她也停下来。

她打量起四周:大海,棕榈。

她没有看见副领事。

声音四

饭后,她想走海滩那边(停顿)很快返回使馆别墅。

静默。

声音四

另外两个人到海上兜风去了……

静默。

声音四

青年随员和麦克·理查逊穿过棕榈林,从那里也可以去法国使馆别墅。

停顿。

声音四

天气炎热,和在加尔各答一样。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缓缓走开。

她身后是副领事。他在跟着她。

他们消失了。

黑暗

黑暗中,远处响起贝多芬《迪亚贝利主题第十四变奏曲》。

黑暗散去。

场景同前。现在变成法国使馆别墅。

光线有了变化。似乎来自室外。朦胧的蓝光。

吊扇也在。还在旋转。

使馆的花园不见了。威尔士亲王大酒店的花园也不见了。这是一览无余的一处空间。有一条小径。小径尽头,有一道白色栅栏。

一片空寂,无边无际。只有声音,大海的声音。

一段时间过后,麦克·理查逊和青年随员从白色栅栏那边走进来。

与此同时,她也出现了(从使馆别墅的左侧进来)。

她赤着脚。披散着头发。穿着短款的黑色棉布浴衣。

她在小径上朝他们走去。

他们彼此走近。

在朦胧的光线下走到一起。

他们望着大海。

声音四

她似乎说起她有些担心乔治·克劳恩和那位客人。海上浪大。

远处传来汽艇声。他们一起(向海上)张望。

声音四

她放下心来。(停顿)乔治·克劳恩和那位客人回到了威尔士亲王大酒店,他们没有来别墅这边和他们会合。

静默。

他们缓步走回,走近别墅。

声音三(停顿,沮丧)

她这天晚上没说什么,会让人想到……(骤停)

声音四

什么也没说。

气氛紧张异常。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能中止那悄无声息的死亡的魅惑。

麦克·理查逊向那架钢琴走去。

而她,正离开大厅。

两个男人单独留在那里。他们互相看了看。

外面,稍远的地方,小径尽头,出现了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那白色的身影,他走过敞开的栅栏。

他们没有看见他。

此刻,她又回来了。

她端着酒杯和香槟酒,朝他们微笑。

她把香槟酒和酒杯放到矮桌上。往杯子里倒香槟。

送到他们面前。

他们喝起来。

她坐到一个沙发上。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脸上一直挂着不变的微笑。

外面,副领事在看着。

麦克·理查逊弹起了钢琴。

他弹奏着贝多芬《迪亚贝利主题第十四变奏曲》。

一片宁静。大家一动不动。

突然,宁静被打破:

青年随员走向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拥抱她,滑到她脚下,双臂抱住她的大腿,姿态不变。

姿态不变,紧贴在她身上。

她任其所为。

抚摩着他的头发。

微笑,一直挂着微笑。一成不变。

他站起来。抱起她,抱住只穿着浴衣的她那赤裸的身体。她做出恳求的姿势。无济于事。

他们拥抱在一起。久久相拥。

麦克·理查逊看着他们。他一边弹钢琴,一边看着他们。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外面,副领事的白色身影在贪婪地看着。

青年随员猛然放开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弃她而去,步履蹒跚地走向钢琴,之后双臂倚靠着钢琴,双手抱头。贝多芬的音乐一直在响着:麦克·理查逊没有停止演奏。大家一动不动。只有音乐在演奏。

青年随员双臂倚靠着钢琴,姿态未变,表情绝望。

女人们的声音最后一次传来:

声音二(恐慌)

您在哪里?(等待,没有回答)

您离我太远了……我害怕……

声音一不再有回答。

静默。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转身向外面看去,面朝大海。

看到拉合尔的副领事的时候,她的目光毫无惊讶之色。

他没有动,也无意躲藏。他看着她,目不转睛。

她又转过身来,朝向吊扇解开浴衣。

她裸露的身体,可以被所有人看到。

也被副领事看到了:这身体已经与她自己相分离。

在吊扇下面,姿态不变,一动不动。

静默。

声音三(低声,几乎自言自语)

这天晚上,麦克·理查逊丢下她一个人不管吗?

声音四(迟疑)

这一对恒河情人有过约定,一旦双方中任何一方认为有必要……他们彼此可自由行事。(稍停)

静默。

声音三(痛苦,惊骇)

他不知道,这不可能……

没有回答。

声音三

他又知道什么呢?

声音四

自从使馆别墅的仆人们被打发回去,麦克·理查逊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静默。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躺在吊扇下面。

她闭上了眼睛。

麦克·理查逊和青年随员缓缓地离开了这里,就好像她命令他们离开,而他们只好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他们穿过这片(花园的)空地。看得见身影。

副领事在那里。他们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没有躲藏。

他们似乎没有看见他。

他们消失了。

使馆别墅里此时只有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和拉合尔的副领事。

静默。

她站起来,起步离开,缓缓地行走在那片空地上,向白色栅栏门走去。

她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她没有看见拉合尔的副领事。

副领事也没有向她做出任何动作。

声音三(几乎听不见)

他是惟一看到……

声音四

他什么也没说。

声音三(几乎听不见)

也没有阻止一下?……

没有回答。

声音四

青年随员夜里又回到使馆别墅。他看见她了。

她躺在小径上,单臂倚着地面。

他说:“她伸开手臂,脸靠在手臂上。副领事在离她十米远的地方坐着。他们没有说话。”

静默。

正在讲的事情,也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此刻正在做的。她把脸靠在手臂上。姿态不变。副领事看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固定不变。

声音四

她大概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天亮——之后,大概顺着小径走开……(稍停)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浴衣。

静默。

吊扇停止旋转。

停止旋转的吊扇定格数秒钟。

黑暗

剧情介绍

此篇文字是配合《印度之歌》演出的惟一剧情简介。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发生在三十年代的印度,恒河岸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这里讲述的,是这一爱情故事中两天所发生的事情。季节是夏日季风期。

四个隐身的声音(两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两个男人的声音)讲述着这一故事。

这些声音并不是在和观众或读者说话。它们处在完全独立的状态。它们同彼此说话。不知道自己被人听到。

关于这段爱情故事,这些声音很久以前听到过,或者读到过。其中有些声音记得更清楚。不过,没有哪一个声音完全记得,同样,也没有哪一个完全遗忘。

在任何时刻,我们都无法知道谁是这些声音。不过,通过他们各自所独有的遗忘或记忆的方式,人们会在尚未知晓其身份的情况下,对他们有所了解。

这个故事是一个休止在激情之巅的爱情故事。在这个故事之外,还有另一个故事,一个可怕的故事,讲的是与季风期的恶臭潮湿相伴的饥荒和麻风病,这后一个故事休止在日常生活的绝境之中。

已经死去的那个女人(她葬在了加尔各答的英国公墓),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法国驻印度大使的夫人,似乎就出生在这可怕的绝境之中。她置身其间,从容优雅,周边的一切都沉沦下去,堕入无尽的静默。那些声音试图重现的,正是这份优雅,从容大度且危险惑人,而对某些声音来说,那危险依然存在。

除了这个女人,在这同一座城市,还有一个男人,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他在加尔各答落拓不堪。因愤怒和凶杀企图,他也陷入印度的可怕绝境之中。

法国大使馆要举办一场招待会,在招待会上,备受冷落的副领事喊出了他对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爱。他面对着在旁观的全印度的白人,喊出了这份爱。

招待会过后,她乘车驶过三角洲笔直的公路,来到了恒河口的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