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了半天的车,才从城区到达盐场。苏塘就在盐场附近。那人跟他说,就在盐场的东面,那里有个巨大的珠宝广告牌,再往前三百米处,没错,当你看到珠宝城的时候,你已经进入苏塘了。他反复和那人确认,他还问是不是附近有众多的桉树,有一排风车?
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于是,他放松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到沿海。他借的是堂弟的新款本田车。堂弟一再交代,刚刚磨合期,车子要开得慢点。油要加满。堂弟一再强调,毕竟是去沿海,搞不好那里连个加油站都没有。事实上,堂弟是多虑了,他一路上看到数个加油站,而且就在离苏塘不远的地方。
京辉并不急着去见静瑜。他过了闸门,就在一条比较宽敞的马路边抽烟。抽完烟,他用矿泉水漱口。现在,他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服装。妻子病故后,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相亲。其实,说相亲还不太准确。因为,在他这个年龄,不过是求得速成。感觉条件过得去就可以。京辉对对方的要求很简单,年龄不能超过四十,还有生育的能力。他对再婚并不乐观,尤其是对再婚的女人。他觉得如果两个人没有共同的孩子,那么,这个年龄,大家都比较现实。
现实也好,谁不是现实的呢?
可事实上,京辉还是跟堂弟借个车子。虽然,自己的真实情况就是现实。但是,如果现在他一个人坐着巴士到苏塘来看女人,他觉得对方看到了都要摇头。之前,京辉也看了几个女人,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起她们或文静或躁动的样子,但那些人都不是他喜欢的,他觉得她们只是需要一个伴侣,而不是过生活。现在,他要的是生活,他这个年纪的人,又不是十几岁的年轻人。自然,他并不怀疑自己的性生活能力,但是,生活,生活是需要另一种方式的。
妻子临终前和他说,你得找个会生活的女人。
她会帮你的,也会帮小俊的。妻子的重音是在小俊上。他已经考虑好了,等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人,家里那套房子就给小俊,他和那个女人要再买一套房子。而且,最好能在他上班的附近。他相信小俊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小俊现在长大了,大学毕业了,他的想法也比较简单,再说,要是他不在出生地上班的话,那问题就更简单了。
有时,倒是小俊提醒他可以找个女人。他还真的有点不习惯小俊嘴巴中的“女人”这个词语。他很难想象,就在他妻子病故后,小俊会一下子成长起来。本来,他是娇生惯养的。他这样想。但是,小俊其实只在他们面前如此,而在其他时候,小俊省吃俭用,吃苦耐劳。读了几年大学,除了学费外,小俊基本上很少跟他们要过钱。小俊在外面兼职。他想,应该是这几年的锻炼让小俊成长起来的。
不久前,小俊和他,两个男人坐在阳台上喝茶。起初,他们也没什么话题。不过,为了和孩子拉近关系,他对小俊说,要不去买点酒。小俊结果抱了一箱酒回来。小俊把作为爸爸的他干倒了。他笑了笑,说,小子还有两下子。那时借着酒力,小俊问,那个,你怎么不去找个女人。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小俊还在说,你不找个女人,怎么办,你这个人的生活能力很差。
他笑了起来,用手指挥了挥,你小子,你这个小子啊……
他还真的想过女人。如果,认真回想起来,他几乎有点草率地和小俊的妈妈结婚了。这个女人把一生都奉献给他。他内心常常倍感亏欠。算起来,他还从没和她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那时,她就在另一个城区的乡下小学当数学老师。他们相聚的时间偏少,有时加班了,他都顾不上去看小俊。好在,她是一位小学老师,可以一边带小俊一边上班。她也很少抱怨,抱怨主要是因为工资低,老家的房子没办法翻盖。等真的有一天房子翻盖了,她却无缘住进去。
他想了很多,想得心都疼了起来。他捂着心的位置,看着夜色。夜色还好,算是气温还可以的一个晚上,他和小俊聊到他和她相识的时候,以及他们后来相爱的情景。
小俊愣愣地听着。过了很久,他说,你们都很古典。小俊强调,现在已经是后现代了,爱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变了吗?他问儿子,像是问另一个时代的男人那样。
他摸了摸口袋。儿子给他递了一支烟。作为爸爸的他对儿子说,你这几年学坏了不少。
儿子只是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倒是很像二十多年前的他。不过,他没儿子那么帅气。他宁愿儿子什么都好。他只是运气比较好,所以,碰到孩子的妈妈。那时,他不懂得爱情,但是那个女人给他温暖的感觉。
现在,儿子还是那句话,你为什么不去找个女人。
当他驱车到苏塘的时候,他脑子里就在想着关于女人的话题。他想自己是不是老是想着这个话题,所以,他在路上抽了一会儿烟。他的手居然有点颤抖。很快,他同学介绍的那个女人,那个叫静瑜的女人,将要在乡镇门口与他见面。
他对静瑜的了解不多,只知道静瑜是乡镇负责文艺宣传的。她老家就在苏塘。年龄差不多是三十六,介绍人还特意给京辉强调,静瑜的屁股很大。他这个年纪的人对这个话题当然不是那么遮遮掩掩的,但是他听起来还是觉得不太文雅。自然他并不是那种文雅的人。当他听说静瑜的老公出车祸死了,而且已经死去五年左右,他心里一下子放松了。他私下觉得这个女人可能比较适合他,尤其是当听说静瑜喜欢看书。女人嘛,他觉得还是让她们看看书,看书比打牌和跳舞好吧。他自己这样想,而且,他找女人的目标很明确,又不是为了弄个花瓶。
这样想的时候,当他听说静瑜也有个正在读高一的孩子,他并不觉得哪里不对。他觉得挺好的,要是他们真的能成的话,以后就有三个孩子。老实说,他对孩子的关照比较少,但是他一直都是喜欢孩子的。只要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心里就会安宁了不少。
对方为他没有过高的要求感到吃惊。他动了动嘴巴,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算是补充,但是,他又克制着没有说出来。
今天是周五。他一个礼拜也只有这一天比较空闲,而周六,他觉得无论去哪里和静瑜见面都不太妥当。周五,他同事在上班,他请了个病假就出来了。他穿上干净、舒适的衣服,连他自己都有点吃惊。当年相亲的时候,也没现在这样隆重。
他又在想静瑜这个女人。他听说静瑜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他有点吃惊。完全想不出来。他从没想过多年后会和这个女人联系上。现在想来,他并不是一个懂得女人的人,他从未正眼看过其他的女人。他觉得看着她们内心有点罪恶感。他还是觉得看书,看材料,看宣传板好。这样,他也心安理得。但是,他有时看到宣传上出现了几个错别字,就难受。因为是领导自己写的,他没有说出来。其实,他又不是搞文字的。现在,他却要去相亲一个搞文字的女人。
小俊还在电话中询问他,见到那个女人了吗?
他纠正他,为什么不叫阿姨呢?
那就阿姨吧,见到阿姨了没?小俊忍不住要笑。
你小子。笑话你爸爸,下次你相亲时,我来笑话你。他边走边和小俊通电话。
很快,他看到那个女人就站在乡镇门口。她穿着灰色的衣服,休闲牛仔裤。远远地,他看到她就觉得还不错。他没有把话说出来。女人似乎有点急。她搞不好有什么事情。女人皱着眉头对他说,真抱歉,我们单位要开会,可能要开半个小时。
要不你到我宿舍坐坐。女人邀请他。
不了,就在这边走走看看。
那可能你要自己走走了。女人丢下这句话,就走了,她不时微笑地回头看着他。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个女人,比原来的妻子要丰满,个子要高,长相一般,只是当她不时地回头的时候,他觉得其实她还是挺耐看的。有时,看起来还是颇为好看的。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忽然间变得谨慎。她会怎么看他呢?这是他现在才想到的。
她不像是曾经带过孩子的人,倒像是依然未婚的状态。她身上散发出的某种自由的气息,让他有点羡慕。按理说,他所在的单位比她要好,而且是在靠近城区的地方,但是现在他反而不自信了。
他就在那边走走。这个时候,乡镇来上班的人偏少,至少就他所观察到的科室来说,门都是关着的。他懂得乡镇上班的人,这个时候多半在自己宿舍。乡镇有让人觉得天高皇帝远的优势。几年以前,他也在乡镇,那时他是在计生办。不过,他并不负责计生这一摊。否则,他永远有纠缠不清的问题在身。他只是负责协调。实际上,后来他连协调的机会都没有,因为那段时间领导要上去,已经无心关注计生的话题,这倒是给了他不少喘息的机会。后来,他自己也上去了。虽然是平调了一个部门,但那毕竟靠近城里。本来,他想努力下一步调动妻子的工作,结果出了那样的事情。他忽然沉了下来。毕竟妻子刚走了一年多,而他似乎很快就要忘记她,然后跟眼前的这个女人开始热火起来。
这样想着想着,他居然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观看周边的景色。其实,乡镇的不少设置还算可以,周边是三角梅和铁树围绕的院子。他倒是很喜欢这里的景色。他忍不住去闻闻这里的香味。静瑜出来了。静瑜看他还站在那里,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领导话多。
他们就那样绕着乡镇走一圈,静瑜不时地和同事打着招呼,然后介绍他是她的朋友。他反而坦然,而他悄悄观察的静瑜脸红红的。难道是因为当时阳光照了过来。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他说,要回去了。
静瑜没有挽留的意思,说,好吧,你先回去吧。
他走了,走得有些失落。他莫名其妙的失落让自己都有点吃惊。
到家。儿子问,阿姨怎么样。
他一时不知怎么说,挺好,就是看她怎么想。
儿子还在笑。儿子说,那看起来是有故事了。
在床上,他还在想儿子关于故事的话题。他忍不住给静瑜发了条消息。因为紧张,他一时都没看清楚自己究竟发了什么。他有点后悔,这么唐突,又是这么晚发消息过去。大约半个小时,他都要睡着了,静瑜回了条消息。
静瑜在路上。她和同学张嘉欣去逛金鼎广场。静瑜还在为上午的事情而抱歉。他没有看懂静瑜是接受他还是拒绝他。他还是想表达得更具体点。比如,他对她有好感。但是这么直接吗?他把写好的短消息又删除了。他重新写了一则,比较中性。这则消息是问静瑜有没空,他想去苏塘那边看盐场。这样表达静瑜会怎么想?他觉得自己的样子比现在的年轻人还差。他原先没有想过恋爱这个话题,现在反而遮遮掩掩的。事实上,他又想,和静瑜见面,已经是把意思都讲清楚了。那么,就看静瑜怎么想了。
大约三分钟后,静瑜给他回了条消息。静瑜的意思是她只有上班时间才在苏塘。她现在住的房子是她前夫的,就在阔口车站附近。他想起静瑜房子的位置,想起静瑜的正在读高一的孩子。此时,他觉得有某种亲切感。
静瑜倒是大方地邀请他,要是有空的话,去欧典咖啡那边坐坐。
他看到这则消息的时候,喜形于色。他差不多要去叫儿子来看看。好在,他最后克制了。现在,想想他那时多幼稚,怎么那么容易激动。当天晚上,他竟然辗转了半夜。他其实很想和儿子商量下,明天应该穿什么衣服。他忽然乱了阵脚。他脑子里不时地想起静瑜的双眼以及静瑜这个名字。
但是,第二天早上,静瑜很早就发消息来,抱歉,忘记今天是儿子的家长会。他像是透不过气来。好在,静瑜又补充,周二可来苏塘。
那意味着周二,他又得去借车。他堂弟会怎么想呢?或者,自己去订个车子算了。想到儿子都要工作了,他又觉得应该放弃买车的计划。他为自己瞬间居然产生要去买车的想法而感到不可思议。那天上班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同事还发现他站在电梯口想什么。她笑了笑说,你到底是要上电梯还是要下电梯。他这时才想起,是要给领导送份材料。进领导办公室。领导看了看他。他有点奇怪。领导说,你看样子是桃花开了。他笑了笑,领导真幽默。领导让他喝茶,说,说说看,女方的情况。想到领导的口气是理解的,他本想说,但是最后他猛然想起要是事情没成,岂不是闹得全局上下都知道。而他们建设局又是个大的单位。他尴尬地对领导说,没那事,孩子找工作的事情都忙得头晕脑涨的。
领导想了想,也是,现在是孩子最重要的阶段。
领导忍不住赞叹自己的孩子,在大学当学生会主席,现在是那个大学第一个读书期间考上国考的学生。
他自然恭维了一番。
领导一高兴,就对他说,我看你的事情也要抓紧,男人没有女人,没个家,怎么上好班,那是无心上班,对不对。
这话说得他都不知道怎么表态。究竟是说他无心上班还是鼓励他无心上班呢?领导的艺术就在这里,他不去揣摩。但是听领导的口气,今天他心情肯定不错,所以,应该是勉励他的。
在这之前,他是他们单位一直未被提拔的干部。他曾悲观地想着十几年后退休的事情,别人都享受着相应的待遇,而他只是作为一般干部,所谓的“机关股”退休。现在,比那些苦恼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的事情更为重要的是找个像静瑜这样的女人,或者就是静瑜。他从来没有那样想过这个话题。在妻子病故后,关于家庭的概念,他一度以为只剩下给儿子找工作,等儿子成婚,再给儿子看孙子。这些循规蹈矩的想法,像是种子一样从小生长着,他一度以为就那么开花、结果。但是,他忽然改变了方向,他觉得上班已经是一种储存他激情的表现。这些,连时尚、敏感的儿子都没有发现。
周二,他没有跟堂弟借车。他坐上巴士,直接去苏塘。苏塘的路线早已经改变了,巴士所走的路线和之前他开车的路线不同,准确一点说,巴士走的是现在的五十米路,而他原来走的是老路。老路和镇是连在一起的,而新路,他还真的没走过,他不知道在哪里下,总不能这样也给静瑜电话吧。
好吧,他告诉他们,他要去的方向是盐场。他们笑着说,盐场已经到了。他有些惊讶,说,那他要去的是乡镇。他们又笑了起来,说乡镇早过了,你要赶紧下车,往回走两站。接着,他被彻底抛弃在空荡荡的马路上,等着车子呼啸来呼啸去的。而他真的看到了盐场,是的,盐场就裸露在他眼前,对面不停地转动的风车,就是静瑜描述的风力发电站。这是他之前就知道的。但是,静瑜的态度是另一种,她说,她最讨厌看到风车,那不断地改变人视线的单调的转动。而且,静瑜补充说,风车下面寸草不生。
他那时还好奇地给静瑜回消息,风电难道不是很环保吗?
结果,静瑜没有回他消息。到了第二天,静瑜才起来给他发消息说,整个晚上都听到风车转动的声音。其实,当时静瑜还在城里,但是她会莫名其妙地觉得风车就转动在她耳边。借此机会,他问静瑜,为什么不考虑调去城里,你孩子也在城里读书。静瑜的答案和他所想的一样,这年头调动哪有那么容易。他安慰静瑜说,在苏塘也好,有时可以照顾到老家。
静瑜边刷牙边笑,那都是别人照顾我,我哪里有能力照顾他人呢。比如,都是他们拿地瓜和菜给我的,有时候还提了好多鸡蛋来。
和城里比起来,静瑜其实还是喜欢乡镇。静瑜说,也许是住久了,住在苏塘反而比住在城里踏实。因为,苏塘扰乱她睡眠的只是风车和海风,而在城里,喧闹的声音让她根本都没办法看书。
关键是朋友圈都在苏塘。静瑜上班之前给他发了这样一条消息。
他一直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回。只好给她回了个“呵呵”。
现在,他沿着当地人所指的方向走。很快,他就找到了乡镇所在的地点。他到的时候,已经是午饭时间。他为自己迟到而抱歉,尤其是要在这里吃饭。结果,静瑜反而对他说,本来就是要邀请你过来吃饭的。
坐吧。静瑜看着他拘束的样子,笑了起来。坐吧,静瑜给他筷子。他把筷子放在桌子上,脱了外套,目光扫了下静瑜的房间,这房间的布局倒也整齐简单。
一个人住,就是这样乱丢乱放的。静瑜示意他吃饭。
几道菜都比较简单,白米饭、酸菜鱼、苦瓜煎蛋、肉末茄子、花蛤汤。这都是他喜欢的,起码是比较符合他口味的那种。他似乎有点陶醉,以至于,他都没有抬头看静瑜。
静瑜先开口,说,你爱人原来是海岛那边的?
他点点头,心里不明白她还想了解点什么。
她说,那你妻子以前对你可真好,因为你可以吃到野生的海鲜。
他尴尬地看了看静瑜,又看了看刚刚夹到的鱼。他小心地把鱼片弄了弄。他在想,也许,今天到了彼此把话题敞开来说的时候了。毕竟,他自己也觉得,他们都这个年纪了。
要说到温柔,静瑜笑着问他,你觉得我温柔吗?
我觉得……他刚要说。
静瑜却起来去加饭。他说,我只吃一碗。她有些吃惊,一个男人怎么能只吃一碗,还是你想在我这里做客?
我觉得……当静瑜坐下来的时候,他又要开口说。
静瑜却打断他,她说,你孩子乖吗?反正,现在孩子,我觉得挺难办的,比如我儿子,他不是一个好侍候的人。
上个礼拜家长会,老师竟然跟我说,我儿子在追班里一个女孩子。静瑜说到这,有点愁眉苦脸了,现在他们电视剧看太多了,我觉得。
才高一就想着那个话题。静瑜看着他说,我其实不是那种保守的人,但是,孩子,你说说看,才高一。
他想了想说,现在孩子都是这样,也许,这也算是好现象,不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那么拘谨。
她看了看他,把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你想喝酒吗?她问他。
他摇摇手。
那你要不要抽烟?她是真的进去拿烟。
她自己也点上一支。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现在,她说,你还觉得我温柔吗?
他不置可否地笑着。
她抽烟的样子颇为优雅。她告诉他,在她丈夫车祸前,她就抽烟,那时一个人在乡镇,没什么事情做,也不会打牌、交际什么的,就是看看书,有时偷偷抽烟。那时,丈夫不时地过来都留下一两包烟,趁他回城里,她就拿一两根来抽。但是,她强调说,没有上瘾,也许,我属于那种相当冷静的人,偶尔抽下,一回到上班日子就不抽。
晚饭后,京辉还坐在那里,静瑜没有不方便的意思,反而和京辉谈及对面一位同事的故事。对面的同事是负责卫生的,平时话语很少,可一回来,她关起门来就滔滔不绝。她说,你一定在想,你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们这里声音稍微大点,到了晚上就听得格外清楚。
她一直想调到区妇联去,静瑜停顿了一会儿说,但是她的感情出了问题。她再婚我们都不知道,只等到她带了一个孩子过来,那孩子已经三岁了,我们才发现,她原来带的是她现在丈夫的孩子。
有一天晚上,看到他们那么晚回来。我后来才知道,她丈夫就在实验中学那边当老师。而且,有可能年纪比她要大一轮。我假装没看到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结果,我居然看见她打她丈夫。她丈夫呢,默然地跟着她后面。这个事情就那么过去了。可我总觉得这个事情给我某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莫名其妙。静瑜等着京辉回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京辉抓住了这句应付过去。
你也许还会想到,清官难断家务事。静瑜像是从幽暗的灯光下走了出来,现在分明清晰和动人了一些。
有时,我想,我们合适吗?静瑜不像是对他,倒像是对自己说,我们合适吗,我们和我们的孩子都合适吗?
我不太懂得。静瑜把话题转给京辉,你想过这个话题吗?
也许,我们可以交流一段时间看看。静瑜在京辉要回去的路上轻声地对京辉说。
这次见面后的周末,京辉从朋友那买来了几条野生的鲈鱼。他给静瑜打了个电话。他已经到静瑜的楼下了。他从介绍人那里得知静瑜的地址。静瑜穿着睡衣下来,她显然被他的到来吓坏了。他上去了,看了看静瑜的房子。房子面积还挺大,布局合理,装修雅致。他注意到孩子的书房。静瑜在看手机。他想,要不就先走。静瑜却淡淡地说,要不周二你来苏塘吧,这里不大方便。
静瑜一下子变得拘束、不安以及冷淡。这是京辉来之前所未曾想到的。那么就回去吧。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丢脸啊,居然这个年龄了,还在交往一个不想和他深入谈的女人。
他在公交车上又开始想起,之前相亲时候的一些设想是对的,要互相坦白,而且必须建立在准备婚姻的基础上。以这个标准来衡量,静瑜像是一直在犹豫。她不像是要准备结婚,而是准备找个来开导开导她的人,也就是取暖,而自己变成了她取暖的对象。当然,这里面不能不包含了自己也被取暖着。否则,他为什么来找她?
公交车塞车的时候,他开始想,或许应该找个时间和静瑜全部谈好。行,就直接一起过,不行,那么……不行的话,他想,他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应该买点礼物给她。当他路过文献步行街的时候。他从车窗外看到繁闹的街市。距离他不到一百米,就可以看到女人街巨大的促销广告牌。
这个下午,他实在是不想回去,于是,就提前几站下车,步行到堂弟的茶叶店那边。堂弟不在店里,和女友去福州玩了。堂弟的女友就在苏塘中学教音乐。他也是最近才听说的。此前,他可从来没有听谁谈过苏塘,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关注过那个地方。当堂弟的女友和他谈及苏塘的时候,他忽然对她有了某种亲切感。不过,堂弟的女友李媛对苏塘并不感兴趣,她更乐意住在城里。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去采购,把生活点缀得漂亮,这是李媛的目标。这目标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或者说,他的生活在他们看来是失去了目标。
他推门进去,店员小张和隔壁茶叶店的小刘在看手相。他一个人在店里泡茶。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堂弟给他电话,我看你最好还是去找介绍人,问问那个女人在想什么。
他说,没事,这种事情,能成就成,不成,也是好事。
回到家,儿子听后表示不赞同,怎么说是能成和不能成的,当然是争取机会了。
儿子问他,你觉得她性感吗?
和一个人过生活难道要看她性感不性感?他反问。
儿子还是问,性感不?
性感,有时。他说。
那么就好,她值得你去追,就这样。
就这样?
当然了,儿子像是师傅那样教弟子,有一点点的可能就去争取,而且我觉得,她也并不是你描述的那样,要不人家也不会跟你接触……
儿子的理论一套一套的。他心里记下来了,似乎又有点信心。
但是,等年底到了,单位又忙了,他实在也没空去想那些事情。他几乎都在加班加点炮制那些关于数据的神话。领导的表情也不再是之前的温和、亲切,而换之以淡漠,甚至是不认识他的样子。同事也没有之前的疑神疑鬼,因为,这个年底的考核,他又没刷新纪录,那些关于优秀的话题继续被别人占领了。现在,他倒不再苦恼这些事情。大概一个礼拜前,儿子跟他的舅舅去云南做钢筋生意。也是一个礼拜前,他把原来那套房子的产权过户给儿子。当时,儿子还有点吃惊,连连拒绝。现在,他还是觉得自己做得对。他忽然放松了。
最近一段时间,只要能忙里偷闲,他不是去跑步就是去打球。其实,他最喜欢的运动是骑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一直就放在机关的车棚下。周末,他开始骑着车子出去。他喜欢绕着木兰溪骑行,拍拍照,吹吹风。有一天,他居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把车子往沿海方向骑。快到苏塘的时候,他才想起,方向错了。这离他们没有联系已经两个月十天了。
又一天,同事婚礼,他考虑要不要去参加,说实在的他不喜欢去参加那些年轻人的婚礼,他有点坐不住,他宁愿自己去外面走走。这一天,他最后还是去了。发现去还是对的,因为全局上下的人都来了。他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坐着。局长在主持婚礼,足见同事的实力。同事的脸上像是绽放着鲜花。这个同事平时坐在他对面,而他竟然对对方的关注那么少。仔细一想,对方是去年从乡下学校借调上来的,今年就转正。他的妻子据说是某部门领导的亲戚。现在的年轻人,他心里嘀咕着。这嘀咕究竟是羡慕还是讽刺?也许两者都有。
晚饭后,大家坐大巴回去,他自己则要步行回去,因为这里离他家不远,再说,他也不想早点回去。他看着同事们兴高采烈地坐着车子回去了,自己一点点地往前走。在拐过街角的时候,他想起刚才婚礼上,新郎居然亲得亲娘透不过气。他注意到新娘的眼睛都红了,像是快哭出来。而新郎也就是他同事若无其事地看着大家又看着眼前的香槟。中间,他还注意到新娘不时捏了捏新郎的屁股,新郎莫名其妙地发出一阵阵奇怪的笑声。他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些细节,而在参加过的所有婚礼中,包括自己的婚礼,他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一部车子在他眼前一亮,他吓了一跳,以为差点车祸。结果是堂弟从里面走了出来,还有堂弟的女友,他们挽着走,问他要不要上来。他微笑地摇摇头。他们一下子溜了,把他抛弃得远远的。他们也会在车里捏来捏去的。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呢?
再往前走几步,他听到鞭炮的声音。这是年末,他这时才意识到又一年又将过去了。而在上午,还有人要给他介绍一个女人。关于那个女人的条件,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因为,介绍人说,女人一年前就和丈夫分手,分手的原因很简单,丈夫从建筑工地上掉下去,当然也不是从高层掉下去,而是从一楼掉下去,命当然没问题,但是腰部出大问题了,而且,医生说是好不了了。
女人很坚决地和丈夫离婚,介绍人说,本来他们的婚姻就有诸多问题,现在,女人是单身一人,一个读初中的孩子留给前夫。
总之这很完美。介绍人在电话中对他笑着说,女人我见过了,很漂亮,比上次介绍给你看的那个乡镇干部要漂亮多了。身材也更好,人也更年轻,谈吐会更优雅。
关于女人的单位,介绍人颇为得意地对他说,是在电力公司。
你算是捡到了个宝。介绍人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响起。仿佛,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像他这种地位的人,就差一点要被扫进垃圾堆里了,他想介绍人的话语中有这层意思。
而且,介绍人又补充,这个女人要求不高,只要谈得来,身体好,人实在,有个单位。
你看看,介绍人几乎是跳了起来说,你什么条件都符合。
去吧。到了中午,介绍人还给他电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不是我们是亲戚,我早就把机会让给其他人了。
当时,他莫名其妙地对介绍人说,好吧,那你确定她还能再生一个孩子。
你要生几个就生几个,你看看那种女人,生育能力很好呢。介绍人干笑了起来,似乎也满意他的询问。
现在,当他快步行到家的时候,忽然为上午和介绍人的那一番言谈感到后悔。他说不出原因。像他这样一个过了四十三岁的人,像他这种性格的人,他总以为处事应该是比较现实、稳当的,而现在,他竟然有点异想天开地有一种回归年轻时候的冲动。到了家里台阶的时候,他已经决定好,一会儿给静瑜打个电话,明天他准备去苏塘坐坐。
这次,他不会迷路,他已经清楚去苏塘那边的两三条路线。他更清楚静瑜宿舍楼下的两棵玉兰树。然后,他沿着树下的台阶上去,很快就可以看见静瑜宿舍的木板门。他要先让自己平静点,接着轮到他敲门了。
静瑜出来了。他要先说点什么呢?
或者是先露出一束玫瑰花。他没有把这个方案和堂弟说,也没有和儿子说,和谁也没有商量过,但是,他肯定是和自己商量过了。
而两天前,他站在静瑜孩子的学校门口,那时学生还没下课。最后才有人跟他说,这是周末,学生早放假了。他竟然这时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认识静瑜的孩子。但是,现在想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考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