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 大宋文官:变法视角下的宋朝士大夫观察
- 郭瑞祥
- 3269字
- 2021-10-11 16:38:34
这是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每个人都希望这个国家更好,而结果却适得其反。
宋神宗雄心壮志,渴望建立唐太宗那样的伟业,实现富国强兵,歼灭西夏,收复燕云,恢复大唐疆土。他孝祖敬长,缓和了父皇时期朝廷宗亲的紧张关系;他夙夜忧叹,不敢丝毫怠慢朝政,常常与臣下议论朝政到日晡(下午四点左右)而不知饥饿;他选贤任能,努力寻找心目中的魏郑公(魏徵)、诸葛亮;他独具胆略,果断启动变法,短时间内改变了国家积贫积弱的局面;他体恤民众,面对旱灾之下的《流民图》潸然泪下;他理顺吏治,几乎改变了冗官这个积重难返的局面;他锐意振作,熙河开边两千里,对西夏形成战略包围。无论私德还是国事,他都近乎是一个完美的皇帝。
然而正是宋神宗的事业,最终使体制趋于保守,朝政陷于党争,民力近于困敝,五路攻夏惨败而归。他去世时仍年富力强,却又力不从心,只能发出功败垂成的喟叹。
王安石有着同代诸公远远不及的眼光、智慧、毅力。他站在夏、商、周三代的脊梁上俯视时代,把时代放在历史的洪流中去考量,看得清百年帝国的弊端与需求。他像一名医生,为帝国诊断、治疗,帮助其康复,恢复其强壮的体魄;他像一名农夫,在田间除草、浇灌、施肥,只为禾苗茁壮成长;他像一名侠士,从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只为心中的理想迎难而上、披荆斩棘、勇往直前。他是变法的总设计师,也是变法的推动者、实施者,几乎以一人之力改变了帝国的精神特质,改变了财富版图,改变了政治气候。千百年来,他永远是宋朝乃至古今社会绕不开的人物。
王安石的变法提振了宋朝的精气神,却又成为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津津乐道的文人政治发生异变,监督制衡体制受到破坏,增加的国家财富却消耗到无德无功没有前景的战争中,还成为皇帝挥霍、奸臣享乐的温床。
司马光是道德家、学问家,在人们心目中他是君子和正义的化身。他恪守礼制,心中始终有一个安邦治国和齐家修身的标杆;他崇尚仁政,为减轻民众负担鼓与呼;他正气凛然,敢于诤言,从不为个人利益后退半步;他是非分明,不因人因事因时而风摇柳摆。他为知遇感恩,放弃前程随恩公外放,不离不弃;他对家庭负责,洁身自爱,决不沾染士大夫的不良习气;他为理想坚守,宁愿放弃权力,退避三舍,也不在原则问题上与政敌握手言和;他决不自暴自弃,仕途不得意时忍受寂寞,一个人完成皇皇巨著《资治通鉴》,为国家兴亡提供历史借鉴。然而正是这样一个鉴悟古今的智者、风高骨洁的君子,在最后的执政时光里,让朝廷陷入疯狂的清算和报复之中,党争如烈焰般熊熊燃烧起来。新法尽废、新党尽逐,除了打击和斗争,政治越来越保守最终无所作为,政体越来越专制最终毫无活力,文化越来越狭隘,最终水火难容。
优秀的皇帝率领杰出的士大夫,王左马右,没能挽回宋朝衰败的颓势,却加剧了王朝覆亡的步伐。
宋英宗、宋神宗时期是宋朝重要的窗口期,也是两千多年皇权社会重要的转折期。这时和稍后整个社会发生的一系列的深刻变化,其影响至少延续到19世纪末。
——由中央集权转向帝王专制。宋朝建立之初,吸取唐末五代武将干政、军阀割据的教训,夺其权、制其粮、收其兵,天下大权皆归中央,终宋一朝再未出现权臣或藩镇威胁皇权的现象,中央集团达到顶峰。
中央集权不等同于帝王专制,在宋朝的制度设计中,包括皇权、相权在内的各种权力互相制约,没有谁能够为所欲为。比如设立枢密使、参知政事、三司使以分解宰相权力,宰相和台谏系统又对皇权构成制约。
台谏权力在宋仁宗朝达到顶峰,可以引导舆论,可以阻挠皇帝任免官员,可以改变皇帝的敕令诏书。台谏制度也因掣肘过度带来了行政效率低下等问题。到了宋英宗、宋神宗时期,一来出于满足帝王个人欲望的需要,二来为了强有力推动变法,皇帝和宰相刻意打压台谏,任用亲信,缩减他们的权力,不再采纳他们的建议,将台谏边缘化和虚置架空。王安石经过变法之后,神宗又推行元丰改制,改革官僚体系,削弱宰相权力,台谏机构更是形同虚设,由此帝国的中央集团逐步过渡为帝王专制。
当然,从中央集团到帝王专制不是一蹴而就、一步到位的,在实施过程中不断有新的演变和发展,到明清废除了宰相,变为内阁制度和军机处制度。明清的政治体制走向,源于元丰改制。
——由文人政治转向文人党争。自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起,宋朝一直刻意压制武将,重用文人,文人迎来了史无前例的高光时刻。传说宋太祖立下盟碑,发誓“不杀士大夫及言官”,文人与帝王分享权力,得以深度参与到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等社会统治和治理的各个方面,这就是以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为主要特征的文人政治。
最早提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皇帝是汉高祖刘邦,但汉朝政权很快被世家大族、外戚和宦官掌控,真正的读书人很难进入权力的核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并未能很好地贯彻执行。世家大族直到唐末才退出历史舞台,科举取士成为进入仕途的主要途径,为共治天下创造了条件,文人政治在宋朝得以实现。
自古文人相轻,文人聚集的地方容易发生争执,如果形成派系,结成同党操弄政治,便形成了党争。仁宗朝文臣尚能和而不同,诞生了范仲淹、韩琦、富弼、文彦博、欧阳修等优秀的政治家。不过庆历间已经出现了党争苗头,仁宗及时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到了英宗、神宗朝,由于推行变法,朝臣观点相左,矛盾激化,形成支持和反对变法的两大阵营,称为新党和保守党,党争失控。此后两派不遗余力打压对方,除了挤压对方的政治空间,甚至试图从肉体上消灭对方,极大地破坏了北宋的政治生态,消耗了行政资源,敲响了帝国覆亡的丧钟。
——由战略防守转向战略进攻。神宗少年即位,血气方刚,不满足于真宗、仁宗朝对契丹和西夏的妥协苟且,立志建功边陲、恢复旧疆,体现在对外关系上,一改过去怀柔、防守的政策,对西夏展开了全面的战略进攻。
熙宁元年,留意西北的进士王韶向神宗上《平戎策》,成为对西夏的基本方略。此后王韶熙河开边两千里,对西夏形成战略包围之势。元丰四年(1081),宋五路攻夏,虽然最后失败,但宋朝对西夏的战略进攻之势一直延续到北宋灭亡。
——由开放包容转向内敛保守。在宋神宗朝,北宋道学(后来的理学)形成,以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颐、程颢“北宋五子”为代表,基本完成道学理论体系构建,并不断扩大在士大夫和下层社会中的影响。道学提出“气节”一词,在强调知识分子社会责任的同时,主张“存天理,灭人欲”,中国主流哲学思想由开放包容转向内敛保守。
元祐更化加剧了整个社会的保守倾向。在政治胶着和政治焦灼的情况下,司马光不分青红皂白,将新法中实施的政策全部复辟回去,连西北占领西夏的土地也退了回去,一切“恢复原貌”。再加上疯狂地打压新党,给人的文化暗示就是:拒绝创新,拒绝包容。行政的示范作用是强烈的,整个社会趋于保守在所难免。南宋检讨北宋失国的教训,将责任推给革新变法的王安石,几乎全盘接受了元祐更化的思维方式和意识形态,此后的中国社会便失去创新的动力,政治体制和国民精神冥顽不化、萎靡不振,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
自秦始皇建立皇权,中国帝制处于不断变革和完善之中,但任意一次变革都不如宋朝的深刻和彻底,尤其是政治体制中的帝王专制、意识形态中的程朱理学。本书还原变革时期朝廷上下的风云开合,揭示这种变化的形成演变和内在逻辑,希望能为读者深刻理解宋朝乃至整个皇权社会的政治特质、政治走向提供充沛的史实和思考的维度。
本书从嘉祐年间仁宗议立皇子写起,讫于元祐更化。仁宗无子,在过继时又摇摆不定,英宗内心惊惧不安,造成他性格上的偏激谬妄,加剧了宋朝的内忧外患。神宗面临着仁宗盛治和英宗无所作为的双重压力,急于振作,所以选择了积极的对外政策和激进的变法革新。追本溯源,风起于青萍之末,仁宗议立皇子埋下了变革的诱因。熙丰变法遭遇困境,中间几度停续,至元祐高太后垂帘、司马光执政,彻底否定新政,毫无保留地废除新法,标志着变法失败。同时,元祐更化让新党旧党矛盾激化,北宋由此进入党争时代。从嘉祐到元祐,才能完整表现出熙丰变法的来因去果,这是本书以这一历史阶段为描述对象的落笔考量。
本书的骨干资料来源于《续资治通鉴长编》《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行文中不再一一标出,其他出处如《宋史》、宋人笔记在文中以脚注的形式予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