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看着安沐他们走远。他坐在堂屋里理了理头绪。从第一次见到冯瘸子以后,发生的所有的事,他都在脑海里串联了一遍。
既然要再次去见冯瘸子,就要从他嘴里听到不一样的说辞。既要避免打草惊蛇,又要套一点真正的东西出来。过去了四十多年,这件事里背后的迷雾,总要一点一点的澄清。知道剑平的下落,还苏大民清白,找到失踪的文物。每一件都刻不容缓。
杨老师心潮澎湃。他斟酌了半天,确定自己的说辞不会引发太多意外,然后来到灶屋里。
昨天寨子里有户人家杀猪,严婆婆无意中听杨老师说爱吃溜肥肠,就叮嘱人家给留出肥肠来。结果昨晚那家婆姨给送来一兜。严婆婆泡在碱水里,说好中午就做出来。此刻,她正在水龙头下清洗着。
杨老师跟严婆婆打了一声招呼,告诉她要去找冯瘸子。严婆婆满口答应,还说让他早点回来。
“今天落雨蛮凉快,您们早些回来,吃着肥肠喝一点酒才安逸咯!”她笑吟吟地说着。
杨老师答应着,打着伞从廊下走下台阶,往村中间超市的方向走去。快要走到超市时,一辆三轮车突突驶过来,开车的停下车跟杨老师打招呼,原来是冯元庆。他刚从镇上回来。
杨老师问他爷爷在家吗?冯元庆说,这个时辰他家公应该在家的。
“落雨天他膝盖头会酸疼,不会走远的。您直接过去好咯!”他笑着说。
看着他进入了超市,杨老师从旁边斜穿而过。上了两个斜坡,越过几家屋宅和田垄,他来到了冯瘸子屋前。
这栋木屋后面就是一片树林,地势居高临下,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但是木屋好久没刷桐油了,看起来灰突突的。矮墙边的地雷花开的更艳了。一只花母鸡在花丛边捉虫。堂屋的门掩着,门框两边挂着两串红辣椒。
杨老师走上台阶,走到堂屋门前,刚想敲门,门突然开了。冯瘸子端着一碗饭站在门前。两人都没有防备,所以同时吓了一跳。
“瘸子,你啷个时候才吃早上饭?”杨老师先反应过来,连忙笑着打招呼。
“咦!”冯瘸子明显发愣,“你为么子还没走撒?”
“我退休咯,没得去处。”杨老师笑眯眯地说,“到哪里去玩也可以。”
杨老师让开门口,冯瘸子沉着脸,好像有满腔心事似的,他端着碗来到廊下的长桌上。他先给杨老师拖过一个板凳,然后自己拉过一个。
“你吃过饭了么?”他问。
“天都快晌午喽!”杨老师看看他的碗,是一碗薏仁粥加一个鸡蛋。“你的胃不好,不能吃凉,你先吃完再说话嘛!”
冯瘸子愣了一下,说:“你还记得我胃不好?”
“是的嘛!”杨老师用一只手抱着膝盖,似乎漫不经心地看着檐下的雨滴在石板地上打出一朵朵水花。“有一次你胃疼病犯了,佝偻着身子不敢动起,还是大民子推你去卫生院看病的嘛!”
冯瘸子又愣了一下,没有说话,然后突然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
杨老师看了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叹口气,说道:“一晃我们都七十多岁喽,年轻时的事情,总是想忘却忘不掉,眼看就要带进土块块里头喽!”
冯瘸子埋着头吃着,不说话。但他很快吃完了最后一口,把碗推到一边。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晓得你来的意思,老杨。”他说,“我晓得你们还会来找我的。”
“瘸子,”杨老师探过身子,两眼盯着冯瘸子的眼睛,“我这次来找你,你就没得别的事情告诉我嘛?”
“么子事?”
“山洞里的东西!沐剑平!苏大民!”杨老师一字一顿的清楚地说着:“还有,天坑里的杨家昌!”
冯瘸子好像遭到雷击一样,目瞪口呆。他看着杨老师,半天,在喉咙里挤出一句:“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
“是咯,我知道很多事情。”杨老师意味深长地说:“倒是你自己,以为能瞒得了好多久呢!”
冯瘸子怔怔地发着呆,神情呆滞,思绪好像沉浸在遥远的地方。
“瘸子,我在想你,我们还能活多几年辰光?有多大的事要瞒住我们大家?难道真要把秘密带到土堆堆里去?”
杨老师诚恳地看着冯瘸子。
“冯大民的死跟你真的无关么?除了你,没人晓得我们藏起的是么子东西。我晓得你不是坏人,也不是存心害他,但是他就是因为这件事被人推下白塔活活摔死,家破人亡。”杨老师不胜唏嘘。
“大民子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你应该比我清楚,他在隧道监工,因为你们是一族人,他明里暗里帮了你多少?重活派给你几次?那次你胃疼,疼得蜷起来像个大虾米,大民子不是………”
“老杨,你莫要讲了!”
冯瘸子痛苦地摆摆手。两行热泪从他满是皱纹和沟壑的脸颊上流下来。
“我晓得我对不起大民子,对不起他婆姨。我不是诚心要害他,实在是——”他垂下花白的头,用拳头砸着脑袋。“我实在是没得办法才那么做!”
“么子事情?说出来,我们一起来想办法不更好吗?那场运动过去许多年,上面都有人承认犯了错,我们都是平头百姓,咋还不允许我们犯错么?”
杨老师拍着冯瘸子的手臂,真诚地说。
“我晓得……我晓得我是没脸……去到地下见大民子的,”冯瘸子流着泪,“我撒了慌,我不该骗你们……”
“你莫激动!慢慢说就好咯。”
杨老师见他情绪激动,非常担心。忍不住出言相劝。
冯瘸子稍微平复一下情绪,擦干眼泪,长叹了一口气。
“老杨,你晓得我的出身不好,但你并不晓得我祖上是搞么子事情的。”他说。
“你讲嘛!我听就是。”杨老师冷静地引导冯瘸子讲下去。这个时候,他不想给他任何压力。
“呵呵——”冯瘸子冷笑一声,“我们家从上数几代人都是做这个事情的。”他单手做了一个挖掘的动作。
“盗墓?”杨老师吃惊地问。
“是咯!”冯瘸子自嘲且悲凉,“就是这个不花钱的买卖,让我的祖宗们衣食无忧。”
冯瘸子说,他们的家族原是马帮一族,一直做着规规矩矩长途贩运的生意。不知是上溯第几辈,他家里一个长的俊秀的年轻人救了一个将死的女人。救活那女人以后,那女子就跟随左右,最后日久生情结为了夫妇。
结为夫妻有了孩子以后,突然有一天那女子就对丈夫说了一件天大的秘密。
“你晓得她是做么子事情的?”冯瘸子问杨老师。
“莫非……,”杨老师沉吟着,“她就是盗墓贼?”
“对!她是一个盗墓贼,一个混迹黑白两道,还曾经被官府通缉的盗墓贼。”冯瘸子起身去屋里拿出他的烟斗。
“她就是看中了一个朝中大官的墓地,忍不住出了手。却不料那是官府设下的圈套,她中了埋伏,受伤逃跑,半路上被我那个祖宗先人遇上的。”
“孩子已经好大咯,我的祖先没得办法,又不能去官府告发,就只好那么过下去。”冯瘸子点燃烟斗,顿时,烟雾升腾在雨雾中,袅袅不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