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律法(卷二):世界边缘
- (英)乔·阿克罗比
- 8307字
- 2021-09-30 20:26:07
盟友问题
王家审问部审问长,苏尔特阁下亲启:
城防准备正有条不紊地展开。此地著名的地峡城墙固然雄伟,但维护不佳,卑职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予以改善。卑职同时着手补充物资、食物、盔甲和武器,一旦围城发生方能游刃有余。
不幸的是,我们防线过长,任务十分艰巨。卑职暂以政府信用作抵押,但恐难长久,由是恭请阁下送来资金以便展开后续工作,否则一切努力必将归于徒劳,城市亦将不保。
此地王军数量不足,士气也不甚高。卑职到来前城内已雇了不少佣兵,卑职下令雇佣更多,但他们忠诚堪虞,尤其薪酬出现问题的话。卑职请求派遣更多王军部队,哪怕一个连也能发挥很大作用。
您很快会收到卑职的后续汇报,卑职全心全意遵从您。
达戈斯卡主审官,沙德·唐·格洛塔
“就是这儿。”格洛塔说。
“噢。”弗罗斯特道。
这是栋单层的粗糙建筑,由泥砖草草搭建,几乎等同于木棚屋。暗夜里,破烂不堪的门和唯一一扇破烂不堪的百叶窗透出点点亮光,跟这条街上其他棚屋非常相似——如果可称之为“街”的话。很难想象达戈斯卡理事会成员住在这里,但卡哈亚很多方面特立独行。他是本地人的首领,没有神庙的祭司。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格洛塔还没敲门,门自己开了。卡哈亚站在门槛里,身着白袍,高高瘦瘦。“不进来?”教长转身,走到唯一一把椅子旁坐下。
“在外面等。”格洛塔吩咐。
“噢。”弗罗斯特回答。
屋内不比外表光鲜。干净、整洁,但一贫如洗。天花板矮得出奇,格洛塔只能勉强站立,地板是压实的土。房间远端几只空板条箱上铺了张稻草床,旁边摆了把小椅子,窗下有个矮柜,柜顶堆了些书,书旁有根快熄灭的蜡烛。除开一把用来当夜壶的凹陷的桶,这些就是卡哈亚在俗世的所有财物。自然也藏不住审问部主审官的尸体。但谁知道呢?也许切成小块,尸体也能打包……
“你应该搬出贫民区。”格洛塔关上门,门叶吱嘎作响。他跛行到床前,沉重地坐到稻草垫上。
“你没听说吗?本地人不许进入上城。”
“我非常肯定你是例外。你该在堡城找个住处,免得我为了跟你说话还得一路下山。”
“在堡城找个住处?听任我的同胞在下面腐烂?上位者至少该分担下位者的痛苦,反正别的我也给不了多少。”下城闷如蒸笼,卡哈亚却未见不适。他直视格洛塔,黑眼睛犹如止水,“你不认同?”
格洛塔揉揉抽痛的脖子。“完全认同。受苦受难是你的品格,但请原谅,我对此没兴趣。”他舔舔牙齿空洞,“我做出过牺牲。”
“或许你做出的还不够。问问题吧。”直截了当啊。坦坦荡荡还是有恃无恐?
“你可知我的前任达瓦斯主审官的下落?”
“我衷心希望他七窍流血而死。”格洛塔不由自主地抬起眉毛。诚实的回答——这是最出乎意料的——也许是我问出这个问题以来第一个诚实的回答。但回答并不能洗清嫌疑。
“七窍流血而死?”
“没错。若你落得同样下场,我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格洛塔笑了:“我想不出谁会流泪。不过我们说的是达瓦斯,你的人插没插手他失踪一事?”
“有可能。达瓦斯给了我们充足的理由,他的清剿、审讯和屠杀让多少家庭失去丈夫、父亲和儿女。我的人民有好几千,我不可能一个个看住,我能告诉你的是我对他失踪一事一无所知。每当一个魔鬼倒下,总有另一个魔鬼出现,他们送来了你,我的人民终究一无所获。”
“除开达瓦斯的沉默。也许达瓦斯发现你和古尔库人做交易,也许你的人民并不满意联合王国。”
卡哈亚嗤之以鼻:“你什么都不懂。达戈斯卡人绝不会与古尔库人做交易。”
“就我这个外人看来,你们两者似乎有诸多共同点。”
“就你这个无知的外人看来。同是黑皮肤,同样向真神祈祷,我们跟他们的共同点仅此而已。达戈斯卡人爱好和平,安居在自己的半岛独善其身,古尔库帝国则像疾病般扩散到整个坎忒大陆。我们曾以为他们的征服与我们无关,这是失误。他们多次派来使节,要我们屈膝臣服古尔库皇帝,承认先知卡布尔是真神的代言人。我们不肯照办,卡布尔便发誓摧毁我们。现在他即将得手、即将统一南方了。”审问长阁下对此想必很不开心。
“谁知道呢?也许真神会帮助你们。”
“天助自助者。”
“也许我们可以互助。”
“我没兴趣跟你打交道。”
“你连自助也没兴趣?我有意签署命令,打开上城,让你的人民在城里自由来往;我可以让香料公会归还大神庙,让那里重新成为你们的圣地。达戈斯卡人也能携带武器,事实上,你们将从我们的兵器库中取得武器。我要保障本地人获得联合王国公民的一切权利,这是他们应得的。”
“哈,哈,哈,”卡哈亚拍着手,坐进吱嘎作响的椅子,“换句话说,在古尔库人兵临城下的当口,你挥舞着那张仿佛真神神谕的小卷轴来达戈斯卡主持正义了。你跟其他人有何不同?你要我相信你是个好人,诚实又正直?”
“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相信什么对我来说屁都不算,我更不关心什么正义——每个人的正义都不同。至于‘好人’?”格洛塔卷起嘴唇,“那条船早驶得无影无踪了,我连道别都没来得及。我现在的目的、唯一的目的,只是守住达戈斯卡。”
“而没有我们帮助,你守不住达戈斯卡。”
“你我都是明白人,卡哈亚,别让感性蒙蔽理性。我们可以在这里一直吵到古尔库人攻进来,也可以合作。谁知道呢?也许你我携手足以打败敌人。你的人民得协助我挖掘城壕,修缮城墙,更换城门。请你先为城防提供一千人,以后再逐步增加。”
“我?我会吗?通过合作守住城市之后,我们的谅解又怎样呢?”
守住城市之后,我就该走人了,很可能乌尔莫斯之流重新掌权,我们的谅解当然作废。“守住城市之后,我保证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
“换句话说,等于零。”聪明。
“我需要你合作,所以会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我情愿付出更多,但那不现实。你可以在这个棚屋里跟苍蝇一道生闷气,等待皇帝的靴子踏下。也许伟大的奥斯曼-乌-多沙会出更好的条件。”格洛塔盯着卡哈亚的眼睛,“但你我都清楚那不可能。”
祭司抿紧嘴唇,摸摸胡须,长叹一声。“俗话说,深陷沙漠的人谁给的水他都会喝。我接受你的条件。神庙清空后我们帮你挖沟搬石头,还会拿起你们的武器。有事可做总比一无所有强,而且正如你所言,也许你我携手甚至能打败古尔库人。谁知道呢?奇迹有时也会发生。”
“我也这么听说。”格洛塔撑住手杖,哼哼着起身,汗津津的背黏住衬衫,“我也这么听说。”但一次也没见过。
格洛塔在软垫上摊开四肢,头向后靠,嘴巴张开,让酸痛的身体充分休息。这里曾属于我光荣的前任,达瓦斯主审官。他的住所包括一系列宽敞、通风、家具齐全的房间,从前也许属于某位达戈斯卡王子、某位诡计多端的维齐尔或某位黝黑皮肤的情妇,直至本地人被统统赶到灰尘扑扑的下城。比我在阿金堡的狭小粪坑舒服多了,除了一桩——这里的主审官会消失。
一排窗户面北,直冲大海,窗下最为陡峭,另一排窗户朝向烈日烘烤的城市,两排窗户都装有厚重窗叶。堡城下是近乎垂直的裸崖,直达岩石嶙峋的海岸和滚滚怒涛。六指厚的房门镶了铁钉,配上重锁和四道沉重门闩。看来达瓦斯谨小慎微,而此间也有必要小心。刺客究竟是如何进来,又如何处理尸体的呢?
他自觉嘴唇折出微笑。他们要怎样处理我的尸体?我已然四面树敌——骄傲的乌尔莫斯父子、古板的维斯布鲁克将军、被我胁迫的商人、霍克和达瓦斯手下的刑讯官、痛恨一切黑衣人的本地人,当然还有老对手古尔库人,或许审问长阁下不满我进展缓慢,也正想换掉我咧。我怀疑,届时会有人寻找我的扭曲尸体吗?
“主审官大人。”
睁眼抬头已是极大痛苦,几日奔波留下的所有酸痛此刻一并发作。脖子好像弯折的树枝,背脊像僵化易碎的玻璃,那条无用的腿麻木地抽搐着,每一个动作都费尽全力。
丝克儿低头站在门口,黑脸上的擦划伤都愈合了,从外表已很难看出她在地下黑牢所受的折磨。不过她从未与他对视,总是垂头看地板。有的伤时间能愈合,有的伤则永远不能。对此我最清楚。
“什么事,丝克儿?”
“埃泽会长邀您共进晚餐。”
“她?”
女孩点头。
“告诉她我很荣幸赴宴。”
格洛塔看她跑出房间,自己又沉回垫子里。即便我明天就失踪,至少也救下一人。或许我的生命并非全无意义。沙德·唐·格洛塔,无助者的盾牌,会不会太迟了做……一个好人?
“求求您!”霍克尖叫,“求您!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被牢牢绑在椅子上,几乎没法动弹。眼睛可是动个不停哟。那双眼睛来回扫视格洛塔的器具,伤痕累累的桌面上刺目的油灯照得那双眼睛闪闪发光。噢,没错,你比大多数人更了解这些器具的用法。知识能去除恐惧,但此时此地恰好相反。“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由我决定。”格洛塔擦擦脸上汗水。房间热得像烤炉,火盆里烧红的炭球更是变本加厉,“闻起来像骗子、看起来也像骗子的,多半就是骗子,你同意吗?”
“求求您!我们是一边儿的!”是吗?我们是一边儿的?“我告诉您的都是实话!”
“也许吧,但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求求您!我是您的朋友!”
“朋友?按我的经验,朋友就是会等待时机出卖我的人。你是这种人吗,霍克?”
“不是!”
格洛塔皱眉:“那你是我的敌人了?”
“什么?不!我只……只……只不过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是这样!我不想……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求求您,我听烦了。“您必须相信我!”
“我唯一‘必须’做的是问问题。”
“您问吧,主审官,求求您!给我个改正的机会!”哟,你不是决不手软吗?“问吧,我知无不言!”
“不错,”格洛塔坐到被紧缚的囚犯面前的桌沿上,朝下打量对方,“态度不错。”霍克的双臂和脸颊被晒成深棕色,但其余皮肤白得像鼻涕,间杂丛丛浓厚的黑毛。不怎么好看,但在审问官里算不错啦。“先回答我,男人要乳头有什么用?”
霍克眨眨眼,吞吞口水,抬头看向弗罗斯特。白化人当然是不为所动地瞪回去,眼睛一眨不眨,面具旁的白皮肤覆满汗水,双眼如两颗粉色宝石。“我……我不太明白,主审官。”
“这不是很简单的问题吗?男—人—要—乳—头,霍克,有什么用?你没想过吗?”
“我……我……”
格洛塔叹道:“它们擦伤了阴天会痛,干瘪了热天会痛,有些女人出于我无法认同的原因,喜欢在床上玩弄它们,好像以为这除了令我们男人烦躁,还能带来点什么。”格洛塔手伸向桌面,霍克瞪大眼睛追随他一举一动。格洛塔最终缓缓握住钳子,举起来检查,磨得锋利无比的钳口在明亮灯光下闪烁。“男人的乳头,”他呢喃,“是累赘。你知道吗?只有看到身上那两个丑陋的疤,我才会想起它。”
他捏住霍克的乳尖,粗鲁地拉拽。“噢!”前审问官发出惨叫,拼命扭动,椅子吱嘎作响,“不!”
“这就痛了?好戏才刚上演咧。”格洛塔张开钳口咬住那片拉长的皮肤,紧了一紧。
“噢!噢!求求您!主审官,求您!”
“你不用求我,你只需回答问题:达瓦斯呢?”
“我拿命发誓,我不知道!”
“不够啊。”格洛塔继续紧钳子,锯齿咬进皮肤。
霍克绝望地嘶叫。“等等!我拿了钱!我招!我拿了钱!”
“钱?”格洛塔略微松手,一滴鲜血流下钳口,滴到霍克毛茸茸白花花的大腿上,“什么钱?”
“达瓦斯从本地人那榨的钱!叛乱之后!他派我找出所有我认为的有钱人,把他们和其他人一起吊死,财产由我们瓜分!他的钱锁在他住所一个箱子里,他失踪后……我全拿了!”
“钱呢?”
“没了!我花光了!花在女人……酒,许、许多地方!”
格洛塔舔舔舌头:“啧,啧。”贪婪与阴谋,不公和背叛,抢劫与谋杀,最是令大众义愤填膺的题材。很有趣,但我不关心。他的手在钳子把手上游移。“我关心主审官的人,不是他的钱。我说厌倦了问问题,决非玩笑。达瓦斯呢?”
“我……我……我真不知道!”
他也许是真不知道,但我不在乎。“不够啊,”格洛塔用力一挤,金属锯齿咬穿血肉,发出轻柔的碰撞声。霍克大叫着浑身痉挛,继而凄厉悠长地号叫,鲜血从他乳头曾在的方形血红伤口喷涌而出,在白肚皮上留下道道黑渍。格洛塔伸了伸脖子,直至听到“咔嚓”一声。怪啊,反复上演后,连最精彩的酷刑也变得……乏味。
“弗罗斯特刑讯官,审问官在流血!快给治治!”
“系不起。”弗罗斯特从火盆里取出滋滋作响的橙红铁块,格洛塔大老远就感到铁块的热量。噢,烙铁是好东西。它不保守秘密,它不接受谎言。
“不!不!我——”弗罗斯特将烙铁按到伤口上时,霍克的言语化为语无伦次的尖叫,烤肉的咸香在房里缓缓弥散。格洛塔有些厌恶地发现这味道竟令他肚子咕咕作响。我多久没好好吃过肉了?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抹去脸上淋漓的汗珠,耸了耸外套下抽痛的肩膀。
丑陋的工作。为什么要干这个?弗罗斯特将烙铁小心放回火盆,发出微弱咝声,迸出橙色火星。霍克身子扭曲,啜泣着,发着抖,水汪汪的眼睛更为凸出,焦黑的胸口还在冒烟。丑陋的工作。此人活该落得这等下场,但这改变不了什么;此人或许根本不清楚达瓦斯的下落,这也改变不了什么。问题必须得到回答。
“你为何始终不招呢,霍克?你莫非以为……天真地以为……我废掉你两个乳头就没招了?你是这样想吗?我会就此罢手?”
霍克瞪着他,唇边吐出一连串唾沫。格洛塔倾身靠近。“噢,不,不,不,这只是开始,甚至都不算开始,日子长着咧。几天,几周,几月,无论多久。你真以为能守口如瓶?你现在属于我,属于我和这个房间。问题得到回答之前,一切都不会停。”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霍克另一边乳头,拿起钳子,张开血淋淋的钳口。“我的话有那么深奥吗?”
埃泽会长的宴会厅只能用华丽形容。银、红、金、紫、绿、蓝及鲜黄,各色织锦在窄窗吹进的微风中涟漪阵阵。这里还有精雕细刻的大理石屏风,人那么高的大花瓶摆放于角落,地上闲散地扔满样式古朴的靠枕,仿佛在邀请客人。彩蜡烛在高高的玻璃罐中燃烧,温暖的光线照亮全厅,散出甜香。大厅尽头,清水轻柔地流进一个星形池子。这里有舞台的气质,像是某个坎忒传说中皇后的内室。
香料公会的埃泽会长是厅内最耀眼的存在。货真价实的商人女王。她坐在桌子上首,穿一身洁白无瑕、闪闪发亮,却又不失诱惑的透明丝裙。她裸露的每一寸晒过的皮肤都散发着珠光宝气。她头发盘得很高,以象牙发梳固定,几根发丝巧妙地垂在脸颊周围。看来她打扮了一整天。精心准备。
格洛塔坐进桌子下首的椅子,面前有一碗热汤,自觉来到了故事书里。一部充满异国情调的南方浪漫传奇,埃泽会长是女英雄,我则是十恶不赦、残废丑陋的坏蛋。我怀疑,这个传说该如何收场呢?“好吧,告诉我,会长,我何幸受邀?”
“我得知您和理事会其他成员都谈过了。我很吃惊,也有一点点受伤,您竟忽略了我。”
“如果你这么想,我深表歉意。我只想把最好的留到最后。”
她带着一丝受伤的纯真抬起头。千锤百炼的姿势。“最好的?我吗?乌尔莫斯制订预算,颁布法令;维斯布鲁克指挥军队,负责城防;卡哈亚代表城里民意。与他们相比,我便是个走卒。”
“哎呀,”格洛塔露出无牙的笑容,“你这么光芒四射,但我也没被晃花眼呢。乌尔莫斯的预算怎比香料公会?卡哈亚手无寸铁的人民又有几多用处?而你那酒鬼朋友科斯卡难道不是有维斯布鲁克两倍的军队?说到底,联合王国之所以想保住这块干枯岩石,仅仅因为你家公会的贸易嘛。”
“噢,我不喜欢夸口,”会长毫不做作地耸了下肩,“但也许我在城里确实有些影响力。听说你四处问问题。”
“职责所在。”格洛塔举勺喝汤,尽力不因牙齿空洞发出声音。“题外话,汤很美味。”希望不会毒死人。
“我相信你会喜欢这个。瞧,我也问过问题。”
水清脆地流进池子,墙上织锦沙沙响,银制餐具与上好的陶碗轻碰。第一回合平手。卡萝特·唐·埃泽率先打破沉默。
“据我所知,审问长交给你一个任务,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我发现你是个行动派,但步子或许迈得太大。”
“说来惭愧,战伤外加两年折磨让我控制不住步子,能走就很不错了。”
她咧开笑脸,露出两排完美的牙:“真有意思,不过你给我的同僚留下的观感不佳啊。乌尔莫斯和维斯布鲁克都十分讨厌你,说你专横——当然,其他形容就不太雅观了。”
格洛塔耸肩:“我不是来交朋友的。”他喝下高脚杯里的葡萄酒,果然十分甘美。
“但人总得有朋友。无论如何,朋友比敌人好。达瓦斯让每个人都不开心,结果可想而知。”
“达瓦斯没得到内阁支持。”
“是的,但一张纸也挡不住匕首。”
“这算是威胁吗?”
卡萝特·唐·埃泽又笑了。轻松、开放、友善的笑。很难相信发出这种笑声的人会是叛徒和威胁,会是具有魅力四射的主人之外的任何身份。但我并未信服。“这是个忠告,从惨痛的教训中得来的忠告,我希望你不会很快消失。”
“是吗?原来我是如此受主人重视的贵客。”
“你办事果断,善于挖掘,令人畏惧。你立下许多新规矩,但事实上你对我来说比……”她挥挥手,“达瓦斯更有用。还要酒吗?”
“要。”
她从椅子里站起,款款而来,宛如舞者踏在冰凉大理石地上。坎忒风俗,赤脚。她倾身为格洛塔倒酒,微风勾勒出裙服下的曲线,传来浓郁的香气。她正是我母亲会让我娶的那种女子——漂亮,聪明,噢,而且非常非常有钱——也正是我年轻时想娶的那种姑娘。那时的我是另一个人。
摇曳烛火照亮了她的头发和长脖子上的珠宝,也照亮了瓶口流出的美酒。她诱惑我只因我有内阁签署的委任状?趋炎附势?还是为愚弄、麻痹我,引我远离丑陋的真相?他们目光短暂交会,她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浅笑,继续看向酒杯。她把我当成仰慕她的小屁孩,脏兮兮的脸眼巴巴凑在窗边,望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流口水?太小看我了。
“你可知达瓦斯的下落?”
埃泽会长顿了一顿,随后小心放下酒瓶,滑进最近一把椅子,手肘撑桌,手掌捧脸,望着格洛塔的眼睛。“我担心他被城内叛徒所害,幕后黑手则是古尔库人。说句话不怕你笑话——也许你早查明了——达瓦斯怀疑城市理事会里有间谍,他在失踪前不久曾对我坦诚相告。”
是吗?“城市理事会里有间谍?”格洛塔佯作惊讶地直摇头,“这可能吗?”
“为了共同的利益,主审官,让我们坦诚一些。我们香料公会在这个城市投入了太多时间与金钱,不容它落入古尔库人之手,而你的能耐远超乌尔莫斯和维斯布鲁克两个白痴。如果城里有叛徒,我自然希望能挖出他。”
“他……还是她?”
埃泽会长抬起一条精致的眉毛。“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理事会只有我一位女性。”
“是的,”格洛塔响亮地喝汤,“请原谅我暂时不能排除你的嫌疑。想证明清白,美味的汤和友好的谈话还不够。”虽然这比其他人摆的臭架子好多了。
埃泽会长笑着举杯:“那我要怎样才能证明呢?”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要钱。”
“噢,钱,说到底都是钱。从我的公会捞钱像是在沙漠里打井——脏活儿、累活儿,往往还徒劳无功。”好比审问霍克审问官。“你要多少?”
“我们可以——打个比方——从十万马克开始。”
埃泽好歹没被呛住,只不过轻轻吸了口酒。她小心翼翼放下酒杯,安静地清清嗓子,用帕子一角擦嘴,然后扬起双眉抬头看他。“你很清楚这不可能。”
“首先,你能给多少给多少。”
“我们得商量着来。十万马克是最终价码?”
“我还要你的人撤出神庙。”
埃泽温柔地揉了揉太阳穴,好似格洛塔的要求让她头痛。“撤我的人。”她呢喃。
“为确保卡哈亚的支持。没他合作守不长。”
“多年来,同样的事我跟那帮傲慢的白痴说过多少次,他们始终觉得欺负本地人是上好消遣。很好,你要我们何时撤出?”
“最迟明天。”
“他们说你专横?”她摇头,“好吧好吧,明晚我就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会长了——如果保得住会长职位的话。不管怎样,我会在公会里帮你卖这个点子。”
格洛塔咧嘴笑道:“我相信你能卖出任何东西。”
“你很有谈判天赋,主审官,哪天厌倦了问问题,我相信你做买卖大有前途。”
“做买卖?噢,我可没那么残忍。”格洛塔把勺子放回空碗,舔舔牙齿空洞,“无意冒犯,但一介女流如何成为联合王国最有权势的公会会长的呢?”
埃泽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回答与否。或说出多少实话。她低头看酒杯,握住杯柱缓缓转悠。“前任会长是我丈夫,我嫁给他时二十二岁,他年近六十。我父亲欠他一大笔钱,为还债把我送去。”噢,真是各有各的不幸。她淡淡地折出嘲讽的唇形。“我丈夫向来会做买卖。婚后不久,他的健康急剧恶化,私人和公会事务便主要交给我打理。到他去世,我已是公会的无冕之主,同僚们明智地推我上位。相对面子,香料商人更关心利润。”她抬起闪烁的眼睛,“无意冒犯,但战争英雄如何沦为拷问者的呢?”
这回轮到他顿了一下。好问题。如何沦为的呢?“没什么工作留给瘸子。”
埃泽缓缓点头,始终盯着格洛塔的脸。“那一定很难受。在黑暗里待了几年,回来却被朋友们抛弃。在他们脸上,你只看到愧疚、怜悯和厌恶。你发觉自己孤身一人。”
格洛塔眼皮直跳,他用手轻轻揉了揉。他从未跟人谈论过这些,现在却在异国他乡跟陌生人谈论。“我确实是个悲剧。从前看不起别人,如今别人看不起我。就这样。”
“我想别人这么对你,你一定觉得恶心。非常恶心,非常愤怒。”若你能体会我的怒,“不过这依然是个奇怪的选择,拷问与被拷问角色互换。”
“恰恰相反,没有什么比这更自然。以我的经验,人生就是一个不断重复的过程。你被你父亲卖了,你丈夫买下了你,于是你选择做买卖。”
埃泽皱眉。这话触动了她?“我还以为痛苦对你产生了移情作用。”
“移情?怎么会?”格洛塔揉着瘸腿,缩了缩身,“不幸的是,痛苦只能增加你心头的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