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仪式

明媚夏日,形形色色的醉酒狂欢者将公园挤得水泄不通。格洛塔上校穿过人群,气宇轩昂地赴约,途中众人无不鞠躬致意,恭敬地挪开步子。他对大多数人置之不理,只朝几个重要人物报以灿烂微笑,而这少数几个幸运儿立刻笑得合不拢嘴,为能被他关注而感到无比荣幸。

“我想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陛下效力。”路瑟上尉挑衅道,伸手去摸剑,但格洛塔的动作快得太多。格洛塔闪电般出手,一剑便刺穿了那个浮华白痴的脖子。

鲜血溅了阿黛丽·威斯特一脸,但她高兴地拍手,崇拜地看着格洛塔。

路瑟难以相信决斗只持续了一回合。“哈,正是如此。”格洛塔微笑着宣布。上尉一头栽倒在地,刺破的喉咙鲜血喷涌。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格洛塔回以优雅的深鞠躬。欢呼声更热烈了。

“哎呀,上校,你不该……”格洛塔舔她脸上的鲜血时,阿黛丽呐呐道。

“不该怎样?”他咆哮着,一把搂她入怀,激烈亲吻。人群沸腾了。在他亲吻的间隙,她一边喘息,一边用那双黑色大眼睛仰慕地看他,双唇微张。

“沈问长照你呢。”她脸上挂着可爱的微笑。

“什么?”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都去死吧。他感觉左半边身子正变得麻木。

阿黛丽轻抚他的脸。“沈问长!”她叫道。

重重的敲门声传来,格洛塔一下子睁开眼。我在哪里?我是谁?

噢不。

噢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昨晚一直没睡安稳,毯子下身子扭成一团,脸深深扎进了枕头,整个左半边没有半点知觉。

敲门声更重。“系沈问长!”门外传来弗罗斯特含混的喊叫。

他试着从枕头里抬头,痛苦顿时传遍脖子。啊,没什么比一天中头一次痉挛更能让人进入工作状态了。“知道了!”他嘶哑地喊,“给我点时间,该死!”

白化人顺着走廊沉重地走开,格洛塔一动不动躺了一会儿,然后小心谨慎、异常缓慢地移动右臂,每动一下都倒吸一口气。他扭身企图坐起,左腿针扎般的疼痛却令他攥紧了拳头。这该死的东西要是一直麻木也就罢了。疼痛逐渐席卷全身,与此同时他闻到臭味。该死,我又泻了。

“巴纳姆!”格洛塔吼了一声,然后喘息等待,左边身子似乎故意跟他作对,不住抽搐。老白痴去哪了?“巴纳姆!”他声嘶力竭地喊。

“您还好吗,大人?”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

还好吗?你这老白痴,还好吗?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好过?“不好,妈的!我又弄脏了床单!”

“我给您烧好洗澡水了,大人。您自个儿能起床吗?”

有回弗罗斯特不得不破门而入。或许我该整晚留门,但那样睡得着吗?“我能应付。”格洛塔嘶声道。他拖着身子下床,费力地挪到旁边椅子上,舌头贴紧空荡荡的牙龈,双手颤抖。

一根脚趾也不剩的丑怪左腿不听使唤,他恶狠狠地低头盯着它。该死的丑东西。令人作呕的赘肉。他们干吗不直接砍掉?我干吗不直接砍掉?他很清楚为什么:只要这条腿还长在身上,他至少算是半个人。他敲敲萎缩的大腿,立刻便后悔了。蠢,真蠢。更强烈的痛苦瞬间爬上背部,每一秒都在加剧。好,好,我们停手吧。他开始按摩那团无用的血肉。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所以为什么要互相折磨呢?

“能走到门口吗,大人?”格洛塔又闻到臭味,不禁皱鼻。他抓住手杖,缓慢痛苦地起身,蹒跚着朝门走,走到一半脚一滑,亏得顶住灼热的刺痛稳住了身子。他倚在墙上,转动锁里的钥匙,把门打开。

巴纳姆站在门外,双臂前伸,准备扶他。真是莫大的耻辱。想我沙德·唐·格洛塔,乃联合王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剑士,如今竟要一个老人搀去浴室,好洗掉弄在自己身上的屎。所有那些被我打败的蠢货如果还记得我,肯定会捧腹大笑。如果不是疼得这么厉害,我也会跟他们一起大笑。他提起左腿,毫无怨言地将手臂搭在巴纳姆肩上。抱怨又有何用?不如让自己轻松一点。能多轻松就多轻松。

于是格洛塔深吸一口气:“慢点,这条腿还没活动开。”他俩一跳一拐沿走廊前进,两人前行让走廊稍显狭窄,而浴室似乎在一里开外。或许更远。从前我可以全副武装走上一百里,现在却连浴室都走不到。这就是命,对吗?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水汽黏在湿冷皮肤上,沁人心脾地温暖。在巴纳姆的搀扶下,他慢慢抬起右腿伸入水中。该死,好烫。老仆人帮他把另一条腿也放入水中,然后伸手到他腋下,像扶小孩子一样扶他慢慢坐下,直到水浸上脖子。

“啊啊啊,”格洛塔露出无牙的笑容,“烫得像铁匠的火炉,巴纳姆,我就喜欢这温度。”热度渐渐渗入左腿,疼痛一点点消退。但没消失。永远也不会消失。只是好了一点。一点点。足以让格洛塔的生活几乎又有了希望。你必须学着欣赏小小的改善,比方说洗个这样的热水澡。当你一无所有,你必须学着欣赏。

弗罗斯特刑讯官在楼下小餐厅等他,巨大的身躯嵌在一把靠墙的矮椅内。格洛塔栽进另一把椅子,嗅了嗅桌上热气腾腾的粥碗,碗里木勺直直翘起,甚至没碰到碗侧。他的肚子咕咕作响,嘴里口水横流。但事实上,这些只是极度不适的症状。

“好哇!”格洛塔喊道,“又吃粥喽!”他抬头看看一动不动的刑讯官。“粥和蜜,赛金币,只要粥和蜜,一切都有趣!”

那双粉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这是一首童谣,小时候我娘常唱给我听,不过唱了我也没吃下这玩意儿。现在嘛,”他边说边搅木勺,“我简直吃不够。”

弗罗斯特看了他一眼。

“这玩意儿健康,”格洛塔边说边强咽下一口甜粥,又舀起一勺,“美味,”他又咽几口,“最打紧的是,”咽这一口时他微微呛了下,“无须咀嚼。”他推开还剩大半的粥碗,掷飞木勺。“唔唔唔唔,”他哼哼道,“丰盛的早餐是一天的好开始,你觉得呢?”

刑讯官犹如一道波澜不惊的石灰墙。

“审问长又想见我,是这样吗?”

白化人点点头。

“你觉得我们的卓越领袖如此垂青我们,有何目的呢?”

对方耸耸肩。

“嗯嗯嗯嗯,”格洛塔舔舔牙齿豁口里的残粥,“依你所见,他心情如何?”

对方又耸肩。

“得了,得了,弗罗斯特刑讯官,别一下全告诉我,这样我受不了。”

双方都陷入沉默。巴纳姆进来收碗:“您还想吃点什么吗,大人?”

“当然了,我要一大块五分熟的烤肉,外加一颗咬得嘎吱响的好苹果。”他朝弗罗斯特刑讯官看过去,“我小时候很喜欢吃苹果。”

这玩笑我开过多少次了?弗罗斯特漠然回望,不露一丝笑容。格洛塔转向巴纳姆,老人只疲惫地笑笑。

“哎,算了,”格洛塔叹息一声,“人总得心存希望,对吧?”

“当然,大人。”仆人咕哝道,朝门口走去。

对吧?

审问长办公室位于审问部大楼顶楼,要爬很久。更糟的是,走廊里全是人。刑讯官、办事员、审问官,来来往往,活像密密麻麻的蚂蚁穿梭于摇摇欲坠的粪堆。每当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一瘸一拐走下去,面带微笑,高昂头颅;而当旁无一人时,他便会停下,边出汗边咒骂,揉捏左腿,让它重新恢复一点活力。

为何建这么高?他蹒跚走过迷宫般复杂的门厅和蜿蜒无尽的台阶时,如此追问。待到候见厅,他早已筋疲力尽,喘气连连,拄手杖的左手酸痛无比。

审问长的私人秘书从一张占去候见厅一半空间的大黑桌后狐疑地审视他。桌子对面放了几把供紧张的等候者休息的椅子,两名人高马大的刑讯官一动不动守在办公室的双开门旁,表情严酷,似已跟家具融为一体。

“你有预约吗?”秘书厉声盘问。你明知我是谁,自以为是的小混蛋!

“当然,”格洛塔吼回去,“你以为我一瘸一拐爬上来是为了考察你这张桌子?”

秘书一脸轻蔑地看他。他是个面色苍白、长相英俊的年轻人,顶着一头蓬乱黄发。哪家小贵族的五儿子,不知天高地厚,竟以为能吓唬我?“敢问尊姓大名?”秘书嘲讽地问。

格洛塔的耐心早被刚才的攀登消磨殆尽,他举起手杖狠敲桌子,惊得秘书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是干什么吃的?他妈的白痴吗?你告诉我部里跛脚的审问官有几个?”

“呃——”秘书的嘴慌乱地颤动。

“‘呃’‘,呃’,这是数字吗?”

“嗯,我——”

“我是格洛塔,白痴!格洛塔审问官!”

“是,先生,我——”

“肥屁股挪起来,蠢货!别让我再等!”秘书跳起来,跑向门,打开一扇,恭敬地站到旁边。“这还差不多。”格洛塔咆哮着,一瘸一拐跟上。当他从刑讯官们身边蹒跚而过时,抬头看了看,他十分肯定他们中的一个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上次来这里还是六年前,但房间几乎没变。这个圆形房间犹如洞穴,穹顶天花板上雕刻着石像鬼的脸,房里有扇巨大的窗户,正好眺望大学的诸多尖顶、阿金堡的一大段外墙和赫然隐现的锻造者大厦。

房内大部分空间摆放着一排排书架和文件柜,其上整齐地堆满文档文件,偶尔露出的白墙上挂了几幅阴暗画像,其一是联合王国现任国王的巨幅画像,画中的年轻人英明威严。毫无疑问,是在他变成老糊涂之前画的,如今他令人印象最深的是嘴边流不完的口水。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厚重圆桌,桌上绘有详尽的联合王国全图,凡设审问部分部的城市都用一颗宝石标记,银制阿杜瓦小模型是中心处的突起。

审问长坐在桌后古老的高背椅上,正跟一男子专注交谈,后者是个穿黑色长袍,枯瘦、秃顶、满脸愁容的老家伙。苏尔特看到格洛塔蹒跚走来眉开眼笑,黑衣人的表情则几乎没变。

“哎呀,是格洛塔审问官,非常高兴你能加入我们。你认识哈莱克测量总监吗?”

“我还未有此荣幸。”格洛塔说。一点都不荣幸。老官僚起身冷冷地握了格洛塔的手。

“这是我手下的审问官,沙德·唐·格洛塔。”

“是的,确实如此。”哈莱克喃喃道,“记得你过去是个军人,我看过你击剑。”

格洛塔用手杖轻敲左腿:“那应该不是最近的事吧。”

“不是。”双方谁也没再说话。

“测量总监面临一次极为重大的晋升,”苏尔特开口,“进入内阁。”进入内阁?真的?确实极为重大。

哈莱克似乎并不兴奋。“陛下发出邀请之前,”他断然道,“都不作数。”

苏尔特的脚在光滑的岩石地面上优雅摩挲。“我确信当塞普·唐·托伊费尔不再值得考虑后,内阁会认定您是唯一的候选。”我们的老朋友托伊费尔?不再值得考虑?

哈莱尔蹙起眉,摇摇头:“托伊费尔,我跟他共事十年。虽然我从不喜欢他,”看你的样子,你多半谁都不喜欢,“但我认为他不可能叛国。”

苏尔特也悲伤地摇摇头:“我们都很痛心,可他白纸黑字招供了,句句属实。”他拿起卷好的供状,眉头紧蹙。“恐怕腐败的根烂得太深,对此谁又比我更清楚?谁让我那得罪人的工作就是除去花园里的杂草呢?”

“确实,确实,”哈莱尔咕哝,边说边严酷地点了几下头。“我们所有人都应当感谢您做的一切。也感谢你,审问官先生。”

“哦不,我没做什么。”格洛塔谦逊地说。三个人装出彼此尊敬的样子,你看我,我看你。

哈莱克向后一推椅子:“好了,税不会自动上缴,我得回去工作了。”

“好好享受离任前最后几天的工作,”苏尔特保证,“国王很快会向您发出邀请。”

哈莱尔容许自己淡淡微笑,然后朝他们生硬地一点头,大步离去。秘书送他离开,关上厚重的门。剩下的两人都没再说话。我绝不会首先打破沉默。

“你肯定在思考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呃,格洛塔?”

“我有这样的疑惑,审问长阁下。”

“我想也是。”苏尔特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到窗前,戴白手套的双手反背在后。“世道变了,格洛塔,世道变了。旧秩序崩溃瓦解,什么忠诚、责任、骄傲、荣誉,统统过时了。什么取代了它们呢?”他越过肩膀向后看了一会,撇撇嘴。“是贪婪。商人成了主宰。银行家、店主、贩子,这帮心胸狭隘、胸无大志的卑鄙小人,他们的忠诚只为自己,他们的责任只对钱袋,他们的骄傲是欺骗上等人,他们的荣誉可用银币称量。”你找我来听你抨击商人阶层?

苏尔特看着窗外,紧锁眉头,然后转身回房:“如今不管哪路货色,都能让自己的后代受教育、做生意、发大财。布商公会、香料公会这类商人行会积聚了大笔财富,影响力日增。平民暴发户们装作听命于天然的上等人,实际却将肉乎乎的手指贪婪地伸向权力中枢。这是我们绝不容许的。”他来回踱步,说到这不禁打了个寒战。

“跟你说实话,审问官。”审问长优雅地摆手,似乎实话乃是无上馈赠。“联合王国从未这么强大,从未控制过如此辽阔的领土,但我们外强中干。陛下完全丧失决策力已不是秘密。兰迪萨王太子是个花花公子,身边尽是溜须拍马的无能之辈,他除了赌博和漂亮衣服再没想法。雷诺特王子更适合继承王位,但毕竟是次子。本当让这艘漏水的船驶离危险海域的内阁却充斥着骗子和阴谋家,其中有些人可能还算忠诚,另一些则毫无气节可言,而所有人都只想让陛下按他们的意愿行事。”真令人失望,是不是所有人都该让陛下按你的意愿行事呢?

“与此同时,联合王国危机四伏,内外均有劲敌。古尔库有了一个精力充沛的新皇帝,他秣马厉兵,积极备战。北方人也同样披甲持锐,在安格兰边境虎视眈眈。贵族们在议会里伸张古老的权利,村镇上的农民却吵着要新的权利,”他深深叹口气。“没错,旧秩序崩溃瓦解,却没人有意愿和能耐挽狂澜于既倒。”

苏尔特顿了顿,抬头凝视墙上一幅画像:一个体格健壮、全身白衣的秃顶男子。格洛塔一下便认了出来。左勒,最伟大的审问长——不知疲倦的审问部化身,拷问英雄,叛徒的噩梦。这伟人正恶狠狠地朝下看着,似乎就算作古,也只需一瞥就可将叛国者烧成灰。

“左勒,”苏尔特咆哮,“我告诉你,他的时代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当时没有牢骚满腹的农民,没有诡计钻营的商人,没有蠢蠢欲动的贵族。谁忘记身份,自有烙铁来提醒,而且绝没哪个吹毛求疵的法官胆敢提出异议。当时的审问部地位崇高,聚集了全世界最聪明耀眼的人才。他们以为陛下效劳,以肃清不忠者为己任,并不求回报。”哦,好一个黄金时代。

审问长坐回椅子,在桌上探身:“现在呢,审问部成了什么样?没落贵族不入流的儿子在这里中饱私囊,穷凶极恶的人渣在这里尽情发泄变态欲望。我们在陛下驾前的影响力日渐消退,预算也一减再减。我们曾令人畏惧、受人尊敬,格洛塔,而现在……”我们成了明日黄花。苏尔特皱皱眉。“哎,不提也罢,部内充斥着阴谋诡计,我担心它已不再胜任当前的复杂形势。太多主审官不值得信任,他们不关心陛下的利益,不关心国家利益,除了给自己谋利,他们不关心任何人。”太多主审官?不值得信任?呵呵,我真要吓晕了。苏尔特眉头皱得更紧,“而现在费尔特死了。”

格洛塔抬起头。重磅消息来了。“可是总理大臣?”

“明天一早消息就会传出去。他是前几天晚上暴毙的,就在你料理你朋友鲁斯那会儿。死得可疑,也许不是巧合。但无论如何,他将近九十,本已行将就木,能活这么久都是异数。他被称为‘黄金总理’,可谓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政治家。现在人们正给他塑像,一尊将放在国王大道上的塑像,”苏尔特一哂,“这是我们每个人最想得到的待遇。”

苏尔特的眼睛眯成一条蓝色细缝:“如果你觉得联合王国处于国王或议会里那些只会空谈的蠢货贵族掌控下,如果你有这样的天真想法,现在可以从脑子里清出去了。内阁才是权力中心,自陛下身体有恙后更是如此。十二个人,十二张不那么舒服的大椅子——我自己身列其中——二十年来,无论战争和平,是费尔特制衡着我们十二个人。他用审问部来制衡法官,用银行家来约束军人。他是王国运转的轮轴和基石,他的死将留下巨大空洞,而那些家伙将争着涌来填补。我有种感觉,那个满腹牢骚的杂种莫拉维,那个软绵绵的大法官,自封的平民捍卫者,会头一个兴风作浪。形势可说瞬息万变,十万火急。”审问长攥紧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我们不能让坏人得逞。”

格洛塔点点头。我懂您的意思了,审问长阁下。不就是确保除了我们,谁也不能得逞吗?

“不用多说,谁都知道总理大臣是这个国家最有实权的职位之一。征税、国库、王家铸币厂,皆由其主持。这些都是钱呐,格洛塔,钱呐,而金钱意味着权力,这个我也不用多说。明天我们要任命新任总理大臣,本来顺位最前的是前铸币厂总管,塞普·唐·托伊费尔。”我懂了。他不再值得考虑了。

苏尔特撇撇嘴:“托伊费尔与商人行会关系密切,尤其和布商公会。”他脸上的嘲讽转为怒容。“他跟莫拉维还穿一条裤子。所以,你瞧,他根本不适合担任总理大臣。”确实不适合。谁适合呢?“我看,哈莱克测量总监是更好的人选。”

格洛塔往门口看了一眼:“他?担任总理大臣?”

苏尔特微笑着起身,踱步到靠墙的橱柜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每个人都讨厌他,而除了我,他也讨厌每个人。他还是个顽固的保守派,瞧不起商人阶层及其主张的一切。”他打开橱柜取出两只酒杯和一个精美的细颈酒瓶,“纵然他在内阁里不会向我们示好,至少会同情我们,并把该死的矛头针对其他每个人。我想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格洛塔又点点头:“他看起来是挺可靠。”但可靠不到让他扶我入浴的地步。你会让他扶吗,审问长阁下?

“没错,”苏尔特说,“他对我们很有用。”他将深红色酒液倒入两只酒杯,“作为回报,新任铸币厂总管将由我提名。我听说布商公会那帮人气得牙痒痒,老混蛋莫拉维也很不满。”苏尔特轻笑。“都是好消息啊,我们得为这个感谢你。”他递来一只酒杯。

毒药?在审问长阁下可爱的马赛克拼花地板上抽搐着慢慢死去?抑或一头栽倒在桌上?但他除了接过来痛饮一口外别无选择。酒味的确不熟,但香甜醇美。可能来自某个遥远而美丽的地方。我要是死在这儿,至少不用面对那些台阶了。审问长自己也在喝,还满脸笑容,姿势优雅。似乎我能活过这个下午,至少目前看来。

“不错,我们顺利迈出了第一步。时局固然叵测,但机遇往往与危险并存。”格洛塔感到一种奇怪的滋味从后背升起。是恐惧,是雄心,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我需要有个人帮我打理。一个不惧怕主审官、商人,甚至内阁的人;一个办事机敏、沉着审慎、下手无情、值得信赖的人;一个对联合王国的忠心毋庸置疑,但在政府里没有朋友的人。”一个被所有人憎恨的人?一个事情败露后可当替死鬼的人?一个没人怀念的人?

“我需要一名特别审问官,格洛塔,一名不受主审官控制、直接对我负责的审问官。他只听命于我。”审问长扬起一条眉毛,好似这想法是灵光乍现。“我突然想到你是该职务的不二人选。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个职务会树敌无数,却只有一个朋友,格洛塔抬眼看看审问长,这个朋友还不那么可靠。我觉得这个职位上的人可能活不长。“能给我些时间考虑吗?”

“不行。”

机遇往往与危险并存……“那我接受。”

“很好,我真心相信这是一段长久而富有成效的关系的开始。”苏尔特从杯沿上冲他笑笑,“你知道,格洛塔,在所有这些商人蛀虫中间,我发现布商最讨厌。西港很大程度上是受他们影响才加入联合王国,而正是靠西港的钱我们才赢得古尔库战争。作为奖赏,陛下理所当然地赐予他们无价的贸易特权,可打那以后,他们的傲慢越发让人难以容忍。看看他们盛气凌人的姿态和恣意妄为的行为,别人还以为上战场的是他们。可敬的布商公会。”他语带嘲讽,“我突然想到,既然你朋友鲁斯给了我们将其一网打尽的借口,我们就没理由放任这帮蛆虫继续蠕动了。”

格洛塔这回的确吃了一惊,但他自认隐藏得很好。更进一步?为什么呢?让布商继续蠕动,只要肯交税,便是皆大欢喜。目前的手段已足以让他们畏惧和软化了——思考会被鲁斯供出的名字,揣测谁会下一个上刑椅。如果更进一步,就真可能损害他们的根基,甚至导致他们垮台。届时也就没人交税,许多人会不高兴……其中一些就在这栋大楼里。“继续调查很容易,审问长阁下,如果您需要的话。”格洛塔又喝了口酒。确是好酒。

“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小心谨慎,方能万无一失。布商的钱就像无孔不入的奶,他们有很多朋友,甚至最高层贵族——布洛克、亨根、伊斯尔等也支持他们,这些可都是头面人物。这些婴儿吸过布商的奶,一旦断了供给,不哭才怪。”一丝冷酷的笑容在苏尔特脸上闪过。“话说回来,要小孩遵守纪律,有时就得让他们哭一哭……那个蛆虫鲁斯在供状里供出了谁?”

格洛塔痛苦地探身向前,将鲁斯的供状从桌上拉回来摊开,从上往下扫视名单。

“塞普·唐·托伊费尔,这个我们都知道。”

“噢,不仅知道还很喜欢,审问官。”苏尔特笑眯眯地说,“我觉得可以放心地把他从名单上划掉了。还有谁?”

“好,让我们看看。”格洛塔从容地低头看了一眼,“有个叫哈罗德·波斯特的,是个布商。”一个无名小卒。

苏尔特不耐烦地摆摆手:“他是个无名小卒。”

“苏莱莫·斯坎迪,一个西港布商。”也是个无名小卒。

“不,不,格洛塔,我们能不能做得更好些,而不是纠缠苏莱莫什么的无名小辈?我对这些小布商一点都提不起兴趣。拔起树根,树叶自会枯萎。”

“正是,审问长阁下。这儿有一个维勒姆·唐·罗伯,是个二流贵族,海关下等官吏。”苏尔特若有所思地摇头。“还有——”

“等等!维勒姆·唐·罗……”苏尔特打个响指,“他兄弟吉拉尔是王后的内侍之一,在某次聚会上奚落过我。”苏尔特笑了,“好,就这个维勒姆·唐·罗伯吧,把他抓起来。”

并借此更进一步。“卑职全心全意遵从您,审问长阁下。需要犯人特别提到哪个名字吗?”格洛塔放下空酒杯。

“不用刻意。”审问长转身,再次摆摆手,“要他供出每个人……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