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宿命

“M…麻…妈妈……”

辛缇密斯抱起凑到她脚边的小东西,亲昵地把他放到自己的头上,顶着他跳上长出苔藓的岩石上,看着遮天蔽日的冰川被银丝般的涓涓细流瓦解殆尽。

小东西挂在脖子上的黄金名牌垂在她眼前,名牌上文字纤细的凹陷在水光和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名牌上刻着:亚历山德拉•奥金涅茨•拉斯普金。

那是她在上一个极夜里捡回法玛斯秘境的孩子的名字。

那天,被她抱回秘境后,小家伙狼人的性征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那副獠牙依旧奶里奶气地伸出小小软软的嘴唇,像极了呲牙咧嘴的小兽。

此时小兽正揪着她的头发,嗷呜一口咬上了她摇来摇去警戒四周的耳朵,用牙齿磨来磨去。

不疼。

又短又钝的小奶牙造不成什么伤害,只是再过几个月,等他能够正式捕猎,长出真正的獠牙之后,她就不能让他这么闹了。

冰川已经完完全全的融化开了,飞溅的水珠挂满罂粟花鲜艳的花瓣。

她把头上叼着她耳朵作威作福的小东西一把薅下来,夹在臂弯里,在漂流的浮冰上几个跳跃,钻进一个满是冰凌的山洞。

黄金兽瞳蓦地竖起,风压将亚利金色的小卷毛尽数吹倒在她的怀里。

“【法玛斯秘术】,开山!”

她一拍小东西软乎乎的小屁股:“亚利,回家了!”

在她的咒语吟唱下,山洞震颤,冰凌折射的光在山洞的角落里隐隐照出来一道暗蓝色的界线,那里是法玛斯秘境的入口之一。

亚历山德拉滑下她的臂膀,一颠一颠地蹬着小短腿爬向秘境入口,然后歪着毛茸茸一头金发的脑袋回头看看她。

他森绿色的眼眸在暗蓝色的光线下呈现深邃的墨绿色,映着脖颈间名牌黄金色的光点,还有她的面影。

辛缇密斯总觉得,亚利的眼眸仿佛一片星海,比冰川更崇高,比冷泉更深邃,但他的眼里,满满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

辛缇密斯望着他的眼睛,心里一酸。

她想起她扶养亚利的那天,小小的婴孩睁开眼,柔软的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指尖,安静的看着她。

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呼吸间都会不小心呵出他乳白色的灵魂,弱小的令人不禁心生怜爱。

那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了法玛斯之灵跟她说的那句:“孩子,你会很爱他,因为他也会很爱你,爱你到你会心甘情愿的用生命来保护他。”

亚利的世界很单纯,而她,被他的小世界温柔的包裹起来,他的宇宙里每一颗行星都围绕着她这个中心。

这样的深爱与信任,哪怕铁石心肠也要为之折服。

亚利,我的儿子,我的太阳,我的心脏,我的生命。

我的,奥金涅茨。【1】

辛缇密斯走到他身边,捞起她这一生最珍贵的宝贝,走进秘境。

她要回去告诉智者,告诉居民们,极昼到了,一年一度新生命降世的季节来临了。

*

—冬宫—

萝丝莉陷在王座雪白的皮毛里,酒红色的头发被烛火染成血色,娇媚明艳的脸庞像被玻璃器皿小心呵护起的盛极的玫瑰。

紫水晶的占卜灵锥一部分在她雪白的掌心碎成成千上万个尖锐的碎片,深深刺进血肉。

另一部分滚落在羊皮卷铺展开的雪国地图上,闪烁如银河。

她挑起眉,把玩着军刀,对阶下沉默肃杀全副武装的男人说:“你们抓不到他了,星运石给我的血光之伤告诉我,他的命运被极光带往了不可知的远乡。无从探索,干预者死。”

她的掌心突然冒出一簇簇紫红色的妖冶火焰,火舌贪婪的吞没她的手掌,将水晶与伤口焚烧殆尽。

阶下的伊万诺夫将军虬结的肌肉在紧身的戎装下鼓动着,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只穿着衣服的金发巨熊坐在椅子上。他握着膝上横陈的骑兵剑,呼吸间吹拂出一片寒森森的白气。

“波各洛夫斯基公爵,请您再占卜一次,尼古拉斯陛下急切的想知道小侯爵的下落。”

萝丝莉•科臣•波各洛夫斯基垂下指尖,火焰顷刻间蔓延了整个宫殿。

她在火焰里消失,下一刻伊万诺夫将军身旁的火焰突然凝结,变成了萝丝莉。

萝丝莉像眼镜蛇般盘在铺着天鹅绒地毯的地面上,雪白的脚尖架着军刀,直逼伊万诺夫将军的喉咙。

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像蛇一般弹起,像注射毒液一般,将军刀插进伊万诺夫的身体。

她笑着问:“尼古拉斯是派你来质疑他的外祖母的?”

“他的母亲是我最愚蠢的女儿,我本来就不喜欢他们一家。小心把我惹急了,我将这冬宫烧个精光,【冬之魔女的宝藏】你们这些异教徒,谁也拿不到!”

伊万诺夫依旧挺拔而强硬,他肃然站起,向她行军礼,然后单膝跪下:“公爵,陛下并非有意为难,他只是想寻求一个答案,我以殉教的代价担保。”

萝丝莉收回军刀,柔软弹性的身体绽开火花,一眨眼,她又蜷回高高的王座中。

她说:“你回去吧,我的占卜没有错,拉斯普金家的小侯爵我也找不到,但是……”

伊万诺夫紧张地问:“但是?”

萝丝莉:“但是他会回来。一旦他回来,他就是【冬之魔女的宝藏】的继承者,这老旧冷寂的冬宫崭新的心脏。”

“比我,比历届使徒都要接近神的新皇。”

*

风雪呼号。

极昼的光线与温暖似乎无法打动冬宫这魔术堡垒一丝一毫,它雪雕的城墙依旧沉重冰冷得让人窒息,明明冰砖是透明的,却透不出一点光明。

伊万诺夫走出冬宫的城院,回望如同匍匐在黑夜中的雪白巨兽般的建筑,心里油然生出悲凉。

尼古拉斯陛下,他的尼可,那个曾在他膝下长大,会乖乖叫他教父的小男孩,已经开始懂得用权术支配命令他了。

可是啊,尼可,我可以心甘情愿的被你利用,但这冬宫不可以,这雪国至高无上的信仰不可以。

它不是你幼时玩玩心眼靠耍赖就能取胜的沙盘游戏。

冬宫是无数种族的骸骨与记忆,它的每块砖石,每条构木,一榫一卯,都是宇宙的精血,是艺术,是生命,是灵魂。

它甚至是挣扎,是欲望,是伤痕,是虚荣与堕落。

却唯独不是你的附属品。

伊万诺夫颓然地裹紧兽皮披风,胸前和肩膀上累累的军功勋章磕碰在一起,发出冰冷的金石声。

他满是老茧的大手摸上勋章,它们每一个都对应着他身上致命的伤口,在无光的雪夜里,它们依旧璀璨如星辰——它们是尼可给他的信任与光荣,此刻却让他感到如此沉重,如此冰冷。

伊万诺夫迷茫的看向帝都的方向。

可是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依旧呼啸不停的暴风雪。

在他身后,冬宫黑暗的窗口像一只只黑黢的眼睛,无声的注视着他的背影。

天地苍茫,在连血液都会结冻的雪夜里,万物呈现出返祖的莽荒。

伊万诺夫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哪个才更黑暗。

是冬宫千万年血液与魔法熔铸的历史?

还是帝国将以铁器与火焰开创的未来?

他呆了半晌,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向遥远的帝都走去。

注释:【1】奥金涅茨,在俄语中的意思是“唯一的儿子”,常用作俄罗斯男性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