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三藏不忘本 四圣试禅心

西游真诠〕悟一子曰:五行攒簇,结就圣胎。原本已得,性命有基。从此保守温养,脱胎渐几神化,天仙可证。窃恐世人,错认攒簇妙道,为采阴补阳之邪说,见色而迷,沉沦欲海,忘本溺文,殊可悲悯。故此急提女色之易惑,切须坚持谨慎,不可忘了本来面目。所以道“这回书,盖言取经之道,不离了一身务本之道也”。

噫!仙师立言之妙,“务本”二字,贯彻始终。若浅窥肤视,便埋没却神理。此“本”非为已近内之义,乃前贯首回,先天地而为先天之灵根;后彻五庄观,后天地而又为先天之灵根也。人人具足,不少欠缺。失之者,务之而还返,还即还吾身中所本有;未失者,务之而不忘,忘须忘吾身中所本无。失而复得者,务之而葆固,固即固吾身中之本有而去,去而幸归。故曰“取经之道,不离了一身”。

诗内“乖猴牢锁”、“劣马勤兜”,从性地上打点;“木母金公”、“黄婆赤子”,从命根上作用。既识真消息,即是大智慧。任重道远,全赖精勤。稍有懈怠之心,便是担荷不力,未免逸欲渐萌;苟有躁进之意,亦是驰情躐等,必致纵轶难收。八戒嫌担重,要马快,遂成病根。比如行者举棒而猿乖,奔突而马劣也。

提纲“试禅心”,原极显见。特微妙之处,却又在言外。盖以“试禅心”为正意,而仍寓丹法。何也?试心者,试之而已,一二丽艳,已足消魂,何待四美?不知一阴一阳之谓道。师徒四众,自宜四配,乃真阴、真阳对待之数,缺一不可。特能见色不色,对景忘情,方是坚刚不坏之体。学者离境而绝物,不难将身而强制;遇境而接物,每至移情而丧守。欲得真实造诣,必从磨涅中打过;欲识足色真金,必由烈火中煅来。四圣之试,如试金石之试。金遇试金石,而程色自现;心遇四圣之试,而圣、凡毕露也。天下最易动心者,莫如美色,遇此而不动,则无可动其心者。此化女以试之,即如架火以炼之,唯有真金不动而已。

丹法以女求男,如招赘然,非寻常夫妻可比。故化作四圣,为坐产招夫形状,而以八戒为婿,沙僧为媒也。但四圣非他,只是真一之气。以一化四,而千变万化,皆出其中,仍即如大圣之真金,而能变化不测耳。惟大圣见之,而情知点化也。本文隐指可明。

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时生,故夫比我年大三岁。”“大三岁”,即是属申。申者,猴也,即真一之气也。此庄为属猴者所遗,其妻与女,非属猴者所有而化身耶?母女四人,岁共九十九,阳数之极,老阳化阴,化女之理也。《白虎通》曰:“火之为言化也。”可知金能化火,而火又能化金。化为四女,为四炉之烈火,诸物遇之,无不销烁。始赖之而结丹者,终赖之而炼丹。此一化也,为金丹最要之火功,足以锻炼成真者也。

何以明其为火?那妇人道:“我是丁亥年。”“丁”非火乎?“亥”非生火之木乎?“在松柏林中”,非木盛而火旺乎?若然,则其夸张田产牲畜、绫罗绵乡之盛美,俱火之光焰也;其称道真真、爱爱、怜怜之姿色,俱火之精神也;其称春夏秋冬之受用,俱火之运动也。其“忽然大怒,转进屏风,关上腰门”,乃火之起伏也;其不嫌八戒貌丑,遂招为女婿,只要干得家事,乃火之不分玉石也。其“忽然一声开门,红灯提炉,香云霭霭,环佩叮叮,引众女礼拜”,乃火之声气决烈,旋绕熬煎也;其“留下一对纱灯,带领呆子,层层引进,满堂中银烛辉煌”,乃火之闪烁明通,严密而无可藏匿也;其言三女疑难,给与手帕盖头,撞婚不着,乃火之性情无定,活活泼泼,而不可以捉摸也;其又转进房里,递与珠衫一件,绷住呆子,乃火之转辗束缚,玲玲珑珑,而不可以趋避也;“这些人早已不见,那得大厦高堂,雕梁画栋”,乃火之变幻起灭,神奇灵速,而不可以形求也。至八戒“左扭右扭,忍耐不住,数个‘从长计较’;放马丢缰,叫娘议婚,自夸本事,‘不用商量’淫心紊乱,带我常拜几拜,‘都与我顶盖头’,捞不着,你招我;穿珠衫,跌倒地”,俱是一经火炼而飞飏腾越不能自主,牢笼捆制而自失本原也。

篇中最关键处,是八戒道“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二语,以采战妄为者,每以女色为鼎器,信采阴补阳之邪说,以自焚其身,正如飞蛾之投火,哀哉!故诗中结出本意,曰:“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此离身取经,而不能务本之害也。

颂内云:“从此洗心须改过”,乃是要旨,见结丹之后,切须洗心戒欲。若不戒欲,原本得而复失,殊为可惜。若能从此不忘原本,方为有德。故又曰:“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西游原旨〕上回三家相见,五行攒簇,命基坚固,大本已立矣;大本已立,本立道生,再加向上功夫,防危虑险,戒慎恐惧,须要将此本修成一个永久不坏之本,方无得而复失之患。

冠首一诗,大有妙义,学者须宜细玩。曰“奉法西来道路赊,秋风淅淅落霜花”者,言金丹之道,自东家而往西家,乃杀里求生,祸里寻恩,如秋风霜花,而收敛万物也。曰“乖猿牢锁绳休解,劣马勤兜鞭莫加”者,言猿乖马劣,心意放荡,最能害道,稍有放荡,性乱命摇,生死所关,是必牢锁勤兜,十二时中,不可懈怠也。曰“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者,木母为真阴,金公为真阳,黄婆为真土,赤子为丹元,言本来真阴真阳原自和合,真土丹元并无差错,其不合有差者,皆因心意不定,不合有差耳。曰“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者,“般若”梵言智慧,“波罗”梵言彼岸,言金丹之道,须要识得阴阳,辨得五行,认得心意,而后真假分明,邪正判然,五行可攒,金丹可就,智慧光明,直登彼岸矣。直登彼岸,即是本立,欲其本立,须要务本,故曰:“取经之道,不离了一身务本之道也。”务本之道,即静观密察,神明默运,务此五行攒簇之本。提纲“三藏不忘本”,即不忘此五行攒簇之本。“四圣试禅心”,即静观密察,以保守此五行攒簇之本。不忘而保守,则原本得而禅心定,禅心定而原本固,务本之道,可以了了。

“三藏师徒,了悟真如,顿开尘锁,跳出性海流沙,浑无罣碍,径投大路西来,正值九秋。”是已悟得有务本之道,由东家而求西家,正当因时而行,随地而安,返朴归淳之候,不容稍有怠惰者。奈何正走处,三藏问歇处,八戒嫌担重,沙僧说马慢,行者赶马跑,猿乖马劣,无戒无行,尚欲木母金公自合,黄婆赤子无差,乌乎能之?原其故,皆由失误觉察,不能返观内照,以至于此。仙翁于此处演出“试禅心”一案,提出观卦妙旨,以示务本者必须大观神观,方是务本大作用、真法程。

观卦上巽下坤,顺时巽行,所以以中正示人也。但中正之观,非孤阴寡阳,乃大观而合神观,神观而运大观,神明默运,鬼神不知,蓍龟莫测,非可与人共知共见者。此中消息,非明眼者,焉能拟议其一二?故“行者见半空中庆云笼罩,瑞霭遮幔,情知是仙佛点化,他却不敢泄露天机,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也。’”“仙佛点化”者,圣人以神道设教也;“不敢泄露天机,借宿”者,以神观而合大观也;曰“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正以见安身立命务本之学,舍此观察妙用,别无他术矣。

“一座门楼,垂帘象鼻,画栋雕梁”,即观卦之象。观卦上二奇,非垂帘乎?下四偶,非象鼻乎?上阖下辟,非画栋而雕梁乎?“向南三间大厅”,其厅必在北,下三阴也。“中间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九五一阳也。“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一二三四五爻,四黑而上一光也。“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即上九之一阳也。“两边金漆柱,贴一幅大红纸的春联”,四阴爻两开之象也。“六张交椅”,六爻也。“四季吊屏,母女四人”,皆四阴爻之象也。

“妇人丁亥年八月初三日酉时生”,亥为壬,丁壬合木,三为木数,八月为酉,妇人为坤,上巽木,下坤土,仍取观象。观为八月之卦,故妇人生于八月也。妇人为坤阴,其夫必为乾阳,乾上坤下,为天地否,观自否来。否上乾,三九二十七;下坤,三六一十八:阴阳之数,共计四十五。曰“前年丧了丈夫”,则有丈夫时,只是四十二岁。曰“我今年四十五岁”,四十二而加三,则是四十五。曰“故夫略大三岁”,是大而不大,就未变观卦时言之。三女,三阴也,因坤索乾,阳为阴伤,内外纯阴,故三女具有六九五十四之数。是皆言其观卦,亦无深意。独是观之时义,有“童观”、“窥观”、“大观”之别,不可一概而论,须要辨其是非,分其邪正,方能由我运用,丝毫无差,纵横自在无遮栏矣。

寡妇夸奖女儿貌美,家当富足,欲坐山招夫,即六二之“窥观”,所见不远也。八戒闻的富贵美色,心痒难搔,忍耐不住,扯师父作理会,即初六“童观”,所见不大也。三藏不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推倒恩爱,出家立志,欲其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即六三“观我生,进退”,能观己之可否,以为进退,不忘本也。行者“从小儿不会干那般事”,即上九“观其生,君子无咎”,不观于假而观于真,能务本也。“悟净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跟随师父,怎敢贪图富贵?宁死也要往西天,决不敢干此欺心之事”,即六四“观国之光”,以小观而求大观,知务本者也。“行者跟八戒,在后门看放马”一段,即九五“观我生,君子无咎”,不特能观己之是非,而且能观人之邪正,此神观兼能大观,所谓“中正以观”也。

噫!观之大小是非不同,若不知其吉凶祸福,尽是小人妇女之见,势必逐境迁流,随物运转,迷心忘本,“脱俗又还俗,停妻再娶妻”,而莫知底止矣。提纲“试禅心”者,即试此心之遇境定不定耳。“四圣试”者,即神大其观,以试其心,使其心之常定耳。独是试者,不特试其心,而并试其观。能神大其观,则禅心可定而不忘其本;不能神大其观,则猿乖马劣而忘其本。由心以试观之神大不神大,由观以试心之能定不能定,所谓“中正以观”者在此,“观天之道,而四时不忒”者,亦在此。观之中正不中正,即关乎心之能定不能定。夫心之不能定者,皆由见景而动情也。动情之事,莫如财色二者。人自无始劫以来,骨积如山,孽深似海,财以乱其性,色以伤其命,生于此而死于此,种根深厚,所以人皆不能解脱。惟大圣人知得其中利害,幽明通彻,有无兼该,静观密察,神明默运;防闲于不睹不闻之地,用功于无色无声之中;看的明,识的透,不为色魔所欺,不为淫性所瞒,所谓中正以观,不忘本而能务本者也。

彼世间采战呆子,邪说淫辞,以美女为仙子,以妇人为炉鼎,以绳索为宝衣,认假为真,爱爱怜怜,妄想取他家之阴,以补我家之阳。岂知妄作妄为,出丑百端,原本已昧,天根早坏,尽是在鬼窟中作生涯,黑夜里做事业,无取于人,已伤于己。诗中讥云:“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堪为定评。

务本之道,何道耶?而乃贪财好色乎?沙僧叫“着鬼”,真着鬼也;行者说“受罪”,真受罪也。颂中“从此洗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千古箴言!吾劝同人,未返其本者,急须戒慎恐惧,千方百计,以务其本;已返其本者,更须防危虑险,大化神化,不忘其本。始终务本,而不可别生意见者。故结曰:“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

诗曰:

若还原本急明心,莫被尘缘稍有侵

返照回光离色相,绝情绝欲退群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