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论中正九品

甲辰,太康五年,侍中陈群奏武帝,以吏部不能审核天下之士,可令郡国各置中正之官,州置大中正之官,皆取本土人任察朝廷官,德充才盛者为之,使铨次(1)等级,为之九品。有言行修著则升之;道义亏缺则降之。吏部凭之以补授百官,如此可不失贤才之廉,及无滥授之职。武帝纳之,诏命有司施行。行将一年,中正之官奸弊日滋。重赂得高升,无与者则降黜。当太尉刘毅入朝上疏曰:

今陛下立中正,定九品,高下任意,荣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夺天朝之权藉。公无考校之负,私无告讦之忌。用心百态,营求万端。廉让之风灭,争讼之俗成。臣窃为圣朝耻之!盖中正之设,于损上之道有八:高下逐强弱,是非随兴衰。一人之身,旬日异状。上品无寒微,下品无势族。陛下赏善罚恶,无不裁之以法,独置中正,委以一国之重,曾无赏罚之防。又禁人不得听讼,使之纵横任意,无所顾惮。诸受枉者抱怨积直,不获上闻。由此论之,职名中正,实为奸部;事名九品,实有八损。古今之失,莫大于此!臣窃以为宜罢中正而除九品,弃魏氏之弊法,立一代之美制,则天下幸甚矣。

晋武帝览之大悦,虽善其言,终不能改也。

却说侍中王济因谏武帝宜亲齐王之事,免官久之。今齐王已薨,武帝因谓和峤曰:“我将骂济而后官之,如何?”峤曰:“王济俊爽,恐不可屈。”武帝使人宣至,责让之曰:“卿知愧否?”王济曰:“‘尺布’‘斗粟’之谣,常为陛下耻之。他人能令疏者亲,臣不能令亲者亲,以此愧陛下耳。”武帝默然泪下,以王济为侍中。

却说齐王攸死,天咎屡见。河南、荆、扬大水。八月朔,日食,慕容廆以兵五万寇辽西,辽西郡守陈朋以兵拒战,败死,失去州郡。太庙殿陷,星陨如雨。或者以为齐王死屈,故有是变。

慕容廆既寇辽西,武帝甚忧之。群臣奏,宜下诏招安,封其为鲜卑都督,则彼自降。武帝从之,使使持诏往辽西,令东夷校尉,以节封慕容廆为鲜卑都督,令其来降。使人领诏入辽西,见东夷校尉何龛,使人以书通慕容廆。廆大悦,即以士大夫礼,巾衣诣府门,降何龛。龛恐其诈,乃严车以见之,廆即出,乃改服戎衣而入。左右问其故,廆曰:“主人不以礼待客,客何为哉?”龛闻甚惭焉。于是龛持节开诏读之,廆跪听宣讫,谢恩而起。于是廆降晋,受鲜卑都督印绶,收兵徙居徒河青山去讫。

却说武帝极意声色,遂致成疾。时杨骏秉权,忌诸王有变,心生一计,密奏帝曰:“陛下龙体不安,且即主弱臣强,倘不豫,何以制之?宜封建诸王,都督各镇,此万全之计也。”帝从之,以汝南王司马亮为大司马,都督豫州诸军事,使镇许昌。又徙皇子南阳王司马柬为秦王,使其都督关中。以司马玮为楚王,使其都督荆州。以司马允为淮南王,使其都督扬、江二州诸军事,并假节令其之国,非宣唤不许入朝。又立皇子司马(2)为长沙王,立司马颖为成都王,司马晏为吴王,司马炽为豫章王,司马演为代王,立皇孙司马遹(3)为广陵王。

武帝以才人谢玖赐太子司马衷,衷纳之,生皇孙司马遹。年五岁,其夜忽然宫中失火,武帝大惊,登楼望之。时司马遹乃牵武帝裾(4)入暗中而言曰:“暮火仓促,宜备非常,不可令照见人主。”武帝闻言,由是奇之。次日,武帝领皇孙司马遹观豕牢,遹言于武帝曰:“豕甚肥,何不杀以享士,而使久费五谷?”武帝嘉其说,即使烹之。因抚其背,谓廷尉傅祗曰:“此儿当兴我家。”次日早朝会,武帝谓群臣曰:“朕皇孙司马遹聪敏非常,前观失火之戒,后上烹豕之言,好似吾太祖宣帝之才也。朕观太子不才,意欲废之。今见皇孙如此明慧,故不易之。”于是群臣上贺,皆称万岁。武帝乃大会群臣于凌云台。尚书卫瓘知太子司马衷庸才,不堪政事,每欲陈启废之事,未敢发言。因此朝会佯醉,入跪武帝床前曰:“臣欲有所启。”武帝曰:“卿所言何耶?”瓘欲言而止者三,乃以手抚床曰:“此座可惜!”武帝意悟,因谬曰:“卿真大醉!”于是瓘不敢复言。而武帝了然在心,乃闷闷归宫,密谓皇后杨氏曰:“今太子不堪大统,此事若何?”杨后对曰:“古来神器,立嫡以长,不问贤愚,岂可动乎?”时武帝疾甚,知太子不才,然恃皇孙司马遹明慧,故无废立之心。先用王佑谋,以太子母弟柬、玮、允分镇要害。又恐杨氏之逼,以王佑为北军中侯,典禁兵。又与皇孙司马遹高选僚佐,以散骑常侍刘寔为太傅,以辅皇孙。又封宗室数人。

当淮南相刘颂上疏曰:

陛下以法禁素宽,未可遽革。然矫时救弊,亦宜以渐,譬犹行舟,虽不横截迅流,当渐靡而往,稍向所趋,然后得济也。臣闻为社稷计,莫如封建亲贤。然宜审量事势,使诸侯率义而动者,其力足以维带京邑;包藏祸心者,其势不足以有为。陛下宜与达古今之士共筹之。周之诸侯,有罪身诛而国存;汉之诸侯,有罪或无子者,国随以亡。今宜反汉循周,则下固而上安矣。天下至大,万事至众,是以圣王执要于己,委务于下,非惮劳而好逸,诚以政体宜然也。夫居事始以别能否,甚难也;因成败以论功罪,甚易也。今陛下精于进始,而略于考终,此政之所以未善。人主诚能居简执要,考功罪于成败之后,则臣下无所逃其诛赏矣。古者六卿分职,冢宰为正。自汉以来,九列执事,丞相都总。今尚书制断,诸卿奉成,于古制为大重,可出众事付外寺,使得专之,尚书统领大纲,岁终课功,校簿而行赏罚,斯亦可矣。今动皆受成于上,故上之所失,不得复以罪下,岁终事功不建,不知所责也。夫细过谬妄,人情之所必有,而悉纠以法,则朝野无立人矣。近世为监司者,类大纲不振而微纤必举。尽由畏避豪强,而又惧职事之旷,则谨密网以罗微,使奏劾相接,状似尽公,实则挠法。是以圣王不善碎密之案,必责凶猾之奏,则政之奸,自然擒矣。夫创业之勋,在于立教定制,使遗风系人心,余烈匡幼弱,后世凭之,虽昏犹明,虽愚若智,乃足尚也。至夫修饰官署,凡诸作役,此将来所不须于陛下而自能者也。今勤所不须,以伤所凭,窃以为过矣。

武帝不能用之。疾将不豫,诏以刘渊为匈奴北部都尉。又封杨骏为大尉,令其辅政。


(1) 铨次——编次,排列。

(2) (yì)。

(3) 遹(yù)。

(4) 裾(jù)——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