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楔子四 往事黄粱梦

  • 遇骨
  • 危余
  • 4649字
  • 2021-11-20 15:30:14

屋漏偏逢连夜雨,柴离这厮前脚刚走,不过一刻,一队人马出现在不远处的雪地上。

玉骨放下正在孟幽之身上乱摸的手,长叹一口气道,“说不定要把命交代在这里。”扭头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孟幽之,“你可放心,我死了就没人缠着你喽。”

说罢,车夫在窗外虚弱道,“有人来了。”

他刚解毒不久,又毒入周身,怕是没有半月的静养难以恢复,此时也算不得一个帮手,玉骨摇摇头,对孟幽之道,“看吧,我就说没有我,你寸步难行。”

孟幽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半个字都没有回她,兴许在他眼中,死在这些刺客手里也比被玉骨“糟蹋”来得好。

玉骨不识江湖门派,况且她睡了许久,中原武林变化得太快,她根本没有时间一一去打听,更没有心思管这些雨后春笋般兴起的门派党阀。

十来个对手,最后面那个人戴着斗笠,蒙上面纱,看不清脸,骑在马上,很是威风,指着骑队中的一个使鞭的女子说,“你去,杀了她。”

女子二话没说便从马上下来。鞭子耷拉在地上,她快步迎来,鞭子在雪地上划出吱吱的响声。

玉骨心头一凛:“这人鞭子好奇怪!”

一般来说,中原人使用的鞭子都是软鞭,以皮制为主,使用硬鞭的人倒是少有,这女子的鞭子内中为软,外则披甲,软硬兼有,玉骨退了半步。

她正拔剑,一时间无暇闪避,那女子把鞭子往前一送,只听得“嗤”的一声,玉骨的袖子被长鞭撕开个口子,鞭势未停,仍然向前挥出。

玉骨低了头,看见小臂上被挑去手筋的伤痕,这也是她脚下轻功犹在,手上拔剑速度却大不如前的原因。

这人的鞭法到了轻重随心,收发自如的境界,凶猛的鞭势,一鞭子下去便皮肉绽开,玉骨捡起剑格挡开,竟也斩不断她的鞭子,鞭缠长剑,立即变招追击玉骨。

玉骨的轻功也极了得,那人的鞭势虽然盛,但究竟比起玉骨的身形动的慢,只见玉骨身形疾起,已斜窜出几步开外。

她落脚之点正在马车旁边,立足未稳,忽觉微风飒然,一支箭自马车中飞出,玉骨耳音聪敏,一向看事物看得极准,这一次却捕捉不到飞箭的轨迹,使鞭的女子更是始料未及,箭入肩骨,她痛呼一声,鞭子立时挥动不起。

说时迟,那时快,这女子大骂,“想不到鼎鼎有名的鹿虞门小公子也惯用这下三滥的偷袭之法。”

玉骨笑着点点头,“几百日不见,相公果然长进了,知道行走江湖不能太死板。”

马车里,孟幽之轻咳一声,一只素白的手伸出车外,把佩剑递给车夫。

车马瞪大双目,“公子,这是……”

玉骨怎么会不知,孟家的子弟,绝不会把自己的佩剑交给其他人使用,尤其是孟幽之这把无妄,当年她曾经说要天上的星子,叫孟幽之去摘,孟幽之便把无妄递给她,说,这就是。据说无妄乃是陨星所制,冶炼后又在高上不化的雪窟中藏了数百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剑击之声,如星耀陨落划动天空。

玉骨拿了剑,笑道,“一定好好用,绝不会给你丢人。”

受伤的女子并未退回去,他的同伴离得远,其中一个前来助阵,玉骨对着身后的马车嘀咕了一句,“他们怎么不一起上呢?难不成怕你?”

孟幽之叹气,无奈道,“他们一起,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

“哦?”

“十成你被抓走的把握。”

孟幽之敛声,有些后悔把佩剑交给她使用。

新来的这个男子个子不高,又圆滚滚的,看上去尤其滑稽,可身手却是十分矫捷,他使的是一副双刀,刀剑相交互,玉骨虎口发麻,滑步急退,此人居然不即不离,如影随形,便即跟上。

无妄将他的双刀荡开,他低头一看刀上一个豁口,就在此时,玉骨听得鞭风呼呼,先前女子的长鞭又已卷到。

长鞭为一,双刀为二,以远攻配合双刀的近袭,二人的进攻更见凌厉。

男子的缺口双刀蹭着玉骨的鬓发而过,玉骨惊魂未定,持着无妄气喘吁吁。

孟幽之觉得已经让她吃了苦头,也是时候不再袖手旁观,定了定神,道:“那女子所用乃是剑蛇鞭,打蛇七寸,断此鞭则在六寸之处。”

女子的长鞭越展越快,呼呼风响,使出了连环三鞭的绝技,卷起了一团鞭影,玉骨以独门轻功,双肩一晃,身子旋风似的躲开了,她正想抽回鞭子,玉骨已经将长剑一横,断了她的鞭。

玉骨道,“行了,看来她没其他本事了,那个使双刀的我怎么对付?”

“震其鸠尾,他双刀使力不均,该是左臂有旧伤难以愈合,一刀落则双刀衰。”

“明白了。”

听罢孟幽之的话,双刀男子急忙后退,士气已凋,玉骨无妄一刺,只听得“咕咚”一声,男子皮球似的倒在地上,一滚就滚出了两丈开外。

女子鞭子已断,一见同伴遇险,立即撤退,玉骨正想乘胜追击,车夫却截住了她的去路,“公子说,穷寇莫追。”

玉骨道,“无妄还没见血。”

孟幽之听到她的话,说,“时间过一分,你的气力就多消耗一分,渐渐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所以,不要逞强,防守即可。”

玉骨道,“他们没有一起靠近,一定有什么顾忌之处,说不定是摸不准车马上有多少敌手,我在这里应付他们,你赶紧自己走吧,不必管我。”

孟幽之发了一声冷笑,道:“你既然都知道这个道理,难不成不懂此时最好的应敌之术就是以静止动,来一个空城计。”

玉骨袖中扣着暗器,只待这些人一个不敌,她就要放暗器伤人,暗器总比剑法省些力气。

“姑娘以前是不是惯用左手?”

玉骨一愣,“你,明知故问?我用哪只手解你的衣服,你自己不晓得?”

马车里半日没有声音。

许久,孟幽之才继续说,“你现在用右手,内力凝滞,可左手又已……废,我来为你施针,可让你的右手短时间内和左手一般利量。”

玉骨听完他的话,顿时说不出话了,把手一扬,架在窗边,恶狠狠道:“扎吧!”

穴道被刺激,玉骨略微感到一阵酸麻,孟幽之道,“你试试动右手。”

她向前猛冲几步,右手用无妄耍了几招,气血运行加速,这酸麻之感也立时消失了。

骑队最后的蒙面人没有下马,但他伸手便汇了地上一团雪,忽而化为千万根雪针,一齐刺下。

玉骨身形一掠,无妄如影随形,雪针刺在剑身,都弹了回去。虽是没有吃亏,可玉骨身上所受的那股力道,急切之间却是不能化解,身子一震,终于支持不住,喉间甜腻。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车夫见她神色不对,忙问道,“姑娘可还……”

“住口。”孟幽之道。

等这一队人都离开,玉骨才吐出一口鲜血,喷在雪白的地上,鲜红刺目。

车夫急忙上前扶住她,“玉姑娘,你怎么样?”

孟幽之却轻飘飘道,“玉骨姑娘福大命大,想来不会有事,既仇敌退去,不如就此分道。”

这边敌人才走,他就急着赶走她,玉骨心中酸楚,他是有多么讨厌她,气急把剑丢回车上,说了一声:“如你所愿。”

眼光从孟幽之身上移开,从此再也不瞧他一眼。

孟幽之却叫住了她。

玉骨乍然一笑,看吧,他还是舍不得她,前面说狠话,后面就得哄她。

孟幽之道,“姑娘护卫我一次,孟某一向不喜欢拖欠人情。”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丢在雪地里,“作为谢礼,姑娘莫要推辞。”

玉骨的眼圈红了,道:“你的名字叫孟幽之,但已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孟幽之了。”

她擦了擦眼泪,显了一手武功,随手拾起银票,猛然将匕首插入银票,突将匕首刺在孟幽之耳侧的车壁上,离他的耳廓只有一指宽。

她靠他太近,瞧着他的唇都心神动荡,苦苦思索,却是想不起来头一次亲他的感觉了。

他是熟悉的人,可又极其陌生,玉骨怎么看他都觉得很难过。

如果一开始她就没有利用他,他会不会和她一直在一起?应该是的,他很喜欢她。

他恨她,现在玉骨明白了。

他是真的如他所说,如果她骗了他,负了他,他就再也不要见到她了,连想起她也不要,所以他索性忘了她。

玉骨一下子靠他太近,嗅到了他身上的檀香,虽觉气味好熟,仍然觉得陌生。她看着他的鼻子,恍惚记起,她和他说,你的鼻子很高,我的鼻子也很高,以后我们生下的孩子一定很好看。可是孟幽之后来说了什么,她却记不起了。再转念一想,自己和他只是分开了一年多,怎么会记性越来越不好。心中疑虑不定,难道不只是孟幽之一人在遗忘?

只听得孟幽之道:“姑娘还要看在下多久?”

就在这一恍惚中,玉骨冷静了下来,她想,这些人都是冲着孟幽之而来,他一定自己也明白,玉骨救得了他一次,若是还有敌人,她就得继续去战,孟幽之并不想如此。

玉骨笑道:“你是不是在担心我不能匹敌?”

孟幽之不语。

“你真的在担心我?”

“没有。”他冷冰冰吐出两个字,将头扭过去。

玉骨拔出匕首,将银票揣进怀里,“钱我收了,但人嘛,我也护了。”

猝不及防在他额上一吻。

她的唇温热,孟幽之心头一震,“你这女子,好生轻浮……”

“临走的时候,我答应柴离让你暖和起来,你暖和一点了吗?”

孟幽之不答话,大口吸气,大口喘气,看起来是气急了。

车夫走到窗子下面,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

过了一会,推门进去,“公子,咱们还继续走吗?”

玉骨也问他,“公子,你还冷吗?”

孟幽之摇头,“不……不冷……”

玉骨笑了,“那就继续朝前走,说不定再走一会儿,还能和柴离会合。”

“是。”车夫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对这位玉姑娘也很顺从。

孟幽之不说话,玉骨可受不了寂静,没过多久便自夸道,“你说得话,我片刻就能明白,聪明多了是不是?”见孟幽之不理她,又道,“以前怎么没有发觉你看破招数如此精湛?”她用肩膀蹭他,“要不你也看看我的招儿有什么大的破绽?”

“你的功夫,东鳞西爪,如一盘散珠,串不起来。旁人练武,讲究的是脉络分明,书中之理一以贯之,可你剑走偏锋,喜欢奇招,若是遇上真正的高手,须臾就没了命。此外——你的功夫在数年前应该是比如今要精进,可现在,我估摸着不如从前十之三成,退步如此,想必是受了极重的伤,连修习内功,也大不如前。我猜的可对?”

玉骨天资颖悟,在师门中进步神速。书中的拳经剑诀,只要学个三四次便能为己用。

她遇上孟幽之,实在是个劫。

孟幽之许久没有听见她回话,于是也噤声。

车中只有两个人,玉骨把车内的狐裘递出去给车夫,“外面很冷,你赶车需要这个。”

车夫急忙送回来,“小人不敢。”

孟幽之说,“拿着吧,确实很冷。”

车夫这才收下。

玉骨觉得,孟幽之好像变了很多,但又似乎还是原来的他。

若放在从前,他体恤下人,对身边人都很温和,是个极儒雅的君子,可现在的他,待人冰冷,不苟言笑,但他说话的语气和从前他生气不开心的时候一模一样,好像根本没有变化。

是了,一个人若是大病,大悲,大伤,一定会有很大的变化,玉骨道歉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她要怎么和他说呢?

算了,如果他忘了她做的那些事也好,如果他以后记起来了,那时候就算是生气,她就在他身边,哄一哄也能过去,现在主动提起来,没有来由惹他难过。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玉骨小心翼翼。

他说不知道,“家中人说遇了劲敌,用暗器伤了我的眼睛,养了很久,再过几个月应该就可以摘下长布了。”

“暗器?”

“无需多问,过去的事,我不想再追究,鹿虞门的师伯已替我报了仇。”

玉骨点了点头,“他们说什么,就算是什么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玉骨笑了,“你还记得抓星手吗?”

“我从未听过。”

“是你自创的掌法,说以后要教给我们的女儿,可以防身,简单易学。”

他皱了皱眉,“玉姑娘,我说过,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迷失记忆,乃是我得了离魂症,大夫说我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不只是身体上,还有神志上,我和姑娘就算真的有过去,恐怕也是孽缘,既然是让众人都不开心的缘,不如就散了吧,于你我都是好事。家中人殚精竭智,想出了医治这一类“离魂”怪症的方法,就是不再回忆让我痛苦的那段时光。希望姑娘能理解微在下。”

孟幽之对前几年发生之事,每每想不起来,问那些叔伯,也是语焉不详,而且各人所言,颇有差异。他实在心累,已不想归咎过去。

玉骨怔了一怔,笑道:“若是你丢了一件极为宝贝的珍品,你也不找了?”

孟幽之果断,“就算是心中不舍,丢了也就是丢了,何必再找,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玉骨浅笑轻颦,眼泪顺着脸庞流下。声音还是笑着的,“你看的很透彻,这样最好,人活着,最重要就是不累心。我可不是,我这个人,正好和你相反,如果是我的,就算是丢了,碎了,我也要找回来,是我的,就该是我的。”

这回轮到孟幽之一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