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梦满觉陇

桂花蒸过花信动,桂花开遍满觉垅。

卖花人试卖花声,一路桂花香进城。

城中莫怅花较晚,山人富有千金产。

桂花粟子正尝新,南山当户可结邻。

——出自清代诗人丁立诚《满觉陇担桂》

听同人说起满觉陇来,总是那么绘声绘色,那么兴高采烈,那么动人心弦,充满着甜蜜的幻意,深藏着迷人的诗境,好像人活在这世上是非去满觉陇不可的,我的淡淡的佳情趣意却也很是蠢蠢欲动了,游乐本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事,更添了那份强烈地欲望着的往事,就更使我非去不可了。

秋分这天,下了几日的雨正好让秋日的和风吹散了,明媚的艳阳在树隙里微微的洒落下一缕缕的光芒,我轻轻地踏着碎步,唯恐惊动了这周围的宁静,唯恐惊扰了这难得的好梦。

为着领略久有所闻的满觉陇早秋的清香,体会达夫先生,在《迟桂花》中所描述的令人向往的意境,追溯那些早已在记忆中流去的美好的爱的余味,今日又梦地亲游,这是梦吗?啊,是的,梦!一个体现了诗与真实的梦,一个体现了我的悲愁与欢乐的梦。

日光白辣辣的照着青山绿河、深绿的茶园和金色的田野,照着闲游的红男绿女,照着那些满树盛开,满天飘香的桂花,花香如眷如恋,人流如醉如痴,风瑟瑟的拂过脸去,刚拐进满觉陇,却发现前面走着个姑娘,从她背后望去,正是青春妙龄,一头的秀发用一卷丝带松松的梳了个蝴蝶结,很美的肩背,很难叫人不产生一种朦胧的臆想,细弱的腰肢,纤弱的手和丰满匀称的充满迷人魅力的胯部,都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刺激,使你觉得鲜血在燃烧着你的整个身体,然而,深咖啡的裤子和穿在白衬衣外的镶着金边的黑色金丝绒短褂,却使人感觉到一种庄重的肃穆感,我倒觉得和周围寂静的气氛非常相宜。风很和煦的吹过来,满是迷人的桂花香味,我忽然觉得这香味是从那姑娘身上飘过来的,便一心一意的跟着他走着,好像那金黄的、银白的和淡黄的桂花长廊永无尽头似的。不过,这满觉陇的桂花树也可以叫人尽情赏玩至精疲力尽而止的,十里桂花,千里飘香,树成林,香成精,醉人心田,叫人恋恋而不忍归去。真沉思间,是谁?轻轻的拍了我一下,我心头一热:莫非是?我抬头一望,却是一颗桂花树,真摇着头,得意的笑着,仿佛庆贺着自己恶作剧般的成功,我看着,自己也不觉得笑了,好像对着久别的情人,衷肠难诉,情思耿耿,惟有笑,哭别亲人、笑迎亲人,我又好像回到了她的身边,闻着他身上的悠悠芳香,我紧紧的搂住她细细的腰身,哦,这久别的思念,我最往远处望去,满山遍野枫叶正红,桂花开的好旺啊,那香,我已无助再寻求什么词语了。

“哎,格丝(这水)好清爽啊。”几个姑娘嘻嘻哈哈的走过来?我这才发觉自己搂着棵桂花树,便连忙松开双手,正叫我无地自容,他们的眼睛紧盯着我,发出了更大的欢笑,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见他们走远了,便很大胆的望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们交头接耳的谈论,还不时地回头向我投来莫名其妙的一瞥,轻悔、冷视、鄙夷,何其无有?她们是美的人,她们是正常的人,她们是对生活充满信心的人,呵,我的满腔的怨愁,我的满腹的忧伤,去向谁诉?去向谁说?这落叶凋零万木朽衰的秋啊,这山峦回转溪涧长流的秋,我真正的感觉到你是给人一种无限的惆怅,一种无穷的怀恋。

阴阴的天空,给大地蒙上一层厚厚的面纱,我走进幽静的,有些阴森的石渥洞,只觉得一股寒气朝外扑来,我紧紧衣,转了几道弯的石级,又登上踏下地走了一段,忽觉天亮堂起来了,阳光散射着金子一般的光线,却不那么刺眼,出了洞口,才觉得已站在山腰的一个红亭前了,不曾想,走了一个洞却又带便爬上了山。

我一步一步的留恋着这迷人的满觉陇,风萧萧,乱云蜂拥,这天气,我怕来雨,便走进桂花厅,我在最大的最古老的桂花树下寻了个茶座,要了一碗龙井茶,又要了一碟糖炒栗子,我细细的品尝龙井茶的香甜味,小心的剥去栗子上那褐色的壳,顿觉得有一种孤独感袭上心来,我强忍着不去想,只用鼻子香闻着桂花,只用眼睛搜索着石洞四周散座着的人,想从中找到一个知己的朋友。茶案多搁在桂花树下,所以并不能避雨,我只是看到这里有那么多人,他们不怕雨,我却怕什么呢?又为这里的优雅而吸引,因而才奔向这桂花厅,看那些兴致勃勃的老人,一个个面红耳赤,比年轻人更有闲心去无休止的谈论,我最感兴趣的却是那面匾上写着的:

易凉天气未曾寒,

金风吹送此凭栏,

四围青山照眼绿,

十里花开沁脾香。

这太妙了,在这里读着诗,不禁倍感亲切,而且还发人诗兴,诗又作的如此微妙微肖,对这儿的景致做了极简捷的又恰到好处的描绘,有着极细巧的画龙点睛之意,这一切望过去了,便看着一对对恋人情意缠l绵的场景,亲昵的依偎,幽幽的私语,接着是长久不息的欢笑,此时此刻,孑然一生的我,却又想在孤独的海里漂泊的小舟,尽管我奋烈的驾驶也是枉然,小舟在浪涛里向广阔处飘去。

我再也不能坐下去了,便起身去还茶具,那个很年轻的,有着一张小嘴的女服务员笑着问我,你怎么才吃几分钟便罢了?听着这样一句平常的话,我觉得鼻子有些酸胀,猴头酸痛,我哽哽的说不出话来,只是强挤出一点笑意来后,便跑到山坡上一颗幽静的仿佛与世隔绝的桂花树下,迷蒙着杂乱无章的头脑,身子微微的有些发颤,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何况我有家难回,在这繁华的杭州,只身漂泊,孤苦谋生,我真希望在这无人的地方悄悄隐去,若要希望更实际些,只教那天有黯淡的愁云蒙住,山间林里有淅沥沥的雨声,我要色彩阴惨的自然,我要叫人麻木的空气,这样总能符我的心境一点,若要希望更带有空洞的梦想,我此刻更想有一具深黑的骨灰盒,在我的膝前,渺朦的秋雨细细的洒落,安抚着死者的魂灵,叶落的林中,偶有几声秋虫的悲鸣。啊,阿英,我在凋残的草丛里,当日暮的时候,独自送了灵柩归去。啊,杭州,满觉陇的桂花,我的爱人的骨灰盒,我相思着,喉咙哽塞住了,我把头深埋在两腿间,两面颊上直感到一道热气在冰冷的脸上划过,我重又把我欲爱的女人细想了一番,见她双目紧闭,脸无血色的样子,觉得再也忍不住情绪了,只想着在那个荒芜的秃山上任情的放声痛嚎!

我在自己制成的泪海里畅游了一会儿,觉得很疲倦,便仰卧在满是桂花的地上憇息,夕阳斜照,风萧香溢,我好似醉人一样的醒转过来,觉得胸闷腹胀,一脚高一脚低的行下山去,有点茫然若失的样子,啊,啊,我的清泪,我的哀愁,抛去吧,向山中埋去!

黄昏的满觉陇,路上很少行人,路边的人家已点起了一线青灰的炊烟,采桂花的姑娘们也嬉笑着返家了,带起一种沁人肺腑的清香追过我的身去,这一日所作的梦,淡忘的如此的快,我的空虚的心里被刺了道浅痕后又复原了,跳荡吧!满是创伤的心,让满觉陇秋日的梦象刀一般刺激你,再让满觉陇的桂花做你的灵丹仙药,让你永无虚空,永不孤独。

1982年10月2日,于HZ市满觉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