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写着写着几千年——花开三朵

自然界之春兰秋菊、冬梅夏荷、翠柏苍松、茂林修竹,它们有各自独异的风姿与气象、色彩与芬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之文学,中国诗歌史以时代而冠名的唐诗宋词元曲,它们也有彼此不同的姿彩与风标。我钟爱唐诗与宋词,那盛唐之诗,更能让我在向老之年召回远去的青春与豪气,在夕阳西下之时重温那日之方升;宋词那柔情如水的婉约之辞,使我心中如醉,那慨当以慷的豪放之曲,则令我热血如沸;而元曲呢?元代的“曲”毕竟与“唐诗”“宋词”鼎足而三,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学的代表而不可替代,向我们演示的是另一番动人的风景。

诗词曲,有如花开三朵,有各自的美色,有各自传诸后世的理由。这里,我不能花开三朵,各表一枝,而是将它们采撷在一起做综合的比较,追溯它们所由生长的不同的土壤与气候,欣赏它们怒放后各自的色彩与芬芳。

“黄金时代”,本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人类所经历的第一个时代,即“幸福时代”,后来的引申之义,则是泛指一个国家或民族科学技术或文学艺术的鼎盛时期。洋为中用,我们也可以说,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黄金时代,也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

作为中国封建社会的黄金时代,唐代的主要特征就是国力强盛、政治开明、社会开放、文化繁荣。李渊、李世民父子灭亡了两世而败的短命隋朝,彻底结束了自西晋以来270多年南北对立与分裂的局面,统一了中国,并且进行了一系列政治与经济的改革,在长安城拉开了唐帝国壮丽的帷幕。经过近百年的“初唐”的积累和准备,到唐玄宗李隆基的“开元之治”,唐王朝已是极一时之盛,达到了一览众山小的顶峰,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之一。政治相对清明,经济十分繁荣,文化全面发展,民族空前团结,社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稳定”与“和谐”的局面,展现的是一派蓬勃向上的景象。国家如此,个人当然也是意兴飞扬,自以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以至1000多年后的今日,还有当代人在报刊上撰文,似乎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题目就竟然是《我愿意生活在唐朝》。

唐代不仅国力空前强大,“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杜甫《忆昔》);文化也流光溢彩,书艺、绘画、音乐、杂技、舞蹈,都各自书写了黄金般的篇章,而诗歌尤其大放奇光异彩,被历史冠名美称为“唐诗”。

大哉唐诗!唐诗是大时代的产物。如同参天大树之枝繁叶茂,离不开树的本身的质地,也离不开培育它的土壤、雨露和阳光。唐诗的繁荣,外部原因是国力强盛、帝王提倡、科举以诗取士、文艺政策宽松、宗教思想自由、社会风气开放、物质生活丰富;内部原因则是唐之前自《诗经》以来的1600多年的诗歌发展,已经为唐诗的登峰造极铺垫了攀登的石级,而北朝民歌的豪放刚健与南朝民歌的清新柔婉,也为唐诗人提供了最切近的参照系与最活跃的艺术资源,而沈约等人对音韵四声与诗歌格律形式的有益探索,也为唐诗中“绝句”与“律诗”这一近体诗的确立做了充分的准备。如同一座美轮美奂的大厦,施工所必要的部件与蓝图已经先期准备停当了。

前人曾经异口同声地赞美唐诗数量之多、杰出的诗人之众、作品品位之高、影响之广阔深远,认为唐诗既是唐代社会的风情画与风俗画,也是唐代社会生活的诗的百科全书,而且唐诗包括了后世除词与曲之外的所有诗歌形式,如果不论词曲,唐以后诗的体制并无新创。直到鲁迅先生,他甚至极而言之: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均已做完。这里,我无意将唐诗与元曲做全面的比较,那是一个全景式的浩大工程,我只拟从“知识分子心态”或者说“文人心态”的角度,从历史的后视镜中,去回顾探视唐诗人与元曲家的主要不同之处。

李白之诗,被学者兼诗人林庚教授美称为“盛唐之音”;台湾名诗人余光中在《寻李白》一诗中赞美李白,也说:“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唐诗,尤其是盛唐之诗,感动并撼动我们的,是那种只有大时代的诗人才会有的宏阔的精神视野,那种大有希望的时代才会有的青春意识和生命力量: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杨炯《从军行》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出塞》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行路难》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像平野一样开朗,像火焰一样热烈,像岩石一样自信,像飓风一样意兴飞扬,像朝暾一样青春勃发,诗人们都渴望建功立业,以不辜负有为的时代和自己有为的生命。读唐诗特别是盛唐之诗,少年读者会更加少年不识愁滋味,中年读者不会感叹人到中年万事休,而老年读者呢,即使是暮色苍茫,但那无限好的夕阳也仍会令他们追怀飞腾而上的白日。

元代的曲家们和元曲呢?人生不满百的元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非汉族而是少数民族统治的王朝,本来是马背上的民族,又于马上得天下,他们重新洗牌,把全国之人依次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北方汉人)、南人(南方汉人)四等,而且废除科举近80多年,即使偶尔短暂施行,取录的人数也极少,同时仍有许多民族歧视的规定。汉族知识分子失去了传统的优越地位与往日的进身之阶,一个筋斗从五彩斑斓的天堂跌入了前途无“亮”的地狱,血液都从往昔的沸点降到当下的冰点。于是他们感时伤事,抚今叹古,不满现实,鼓吹隐遁,满肚皮不合时宜: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杨果〔越调·小桃红〕

布衣中,问英雄,王图霸业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一场恶梦!

——马致远〔双调·拨不断〕

鹏抟九万,腰缠十万,扬州鹤背骑来惯。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

——乔吉〔中吕·山坡羊〕《寓兴》

结庐移石动云根,不受红尘。落花流水绕柴门,桃源近,犹有避秦人。〔幺〕草堂时共渔樵论,笑儿曹富贵浮云。椰子瓢,松花酝,山中风韵,乐道岂忧贫?

——任昱〔正宫·小梁州〕《闲居》

唐诗是进取的,元曲是退隐的;唐诗是外向的,元曲是内敛的;唐诗是乐观的,元曲是愤怒的;唐诗是意兴高扬的,元曲是情绪低沉的;唐诗是忧国忧民的,元曲是冷眼旁观的。总而言之,唐诗属于热烈的盛夏,元曲属于萧索的晚秋。

如果说唐诗是中国诗歌史上的黄金时代,那么,由诗而一变为词,化用一个舶来的名词,宋词就是中国诗歌史上的“白银时代”了;诗词双美,诗的黄金与词的白银相映生辉。中国由古及今的文学创作,尽管不乏佳篇胜构,但如果不论个人而论时代,似乎还没有哪一个时代的文学作品,像唐诗宋词那样具有强大的艺术魅力、永恒的生命力和深广的影响力,照亮照花后世广大读者的眼睛,成为他们永远的精神家园。

文史学家赞唐代为“盛唐”,唐代特别是唐代的全盛时期,确实可以当之无愧;然而,誉宋代为“隆宋”,所谓“宋于汉唐,盖无让焉”,却多少有些名不副实。宋朝之初以及之后相当一段历史时期,始终没有恢复前期失去的燕云十六州的北方土地,令其重归宋代的版图,而北宋的皇旗被金人的箭弩射落之后,南宋又于元人的马蹄声中覆亡。但是,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虽是赵姓的江山,却毕竟是汉民族生息与心灵之所寄。苏轼早就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中高唱过“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了;每当大敌当前,身为汉族的文人们当然会同仇敌忾,他们以笔为旗,也以笔为枪。在他们的诗中与词中,抒写英雄的壮曲、志士的悲歌,特别是在豪放派词家的词中,那慨当以慷的英雄气魄,令我们今日读来依然会为之神往,如果是弱者当可立志,如果是壮士呢,那就会闻声起舞了。且不要说李纲、韩世忠、岳飞那些抗金名将的著名词作了,且听陆游、辛弃疾以及他的字同父的友人陈亮这些文人的歌唱: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陆游《诉衷情》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辛弃疾《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宋词中这种爱国忧时的壮士之歌、救亡图存的英雄之曲,在元曲中是绝对不可与闻的。当短命的元朝在红巾起义刮起的“风暴眼”中行将崩盘之时,为它送行的不是挽歌而是葬歌: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

——无名氏〔正宫·醉太平〕

“哀哉可怜”即“呜呼哀哉”的同义语。作者“无名氏”不知何许人也,而正是这位姓名不传的民间作者,却表达了在异族统治下汉族百姓包括汉族文人的共同心声。

较之唐朝,宋代尽管积贫积弱,规模、国力与气派都无法与泱泱大唐相比,就像虽是大户人家却比不上钟鸣鼎食的豪门望族,但是,宋代的经济特别是南宋的经济,依然有长足的发展,大中城市如雨后春笋般兴起,艺术的众多门类都趋向繁荣,这就给词人们的活动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更重要的是,宋太祖赵匡胤虽然发动陈桥兵变而黄袍加身,但他却明白“可以马上得天下,安能马上治天下”的道理,他立下不可杀戮士大夫与言事者的铁律,定下重文轻武的国策,所以宋代崇文抑武之风甚盛,知识分子受到的优待空前绝后,书生治国典天下的现象为前朝后代所仅见。唐代还有陈子昂的冤死、王昌龄的被杀,而宋代则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有人文精神的王朝,也是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待遇最为优厚、人身最为安全的时代。即使是身陷“乌台诗案”而饱尝牢狱之灾的苏东坡,最后也只是有惊无险,终于全身而退。因此,表现在词的创作中,除了上述国势艰危时企图力挽狂澜的英声壮曲之外,更多的是优游山水俯仰天地的境界开张之作,是从容抒写生之欢愉别之愁苦的儿女情长之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永《望海潮》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之仪《卜算子》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中国的两条圣水,一条是长江,一条是黄河。余光中早就在《戏李白》一诗的“附记”中说过:“诗赞黄河,太白独步千古;词美长江,东坡凌驾前人,因此就未遑安置屈原和杜甫,就径尊李白为河伯,僭举苏轼作江神。”上引苏轼之《念奴娇·赤壁怀古》即是明证。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呢?那时西方还远远没有发明摄影术,人类历史上第一台照相机迟至1839年才由法国人达盖尔制成。但柳永就以词为绝胜的湖光山色立此存照了。当年“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这种负面作用的“国际影响”,大约是柳永所始料不及或者说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吧?

时至元代,元曲家们对佳山胜水已经难得有如此审美的豪情与气魄了,山水往往成为他们事实上与精神上的退隐之地、遁世之乡。而宋词人柔肠百转地歌咏爱情,元曲家们也大都没有那种心境与情韵了,他们的有关咏唱更为世俗直接,泼辣清新:

朝吟暮醉两相宜,花落花开总不知,虚名嚼破无滋味,比闲人惹是非。淡家私付与山妻。水碓里舂来米,山庄上线了鸡,事事休提。

——孙周卿〔双调·水仙子〕《山居自乐》

想人生最苦离别。唱到阳关,休唱三叠。急煎煎抹泪揉眵;意迟迟揉腮撧耳。呆答孩闭口藏舌。“情儿分儿你心里记者,病儿痛儿我身上添些,家儿活儿既是抛撇,书儿信儿是必休绝。花儿草儿打听的风声,车儿马儿我亲自来也。”

——刘庭信〔双调·折桂令〕《忆别》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

古代的中国盛行隐士之风,但有大隐、中隐、小隐之别,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同时,也还有假隐与真隐之分;然而,却没有哪一个朝代的诗歌中的“隐逸”,能像其在元曲中一样成为重要的旋律。山水已不是直接歌唱的审美对象,而成了许多人肉体与灵魂远避乱世的皈依之所,这正是那个无望的时代知识分子集体意识的表现。元曲中的爱情也不像宋词中那样温文尔雅,情致绵绵,虽然主人公仍多是雅士文人淑女歌伎,但对爱情的抒写却是通俗直露,大胆无忌。如刘庭信之曲,主人公大约是市井女子,对外出远行的男子既有嘱咐,也有叮咛,更有在外不许拈花惹草否则即兴师问罪的警告。唐代的诗人和宋代的词人虽然也颇为风流,在男女关系上相当宽松自由,但如刘庭信这样假托女子声口而颇具雌威的作品,则见所未见。至于关汉卿的名篇《不伏老》中的23字的名句,固然有正话反说的对元代统治者不满的个人反抗,但“铜豌豆”毕竟是元代妓院中称老狎客的切口,关汉卿引之入曲,并以此自居,可见其玩世不恭,真是“帅呆”了而且“酷毙”了。宋代不得志的“有井水处皆歌柳词”的布衣卿相、风流才子柳永,如果知道会有这样的颇具出蓝之胜的后辈,恐怕也会甘拜下风吧?

对于读书人,蒙古统治者入主中原的元朝,应该属于强权与暴力肆虐的“黑铁时代”。

元代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大一统的却相当短命的王朝。蒙古民族的武功罕有其匹,他们的铁骑可以横扫欧亚大陆,兵锋直达北方的莫斯科和西方的蓝色多瑙河,至于今日中东地区正值多事之秋的伊拉克与伊朗,当年也未能阻挡那顺我者不昌逆我者必亡的飓风。时至1271年,忽必烈根据《易经》中“大哉乾元”之语,定国号为“元”。元朝大则大矣,然而大未必久,从建元到朱元璋的部将徐达北伐而追奔逐北,元顺帝马蹄生烟而遁入沙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本来逐水草而居的元朝统治者,只在龙廷上摇摇晃晃地坐了97年,应了汉民族那句“人生不满百年”的老话。这样一个其祚不永的王朝,本来应该来不及在文学上有什么突出的建树,但虽非有如神迹至少却堪称奇迹的是,这个时代竟然出现了一大批剧作家和散曲作家,他们创造的一种新兴的可以清唱的诗歌样式,包括“小令”“带过曲”与“套数”的散曲,和由散套组成曲文而间以对话独白(宾白)与动作(科白)专在舞台演出的杂剧,被后人总称为“元曲”。它居然还与“唐诗”“宋词”并称,鼎足而三,一代学术巨匠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说得好,“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

像一条浩荡的大江由许多溪河汇聚而成,元曲创作的繁荣,自然也有诸多原因:例如各民族文化的相互交流与融合,特别是北方民族刚健清新的乐曲与中原民间小调缔结新缘,使新声新词的新诗体这一宁馨儿得以诞生,取代了已具僵态已趋老化的词的地位;又如元代十分重视商业与海外贸易,海运的创行、大运河的沟通,带来了城市经济的繁荣,不少大中城市纷纷涌现,形成了一个人口众多的市民阶层,提供了元杂剧赖以演出的剧场舞台,催生了继承宋金话本传统以编写剧本谋生的作家,以及购票进场的戏迷“粉丝”和一般观众。然而,除了文学本身和社会经济的因素之外,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却要从元朝统治者与元代文人这两方面去探寻。

元朝统治者来自漠北,由蒙古早期的奴隶制进入成熟的中原封建社会,犹如进入速成培训班,短时间就完成了历史的三级跳。他们许多人不识汉字,不习汉文,对汉民族传统文化相当陌生和隔膜,他们只崇拜“枪杆子”,尚不知“文字狱”为何物,更不像后来的统治者那样对“笔杆子”有近于病态的敏感与恐惧,让文字之狱遍于国中。元朝统治者因为本民族粗豪不文,少受羁勒,因此,他们虽然像暴发户一样定都北京掌握了国家的权柄,但封建传统观念仍然比较淡薄,宗教信仰相当自由,佛教、道教、儒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一律平等,并没有强行统一思想定于一尊,而且文化政策相当开明,对于文学创作基本上持不理会、不干预的姿态。这样,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元代人思想也就比较自由开放,不像思想专制文网森严的明清。试想,如果客观上元朝统治者对文学创作不提供宽松的环境,动辄以“斗争”与“帽子”伺候,元代的曲家们即使吃了豹子胆,即使有人说“元曲是愤怒的艺术”,睢景臣也定然不敢去写指桑骂槐的〔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关汉卿也不会去写揭露地方官吏与地痞流氓狼狈为奸的黑暗现实、为草野小民鸣冤叫屈的《窦娥冤》,无名氏也不能去写揭露衙内纵容子婿欺压良善残害无辜的《陈州粜米》,刘时中也不会想写为人民鼓与呼的〔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了……

元代从太宗九年(1237)到仁宗延祐二年(1315),近80年间不设科举,即使偶设科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元朝整整几代读书人不是“偶失龙头望”,而是失去了平步青云的进身之阶。书中已没有黄金屋了,书中已没有千钟粟了,九儒十丐的身份,让他们从幻梦的云霄跌落到平地之上与平民之中。他们中间的一些人不甘沦落,不甘才华埋没,不甘虚度仅此一生的生命,同时也是为了谋生,于是在勾栏瓦舍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并成立了历史上最早的作家团体“书会”,而且无须向有关部门申请和注册。如大都就有关汉卿、杨显之等作家为主力的“玉京书会”,以马致远、刘时中等作家为台柱的“元贞书会”;一些人就成了创作剧本与散曲的“书会才人”或“书会先生”,即今日所谓之“作家”或“自由写作者”。而少数有幸为官作宦的汉族读书人,他们的思想观念也仍然会受到社会现实与时代思潮的影响,他们也难免有与元朝统治者同床异梦的潜意识,其作品当然也成了他们抒情寄意的载体。元代曲家与戏剧史家钟嗣成,著有《录鬼簿》二卷,所录杂剧散曲作家152人,杂剧名目400余种,作品有4310首(套),而流传至于今日的杂剧也还有160多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元代知识分子不必再嗟叹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了,他们断绝了于个人颇为重要于后代无足轻重的仕宦之途,却创造了于时人虽不看重于后世则彪炳千秋的元曲——那永恒的说不尽的文学的瑰宝!

花开三朵,各为国色与天香。元曲与唐诗宋词相较,它创造了新的诗体,扩大了题材的领域,增进了反映社会现实的广度与深度,加强了作品的平民意识和民主色彩,丰富了语言的表现功能,为戏剧与俗文学开辟了金光大道。那个武功赫赫的朝代早已烟消云散了,连它的缔造者成吉思汗的埋骨之地都成了永远的谜团,众说纷纭,亦真亦幻,不知有谁能够破译?只有用那个朝代冠名的有别于唐诗宋词的诗作,如同开不败的花朵,生气勃勃地繁茂到今天。我们蓦然回首,仍会惊艳于它那丰富的色彩和泼辣的格调,叹赏于它那冷峻的风骨与独异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