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世事难两全

洛莉的治疗记录:

来访者年过四十,经历了一次意外的分手后,前来寻求治疗,自述希望“通过几次治疗来渡过眼前这个难关”。

一切都始于某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从定义上来说,这个促使某人去寻求心理治疗的问题就是来访者的“主诉问题”。它可能是一次惊恐发作、一次失业、一个生命的离世或诞生,可能是在一段关系中遇到了挫折,或是无法作出重大的人生抉择,也可能是一段时间的抑郁情绪。有时候主诉问题也可以很笼统,只是一种被困住的感觉;或是虽然说不清楚,但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不管那个问题是什么,既然它“迫在眉睫”,那就意味着问题的主人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转折点。是向左还是向右呢?是尽力维持现状,还是迈入未知领域呢?(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选择保持现状,心理治疗师也总会把你带入未知的领域。)

但事实上,当人们开始第一次心理治疗时,他们并不在乎什么人生转折点,他们只是希望得到解脱。他们想从那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说起,向你讲述自己的故事。

接下来就让我告诉你“男友事件”是怎么回事。

我要说的关于男友的第一点就是,他是一个极有风度的人。他友善、慷慨、幽默、睿智。他会在没事的时候逗你笑,也会在半夜两点开车去药店给你买你等不及要用的抗生素。如果他刚好在逛超市,会发消息问你需不需要买什么,如果你说只需要一些洗衣液,他还会顺手带回你最喜欢吃的肉丸,还有二十罐枫糖浆,好搭配他亲手做的华夫饼。他会把这些糖浆从车库搬到厨房,把其中十九罐整齐地码放在你够不着的高柜子里,然后留下一罐放在台面上,方便你早上取用。

他还会在你的书桌上留下爱心纸条,外出时牵着你的手,为你开门。他也从不抱怨被你拉去参加家庭聚会,因为他真心喜欢和你的家人相处,就连那些爱打听的或上了年纪的亲戚他也不嫌弃。他会无缘无故从亚马逊网上订一整箱书给你,因为他知道对你来说收到书就像收到花一样开心。到晚上,你们会蜷成一团,给对方大声朗读书中的段落,中间要是暂停一会儿,也只是为了亲热一阵。有时你沉迷于追剧,他会来给你按摩脊柱上轻微侧弯的那个部位,他要是停下来了,只要你推推他,他就会接着给你按摩,当然这舒适的享受也就只能再维持个六十秒,然后他就会趁你不注意悄悄溜走(当然你也只是假装没注意)。他会把最后一口三明治留给你。你可以把他的防晒霜用个精光。他说上半句你能接下半句。他会用心地听你说你一天中遇到的事,日子长了他就像是你的私人传记作者,比你自己还了解你的生活。

这些描述是不是听上去一边倒?确实。一个故事有许多种不同的讲法。要说在行医之路上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大多数人都是心理治疗师口中“不可靠的故事叙述者”。不是说他们有意要误导别人,只是每个故事都有许多条线索,人们总是避开那些与自己观点不吻合的线索。而来访者自述中所谓“绝对真实”的部分,也不过是基于他们在那个当下的观感。让一个热恋中的人描述她的另一半,再在这对爱侣离婚之后问她同样的问题,每次你都只能听到故事全貌的一半。

而以上我对男友的描述,就是好的那一半。

以下,请听坏的一半:某个工作日晚上十点钟,我俩躺在床上聊天。我们刚决定周末要去看哪部电影,好提前买票。就在这时,男友陷入了谜之沉默。

“你累了吗?”我问。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单身职场父母,平时因疲惫而陷入沉默也不奇怪。即使不是在筋疲力尽的时候,两人只是静静地坐着也感觉很放松。但今晚不同,如果沉默能被人听见,那今晚的沉默肯定非同一般。如果你经历过爱情,你就会懂我说的这种沉默:这种沉默振动在只有你的另一半才能感知的频率上。

“没有。”他说。他只说了这一个词,但声音微微颤抖,紧接着是更令人不安的沉默。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笑了笑,我也笑了笑,然后又是轰然一片死寂,屋子里只有他的脚蹬被子发出的沙沙声。我开始警觉。或许在办公室里我可以从容地应对马拉松式的沉默,但在卧室里,就是三秒钟我也忍不了。

“嘿,你是不是有心事呀?”我的语气尽量随意,心里却感觉不妙。答案明显是有事,因为自打地球有历史记载以来,这个问题从未得到过令人宽心的解答。在我这儿接受治疗的夫妇们即使一开始回答“没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真正的答案也会以不同的形式显示“有事”:“我出轨了”;“我超额透支信用卡了”;“我年迈的老母亲要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了”;“我不再爱你了”。

男友的回答也不例外。

他说:“我决定了,今后十年里,我家里不能有小孩和我一起生活。”

什么叫“我决定了,今后十年里,我家里不能有小孩和我一起生活”?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我知道男友说的这些话一点都不好笑,但鉴于我俩正打算共度余生,而我有一个八岁大的孩子,他这句话听上去就实在太无厘头了,我只好决定把它当个笑话听。

男友默不作声,于是我也收起了笑声。我看着他,他却望向别处。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今后十年都不能跟小孩一起生活?”

“我很抱歉。”他说。

“抱歉什么?”我继续追问,“你是认真的?你不想一起过了?”

他解释说他其实很想和我在一起,但现在他的孩子们马上就要离开他去读大学了,他这才意识到他不想再等十年才能重获自由。

我真是惊讶到连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毫不夸张,我感觉自己张大了嘴,怎么也合不上。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这个想法,我大概花了一分钟时间才让下巴回到原位,好开口讲话。我脑子里的声音在说:“他说的是什么鬼话?”但从我嘴里说出的是:“你这么想有多久了?如果我刚才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我又回想了一下整件事是多么荒谬,因为五分钟前我们才挑好周末要看的电影。我们本来周末是要一起过的,要一起看电影的!

“我也不知道。”他怯怯地说。他耸了耸肩,肩膀没怎么动,但他整个身体都在表达着无奈:“我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来跟你谈这件事。”(当我的心理治疗师朋友们听到这里,会马上把他诊断为“回避型人格”;而当其他的朋友听到这儿,会立刻把他归类为“渣男”。)

紧接着是更多的沉默。

我感觉自己是在从上帝视角俯视着这一切,目睹一个神志不清的自己以惊人的速度经历了哀伤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如果我把它看成笑话是在否认,问男友“你究竟打算几时跟我说”是愤怒,那我现在要进入讨价还价的阶段了。我们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也许我可以多承担一些照看孩子的责任?或许我们可以每周多安排一晚过二人世界?

男友摇了摇头。他说他那两个即将上大学的孩子不会在清早七点就起床玩乐高积木。他非常期待重获自由,他想要悠闲地享受周末的早晨。说真的,我儿子明明早上都是自己在玩乐高,但谁能想到,问题竟然出在他有时会说:“看我的乐高!看我搭了什么!”

男友解释说:“问题在于,我不想看乐高,我只想读报纸。”

我试想了一下,是不是有外星人入侵了男友的身体,还是他脑袋里突然长了个瘤,而性格转变是脑瘤的初期症状。如果我因为男友的女儿在我正打算休息看书的时候要我看一眼她刚买来的紧身裤就跟他分手,我不知道男友会怎么看我。“我不想看你的紧身裤,我想看书。”什么样的人会仅仅因为不想看一眼就一走了之呢?

“我以为你想和我结婚的。”我悲伤地说道。

“我是想和你结婚的。”他说,“我只是不想和孩子一起生活。”

我想了一下他说的话,尝试着去解开这个斯芬克斯之谜。

“但你明知道我有孩子。”我说,我的音量渐渐变大。我很气愤他现在才提出这个问题,更气愤他竟然会提出这个问题!“这就像一个套餐,你没法单点,比如只点汉堡不要薯条,比如……”我想到了我的来访者们,他们会描述理想的情景,并固执地认为只有百分之百地实现那个理想的情景,才能得到快乐。例如:如果他没有放弃商学院而去从事写作,他会是我的理想伴侣(所以我和他分手了,继续和那个无聊的对冲基金经理约会)。又如:如果工作地点不是在城市的另一边,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工作机会(所以我还是接着做这个没前途的工作,继续和你诉说我多么羡慕我朋友们的事业)。再如:如果她没有孩子,我就和她结婚。

诚然,我们每个人都有死穴,但当来访者们重复陷入此类情景分析时,有时我会说:“如果皇后是个带把儿的,那她就是国王了。”如果你一直都在丢西瓜捡芝麻,如果你不能意识到“完美是幸福的敌人”,那你就剥夺了让自己快乐的权利。来访者们起初大多会对我的直言不讳感到惊讶,但最终这会帮他们省下几个月的治疗。

“说真的,我一开始就不想和有孩子的人约会,”男友说,“但我后来爱上了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并没有在我们第一次约会之前就爱上我吧,而我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就告诉你我有一个六岁的儿子了呀。”我说,“所以在第一次约会之后,你本该知道要怎么办,对吗?”

又是一阵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想大家也猜到了,这个对话走进了死胡同。我尝试理解其中是否另有原因——如果没有其他原因怎么可能说得通呢?总而言之,他想要自由,因此“这不是你的错,都怪我”。(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永远都是:不是我的错,都怪你。)这段感情中是不是有什么令他感到不愉快,而他却不敢告诉我?我把声线放柔和,平静地问他,因为我非常明白“愤怒的人不易靠近”。但男友坚称他只是希望生活中没有孩子,而不是没有我。

我现在的状态是又震惊又困惑,我不懂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你怎么能在一个人身旁安然入睡,与她共同计划生活,同时又悄悄地纠结着要不要离开?(其实答案很简单:这是一个常见的心理防御机制,它叫做“心理间隔化”。但现在我正忙着用另一个防御机制——“否认”——来拒绝看穿它。)

男友是个律师,他就像面对陪审团一样,把所有的一切都呈在堂前。他是真的想要和我结婚。他也确实是爱我的。他只是想有更多时间和我在一起。他想要两个人在周末可以说走就走出去玩,或是下班回家可以出去吃个饭而不用顾及第三个人。他想要恋人间的私密感,而不是家人的亲近感。当他知道我有个年幼的孩子,他告诉过自己这不是理想的情景,但他没有跟我说,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调节。然而两年过去了,当我们两个家庭要合并成一个家庭,却恰逢他正看到自由的曙光,他意识到自由是多么重要。他知道一切都该划上句号,但又不想让一切都结束。即使他想过要跟我谈谈,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我们一路走来的感情这么深了,也因为他能想象我会有多生气。他说他之所以犹豫着不跟我说,是因为他不想做渣男。

辩方律师陈述完了,并表示非常抱歉。

“你很抱歉?”我忍不住吐槽,“好吧,你不想做渣男是吧。你猜怎么着?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渣男中最渣的混蛋!”

他再次沉默。我突然意识到,他之前诡异的沉默就是为了引出这个话题。虽然我们兜兜转转、来来回回,一直说到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射进屋里,但我俩心底都知道,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有个孩子。他想要自由。孩子和自由是相抵触的。

如果皇后是个带把儿的,她就是国王了。

好吧,这就是我迫在眉睫的主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