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当痛苦可以被言说

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很多人对这份职业充满幻想。

遇到走不出的麻烦,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找一位心理咨询师谈话。这场谈话有着神奇的魔力,张张嘴,问题就会好转。这种改变是怎么来的?——人们愿意将其归因为助人者的能力:心理咨询师有大智慧,洞悉了人性奥秘。哪怕咨询中一声轻微的“嗯哼”或“啊哈”,仿佛也带着意味深远的禅意。

我在网上开了一门心理咨询师的教学课,每天在后台收到各种各样的提问。问得最多的永远不是技术,而是对咨询师本身的好奇:“心理咨询师吸收了那么多的负能量,如何化解?”“遇到特别不喜欢的来访者怎么办?”以及,“咨询师有没有想不开的事?”我总觉得,这些问题背后,暗含着对“心理咨询师”这个角色的迷思,用过度理想化的方式,叩问其存在的真实性:身为一个活着的人,你也有普通人的痛苦吗?这种疑问某种意义上是个悖论——假如不痛苦,你就不曾体味真实的人生;假如你也深陷痛苦,你凭什么帮助别人?

最初几十年,心理学界的确暗藏着这样一股风气,要求心理咨询师尽可能地节制,在职业状态中丝毫不露破绽,没有私欲,没有波澜,扮演一种所谓“空白幕布”的角色。哪怕来访者在他们面前欣喜若狂或是暴跳如雷,他们也可以眼皮都不动一下,保持平静的分析状态。好像在说:你怎么样都好,而我心如止水。这个房间是与外界绝缘的。一切痛苦都可以被这里包容和化解。

你正在惊疑不定:世上真有这样的所在,做得到如如不动、了了分明?

这时你听到洛莉·戈特利布的声音,她说:“我做不到。”

洛莉是我的同行,一位在大洋彼岸的洛杉矶执业的心理咨询师,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女人、一位单身母亲、一个小有名气的专栏作家。曾经在好莱坞拥有一份事业,人到中年改弦易辙,在心理咨询领域重新找寻方向。她一边做着心理咨询师,一边如实观察和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感。她很确定:自己并不是什么有魔力的巫师,只是一个在来访者面前常常一筹莫展的普通人。

说出这一点需要勇气。在这个自传体的故事中,洛莉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开放了她的咨询室,同时也打开了内心。她承认,在这份职业中常常遇到困扰,有时甚至难以撑持。“要心怀慈悲”,她在咨询中默默自我安慰。

跟来访者的关系让她耗尽心神。洛莉并不是新手,在书中,她展示了娴熟的专业工作技能,即使如此,她也呈现了困扰和无力。来访者们带来的五花八门的问题,敲打着她的情感软肋。有人傲慢无比,肆意评判挑剔;也有人看似顺从,一涉及关键问题就装聋作哑,让她无力施展;有的来访者让她心痛,也有的使她困扰;有的用一个错误将自己禁锢一辈子,让她深感无力。最大的挑战则是死亡——她要和一位身患不治之症的来访者一起,直面生命的终点。

她看似平静,实则竭尽全力地应对这一切,“要心怀慈悲。”

这个故事揭露了某种关于人生的真相。人们有时会期待人生是存在某种标准答案的,心理咨询师也许在专业学习中已经提前获知了这些答案——至少有通往答案的“办法”。而真相令人失望。当然了,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学过一些心理学的办法,在这本书里,洛莉也会分享作为专业人士的一部分思考和操作。但总的来说,你会看到最核心,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始终是一条常识:

你没法逃避痛苦,只能承认。

我们期待心理学为人生提供一份万试万灵的解忧良方,我们真正幻想的是,或许我们这一生(至少绝大多数时候),是有办法免除痛苦的。只要足够努力,找准方向,生命的苦痛无常会不会就是可以随时拂去的尘埃?

“万一这些痛苦不会改变呢?”这是我们最不愿意戳穿的真相。

虽然无力,但不得不承认现实。沉溺于“不痛苦”的幻想,否认痛苦,有时反而会带来更大的麻烦。跟普通人相比,心理咨询师对此认识更明确,也更熟悉如何与之相处。每一次洛莉承认她的无力,都要承担由此而来的反噬。她也有应对无力感的策略,比如默念“心怀慈悲”,比如咨询间隙跟同事在咖啡间吐槽,又比如定期参加督导小组,从同伴的反馈中获取支持。作为同样爱写东西的人,我猜她把这些体验转化成文字,也是应对无力感的策略之一。

但最根本的办法,说来说去只有一个,就是诚实。诚实地承担来访者遭遇的无常,也诚实接受自己哪怕有此觉悟,仍会有无法负担之重。

“那样的话,心理咨询还有什么用?”人们可能会问。

要我来说,答案就是没用。当然,有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愿意倾听的人,人们可以有机会讲述这些痛苦,多多少少会让人得到一点告慰。讲述本身应该是有意义的。但如果再问,意义究竟有多大呢?很难说得清。

诚实总是困难的,尤其在自己特别想做点什么的时候,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有这样一种说法,当一个咨询师为某个案例特别头疼的时候,在他/她的生活里很可能也存在同样的挑战,或许是过往的伤痛,或许是相似的难题——咨询师如果恐惧自己的衰老,就更难面对那些蹉跎时光的来访者;如果是在自己的亲密关系中咽下苦果,遇到同款来访者就会急火攻心。在生活中试图逃避的那一部分自我,坐在另一个人面前,日复一日催化,总有一天会原形毕露。

拯救我们的不再是任何道理或技巧,只有直面的勇气。

这本书中洛莉做的最有勇气的事,就是放下咨询师的职业角色,诚实地讲述她自己的人生难题。为此,她甚至给自己找了一位心理咨询师。来访者想逃避的痛苦是可以一眼看穿的,克服自我的逃避却需要另一个咨询师的帮助。

就像她倾听的每个来访者一样,她本人的人生也隐藏着困境。

这一刻开始,书里的洛莉具有了双重身份。既是帮别人解决问题的咨询师,又是亲身求助心理咨询的来访者。她述说自己的经历,像一层一层地剥开洋葱:一开始是在亲密关系中遭遇抛弃,她事无巨细地呈现自己的每一处尴尬的细节(完全没有心理咨询师的从容):如何遭逢变故,如何六神无主,如何打电话向闺蜜寻求安慰,如何把所有问题一股脑地归罪于对方,如何悲戚,出门工作穿着家居服,心情不好对孩子找碴发泄……她似乎只需要通过讲述找到一个情绪出口,但是讲着讲着,故事出现了裂痕,显露出更大的人生困境——从她做出职业转换开始,洛莉回顾了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历程:她的家庭、她的亲密关系、她的财务和健康,她自身作为一名职业人士和一个女人的身份认同。

她一直在隐藏的秘密是什么呢?

看到真相已不容易,讲出来就更难。这是双重的冒险:一方面是心理咨询师碰触自己身为普通人的无力,另一方面——恐怕每个人阅读时都会感同身受——是要去挖掘普通人生中埋藏在表面痛苦下的,所谓的故事内核:假如那不只是我碰巧遇到的一两件不幸,假如这些人生经历也包含着我刻意的或不经意的选择,我的痛苦之下,是否还有什么更接近本质的东西?读这本书的过程,就是在灵魂的方寸之地一寸寸探索。越往下,越是晦暗幽深,于无声处听惊雷。

“这样有什么用呢?”——问题慢慢有了答案。

洛莉用她的故事告诉你,她不确定有没有用,但她发现了这些问题可以寄放在语言中,暴露在阳光下,不是只能假装视而不见。这已经够了。讲述的好处就在讲述本身。就像人们总在说的:“你该找个人聊聊了。”她用亲身的经历践行这个过程。你可以走进当事人的内心,这比阅读任何一个来访者的故事更加动人心魄。你看着她的挣扎、犹疑、试图遮掩,最终鼓起勇气说出来。

说出来了,一切都没有变。当然不会变。

一秒后和一秒前,世界还是一样。咨询室没变,钟表还在嘀嗒嘀嗒,咨询师还坐在沙发上,看着你微笑。你看看自己,所有的痛苦也都还在。

但你知道,这样就已经有些改变发生了。

我们改变不了问题,但我们可以改变对问题的态度。或者说,只要能够看到问题的存在,就已经改变了面对问题的态度:在书里,有人更积极地找人求助,有人更坚定地付出了代价;有人会调整计划,定出更合理的日程表;有人会及时行乐,把握当下能把握的每一分钟;有人会说出他对一件事的真实感受,即使它可能让别人不舒服;有人终于为曾经犯下的错误忏悔,不在乎是否获得原谅……这些过程很痛苦,同时也是改变的必经之路。人们在生活中走过无数弯路,确认可不可以逃避。而最后你会发现,整本书都在讲这个故事:洛莉的故事,所有人的故事,说到底都是同一件事——我们无法逃避痛苦,只能承认。

承认本身,就是最隐蔽也最关键的改变。

这就是心理学为什么用看上去如此无力的方式——交谈——去应对看起来如此无可改变之事。当痛苦终于被言说,人们才能获得最基本的勇气,去看、去感知、去信任。我们才有勇气从对方眼睛里看到自己在做什么,也有智慧去思考为什么做,或者,还存在哪些不同的选择。语言让我们沉静,不急着改变,而是储备时间与能源。交谈让我们接纳自己,接纳自己的痛苦,也接纳我们用来逃避痛苦的徒劳无功的尝试。等做好准备,它会转变成更积极的行为。

故事的最后,或多或少,每个人都可以变好一些。

这是一个好故事。每个人的改变都足够公平,与他们为之投入的代价相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洛莉用她和来访者们的每一处转折、每一段对话提醒你:不要心存幻想。这个世界没有奇迹。你无法逃避你所遇到的痛苦,心理学也不能提供任何幻想,但不要忘了,世界上也有这样的地方,有这样一些人,可以直面这个无处可逃的、困惑的、痛苦的你。你们坐在一起,随便谈谈。你可以言说真实的你,而这就是心理咨询的奇迹所在。

李松蔚
(临床心理学博士,资深心理咨询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