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夸张研究的缺失

不回避夸张研究的缺失,是深化研究的出发点。

(一)重复研究,结论不一

研究重复现象集中表现在英语夸张研究上。文章扎堆儿在英语夸张例句分析、夸张手段总结、英汉互译注意事项归纳等方面,用例重复,观点缺少新意,甚至出现套用汉语夸张理论解释英语夸张现象的情形。

(二)重描写,轻阐释

研究成果多偏向语言现象的描写,缺少让人信服的理论解释。如夸张运用研究,从古诗、喜剧、小说等作品中找出一些语料,参照夸张的分类,把例子对号入座,简单评点。

研究模式:文学作品+例子+效果评点。

研究结论:万能、针对性缺失。

研究功能:解释力不足。

(三)宏观把握与微观分析结合不紧密

对夸张分类不一现象的研究没有放在辞格分类系统中整体观照,忽视了每种分类标准都有解释力度,但同时也存在解释力弱化的尴尬,致使微观和宏观研究结合不足。

分类是在对事物本质认识的基础上把事物概念化、范畴化的结果。夸张作为辞格系统中的个体辞格,也是其下位分类的聚合群。可以把对夸张分类的探索和处理方式作为样本,让其成为其他个体辞格分类的参照。如何融合宏观把握与微观分析,在辞格系统中确认个体辞格的地位?要解决此疑问,我们首先要对辞格系统分类现状进行考察,摸清分类的宏观学术背景。

辞格分类是个难题,吸引着学者们探究的目光,他们试图寻找合适的分类标准,解释缤纷的辞格现象。我们列出有代表性的观点,试图展示辞格分类研究的部分面貌(见表二)。

表二

续表

分析表格所显示的信息,我们得出如下结论。

结论一:辞格分类标准各异。

结论二:辞格分类结果各异。

结论三:每种分类标准都有解释力度,但同时也存在解释力失效的尴尬。

徐梗生引进五十岚力《新文章讲话》的八种分类法,分类结果优点、缺点鲜明。着眼于心理的,忽视了语言本体分析;着眼于功能、效果、美学的,忽视了功能、效果、美学本身的多重性,判断的主观性,因人而异采用同一标准得出不同分类结果的实际情形;着眼于音、形、义、结构的,忽视了音、形、义的相辅相成性,导致小类出现交叉,飞白等很难归类;着眼于内容、形式的,出现了依据两个标准,分类结果很难统一的弊端;着眼组合聚合的,强调句法结构关系,忽视了大于、小于句子的辞格,如象征、析字的归属问题;着眼于时间先后的,有史料线索价值,忽视了科学分类共时性原则,时间段划分存在模糊性,把拈连看成既是传统辞格又是发展辞格,行文矛盾。陆稼祥强调变异,把双关归入音变类,很难让人接受。张弓单列表达类,其实,很多辞格大都为表达而存在。至于增语和夸张分属不同辞格类型,让人费解。有的论著和《现代汉语》教材修辞部分采取列举代表性辞格的办法,力图避免分类难题,但在编排上仍旧有自己的体系,可以看成隐形的分类。李晗蕾提出:语言、言语、语义、语文、语法、物理、文化、心理、零度、偏离等辞格,多角度对辞格进行分类,夸张属于语义辞格。[128]术语繁多,命名标准不一,很难操作。辞格分类研究成果集中在20世纪80年代,多角度辞格分类研究是学术热点。

众说纷纭的辞格分类结果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呢?胡习之认为学者们找不到某一个能适用所有辞格的标准(也就是所有辞格共有的特征)给辞格分类的原因是因为辞格不是个特征范畴。辞格作为一个类,不是每一个辞格都具有辞格的共同特征,而是每个辞格都和其他一个或几个辞格有一些“家族相似性”。辞格正是以环环相扣的方式通过“家族相似性”联系起来形成类聚系统的。辞格在很大程度上是原型范畴。辞格存在着典型成员与非典型成员之别。辞格的研究需要“非此即彼”的观念,也需要“亦此亦彼”的观念。[129]他借用原型范畴化理论对辞格分类标准不一、结果各异现象进行了哲学视野的观照,认为辞格不属于特征范畴而属于原型范畴,通过“家族相似性”联系起来,形成类聚系统。因为不存在每一个辞格都具有的辞格共同特征,所以也就不存在能适用于所有辞格的分类标准,辞格分类存在中介现象是合理的。此观点启发我们重新认识辞格分类问题。

我们行文目的不是单纯讨论辞格分类的多元化现状,而是想把夸张放在辞格类聚系统中观照,从夸张所属的类别反观学者归类时对夸张特点的认识。借助表二的分析,归纳夸张特点如下。

结论四:夸张心理奇警;功能具有强调、描绘、描述、营造意境的效果;形式凭借虚说、纵聚合、搭配上的形变、语式变异、逻辑变异;内容突出语义特殊组合;审美具有变化美特质。

对夸张特点的认识在不同时间、不同学者的视域里逐渐清晰。夸张是思维、认知模式在特定的心理、情绪作用下,凭借语言形式的超常搭配,引起语义变异,形成修辞幻象,放大审美张力,震撼人们的心灵。

如果说辞格分类锁定的是整体辞格的宏观分类,夸张分类锁定的是个体辞格的内部分类,原型范畴理论对夸张分类标准、结果不统一的现象也具有解释力。不同分类标准表明观察角度相异,小类之间的模糊性、复杂性,表明夸张存在着典型成员与非典型成员。对于夸张意味的词、句、篇等夸张中介现象,研究都应该重视起来。

(四)激活多学科理论资源共享,促成研究方法互补能量不足

想要对夸张心理、真假度、作为一种创作手法、认知世界的方式等相关问题作进一步的解释,需要借助哲学、美学、心理学、逻辑学、文艺学、符号学、教育学、人类学、认知科学等多学科理论资源的介入,但从目前研究成果的广度与深度来看,跨学科视野的研究呈现弱势,研究方法交叉补充,成果相互印证力度不够。

文艺学中孟子诗说体系的缘起就与对夸张经典例句“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理解有很大关联,现有的夸张研究很少有人借助文艺学理论资源,对此例句进行深入分析,把其放进孟子诗说体系中观照,认识其高频出现的价值,及其在建构“断章取义,以意逆志,知人论世”理论体系时发挥的作用。

“以意逆志”是针对“断章取义”和“以诗为史”提出的。蔡宗齐指出春秋时代,文人雅士有观诗雅好。观诗有三种形式:一是不涉主客互动之观乐;二是主客互动之赋诗;三是直抒胸襟之引诗。[130]“断章取义”的缺点在于忽略《诗》的本旨,“以诗为史”则把诗歌文本与历史文本混同起来。“以意逆志”是孟子诗说的核心,如邓新华所言:经过后世文学理论家、批评家的提炼,上升为中国古代文学释义的原则和方法,甚至蕴含与西方现代解释学理论相沟通的理论因子。[131]

我们借助广义修辞学两个主体(表达者/接受者)的双向交流行为在三个层面的双向互动、立体建构的多层级框架理论,[132]和西方模因理论,让“话语方式、文本方式、人的存在方式”与“断章取义,以意逆志,知人论世”穿越时空对接,延续学术探索历程。

我们认为,观诗借用《诗经》中的诗句,把其从原文中抽出来,为抒发情感、评价别人和社会现象起到接引作用,这也是“断章取义”的命名义,一个地道的中性而非贬义词。诗句意义强调在新语境中新意义的生成,不是《诗经》诗句原意的阐释,此时的诗句可以看成文化传播的基因,具有模因因子的性质,被模仿和引用。Meme具有两个含义:一是“文化传播单位”;二是“模仿单位”。[133]只不过,观诗借形不完全拘泥于原意的用法,体现了模因的表现型传播方式特征,从而与保持原意不变的基因型传播方式相异。“断章取义”凭借话语方式传播,随着读诗的兴起,从“断章取义”到“以意逆志”的转变,其实是从话语方式上升到文本方式对修辞语义的尊重。诗句局部表层意义和深层意义的背离,从全文观察正是匠心独具之处。孟子解答咸丘蒙的困惑时,正是从修辞诗学的角度,阐明了对夸张的理解。“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因孟子的解释,成为经典。周裕锴认为:由于诗歌文体最“善言”,诗人常使用暗示、象征、隐喻等修辞手段,在篇章义和诗人志之间就有“近”和“远”的跨度问题。诗歌的虚构和夸张也会使“辞”和“志”脱节。“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所言不是事实,而是文学描写的艺术夸张,意义所指“志在忧旱,灾民无孑然遗脱旱灾者,非无民也”。[134]诗句夸张了西周末期大旱的严重灾情,抒发了周宣王愁苦焦虑、祈雨急切的心态,并不是说周无一人存活。“以意逆志”尊重接受者的阅读主动,为恰当理解文本意义扩展了新空间。读诗者、说诗者、解诗者,无论凭借何种主体符号出场,想要真正理解诗句的原意或整首诗的内涵,都要把其放到成诗的原初语境中,从理解主体即知人入手,从而理解整个社会背景和历史事件,这样才能在更大语境中更准确地解读诗句。孟子在谈交友之道时说:“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下》)这段话强调要想真正理解古人,只靠读其诗书是不行的,必须了解他们生活的时代和行为处事方式,心灵才能穿越时空相遇,成为知音。汉儒解经把“知人论世”发展到极端的做法也是欠妥的,任意指认作者,甚至杜撰作者,表面上符合其精神,实际上却出现很多讹误。郑玄的考证被考古证明正确之时,也讽刺了汉儒解经的主观性。“我注六经”体现的是为我所用的精神,接受的同时也在创造新的意义。“六经注我”体现的是语言、文化对人精神的影响,六经作为模因集合体的形式,被复制、被传播、被遗传,代代不息。“知人论世”凸显人的存在方式,把孟子诗说体系提升到了哲学层面。

理论资源共享薄弱的现状还可以从对经典理论认识不足的研究中看出,如果在多学科理论资源背景中观察刘勰的夸饰理论,其价值会得到更全面的发掘。

刘勰对夸饰的界定和他的语言观是相联系的。“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此处“精言”与“壮辞”对举,正如张灯的考证,《斟诠》云:“精言,犹微言。《吕览·精谕》:‘有事于此,而精言之而不明。’高注:‘精,微。’《汉书·艺文志》:‘昔仲尼没而微言绝。’颜师古注:‘精微要妙之言。’”“壮辞”即“壮语”,“壮”字,各本均训作“大”,约有两种解释:用有力的(或壮丽的)文字;夸张的言辞。[135]张灯认为“壮”应训为粗壮,引申为粗略的描状。

为什么“壮辞”能达到“喻其真”的效果呢?

张连武指出夸饰通过“辞甚”“矫饰”方式实现言说,不对事物进行面面俱到的叙述、精细入微的刻画,而是抓住事物最突出的特征,通过变形、变理扩大、缩小等方法使描绘事物脱略形似,存其本真。[136]郭晋稀论述“夸”是夸张,“饰”是修饰。创作上需要把事物形象突现出来,一方面是对事物加以夸张,另一方面是集中刻画,所以本篇以夸饰名篇。[137]刘勰把“夸”“饰”并列,使“夸饰”具有扩大和缩小两个向度。冯学勤考察了夸饰可以从“剖情析采”之法转换到“联辞结采”之法,存在于构思、物化的全过程里。[138]

刘勰的夸饰,可以在美学、文艺学、心理学、符号学、修辞学等范畴内观察,与传统修辞学强调夸张是辞格不同,应该理解为广义修辞学视野中的夸张,存在于修辞技巧、修辞诗学、修辞哲学等层面。现有的研究大多把夸张限定在辞格范畴内,收窄了刘勰的夸饰定义,从侧面反映了以词句研究为中心,关注修辞技巧的认知局限。

视野更为开阔的夸张研究正拉开序幕,但原创性研究成果不多,缺乏根植汉语实际对夸张系统论述的力作。特别是吸收叙事学、诗学、语用学等多学科营养,寻找语篇中的夸张标记和抽象语义框架,发掘夸张的语篇功能和夸张接受研究等方面都存在着研究欠缺。如果把夸张放在美学、符号学、文艺学、心理学、人类学、语言哲学、认知科学等交叉学科中观察,可以激活多学科理论资源能量,孕育新时代学术发展的生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