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涛声》的自我标榜

曹聚仁主编的《涛声》在刊行之初便以“乌鸦”为记,也被称之为“乌鸦主义”。同时,围绕《涛声》的知识分子们都以“虚无主义者”相标榜,他们只想借这本文艺刊物,“批判思想,批判生活,批判文艺”。不料“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寇闯入国门,《涛声》的态度才转为严肃,开始从正面批评现状。[24]然而,对于抱定虚无主义的《涛声》而言,“政治”一直是敏感的话题。

一 “乌鸦主义”与“虚无主义”

曹聚仁的回忆录对他在主办《涛声》期间的思想来源有所记述。据学者考证,曹聚仁于1925年年底开始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周作人书信来往。[25]那时周作人在语丝社刊物《语丝》周刊[26]担任主要撰稿人。曹聚仁称,《语丝》周刊“替自由主义者找了路向”,语丝社当年“表现他们的自由主义的表征”。他自己“也十分醉心这一种独往独来的精神,做过他们的喽啰,呐喊过几阵的”[27]。可以这么说,对“自由主义”的追求与向往恰是日后曹周二人交往的思想基础。

曹聚仁于1930年9月19日致信周作人,表达了自己在过去两三年间的彷徨与苦闷。他在信中写道:

我是多么可笑的一个“口的长人,手的侏儒”的人,一面挂着国民党党籍,一面又响(向)往于唯物的见解,天天在过非常可笑的生活呐![28]

紧接着,他在表示对周作人“信从”的同时,对自己的思想从消极和积极方面进行了如下分析:

我自以为是先生的信从者,(恕我太狂妄了!)在消极的意义,有些近于虚无主义,在积极的意义,有些近于新自由主义(下略)。[29]

到了1932年1月,曹聚仁在给友人致信时称,他当时和国民党脱离关系差不多三年了。[30]他在回忆三年来的经历时称:

三年来历看许多朋友,积极献身给革命,许多朋友,变节去升官发财,还有许多朋友,在沙漠上彷徨。我呢,已变成一个彻首彻尾的虚无主义者了![31]

面对朋友们被杀或被囚的残酷现实,曹聚仁劝告好友:“饿死冻死,千万莫吃党饭。”他表示只求能学些确实的技能,在乱世图个温饱。[32]

据曹聚仁1943年的记述,对于1931年8月创刊的《涛声》周刊,倡刊者只有共同的兴趣,并没有什么政治主张,也不替什么主义作宣传;他们对一切问题采取批判的态度。后来,慢慢形成一个共同概念,并用“乌鸦主义”作为口号。曹自认为与英国哲学家罗素一样,以批判的态度来对待一切,但认为自己并不是古希腊哲学家批罗(Pyrrho)那样的极端怀疑论者。[33]

曹聚仁的朋友王琳为《涛声》设计了封面图案,下面是海涛汹涌,上面是乌鸦乱飞;前者象征时代的大变动,后者表明《涛声》为时代而喊叫。旁边还题了几句:“老年人看了叹息,中年人看了短气,青年人看了摇头!”这就是《涛声》所谓的“乌鸦主义”[34]

与此同时,曹聚仁还提出了“虚无主义”这一说法。这与“国难”时期上海教育界的一件大事紧密相连。1931年10月26日,上海各大学教授沈钧儒、王造时、曹聚仁等二百余人联名致书宁粤和平统一会议全体代表,陈述对时局的意见:

一、对日交涉须坚持无条件撤兵并保留要求赔偿道歉之权利;二、集中全国贤能,组织国防政府;三、尊重人民固有权力,党治以来人民权利剥夺殆尽的局面必须终止。[35]

翌日,联名致书见诸《申报》。[36]事后,有人问曹聚仁是不是“国家主义派”。在连续出版的两期《涛声》上,曹都宣称,这种联名上书只是“书生的把戏,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可有可无的东西,署与不署,全无关系,自然说不上什么派和系”。他郑重声明,自己和国家主义派毫无关系。[37]面对社会现状,他自称依然选择走“虚无主义”的道路:

我以为若对于现状不满意,只有两条路可走,A.取虚无态度,什么都看穿些;B.革命态度,挺起身来干,何苦磕头请愿呦!我是偏于前者的,说说笑话,一天一天也就过去了。[38]

曹聚仁表示,所谓的“虚无主义”并非《涛声》首创,而是源自屠格涅夫《父与子》中一段对话。其中特别着重强调此句:“一个虚无派不崇拜任何权威,不人云亦云的信仰任何主义,不管那主义是怎样的尊严。”[39]

至于未来前途,曹聚仁表示,他和《涛声》这群知识分子不直接呼吁革命,而希望深入民间,研究社会问题,著书立说,并把自己的学说注入民众头脑中。他最大的期待还是上述“在野工作能够成为在朝者的有力量的助手,或是有力量的监督者”[40]。理由是他们这些知识分子“深深感到革命事业的幻灭,觉得国家社会一时决不会得救,并不想奋臂以兴。(中略)觉得中国的社会组织还是一个不曾猜透大谜,不曾看准了病症,不想乱开方”[41]

1933年,曹聚仁的文章频繁地出现在黎烈文主编的《申报·自由谈》。据唐弢回忆,正当5、6月间,丁玲、潘梓年失踪;杨杏佛被暗杀前后,国民党报刊纷纷造谣,一口咬定“左联”控制了《自由谈》,说曹聚仁经由黎烈文介绍加入“左联”。针对上述谣传,曹聚仁不时出来辟谣,撇清自己与“左联”的关系。[42]7月29日,曹聚仁在《涛声》发表声明,称他并没有加入“左联”,而且也并非无政府主义者。他只承认自己是彻底的“怀疑主义者”。[43]

二 《涛声》的宗旨与态度

1931年11月,朱谊存致信曹聚仁谈到希望他“积极一点,痛快一点,社会上的黑幕勇敢的揭穿一点”。朱谊存表示,《涛声》的读者希望他们做“老鹰”,而非“麻雀”。

曹聚仁在复信中坦言,身处乱世,以他们这群人的身份和地位,《涛声》只能继续做“麻雀”,不敢痛快批评。他承认他发明了一个“秘诀”:

若要讽刺要骂,便对着一个空洞的大目标下笔,再凶一点也不要紧;至于搔着某人个人的痒处,要碰钉子的傻事,我们决不可做。即要对个人着手,只要择那些懦弱的欺负一下。(中略)其实,我们只想做乌鸦,多开几声口,惹几人头痛,也就很好了,敢希望做老鹰吗?[44]

换句话说,《涛声》的批评对象是有选择性的,力度也是因人而异的,其所刊文章的批判性和攻击性是有限度的。

正因如此,1932年该刊发行两周年时,鲁迅特撰《祝〈涛声〉》,谈到该刊的“长寿”:

《涛声》的寿命有这么长,想起来实在有点奇怪。[45]

可见鲁迅深刻认识到该刊的“长寿”是异常的。他还表示:

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个缺点,看现在的景况,凡有敕准或默许其存在的,倒往往会被一部分人摇头。(下略)

《涛声》上常有赤膊打仗,拼死拼活的文章,这脾气和我很相反,并不是幸存的原因。我想,那幸运而且也是缺点之处,是在总喜欢引古证今,带些学究气。[46]

在鲁迅看来,《涛声》的缺点使它的销路不见得好,但却令它长寿。[47]

换句话说,鲁迅认为《涛声》的最大缺点在于“引古证今,带些学究气”。结果是刊物尚存,但销量不佳。

1933年元旦出版的《涛声》在刊头位置标明了“生活批判、思想批判、文艺批判”的刊旨。[48]针对该刊的宗旨和态度,曹聚仁指出:第一,何为“批评”?他以为“批评”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求疵”或“审判”,而“应该是对象的正确认识——求真;未认识以前不加武断——存疑”。第二,为何批评?《涛声》主旨在于“唤醒随风倒的青年,在是非不明的圈子中,睁开眼睛认识对象”。第三,如何批评?《涛声》“从来不谩骂个人,也不批评任何党团;凡所批评,皆就社会立场而批评之”[49]

曹聚仁又以“乌鸦”的形象喻《涛声》称:

(《涛声》这只乌鸦)在屋角呀呀的叫,无非“报告凶讯”,叫大家各自当心。既不恳求“赏钱”,亦不等待“奖励”,实不敢附于“有所为而为”之林![50]

同样的宗旨和态度,也清楚地写在《我们为什么不谈政治》一文中:

《涛声》的原来宗旨,只批判思想、生活和文艺,决不批判政治、主义及个人;这不是消极的态度,乃是经历了种种苦痛由反省而决定的积极态度。九一八以来,对于政治当局时时批评,无非幼稚的民族意识在作怪,(中略)希望这个武人那个武人做民族英雄,来替中华民国争国格(下略)。[51]

1933年5月中旬,平津危急;5月底,中日签署《塘沽停战协定》。因国民政府始终奉行对日妥协的政策,《涛声》对国民政府的一切希望都落空了。所以,此时的《涛声》决定恢复到初创时“与政治绝缘”的态度。[52]

由此可见,《涛声》的宗旨和态度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经历了从“与政治绝缘”到“批评政治当局”,再恢复到“与政治绝缘”的变化。

7月11日,鲁迅致信曹聚仁称,“《涛声》至今尚存,实在令人觉得古怪,我以为是文简而旨隐,未能为大家所解,因为侦探们亦不甚解之故”[53]。即便如此,《涛声》还是难逃被当局查禁的厄运。11月25日,《涛声》在《休刊辞》中称:

自始至终,只有对于恶势力下批判,既无什么主义要宣传,也没有替什么主子开留音机。[54]

综上可知,曹聚仁反复强调自己并非归属于任何一个政治派系,而是倾向于新自由主义的怀疑主义者。他所提出的“乌鸦主义”与“虚无主义”自始至终是《涛声》这个“一体”中蕴含的“两面”。“乌鸦主义”里含着批判的态度,“虚无主义”则强调看穿世事,两种“主义”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换言之,“虚无主义”即纵使看穿世事,也可相机而动,极尽批评之能事;即便批评,也要知世易时移,凡事须可进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