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遗下的人们

“恩永,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自从佳路出事后,大家都很担心。你终于回来就好。”

“兰兰,谢谢你。教大家那么担心,对不起。”

恩永用钥匙打开家具精品店的玻璃门,街上的秋风卷进店内,拂动了沉淀的郁闷空气。

恩永踏进装潢简约的店内,打开电灯和空调,除下脖颈上的黑白格子花纹棉布围巾,随手放在右边的收银台上。

她个子高䠷,肤色白皙,乌黑的冬菇头短发衬托出圆脸蛋上一双明亮的眼眸。

宽松的白棉衬衫、灰色窄脚四分裤和黑色圆头平底鞋的轻松打扮,散发出邻家女孩的亲切感觉。

个子比恩永小一号,烫了一头时髦褐色鬈发的兰兰,拉拉身上的红白圆点迷你裙,回头扫视一下宁静的小巷,吐吐舌头跟随恩永走进店内。

“时装店没有关系吗?”

“才十一点多,没有顾客喇。反正老板今天又不在。”

兰兰一屁股坐进店内的彩色拼布双人沙发上,拉起恩永的手,拍拍身旁的位子。恩永叹一口气在她身旁坐下。

“不止我,童装店的小韵、牛腩面店的大鹏叔和阿强、灯饰店的李太、便利店的金姨和小弟、咖啡店的Federique和法国餐厅的大伙儿都很担心你。对不起,除了传问候短讯给你外,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要傻啦。我很感谢大家的心意。”

“恩永的眼圈黑黑的,一直睡不好吧?你要振作起来,大家都在为你加油。希望佳路在天之灵也能早日安息。”

“被那样残酷地杀死,有可能安息吗?”

恩永定定看着空气中的一点,眼神呆滞地低语。

“恩永。”

“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种话吧?”

“不,那样被杀死,我想佳路也一定很不甘心。最初看到新闻报道时,我完全无法置信。坦白说,现在仍然觉得不是真的。”

兰兰环视小小的店面。

“好像一眨眼,就会看到佳路仍然在店里,用掸子扫着沙发和灯罩上的灰尘,排列着陈列柜上的香精油和蜡烛。我在对面时装店,常常看佳路和你看得入迷。你们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美女。恩永好帅气,佳路则像精致的洋娃娃,我一直好羡慕她那头飘逸的长发。”

“我哪算得上美女,差远了。”

“你和佳路各有特色啦。”

“谢谢你。”

“对了,你现在住哪儿?搬回父母家了吗?”

恩永摇摇头。兰兰睁圆眼吃惊地掩住嘴巴。

“你不是还住在那间公寓里吧?”

恩永点点头。

“为什么?那可是发生过凶杀案的地方。太胡来了。你妈没有阻止吗?”

“我已经二十三岁,又不是小孩子,我有自己的主意。”

“别那么傻,那不过是你和佳路合租的公寓,有什么舍不得的?”

恩永咬咬下唇没有回答。

“你不害怕吗?”

兰兰无法认同地摇头,突然灵光一闪。

“恩永,我知道你和佳路感情很好。但你、你该不会是想等待她的幽灵出现吧?”

兰兰以毛骨耸然的语气低声问。

“如果世上真的有幽灵就好。”

恩永眼神哀怨地低喃。

“你不要吓我啦。”

恩永苦笑摇头。

“我才不相信幽灵什么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身边被遗下的人们。无论怎么哭喊,都永远见不上面,这才是最可怕的。”

恩永的眼神变得空寂。

“我觉得死亡带来的,不是无数回忆,不是一切归零,而是负数值。”

“负数值?”

“回忆只会一点一滴愈变愈淡薄,直到归零,然后再变成负数值。那对被遗下的人,才是最残忍的事。”

“你不要那么执着。时间会抹走美好的回忆,但也会抹消悲伤的感情,不是公平的吗?”

“我不要忘记,一点也不想忘记。”

恩永语气漠然地说。

“恩永,你的眼神好可怕。到底怎么了?”

听到兰兰担忧地问,恩永倏然回过神揉揉脸蛋。

“没、没什么。”

“我想你还是不要留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喇,会变得神经衰弱的。搬回家里有母亲照顾总好一点,那样你的心情也可以早日平伏。”

“不,我已經决定留下来。发生了这种事对房东也很抱歉。我只赔偿两个月租金便搬走的话,他很难找到新租客,会很伤脑筋吧。”

“恩永太一板一眼了。这种时候,应该优先顾虑自己的感受就好。”

“不,我真的不害怕,也不想为房东添麻烦。”

“那剩下你一个人,负担得起租金吗?”

“不用担心,我还有一点积蓄。”

“那你更要提起劲好好工作啦。”

“兰兰。”

“想跟我说什么?怎么吞吞吐吐起来?”

“我今天回来,只是想把家私和陈列柜上的东西用布盖好。这店子,我想多半会收起来。”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有你在这家店一定可以经营下去的。”

兰兰激动地拉着恩永的手臂提高嗓门嚷嚷。

“这虽然是佳路的店,但恩永也已经能独当一面喇。你不要离开,我们会很寂寞的。”

“我一个人才不成。”

“你不要说这种话。还没尝试便先放弃怎么可以?”

兰兰眼泛泪光地嘟哝。

“我都还没哭。”恩永苦笑着拍拍兰兰的臂膀。“还没最后决定下来。但这阵子我有其他事要忙,应该有一段日子不会回来。”

“你只是想暂时休息一下吧?”

兰兰试探着问道。

“有什么事想去做的?我可以帮忙吗?”

恩永像受不了兰兰注视她的率真目光般调过脸。

“不。是必须由我一个人完成的事情。”

“这样哦。”兰兰有点失望地垂下眼。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这条商店街上的人真的很好,我也舍不得你们。”

“怎么说得好像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恩永垂下视线没有正面回答兰兰的问题,逃避似地站起身。

“兰兰,你快回去看店吧。我也得赶快把店子打扫一下,接下来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兰兰有点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休息一阵子转换心情也好,但要传短讯给我保持联络啊。”

兰兰边走向店门,边回头朝恩永朗声说。

恩永挤出一丝微笑点头。

兰兰朝恩永挤挤眼,穿过店门飞快地跑回对街的店铺。

恩永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色彩缤纷的时装之间,眨了好几次眼忍住想夺眶而出的泪水,挺直背梁深吸一口气。

公寓的门铃响起时,恩永正坐在紫色布沙发前的桃红色地毯上,抱着膝盖发呆。

两房两厅的公寓打扫和执拾得干净整齐,不知情的人,绝对无法想像这儿曾发生惊心动魄的凶杀案。

面向客厅的两扇房门,一扇敞开一扇紧闭。

从敞开的白色房门可以看到米白色装潢的朴素睡房。另一扇挂着华丽金银珠子门帘的红色门扉紧紧闭上。

客厅通向阳台的落地长窗敞开,夕暮的凉风吹拂着恩永的短发,玫瑰粉红色的夕阳光线映照在她的脸颊上。

门铃第二次响起时,恩永才从发愣的状态回过神,有点慌张地跳起身冲向玄关,没有窥看防盗眼便拉开大门。

对方会不会发现她异乎寻常地渴望见到他的心情呢?恩永心神不宁地思忖。

“不好意思把你约到这里,但在外头见面的话,我怕大家都会哭出来。”

恩永一脸手足无措地看着站立在门外的男人的皮鞋鞋尖低声说。

“听到你打算继续住在这里,我实在吓了一跳。”

恩永抬起头,云取五官端正的脸孔映入眼帘。

像恩永每次见到他那样,身穿帅气的西装和擦得发亮的皮鞋。

那副孩子气的年青脸孔,跟身上的西装颇不搭调,予人小孩在扮大人的感觉。

恩永总觉得骨子里是个乐与怒青年的他,穿起上班族的正式服装,散发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对不起,我还想住在这儿实在很奇怪吧?”

云取挂着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摇摇头,双眼浮现睡眠不足的红丝。

平常很喜欢浅笑而右边脸颊会自然露出酒涡的他,此刻因为紧抿着嘴唇和下巴,右边脸颊露出比平常更深刻的涡纹。

“不,你很勇敢。坦白说,我在楼下绕了好几个圈才鼓足勇气上来。”

云取停顿了一下。

“还以为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公寓了。”

“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说话,先进来吧。”

恩永朝身后扬扬手。云取露出有点犹豫的表情,以阴郁的眼神望向屋内,吸一口气才踏进玄关,弯身脱皮鞋。

“你的室内拖鞋。”

恩永自然地打开鞋柜,拿出蓝白格子毛布拖鞋放到云取面前。

云取停下解开鞋带的动作,视线好半晌停留在鞋柜内那双粉红色毛布拖鞋上僵凝不动。

“云取。”

恩永的声音把云取从失神的状态唤回。他再次吸一口气,有点粗鲁地松开鞋带,像发泄什么似地用力套上室内拖鞋,踏着大步走进客厅。

云取笔直走到落地长窗前,背向恩永双手掩脸,肩膀微微耸动,一会儿后才平复好心情,回头盯着恩永穿着卡其色室内拖鞋的鞋头,以有点沙哑的声音问:

“佳路的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我不知道,大家都没有主意,暂时就这样先放着。”

云取环视了一尘不染的客饭厅一遍。

“当时……地方应该弄得很混乱吧?”

云取吞了一口涎沫才鼓起勇气开口。恩永也不自觉地吞一口涎沫。

“接到警察通知说公寓解封时,我回来一看,地方也没弄得太乱。我只是找业者处理掉了床褥。”

恩永那样说时,两人不约而同把视线调向红色房门,又匆匆移开视线。

“听说……当时……失禁了。”

恩永的声音开始呜咽起来,断断续续毫无条理地说。

云取闭上眼睛,绷紧身体握起拳头,像用尽全身力量想把那可怕的景象驱逐出脑海。

下一瞬,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沙发前蹲跪下,咬紧牙根重复用拳头用力捶着玻璃茶几。

“我好想亲手杀掉那个男人。我想杀掉他啊。”

云取表情凶暴,双眼布满阴霾。

“之前看到那个男人送披萨上来时望向佳路的神情,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恩永你也记得吧,我不是提醒过佳路要小心,不要再预约那家店吗?她却说我小题大做,还跟我吵起来,结果……”

云取不断捶打着玻璃茶几,痛苦地摇头。

“我真的恨不得亲手杀掉那个男人啊。”

恩永在地毯上跪下,神情平静地直视云取。

“他一定会得到惩罚的。”

“真的吗?”

云取失神地呢喃。恩永默默点头。

“恩永实在很坚强,教身为男人的我感到羞愧。”

云取苦笑着说道。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也无法为佳路做。我对不起她,真的很对不起她。”

“你不要那样说。你一点责任都没有,你也是受害人。”

云取眼神黯淡地看向恩永。

“可是,佳路跟我在一起,真的曾经幸褔过吗?”

恩永摇头再摇头。

“你不要说这种让人难过的话好不好?”

云取抱着头低喃:

“我们由大学一年级开始交往,我明知道佳路最大的愿望是披上婚纱当我的新娘子,却没勇气反抗爸爸的意愿。我一直是个不成材的纨绔子弟,什么也无法为她做。”

云取像个小孩般弓着背嘤嘤哭泣起来。

恩永伸出手像想抚摸他的肩膀安慰他,手却僵凝在半空,无力地垂下。

“你已经拿出所有积蓄为她实现梦想,开了那间家具店。我也因为这样,才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廖家是名门,你父亲想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这种陈旧想法虽然让人生气,但你是家中的独生子,也无法一意孤行让老人家伤心。我们都深信,你有一天一定能说服父亲的。你不要钻牛角尖往坏方向想,云取没有做错任何事。”

云取缓缓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恩永。

“恩永,你比我坚强多了。”

“才没有。”

恩永鼻头通红地用力摇头。

“我们不要尽说这种消沉的话,在葬礼上大家都哭得够多了。我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店子的事情。”

恩永从玻璃茶几上拿起家具店的钥匙。

“我得把这个还给你。”

云取呆呆地看着恩永手中的钥匙,半晌后才如梦初醒地摆摆手。

“我要在家里的珠宝店上班,没法兼顾家具店那边。虽然佳路不在了,但我没想过要把店子收掉。恩永不是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吗?我相信交给你打理绝对不会有问题。你不用把钥匙还我。”

“不,请你把店子结束吧。”

恩永语气坚决地直视云取。

“为什么?那你怎么办?”

“你根本不用担心我的事情。我有自己的想法。”

云取一脸担忧地看向恩永。

“傻妹,你不用跟我客气的。我无论如何不会拿回钥匙。”

云取伸手把恩永的手推开。两人肌肤相碰的一瞬,恩永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她用双手紧紧包覆着钥匙,颤抖着嘴唇低声说:

“不要对我这么好。你根本没有责任照顾我。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恩永你说什么?我是独生子,一直把恩永看作妹妹。即使佳路不在了,我们还是朋友,你不要突然把我当做陌生人。”

云取以有点激动的语气说。

“我们根本就是陌生人!别说那种把我当做妹妹的说话,我才不要当你的妹妹!”

恩永双眼濡湿,冲口而出地喊。话说出口后,她一脸慌张失神地掩住嘴巴。

“对不起,我那样说没什么意思。真的,对不起。”

恩永垂下头,双颊绯红地低声说。

“恩永,对不起。你的心情,我一直都明白。”

听到云取的话,恩永震惊地抬起头,脸色刹那间变得一片苍白。

云取凝视着恩永的脸。

“我一直觉得恩永很可爱。可是,佳路是我的女朋友。”

恩永一脸无地自容,像有点冷地用双臂抱着身体。

“我知道哦。我一直没有忘记。所以,我也从来没有原谅自己。”

恩永以几若无闻的声音说道,豆大的泪珠滑落她的脸颊。

“恩永。”

“所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恩永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浑身微微颤抖着说。

云取伸出双手轻轻碰触她的肩膀。

“不要说这种话。我无法接受。而且,你怎么说得像要去赴死一样?”

云取双手加重力度,倾前身体俯视恩永。

“我真的很关心你,也很担心你。”

恩永微微仰起下巴。云取呆呆凝视着她楚楚动人的哀凄脸容。

下一瞬,恩永静静把唇贴上了云取的唇。

似有若无的碰触。

云取还没从震惊中回复,恩永已拉开身体。

“谢谢你。这是最后作为纪念的吻。请原谅我这么任性。”

恩永露出比哭还凄惨的笑容,浑身颤抖得更厉害。

云取不知所措地犹豫了一下后,紧紧抱住了她。

“恩永,我真的很没用。我也无法为你做什么,对不起。”

恩永在云取怀里闭上眼睛。

“这样已经足够了。谢谢你。”

一会儿后,恩永从云取怀里主动拉开身体,牵起他的右手,把钥匙放在他的手心,轻轻阖上他的手掌。

“云取,再见了。虽然无法原谅自己,但我从来没有后悔喜欢你。不过,也只能到此为止。”

“恩永。”

云取像想拉住恩永的手,她把身体往后靠,闭上眼用力摇头。

“我们现在心情都很混乱,你继续留下来的话,我们只会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情。云取,求求你,拿着钥匙离开吧。”

恩永睁开噙满泪水的眼眸,以毅然决然的语气说道。

黑暗深沉的夜空中,青色的下弦月若隐若现,宛如弯刀的月亮散发着清冷的光芒。

恩永坐在睡房的梳妆台前,把视线从窗外移往面前的镜子。

刚淋过浴包裹着白色毛巾的身体散发着热气,肩膀部分微微泛红。

恩永抚摸着刚才被云取隔着衬衫触摸过的肩膀,手指慢慢移到曾与他碰触的双唇上。

泪水如断线珍珠滑落她的脸蛋。

恩永双手抱着身体,哭得全身抽搐。

她打开梳妆台上的瓶装面膜,一层接一层把白色面膜膏厚厚涂在哭成大花面的脸上,直至脸孔几乎在镜中消失,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眸子。

恩永注视着镜中映照出那两个恍如无底深潭的黑色窟窿,静静打了个寒噤。

“可是,我无法原谅。无论如何,无法原谅啊。”

恩永哀哭着叫喊。

她把眼光移向床上摊开的杂志。

杂志报道印刷着触目惊心的红色标题:

“偶像般俊俏的青年因奸未遂行凶杀人!”

旁边是一张双眼加上马赛克的照片。

青年的脸部轮廓分明,剪着一头清爽的短发,眉毛清秀,鼻梁挺直,略显单薄的嘴唇微微弯起露出柔和的线条。

杂志在相片下方加上了一张肖像漫画,勾划出青年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

恩永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肖像画,不自觉地紧握拳头,指甲深深戳进掌心,直至缓缓渗出血丝,她始终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