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野口加津子
两名警官找上门来问话,其中那个自称冲田的年轻警察先把屋里看了一圈,然后说:“您喜欢勇俊哥哥啊。”
无论是谁,只消看一眼这个起居室就知道了。墙上的海报、相架里的照片,全都是裴勇俊。他是一名韩国演员,主演了目前NHK正在播放的韩剧《冬日恋歌》。
“是啊,呵呵。勇俊哥哥四月来日本时,我还去羽田机场接机了。”
野野口加津子说着说着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她只要一提到或是想到勇俊哥哥,就会变得特别兴奋。
去年,BS电视台也播放过《冬日恋歌》,加津子碰巧看了第一集,立马就着了迷。虽然那个爱情故事有点老套,但她觉得里面有着最近日本电视剧所没有的纯粹。最重要的是,她深深爱上了主演裴勇俊的笑容。
并非只有加津子一人产生了这种感觉。由于反响巨大,NHK今年也用地上波开始播放。以此为契机,日本兴起了可以称之为社会现象的韩流热潮。
“我跟勇俊哥哥是同一年的。”冲田说道。旁边那个年纪比较大的藤崎刑警回了一句:“哦,是吗?”
“那你今年三十二岁呢。”
勇俊哥哥的生日是一九七二年,换算成日本年号就是昭和四十七年八月二十九日。加津子的儿子裕史也是这一年出生。
“不愧是您。”
冲田一脸感慨,不过这种已经算是每个粉丝都熟知的常识了。
“那么,关于那个房间——”
冲田转到了正题。
“是的是的,一二〇一对吧。我把合同找出来了。”
加津子是荒川沿岸的公寓“户田河畔花园”的所有者。这栋楼原本属于经营不动产的丈夫,但是他四年前因脑梗去世,便由加津子继承了。公寓十三层顶楼是自用空间,目前她一个人住在里面。
两名刑警开始比对加津子放在桌上的合同,还有他们自己带来的资料。
一开始,加津子突然接到自称刑警的人打来电话,还以为他们要说冒充身份诈骗的事。
事情就发生在几天前。
中午时,她接了一个电话,那边一上来就说:“老妈?是我啊,是我。”加津子没太注意,不小心反问道:“哦,裕史?”对方立刻接话道:“对啊,我是裕史。”
接着,那个自称她儿子的人告诉加津子:自己一时糊涂对别人性骚扰了,只要现在拿出五十万日元,对方就选择和解,能不能想想办法。加津子信以为真,马上向那人提供的账户汇了五十万过去。
由于其后音信全无,加津子就打电话给儿子,问他是否和解成功,这时才察觉到自己受骗了。
她知道现在流行这种诈骗,新闻还说,今年上半年的冒充身份诈骗受害额度就超过了一百亿日元,全年可能要突破三百亿。当时她还很惊讶,怎么这么多人会上这种当。可是现在,她自己也上当了,真是无话可说。
得知母亲受骗,儿子裕史也一个劲说她“你怎么这么笨”。当儿子问道“被骗了多少”时,她撒了个谎,说被骗了十万。
要是你能有点出息,我也不至于被骗——这句话被她咽了回去。因为说了也没用,搞不好还要挨打。
裕史很生气地说:“你觉得我会干那种事吗?”说句实在话,加津子觉得他就算做了那种事也不奇怪。
可能因为从小溺爱,她这个儿子变得既邋遢又没耐心。复读一年总算考上了名字都没听过的大学,就这样还留级了两年。好不容易毕业了,却一直找不到稳定的工作,不久前竟毫无征兆地说自己要当电影导演,还跟一帮狐朋狗友搞起了自制电影。可是,加津子觉得他就是在玩儿。这孩子从未孝顺过父母,偶尔露个脸,就是来要钱的。
自从知道儿子跟勇俊哥哥同年,她没有一天不幻想裴勇俊才是自己的儿子。
儿子还小的时候,她的确对其疼爱有加。至于现在,加津子已经搞不清楚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出于谜一样的义务感,对儿子索要金钱的行为有求必应。
就算给了钱,他也不会说声谢谢。别说感谢,裕史还会傲慢地对加津子说:
——这都是老爸留下的公寓赚的钱,又不是你自己赚的钱。
他说得没错,但是每次听到那种话,加津子都感到心如刀割。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是的,加津子什么都没做。
她出生在二战结束后不久,属于日本的婴儿潮一代。初中毕业后,她参加集体就职,从福岛来到了东京。离开前,父母对她千叮万嘱:“你听好了,女人要惹人怜爱。平时要内敛,要娇柔。”她遵守了父母的嘱咐,在陌生的东京生活,最后被丈夫相中,与她结为夫妻。人们都说她攀了高枝,她自己也这么想。结婚之后,她也一直勤勤恳恳地伺候丈夫。她得到的教育是女人这样就能幸福,而且亲身实践,也真的走过了还算幸福的人生。
然而那段时光只持续了短短十年。刚进入平成,生活就变得有些奇怪了。丈夫的事业开始走下坡路,儿子无论多大都成熟不起来。曾经她也想过以后可以靠儿子养老,现在看来,应该行不通。
其实,丈夫留下的这座公寓,收益也没有裕史想的那样多。丈夫不仅给她留下了资产,也留下了一笔债务,平时收上来的房租几乎都拿来还债了。加津子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时至今日已经没有能力工作,也不想工作,只能靠存款过活。可以说,她手握经济景气时丈夫积累下来的资产,每日坐吃山空。
每次购买勇俊哥哥的周边,每次拿钱给儿子……不,仅仅是每天解决一日三餐,都会让存款余额一点点减少。这回还遇上了诈骗。这种感觉就像被人割开了重要的血管,鲜血止不住地流淌。
加津子虽然感到隐隐的不安和恐惧,但她不擅长处理数字,无从计算自己的生活还能维持几年。她也不知道一旦生活无以为继,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因为不想思考这些,她就从来不思考,而是每天反复观看自己录下来的《冬日恋歌》。
加津子什么都不做,丝毫不打算改变现状。
现在,加津子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存款用完之前,自己能无痛无灾地死去。
她羞于谈论自己被骗的事,因此没对任何人说,当然也包括警察。她以为警察从别的地方查到了这里,原来并非如此。
“请问您记得以前住在一二〇一的人吗?”
“是的。当初签这份合同的虽然是我先生,不过因为房间就在楼下,发生那件事时,我们被问了不少问题。”
十二层角落的一二〇一跟楼主房间一样是四间房的家庭套间,也是这座公寓面积最大的房子。
十年前,也就是平成六年开始,一个名叫大神田的人租下了那间房。大神田自称演艺公司的经营者,希望把那间房当成他从外地领到东京来培养的演艺人才的宿舍。
加津子对签订合同的经过一无所知。丈夫虽不是那种对入住者挑三拣四的房东,但总归是不动产专业人士。所以,双方签订合同时,还有另一家不动产公司充当中介,由此可以推测签约时应该不存在可疑之处。
搬到楼下居住的“练习生”全都是看着像高中生的女孩子。加津子也不确定里面到底住了几个人。
她经常在公寓入口和走廊上碰见那些女孩子,其中有一些会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但从未有过深交,因此她不知道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是的,因为我不懂演艺界的事情,也就从来没怀疑过。既然对方说是宿舍,我也就信了。有的女孩子的确打扮很夸张,我还以为现在当艺人都得这样。没想到她们做的竟是那种工作……”
说着,加津子皱起了眉。
一二〇一的确是宿舍,但住在里面的女孩子并非练习生,大神田经营的也不是什么演艺公司。他经营的是一个名叫“小甜心”的约会俱乐部,那些都是卖淫的女生。
听说,因为个别女生是未成年人,“小甜心”被取缔了。那是八年前,也就是平成八年的事情。当时,加津子和丈夫都被警方传唤过。经营俱乐部的大神田好像跑到什么地方自杀了。
“那间屋子里住过这样的女性吗?”
藤崎拿出一张肖像画放在矮桌上。
那是个一头金发,长相可爱的少女。
加津子拿起肖像画,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
“她应该叫玛丽亚。”
冲田补充道。
看来,这两位刑警在寻找当时可能住在一二〇一的玛丽亚。
“好像见过……可是那几个女孩子好像都是这种感觉……对不起,看画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她诚实地回答道。
“是吗。那就不谈她了。那间屋子里是否有人给您留下过很深的印象?”
“嗯……很难说啊,顶多就是擦肩而过的时候打声招呼……”
加津子努力回忆,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轻呼一声。
“怎么了?”
“啊,不是……那个……”
她感觉这件事不值得喊那么一声,便越说越含糊。
“什么小事都行,只要您想起来了,请务必告诉我们。”
在藤崎的催促下,加津子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我想起来,以前见过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
“是的。”
加津子曾经看见一个住在那里的女生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进公寓。她见过几次那个女生,可以肯定是一二〇一的住户。
“她们感觉就像一起从外面回来,所以我就猜测,那间房里是不是不光有女孩子,还有未来的童星。”
“那孩子也住在里面?”
“啊,没有,我只是这样想想。那孩子可能只是那天碰巧过来。”
“当时那孩子大概几岁?”
加津子想了想。
“应该是很小的男孩……但我只是在门口跟她们擦肩而过,心里觉得奇怪,回头看到了背影。”
“您确定带孩子进门的不是这名女性吗?”
藤崎指着肖像画说。
“不是,因为带孩子进去的是个黑发女孩。”
“那个小男生是不是有幼儿园或小学低年级学生那么大?”
冲田低着头,抬眼问道。
“嗯,是差不多那么大。”
加津子回答完,两名刑警对视了一眼,可能有头绪了吧。
“您还记得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吗?”冲田又问。
“哪一年啊……”
“您记得那是阪神淡路大地震和奥姆真理教事件之前,还是之后?”
经他这么一提醒,加津子想起来了。
“啊,没错,我记得是奥姆真理教事件发生之后没多久。”
是的,那是平成七年的春天。想到这里,她脑中又浮现了别的记忆。
“Blue……”加津子喃喃道。
“Blue?”两名刑警同时重复了她的话。
加津子点点头。
“是的。当时我回过头,正好看见小孩儿朝公寓里跑,女生就追上去,还喊了一声‘等等,Blue’。”
说出这句话,她又清楚记起了那两个人的背影。
“我想,那小孩儿应该叫Blue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