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刘茵第一次到石头家见家长,心里其实是很不高兴的。

石头家又不是没有房子,第一次上门,偏偏安排在姑姑家吃饭。理由是自己家房子面积太小。

面积小这种事,刘茵完全能理解。老上海人,家里房子普遍不大。刘茵和石头才刚刚谈恋爱还没住到一起的时候,为了省开房钱,背着石头爸妈,去过好几次石头家。她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家房子小。反正将来刘茵和石头结婚,也不会住在那房子里。小不小的,有什么关系喽?不过就是在一起吃顿饭而已,房子小,菜做多点,老人家热情点,不就行了?

可石头妈偏不!她嫌自己家房子小,把准儿媳的第一次上门,安排在石头姑姑家。

这让刘茵非常不高兴。她忍不住背后跟石头嘀咕:“嫌房子小,那在外面吃呀!饭店里定一桌,又花不了多少钱,干嘛要去姑姑家呢?”

毕竟是刘茵第一次上门,第一次见家长。见两个便也罢了,一次见五个:石头爸妈、石头姑姑姑父,还有姑姑姑父家的独生女儿周欣。

这算个什么事儿呢?第一次上门,就在亲戚家吃饭,这多不正式啊!岂不是显得,他们家很不重视这个儿媳妇?——刘茵心里小九九不停的打,越想就越不高兴。

石头知道,他妈把准儿媳第一次上门安排在姑姑家,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家和姑姑家感情好,在他妈李霜琴看来,两家是不分彼此的,在他家吃饭和在姑姑家吃饭,都是一样一样的;另外一个原因么,就是虚荣。姑姑家房子大,装修高档,住的又是上海有名的豪宅小区,准儿媳第一次上门去姑姑家吃饭,那多有面子啊,要知道穷人也是有几门富亲戚的!石头妈忽略了一件事:姑姑家有钱,那是姑姑家的,跟他们家关系不大。

但这样的话怎能跟刘茵讲?刘茵那张嘴,听到这种理由还真不知道会怎么编排他妈呢!于是石头只笑笑,没回应刘茵的嘀咕。

刘茵问石头:“那咱买的上门礼物,是拎到姑姑家,还是拎你家去?”

石头沉吟了会儿:“拎我家,我俩从超市买两瓶酒、一箱牛奶,给姑姑家提去。”

——好么,这帐算的倒清。

然而,毕竟是刘茵第一次上门,心里再不满意,却也只能听主家安排,这样才像个“乖儿媳”。只是自从她听到这个安排,就自动去商场把原打算带给石头爸妈的三千块钱左右的礼物退了,换成了一千多块钱的。

见家长那天,石头和刘茵从租住的小屋出发,先去外滩石头家,和石头爸妈汇合,再打车去徐汇石头姑姑家吃饭。——这圈儿转的,也不嫌累的慌。

刘茵预料错误,等着参观她的人,可不止五个:石头爸妈、姑姑姑父、姑姑的女儿周欣,再加上一个家里请的住家阿姨。

六双眼睛上下打量,刘茵一顿饭还真没怎么吃好。

出了门,刘茵跟石头抱怨:“姑姑家房子挺大的,行得开,怪不得你妈把这顿饭安排在姑姑家吃。只是她也太小气了点吧,我第一次上门,红包才给一千块。我买礼物花的钱都比她给的多。”

石头不吱声,刘茵又说:“都说上海人小气,我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

石头听这话特别不高兴,外地人总说上海人排外,其实他们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排斥上海人?就算是有些女人心里未必排斥,找了上海男朋友,都要结婚了,嘴上却是不肯饶人的,比如说刘茵。石头说:“我爸妈的钱,不都支援咱俩买房做首付了吗?就算多给又能多给多少?你何必计较这点钱。真缺钱的话,花我的呀,反正我工资卡早被你缴了去。”

刘茵说:“缴来又怎样?每个月还房贷恨不得就用掉一半。那房子是你婚前买的,将来咱俩万一离婚了,我得尽身出户。”

石头说:“还没结婚呢,就惦记着离婚,你们这些女人,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刘茵想,我想着你什么时候把产证上加我的名字!

想归想,刘茵却没直接问,她含沙射影提过很多次房子,比如说这次。但石头从来没接话茬说把她的名字加上去。她若真主动提这事儿,两人势必会吵架,房产证加名字这可是大事,是原则性问题,跟平时小吵怡情完全不同,说不定吵着吵着这婚可就结不成了。

刘茵想的长远,石头人实诚,又是上海人,婚前有房,工资不高不低每个月也有两万多块钱,年终还有五六万的奖金,而且对她还不错,作为经济适用男来说,可以嫁!上海剩女这么多,像石头这种条件的已经算是绩优股了。她年龄不小了,家里条件还不如石头家,可不敢多挑,先嫁了再说。至于房子,可徐徐图之。

刘茵这样想着,就没提产证上加名字的事情,反而问:“房子明年就拿到手了,装修的钱你爸妈怎么说?有没有讲他们出?”

石头越发气闷:“咱俩这两年不是存了二十多万吗?拿来装修好了呀!”

“你不是还打算买车吗?这钱拿来装修了,车怎么办?”

“车过几年再买。”石头突然有些促狭,“要不你跟你妈商量下,陪嫁装修?”

刘茵白了石头一眼,不吭声。石头明知道她家的家境,她下面还有个弟弟,哪里有钱拿出来给她装修?而且照刘茵的想法,就算有钱也不能拿出来装修,那可是石头婚前的房子。万一将来离了婚,装修钱岂不是全贴进去了?

刘茵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我觉得你妈挺嫌弃我的。”

石头说:“她不高兴我娶外地媳妇,总说将来家里有事,你娘家住太远,没办法帮衬,这样我们两个人的日子就会很艰难。不过我是跟她们讲清楚了的,我这辈子非你不娶,他们倒也都接受了。”明知道后面的话说出来不太好听,却仍然说,“我都三十岁了,我妈早几年就在我耳朵边念叨,让我早点结婚,趁她还能带得了孩子赶紧生一个。”见刘茵眉头深锁,果然很不高兴,就又哄她,“你长的漂亮,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单位也好,我爸妈他们对你还是很满意的。”

刘茵在某知名外企做人事。那企业生产的日化产品覆盖国内一二三四五线城市大中小型超市,国人几乎耳熟能详。石头妈本来对刘茵的家在外地,家境不好很不满意,听石头说了她读的大学,又知道她在那知名企业总部上班,管着人员招聘的事情,想着也还不赖,心里就逐渐松动了,又见石头诚心想娶刘茵,也就默许了他的选择。

——在石头妈看来,家境不好、家在外地倒都是其次,好学历和好工作,才是女人最好的嫁妆。

可刘茵并不因此而领情。不管怎么说,石头妈曾经嫌弃过她,还阻挠过她的婚事,就这点来说,她对石头妈都不会有什么好感。

石头妈阻挠石头和刘茵的婚事,刘茵心里是有怨气的,她无数次看着石头那张憨厚的脸忍不住心想,我还不是就吃了家境不好的亏?若家境再好些,你还会在乎我是不是上海人?凭我的长相,凭我的心气儿,条件更好的男人又不是找不到,何必在你石头这棵歪脖子树上吊着,还得忍受你妈的挑剔?

刘茵说:“你妈今天吃饭的时候说她最近半年总头痛,手脚发麻,她没事儿吧?有到医院检查吗?”

石头说:“我让她检查来着,她一直说没事,只是偶尔痛而已。你知道老年人,舍不得钱。”

“体检能花多少钱!”刘茵撇撇嘴。

“是呀,我们都这样想,可他们那一代人节约惯了。”

“你爸刚说让咱们结婚了就赶紧要个孩子,趁他们还带得动帮咱们把孩子带大,你妈就说她头痛。你觉得她会不会是故意的?”刘茵问。

石头把刘茵的脸掰过来:“今儿咱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啊,怎么这一路上老听你抱怨呢?我妈不是第一次说头痛,到你这儿就成了不想帮咱们带孩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阴谋论呢?”

刘茵见石头火了,才住口。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刘茵觉得自己挺没劲儿的,想着好歹要结婚了,两人感情又这么好,没必要为了这一点小事失了和气,就软下声音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儿见家长,挺闹心的,心情不太好,你别介意。”

石头也说:“你不要太在意他们的态度,毕竟将来你是跟我一起生活,不是跟他们。”

刘茵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石头跟刘茵说:“我搬出来跟你住,我妈虽没说什么,但每周都要在家里吃顿饭的。咱俩结婚之后,你就要跟我一起回家吃饭了。我妈喜欢朝姑姑家跑,咱们回家的话可能有一半饭是在姑姑家吃。”

刘茵说:“你妈和姑姑的感情,真是好,完全不像传说中的嫂子和小姑子处不来那种。”

关于石家和周家的关系,石头本来不想说,但他沉吟一下之后还是决定告诉刘茵,他们都打算结婚了,在她面前有所保留不太合适。更何况,这个秘密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她嫁过来之后迟早得知道,与其别人告诉她,不如他自己说。于是石头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以前没跟你讲过,你不要告诉别人,连查晓萌都不能告诉。”

查晓萌是刘茵的闺蜜,两人无话不谈,若连她都不能说,那这个秘密还真是挺秘密的。

刘茵示意石头讲出来。

“周欣是我的亲妹妹,是我爸妈的孩子。”石头说。

这是一个重磅炸弹,炸的刘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石头解释说:“姑姑姑父不能生育。我妈怀了周欣,那些年计划生育管的特别严,她怕丢了厂里的工作,就打算打掉这个孩子,姑姑跟我妈说,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她们养。我妈请了半年的病假,生了周欣之后才去上班的。那时候姑父已经在做买卖了,姑姑在家做家庭主妇,对外说周欣是她亲生的,倒也没人怀疑。”

“怪不得你妈老喜欢朝姑姑家跑,原来两家还有这种关系。只不过,周欣都给了姑姑家了,你妈就不怕她这么亲近亲生女儿,会惹得姑姑姑父反感吗?”刘茵问。

“这倒不会。”石头说,“你应该看出来了,姑父很忙,除非有大事,一般不在家。姑姑性格随和,又大大咧咧的,整天惦记着麻将,不会朝那方面去想。”

刘茵突然笑起来,跟石头开起了玩笑:“周欣比你幸运哎,姑姑姑父家那么有钱。他们家现在住的那套房子,五室三厅四卫,还有个保姆房,目测起码得有个两三百平吧?又是在徐汇有名的豪宅区,只怕得好几千万才能买得到。他们就周欣这一个孩子,老了还不都是周欣的。倒是你,你爸妈吭哧吭哧把积蓄全拿出来,也不过给你在嘉定买了套三室两厅一卫而已。深夜梦回时,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你爸妈把你给姑姑家就好了?”

石头正色说:“我还真没这样想过。说实话,我爸妈对我是真的很好,成为他们的儿子,我没什么好遗憾的。”

刘茵点点头说:“看出来了,你是个孝子。”

石头不理会刘茵的挪揄,只笑着应了。

过了一会儿,刘茵又说:“姑姑姑父倒是挺和善的,不过我怎么总觉着,周欣不太好相处呢!”

石头了然的笑了:“那都是装的。上海小姑娘,不笑的时候,看人的眼光就有些挑剔。除非她愿意应酬,否则都会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周欣人很好,你们会成为朋友的。”

刘茵也笑了:“你说,会不会是她的行头把我给吓着了,我一下子露了怯?”

“怎么说?”石头问。周欣的装扮,石头是看惯了的,他倒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今儿见客,周欣穿着拖鞋,却化着小烟熏妆,太正式了点。”

“周欣平时在家也化妆的。今天可能是浓了点,说明她重视你。”

“我有注意到周欣身上穿的衣服。她的裙子是Gucci的,镯子是Tiffany的,就连脚上的人字拖,都是Chanel的。哦,还有左手手腕上的表,是Patek Philippe的。我上一年班赚的钱,不够她买一个镯子,上两年班,买不起她手上的一个表。”

石头摸摸刘茵的头:“如果你喜欢这些,将来我会尽量赚钱给你买。”

刘茵摇摇头:“不是喜欢这些。就是觉得,我跟周欣之间的距离好大,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石头说:“周欣只是家里比较有钱而已。她有句名言,她买名牌不是因为那个牌子,只是因为他们的东西品质好。实际上,周欣骨子里是个文青。从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已。”

刘茵“噗嗤”笑了:“文青都穿白衬衣棉布裙,配上匡威的帆布鞋,可不会烫头发化烟熏妆。”

石头说:“那是你不了解她。她有一个专门的书房,一屋子的书和光碟。书基本都是文学作品,碟大都是文艺片和纪录片。这还不算文青吗?”

刘茵说:“那也只是比较喜欢看书而已,算不上文青。”又问,“她平时吃喝上面讲究吗?比如说只喝某个牌子的咖啡,只吃某家店的蛋糕。”

石头挠挠头:“谁会注意这个啊?她在外面跟朋友吃饭又不叫我。”突然说,“哦,对了,我想起有一次,我们两家一起在外面吃饭,上菜的时候,她发现其中一个服务员指甲缝有污迹,怎么都不肯在那家吃了,拉着我们走。人家分分钟把菜全上齐,姑父不得不买了单才走的。都到下一家店了,她还在抱怨那家店不讲卫生,说那家店在她心里已经被拉进黑名单了。”

刘茵又被逗笑了:“她什么星座?”

“处女座。”

“哦哦!”刘茵做出一副秒懂的表情。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石头的手很不自觉的朝刘茵睡裙里滑,刘茵打开他说:“你妈今儿说了婚礼在上海怎么办,我倒没什么意见,反正家里经济实力也就这样,没必要办场豪华婚礼之后,全家人啃三年馒头。只是她从前到后都没提让我父母来参加,她这是什么意思呀?”

石头兴致高昂,刘茵却跟他谈这些琐事,不由得有些扫兴,他把手从刘茵身上拿开说:“我妈不是说的很明白吗?你们家嫁姑娘,你父母在你老家只怕也会办场婚礼,那就上海办上海的,你老家办老家的,哪边办哪边儿自己请客收礼金。她和我爸年龄大了,就不去你老家了。反正你爸妈在咱俩正式结婚之前也会来上海看看的,咱婚礼的时候,他们想来参加就来参加,不想参加就不来。我妈可是很民主的。”

刘茵咬着嘴唇说:“我觉得她至少应该邀请一下,这是礼貌问题。”

“咱俩邀请就得了。”

“那不一样,你妈邀请,显得更重视。”刘茵说,“那这样我爸妈可就是来上海两趟了。机票钱总不能都咱俩出吧?还有我舅舅姑姑他们呢?我家亲戚人多,他们若想要到上海来参加婚礼,机票钱,吃住玩,得好几万呢!咱俩这两年也就存了二十几万,你妈若到时候不肯出装修钱,咱还得装修,还得买车,将来养孩子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石头打断她:“那就不让亲戚来,只你爸妈来。”

“那他们想来呢?我总不能拒绝吧?”

“那你想怎么办?”石头问。

刘茵沉吟着:“我想着,上海这边办婚礼,礼金收的高,听你妈的意思是,到时候礼金是不打算给我们的,我又不好直接张口要,你更是个面皮软的。你问问你妈,收的礼金减去开支,多的钱帮我们报销机票成么?”

石头看着刘茵一副计较的样子,越发觉得人穷气短,低头想了想说:“我怎么越发觉得,这婚结的没有意思。要不咱犹豫犹豫,过几年等我发财了,不在乎这三万五万的时候再结?”

刘茵声音提高:“那怎么成?你都多大年纪了?我也二十七了,还能等多久?我告诉你,结婚这种事就得脑子一热,越犹豫越没可能。”

见石头不说话,刘茵又说:“大不了到时候咱俩装糊涂,我爸妈来上海的机票钱住宿钱咱俩出,亲戚要来,咱也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他们要来,就自己买机票,你觉得怎么样?”

石头默默的伸出了大拇指:“了解你越多,越觉得娶你划算。”

刘茵打了石头一下,笑着说:“我就是要求低,才嫁给你。”又说,“老夫老妻,有什么心里话都在你面前说,换个人,我才不说呢!我除了没那身行头,装清纯装高贵不会比周欣差。”

“怪不得别人说,一男一女才谈恋爱的时候,都是在跟对方的形象代言人恋爱。咱们现在还是谈婚论嫁阶段,还没正式结婚呢,你的形象代言人就功成身退了?”石头取笑刘茵。

“反正我什么样,你都不会不娶我,我也就放心的把人性中所有贪嗔痴完整展现在你面前,免得婚后发现我跟你想象中不一样,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刘茵就爱石头这一点,无论她在他面前说什么,他即使不高兴,也不会真跟她生气。

石头笑:“没领证之前,Everything is possible。”

刘茵知道石头不过是开个玩笑,娇嗔着打了他一拳,石头的手又顺势滑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