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天麟二首

學詩須透脱 〔一〕 ,信手自孤高 〔二〕 。衣鉢無千古 〔三〕 ,丘山只一毛 〔四〕 。句中池有草 〔五〕 ,字外目俱蒿 〔六〕 。可口端何似:霜螯略帶糟 〔七〕

句法天難祕 〔八〕 ,工夫子但加 〔九〕 。參時且柏樹 〔一〇〕 ,悟罷豈桃花 〔一一〕 ?要共東西玉 〔一二〕 ,——其如南北涯 〔一三〕 !肯來談箇事 〔一四〕 ?——分坐白鷗沙 〔一五〕

〔一〕 “透脱”,指識度、胸襟的通達超豁,不縛於世俗情見,心境活潑,機趣駿利,不執著,不黏滯。這是宋儒的一種理想,希望在生活體驗中對事物認真探索、通曉以後而能達到的一種修養境地。參看《捫蝨新語》:“讀書須知出入法。始當求所以入,終當求所以出:見得親切,此是入書法;用得透脱,此是出書法。”但這只是就讀書一點而論。

〔二〕 “孤高”,孤,猶言一空倚傍、不拾人牙慧、隨人作計,而自有樹立。高,謂超妙。這種“信手”而能拈來的能力,是心胸“透脱”的結果,不是主張隨意亂寫、信口亂道的意思。參看《滄浪詩話·詩法》:“學詩有三節: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横,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養一齋詩話》(卷二):“先愛敏捷,次必艱苦,終歸大適:學詩之三境也。”並參看作者《荆溪集序》。

〔三〕 “衣鉢”,佛門師徒傳授法統的兩件生活用具:袈裟和飯鉢(形略如盂、碗)。例如《傳燈録》:“池州使君問五祖(弘忍)曰:會中有五百僧,不傳衣鉢,爲甚却付與盧行者(六祖慧能)?”這句是反對當時詩家(特别是江西派)立宗派、争門户、講傳統的風氣,而説:没有不斷的法統——誰都可以起來自作開山祖師。

〔四〕 “丘山”句,意謂丘山至重,一毛至輕,而不迷信偶像,工夫到了家,就能舉重若輕,無不如意。

〔五〕 指六朝詩人謝靈運的一則故事,《南史·謝惠連傳》:“……惠連十歲能屬文,族兄靈運加賞之,云:‘每有篇章,對惠連,輒有佳語。’嘗於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忽夢見惠連,即得‘池塘生春草’,大以爲工,嘗云:‘此語有神功,非吾語也。’”此言作詩文采風格要清新自然,如謝的佳句那樣。“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見其《登城上樓》詩。

〔六〕 《莊子·駢拇》:“蒿目而憂世之患。”注云:蒿,目亂也。《爾雅翼》以爲蒿細弱而陰潤,最易棲塵,蒿目云云即“眯眼塵中而憂世”之意,與“目亂”義近。此言作詩不但要有藝術性,還要有思想内容,須有關係憂世愛民的寓意。“字外”,猶言表面意義之外。由此可見作者是不主張用很淺露、很徑直的表現手法的。

〔七〕 “霜螯”,秋蟹。糟蟹最鮮美,别有風味。作者以此來比喻:詩須有特殊的味道,才能“可口”——叫人愛讀。

〔八〕 “句法”,作詩的法度——不指一般的硬格律、死規矩,指自己深造有得的獨創、妙契。杜甫詩:“佳句法如何?”

〔九〕 “子”,君,你。

〔一〇〕 《傳燈録》:僧問趙州從諗禪師:“如何是祖師(達摩)西來意?”答曰:“庭前柏樹子!”(子,語尾虚詞,不作“種籽”解。)徒弟問“意”,是要求“解”,而禪家所學的道是不能像嚼飯喂人、靠言語説解來學的(必須親自去實行、體驗才行),師父爲了破他的“意障”,所以隨口舉所見院中柏樹來答對他。這種特别的教導的方式是禪家獨創的。一般人不了解,以爲是弄玄虚,以河漢之言、奇特之語來欺人;而誤會的又死抱了答語(如“柏樹”)去求解。“參(cān)”,參究道理;參本“參會”“參與”義;後單用爲“尋究”義。

〔一一〕 《神仙傳》:志勤禪師在潙山,因見桃花而悟道,作偈語曰:“自從一見桃花後,三十年來更不疑。”按以上兩句並非談禪,也不是以詩爲禪,只不過以參禪的歷程來比喻學詩的工夫。能够下工夫、不斷地參究,自有達到“透脱”的時期。

〔一二〕 “東西玉”,即“玉東西”的倒語,指酒杯。《夢粱録》和王安石詩李璧注都有明文;一説指酒,誤。黄庭堅詩:“美酒玉東西。”這句説,想和你聚會、樽酒論文。

〔一三〕 這句説,怎奈各在一方,不能如願。“南北涯”,如水之兩邊、兩岸。

〔一四〕 “箇事”,即現代語“這事”,——學詩。

〔一五〕 “白鷗沙”,野水荒涯,與鷗鳥爲伍的地方。水邊、水中之地皆可泛稱爲沙,非“沙磧”義。王安石詩:“坐占白鷗沙。”此暗用其語。ft

按這兩首詩寫得並不算好,但較全面地反映了作者對學詩下工夫的看法,對好詩的幾點要求;所以幾經斟酌,還是選録在此。他的以禪喻詩的辦法,雖是受了江西派前輩的啓發,却又給後來反江西派的詩論家(如嚴羽)以影響。但如嚴羽的《滄浪詩話》,全從藝術風格立論,避開内容不談;而作者明白地提出了“蒿目時艱”是主要條件之一。這是個很重要的區别。至於禪學本身,禪和道學家的關係,禪家的表現方式和唐、宋以來某些藝術上的手法問題的關係,這幾個不同的複雜的課題,都不是簡注所能説得清楚的,只好從略(其實,就連什麽是禪宗的“道”,什麽是“悟”,怎樣才是“透脱”,也不是簡注所能説得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