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师

文徵明十九岁从滁州还吴,进了学以后,应乡试考举人总是考不中。他对于八股文这个功名进身的唯一门道,显然没有多花功夫摸透。青年时他在古文、书法和绘画方面,请教了三位同乡名人——吴匏庵(宽)、李范庵(应祯)和沈石田(周)。在晚年提到他们,还是口口声声地说:“我家吴先生怎样,我家李先生怎样,我家沈先生怎样。”

吴宽,字原博,号匏庵。近四十岁连中了会元和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最后官至礼部尚书。他和文林是同榜进士,本来往来就比较密切。他的人品和文章都为人们所称重,又是一个忠厚长者。友人贺恩进京考试时病倒了,吴宽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亲自照料汤药。贺恩病故后,为之料理丧事,戴了一个月的孝。

徵明二十六岁时,父亲命他从吴宽读书。那时吴宽因继母去世,丁忧在家。看到徵明虚心求教,认真学习,很爱重他,把做古文的方法都详细教他,并向一些名公大臣夸赞他。文林死后,吴宽在京里作了祭文,让他在苏州的侄子吴奕代祭。又写信给徵明说:“你要我做你父亲墓碑的文章,你只要寄事略、墓志铭和一些奏章来就可以。如果附什么润笔来,就不是情谊深厚的老世交了。”吴宽在祭文和墓碑铭中,都提到徵明去温州扶柩却赙的事情而加以赞扬。

吴宽的德行文章名望很高,但官至礼部尚书就去世了,卒年七十岁。徵明有《哭匏庵先生四首》,其末一首云:

薄业何缘荷点评?

更劳延誉到公卿。

悔无少效酬知己,

空忆微言隔此生。

北阙风尘闻病倦,

东庄乐事喜亭成。

只缘难负君恩重,

误却香山岁晚情。

原来吴宽曾屡请致仕,他的侄子吴奕还特在东庄家园里为他造了两所亭子。现在苏州市的怡园东部就是他的旧宅。怡园里的玉延亭,原是他北京寓所园里一座亭子的旧名,他的《家藏集》里有好多首诗提到过。

吴宽死后,徵明和他的子侄辈,世好相继,时相往来,连吴家的老园丁都认得文徵明这个“老门生”。徵明每次到吴宽旧宅,总要想起这位老师,有《怀吴文定公》诗云:

丛桂堂前春草生,

欧公不见岁重更。

山川明丽悲陈迹,

乡里凋零忆老成。

一代文章端有系,

百年恩义独关情。

眼中未忘西州路,

几度临风洒泪行。

李应祯是祝允明的岳父,字贞伯,号范庵。做中书舍人时,皇帝叫他抄写佛经,他没有应命,上疏说:“我听得治国是用九经的,不用什么佛经或道经。”因此触怒了皇帝,给予廷杖——在午朝门外笞责的刑罚。文徵明后来把这篇奏疏刻进了《停云馆帖》。

李太仆书(《停云馆帖》卷十,周道振藏)

李应祯是当时有名的书家,但不大肯替人家书写。为人骨鲠,常当面批评别人的过失。喜奖掖后辈,但又很严肃。他说:“前辈自然有一定的规矩,对后辈不应过分谦虚推让。这不是培养后辈的正确态度。”所以一般人也不敢随便接近他。他任太仆寺少卿时,文林是他的属下。徵明以同僚子弟的关系,时常去跟他写字。一天,李应祯写《魏府君碑》,看到徵明在旁留心学习,而且非常专心认真,于是就把写字的要点,如行笔的快慢、起落转换、字形的疏密大小,甚至磨墨的方法、执笔的高下等细节,都一一传授给他。徵明《上少卿范庵先生》诗就作于此时:

一官临老向滁滨,

三十余年侍从臣。

天下共传争坐帖,

山中又见作亭人。

公能折行忘前辈,

我幸通家讲世亲。

吏退焚香常闭阁,

每叨杖屦侍清真。

李应祯初官中书舍人时,曾一再抗疏,指斥礼部在宴百官时,擅自对调给事中、御史和中书舍人的坐次。他碰到不平事,总是奋不顾身地提出抗议。

当文林从太仆寺丞告假返里时,李应祯也致仕了。两人同舟回归,还游览了沿路风景。归家一年后,李应祯就死了。死后家里很穷,由文林等几个老友安排了家事,苏州知府史简经营了葬事。文林写了墓志,吴宽写了墓表。

徵明的书法,最早是得到了李应祯的指授。“破却工夫,何至随人脚踵?就令学成王羲之,只是他人书耳。”李应祯这几句话对徵明启发很大。结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徵明和李应祯的女婿祝允明两人的书法成就,都大大超过了这位老前辈。

沈周,字启南,号石田,晚年更号白石翁,家住长洲相城。祖父、伯父、父亲于诗、文、书、画都很有研究,到沈周则成就更大。他的诗往往出之于不经意,而天趣盎然。王世贞评曰:“如老圃老农,无非实际。”(《国朝诗评》)其字,学黄庭坚。至于绘画,妙追古人,后人评定为明代第一。

有一个苏州知府要画府衙前的照壁。有人把沈周的名字放进了一般画工里,这是和他有嫌隙的人故意作弄和侮辱他。有人劝沈周,请地方上知名人士发一张名片疏通一下,就可以从画工名单中免去。他却认为,请人去说情比作为画匠去应召更可耻。沈周和京里一些正派的官员常有书信往来,他在信中大大赞美了这位知府的善政。后来这位知府进京朝觐时,从宰相李东阳起,很多大臣都向他询问石田先生的起居情况,知府惘然不知所措。后在侍郎吴宽那里才知道,石田先生就是替他画照壁的人。知府回苏州后,立即登门道歉,沈周还留他吃饭。这位知府,文震孟在《姑苏名贤记·白石翁先生》中有介绍:“时郡守汪,颇有善政。其人故伧父也。闻沈某善绘事,则檄召先生绘府门。……”姜绍书《无声诗史·沈周》则明说是曹太守。按《苏州府志·职官》中,弘治、正德两朝中都没有姓汪的知府,而曹凤确在弘治十年至十二年(1497—1499)间任苏州知府。府志《名宦传》里说:“曹凤字鸣岐,新蔡人。弘治十年以御史擢苏州知府。首置义冢以畀贫者。定婚丧礼不得过制。凡饯迎时序,一切务从俭省,违者罢之。门无私谒,不受请托。毁淫祠,逐娼优,禁赌博,政平讼理。”曹太守确有善政,或者文震孟因此才不把他的真姓名写出来,也未可知。

沈周与徵明父亲文林早有世谊。沈周人品高洁,诗、文、书、画修养都很深,徵明在十九岁时就从他学习。沈周最初希望他专心读书,不要分心到学画上面去。此后一段时间里,徵明时时去滁州省亲,结婚后又曾去定山从庄昶读书。直到二十六岁那年他在家附近的双娥精舍(宝幢寺)观沈周画《长江万里图》后,才真正地对绘画有了兴趣。这时,沈周鉴于文徵明学画意志很坚决,才把作画的心诀完全传授给他。所以徵明后来有“花落江城有所思,双娥寺里写相知”等诗句。

沈周《庐山高图》

他们师生之间,过从很密,时间又长,所以了解也深。沈周对这位学生很看重,在他儿子沈云鸿死后,就叫徵明做墓志铭,那时徵明只有三十三岁。云鸿,字维时,比徵明大二十岁,两人交谊也厚。他长于考订,喜欢收藏古金石书画,大家推他是鉴赏家。沈周曾赞美徵明说:“大概徵明年庚八字比人家特别一点,所以这样聪明。”而徵明讲起他这位石田先生时,总是这样讲:“我家这位沈先生,不是什么普通人物,是神仙中人物。不要说我一个文徵明比不上他,就是有一百个文徵明加起来也及不上他。”在徵明晚年时,王世贞还听到他这样说。所以王世贞深有感触地说:“老前辈的师生之谊,竟浓厚得这样!他们互相推让,比起现在的世道来,能不使人深深地感叹吗?”

沈周死时,年已八十三岁。徵明做了《沈先生行状》,并书写了由告老回乡不久的阁老王鏊所做的墓志铭。

徵明七十六岁题沈周画,还是铭记这一段师生旧情,其中两首是:

文徵明行书《题沈周》

当年诗律号精诚,

晚岁还怜画掩名。

世事悠悠谁识得?

白头惭愧老门生。

高人不见沈休文,

渔子沙头几夕曛。

断墨残缣和泪看,

碧山千叠锁愁云。

(跋沈周《溪山云霭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