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朴
白朴(1226—?),初名恒,字仁甫,后更名朴,字太素,号兰谷。祖籍隩州(今山西河曲县西南)人,生于金南京路开封府。父白华,官至金枢密院判、右司郎中,后降宋,又降蒙古,降蒙后不仕。金哀宗天兴二年(1233),蒙古军围攻汴京,白华随金哀宗出逃,朴失母,随元好问逃难。蒙古太宗八年(1236)白华北归,与朴依元将史天泽,寓居真定(今河北正定)。白朴终身不仕,曾飘泊江湖,后卜居建康,又迁居平江。据《天籁集·水龙吟》序,丙午(1306)尚在,其后不知所终。白朴虽终身布衣,但他是社会名流、上层文士,与其交往者如杨果、胡祗遹、卢挚等,或为公卿名流,或为青楼歌妓,这与关汉卿、王和卿等平民曲家是不同的。白朴散曲或清丽典雅,或通俗活泼,不拘一格,是元曲四大家之一。散曲今存小令三十六首、套数四套。王文才《白朴戏曲集校注》收录其戏曲、散曲及词集《天籁集》,最为完备。
〔仙吕〕寄生草
饮
长醉后方何碍[1]?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2],醅渰千古兴亡事[3],麯埋万丈虹霓志[4]。不达时皆笑屈原非[5],但知音尽说陶潜是[6]。
〔仙吕〕醉中天
佳人脸上黑痣
疑是杨妃在[7],怎脱马嵬灾[8]?曾与明皇捧砚来[9]。美脸风流煞,叵奈挥毫李白[10],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11]。
〔中吕〕阳春曲
知几[12]
知荣知辱牢缄口[13],谁是谁非暗点头[14],诗书丛里且淹留[15]。闲袖手[16],贫煞也风流[17]。
〔中吕〕阳春曲
题情
从来好事天生俭[18],自古瓜儿苦后甜。妳娘催逼紧拘钳[19],甚是严,越间阻越情忺[20]。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21],及第待何如[22]?
〔越调〕天净沙
春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23]。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24]。
〔双调〕沉醉东风
渔夫
黄芦岸白渡口[25],绿杨堤红蓼滩头[26]。虽无刎颈交[27],却有忘机友[28],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29],不识字烟波钓叟。
〔双调〕得胜乐
独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万遭[30]。肯不肯疾些儿通报,休直到教担阁得天明了。
〔双调〕乔木查
对景
海棠初雨歇[31],杨柳轻烟惹[32],碧草茸茸铺四野。俄然回首处[33],乱红堆雪[34]。
〔幺〕恰春光也,梅子黄时节[35],映日榴花红似血。胡葵开满院[36],碎剪宫缬[37]。
〔挂搭沽序〕倏忽早庭梧坠[38],荷盖缺[39]。院宇砧韵切[40],蝉声咽,露白霜结。水冷风高,长天雁字斜[41],秋香次第开彻[42]。
〔幺〕不觉的冰凘结[43],彤云布朔风凛冽[44]。乱扑吟窗,谢女堪题,柳絮飞玉砌[45]。长郊万里,粉污遥山千叠[46],去路赊[47]。渔叟散,披蓑去,江上清绝[48]。幽悄闲庭,舞榭歌楼酒力怯[49],人在水晶宫阙[50]。
〔幺〕岁华如流水[51],消磨尽自古豪杰。盖世功名总是空,方信花开易谢,始知人生多别。忆故园,谩叹嗟[52]。旧游池馆,翻做了狐踪兔穴。休痴休呆,蜗角蝇头[53],名亲共利切。富贵似花上蝶,春宵梦说[54]。
〔尾〕少年枕上欢,杯中酒好天良夜,休辜负了锦堂风月[55]。
[1] 后:语气词,犹“呵”。方何碍:有何妨。
[2] 糟:酒糟,酒渣,代指酒。腌(yān淹):以盐酒等浸渍食品。
[3] 醅(pēi胚):没有过滤的酒。渰:通“淹”。
[4] 麯(qū驱):以粮食制成的酿酒用发酵物,俗谓酒母,代指酒。虹霓志:喻远大抱负。
[5] 达:通晓,明白。不达时犹不识时务。句谓皆笑屈原不识时务之非。屈原:名平,字原,战国时楚人,是文学史上伟大的爱国诗人。怀王时官三闾大夫。“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因无力挽救国家危亡,政治理想无法实现而投汨罗江自尽。
[6] 陶潜:一名渊明,字元亮,别号五柳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市西南)人,东晋文学家。曾任彭泽县令,在官八十馀日便辞官归家,隐居田园,是文学史上著名的隐逸诗人。
[7] 杨妃:唐明皇李隆基贵妃杨玉环(719—756),曾为女道士,号太真,蒲州永乐(今山西芮城县,其故里今属永济市)人。安史之乱中,随明皇奔蜀,至马嵬,六军哗变,杨妃被迫缢死。
[8] 马嵬:马嵬坡,在今陕西兴平县西。
[9] “曾与”句:宋刘斧《摭遗》载,李白游华山,过县,对县宰云:“曾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曾慥《类说》卷三四)明钟泰华《文苑四史》引《唐书》云:“玄宗召李白草《白莲辞》,使太真捧砚,力士脱靴。”(今本《唐书》无)。
[10] 叵(pǒ笸)奈:也作叵耐,难奈,不能容忍。
[11] 松烟:墨名,代指墨。
[12] 知几(jī基):认识事物变化的先兆。几,隐微的迹象、先兆。
[13] 荣:荣显得意。辱:困厄失意。荣辱,指人的穷通际遇。缄口:闭口不言。《老子》:“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14] 暗点头:即心知肚明而无所表现。
[15] 淹留:久留。
[16] 闲袖手:句本苏轼〔沁园春·孤馆灯青〕词:“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17] 风流:风雅潇洒。句本元好问〔阮郎归·谩郎活计拙于鸠〕:“诗家贫杀也风流,家人不用愁。”
[18] 此为组曲,共六首,此选其第四、五首。俭:音义并同“险”,艰难,不顺利。
[19] 妳:本音奶,指乳儿之妪、乳母,后用为第二人称代词,音义并同“你”,用指女性。柳永〔殢人娇〕:“恨浮名牵系,无分得与妳恣情睡睡。”拘钳:约束管制。
[20] 间(jiàn见)阻:阻碍拦隔。情忺(xiān掀):情浓、情投意合之意。
[21] 迭:通“轶”,失也。此言应举失利。
[22] 待何如:犹言又怎么样。
[23] 阑干楼阁:即楼阁栏杆。
[24] 飞红:指落花。
[25] 黄芦:枯黄的芦苇。白:一种水草,其花色白,故称白。
[26] 红蓼:一种开淡红色花的水生植物。
[27] 刎颈交:可共生死的朋友。暗用伍子胥逃亡奔吴时渔父为免事泄投水而死事。见《吴越春秋》《伍子胥变文》。
[28] 忘机友:即赤诚无欺的朋友,不考虑荣辱得失、安于淡泊的朋友。机,机巧、诡诈,机心即机巧诡诈之心,考虑利害得失之心。《列子·黄帝》:有好鸥者,每旦至海上,有鸥数百与游。其父命其取鸥鸟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飞舞不下。言其机心已生,鸟遂觉之。曲暗用此典。
[29] 万户侯:本指有万户食邑的侯,这里代指地位显要者。
[30] “独自走”三句:写小伙子与女子约会,等待徘徊之状。
[31] 初雨歇:即雨初歇,雨刚停。
[32] 轻烟惹:即惹轻烟,嫩柳新绿,远望如烟霭笼罩。
[33] 俄然:忽然,猛然。
[34] 乱红堆雪:喻海棠落花成堆。红雪,喻枝头红花,此指落花。
[35] 梅子黄时节:夏初梅子黄熟时节。
[36] 胡葵:一种观赏植物,夏季开花,花有红黄白紫等多种颜色。
[37] 宫缬(xié协):缬为染有文彩的丝织品,宫缬为宫中所制之缬,染有独特的花纹。这里用以比喻花之美丽。
[38] 倏(shū书)忽:忽然间,眨眼之间。庭梧坠:庭院中梧桐叶落。
[39] 荷盖缺:荷叶残破。
[40] 砧(zhēn真)韵:捣衣声。砧为捣衣石。切:言其声凄切忧伤。
[41] 雁字:雁飞成行,往往成人字、一字,故称雁行为雁字。
[42] 秋香:犹言秋花,如菊花、桂花。次第:依次。开彻:即开遍。
[43] 冰凘(sī丝):冰凌。凘与冰义同。
[44] 朔风:北风。
[45] “乱扑”三句:意谓雪花飞舞扑打书窗。吟窗,读书人、诗人吟咏诵读之书窗。柳絮飞,喻雪花飞舞。《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谢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谢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46] 污:同“杇”,粉刷,涂饰。
[47] 去路赊(shē奢):归家的路遥远。
[48] “渔叟”三句:柳宗元《江雪》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曲反其意,言连渔叟亦披蓑散去。
[49] 酒力怯:言酒力不能御寒。
[50] 宫阙(què确):宫殿。阙,古代宫殿、祠庙、陵墓前的高建筑物,通常左右各一,建成高台,台上起楼观,两观之间有空缺,故名阙。
[51] 岁华:岁月。
[52] 谩:空,徒然。谩叹嗟,犹言空嗟叹。
[53] 蜗角蝇头:喻微小名利。《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返)。”郭象注:“诚知所争者若此之细也,则天下无争矣。”蜗角极细,喻名利之微小。班固《难庄论》:“众人之逐世利,如青蝇之赴肉汁也。青蝇嗜肉汁而忘溺死,众人贪世利而陷罪祸。”(《艺文类聚·蝇》卷九七)
[54] “富贵”二句:都是比喻富贵如过眼烟云,不足凭恃。花上蝶,花谢则蝶飞;春宵梦,春宵苦短,好梦易醒。
[55] 锦堂风月:锦堂即昼锦堂,宋韩琦任相州知州时所建。欧阳修《相州昼锦堂记》:“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公(韩琦)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如何,而其志岂易量哉!”锦堂风月指鄙薄富贵、虚荣的自由自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