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政须知

丁耀亢

导读

《家政须知》作于康熙八年(1669)冬,当时丁耀亢已是71岁高龄,重病缠身,担心自己死后子孙不能保守家业,于是在弥留之际撰写了《家政须知》一书,以戒后人。全书共分为“勤本”“节用”“逐末”“习苦”“防蠢”“多算”“广积”“变通”“因时”“十败”十章。围绕如何治家进行了详细的阐述。首先,丁耀亢在文中强调治家要节俭。其次,丁耀亢认为治家还要精于算计。另外,丁耀亢主张在搞好农业生产的同时,还可以从事工商业经营,以增加家庭收入,增强抵御灾害的能力。最后,丁耀亢以生动形象的比喻手法总结了导致败家的十种情况,要求子孙引以为戒。该书颇受后人推崇,清人王复振评价说:“目次十条,包罗万善,其文显,其词质,……富国便民之策,由一人一家而因类扩充之,无不可见诸施行,立有成效,亦可补《周官》理财,太史《货殖传》所未详。”

作者简介

丁耀亢(1599—1669),字西生,号野鹤,自称紫阳道人、木鸡道人等,山东诸城人。顺治六年(1649)由顺天籍拔贡充镶白旗教习,后为容城教谕,迁惠安知县,以母老不赴。晚年因著《续金瓶梅》一书,触犯朝廷,康熙四年(1665)八月,年过六旬的丁耀亢被捕入狱,十二月得到赦免,此书几近焚毁,沉重的打击使他双目失明,于清康熙八年(1669)冬腊月病逝于家中,享年71岁。

吾友丁颙若[1],善读父书者也。忆乃翁野鹤先生[2],旷世逸才,于书无所不窥,著作甚富。其大者,论断古史,法戒昭乘[3];次而主盟词坛,古体、近体、歌行、赋记、赞颂,一切俱臻绝顶[4];兼有传奇、小说。遗稿诸书,传流海内者非一日。此皆予[5]素闻教于先生,而亲见颙若之诵读,珍秘收藏,重刊订正,以克承[6]先志于无替者也。洵[7]可谓大孝哉!一日搜简残编,得先生《家政须知》一册相示,将命剞劂[8],属一言为序。余受而读之,叹曰:异哉,先生!世家鸿儒,功名富贵人也。尘视轩冕[9],勇退林泉[10],年迈古稀,而为此书。目次十条,包罗万善,其文显,其词质,不言朝政而言家政,不言训世俗而言训后人。此殆先生寓意,寄托深远,慈悲度世,拔蚩愚[11]之迷途,游斯人于乐国者乎?设当年闽海赤子,获蒙慈母教养之恩,伐谋[12]室家,甘棠一树,留遗爱于南国,此德政录也。即轩之使[13],采风谣而献当宁[14],将劝农救荒,富国便民之策,由一人一家而因类扩充之,无不可见诸施行,立有成效,亦可补《周官》理财,太史《货殖传》[15]所未详。先圣有言曰: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16]。区区家政云乎哉?先生如在,当不以予言为谬。

同邑后学王复振拜撰

注释

[1]丁颙若:丁耀亢的儿子。

[2]乃翁:亦作“乃父”。指父亲对儿女的自称,或称他人的父亲。野鹤先生:即丁耀亢。

[3]法戒:楷度与鉴戒。昭乘:发扬光大。

[4]俱臻绝顶:都达到很高的造诣。臻,达到。

[5]予:我。

[6]克承:能够继承。

[7]洵:实在。

[8]剞劂(jī jué):指刊刻书籍。

[9]尘视:视为尘土。谓轻视。轩冕:古时大夫以上官员的车乘和冕服,借指官位爵禄。

[10]林泉:指隐居之地。

[11]蚩愚:痴愚。蚩,同“痴”。

[12]伐谋:施展谋略。

[13](yóu)轩之使:指皇帝派出到民间采风的使臣。轩,轻便的车,乘轻便车的使者,指帝王的使臣。清·朱彝尊《张君诗序》:“昔之采风者,不遗邶、庸、曹、桧,而吴、楚大邦,不见录于轩之使。”

[14]采风谣:采集民间歌谣。当宁:典故名,典出《礼记注疏》。宁,指古代宫室门内屏外之地。君主在此接受诸侯的朝见。后遂以“当宁”指皇帝临朝听政,后泛指皇帝。

[15]《货殖传》:语出《史记》卷一百二十九、列传第六十九。这是专门记叙从事“货殖”,也就是商业活动的杰出人物的传记。

[16]“是亦为政”二句:也就是从事政治,又要怎样才能算是为政呢?奚,疑问词,相当于“为什么”。

自序

《孝经》曰:“居家理,可移于官。”家国一理也。人皆知训子读书为光耀门户,而不知以家政教之也。往往有宦室富家,巨资厚蓄,其先人既往,不数年而子孙荡费至于饥寒无卓锥[1]者。固其子孙之不肖,亦父兄未尝以家教习之,故蒙昧无知,财利归之他人,田土反为己害。败家之道,种种不一:有以嫖赌而败者,有以争讼而败者,有以奢侈而败者,有以庸懦痴愚而败者,有以好声色、结朋友而败者。速莫速于赌博,痴莫痴于揭债[2],愚莫愚于苟安[3],险莫险于欠税,穷莫穷于家漏,损莫损于妄费。凡此者,总因失算寡谋、安逸疏懒之所致也。余既倦勤,传家于子孙,不二年而田宅荒废,负欠官粮,将至不支。后此数年,更可知矣。念余童年失父,十六持家,今年古稀有一,所置田宅十倍于昔,思堂构[4]之难成,悲创造之不易,病中无事,聊遗片言,以为守成之警耳。

康熙己酉初夏,野鹤老人书于橡谷山房。

注释

[1]无卓锥:无立锥。

[2]揭债:举债,借债。

[3]苟安:苟且偷安。

[4]堂构:房舍。构,结构,构成。

勤本

万物生于上而财聚焉,故王道[1]先于农桑,《周礼》重于食货[2]。勤本之道,莫重于农。太史公《货殖传》曰:“凡人有千亩之田而不能富者,庸人也。”古人百亩之田,可以无饥,以其勤于农而俭于用。今有千亩之田,欠租税而苦不足者,盖不能取地之利,反有钱粮之累,耗于用而寡于积耳。治田之要,莫急于积粪,积粪之法,莫先于畜牧。牛羊之粪有限,积草之粪无穷。《月令》所谓“溽暑杀草,可以粪田畴、美土疆”是也[3]。计三伏共一月,初伏九日,入伏日取草积濠中,初伏尽即取出。中伏十日,亦于中伏初取草如前法。末伏十二日,再取草亦如前。凡凿濠必于洿下积水之地,水愈深而积粪愈多。或择隙地共为一濠,公家积粪积之而公用焉,或各家自为小濠而各用焉。今北方勤农,锄田之外,凡有暇时,尽取草根。道傍无旷土,无宿草,如此则畜牧虽少,每亩得数十车。立秋后至初冬,复取道傍枯草作堆,尽抬入牛羊圈中,名之曰“牛脚草”,一冬牛羊所践蹅以成粪者也。北方地少农勤,或至争草兴讼,则重粪可知。又有拆火炕之粪,拆向阳之墙以为粪者。人粪、鸽粪,油坊麻饼之粪,阴沟淤泥之粪,种种不一。其廑粪[4]如此,田安得不茂乎?如粪少田多,则轮转上粪。今岁粪麦田矣,即来岁黍谷[5]地也。又为麦地,加粪如前。三年轮转,其粪皆均,无不粪之田矣。一曰先时,凡耕种因时争先,则谷力能全。一曰因地,择地高下燥湿,以分谷性。耕之不深,如不耕同;锄之不净,与不锄同。秋耕蚤,阳气入地而肥;春耕太蚤,霜气入地而瘦。凡田少者当自力农,田广者不能自力而分种,我失其五矣;分种而不得其人,粪少农惰,我失其七矣;不得已而行贡法[6],此田多不得利也。可用公田之法,自种其十之一,取力于众农,亦是一法。《诗》云:“无田甫田,唯莠骄骄[7]。”为惰农戒耳。

注释

[1]王道:儒家提出的一种以仁义治天下的政治主张,与霸道相对。

[2]《周礼》:周朝的礼仪、规范。食货:古代用以称国家财政经济。

[3]《月令》:上古一种文章体裁,在《礼记》中有一篇。按照一年十二个月的时令,记述政府的祭祀礼仪、职务、法令、禁令。溽暑:指盛夏气候潮湿闷热。杀草:割草。田畴:泛指田地。

[4]廑(qín)粪:辛勤地施粪。廑,通“勤”。

[5]黍谷:黄米。

[6]贡法:贡赋之法。《书·禹贡》孔传:“禹制九州贡法。”朱熹集注:“夏时一夫受田五十亩,而每夫计其五亩之入以为贡……其实皆什一者,贡法固以十分之一为常数。”

[7]“无田(diàn)甫田(tián)”二句:意为,宽广的大田不要去耕种,因为野草长势太旺盛了。田,通“佃”,耕作。甫田,大田。莠,杂草,狗尾草。骄骄,即“乔乔”,高大的样子。

节用

吾观太史公《货殖传》,白圭[1]、猗顿[2]、陶朱[3]之术,要不过“生众食寡,为疾用舒”[4]四语而尽。生众、为疾者,勤也;食寡、用舒者,俭也。四语中要不过“勤俭”二字而尽。《礼记》云:“国君以三十年之通计国用,量入以为出[5]。”故庶民之家,一年必有三月之食,三年必有一年之食,十年必有三年之食,则财恒足矣。齐俗[6]喜功利,爱夸诈,故其民多豪奢自矜。一会[7]乡邻,或破数日之费,而家无担石[8]者。吴越之俗,喜轻扬,好游晏,有熏香衣罗而无隔宿之食者。燕赵之俗,尚游侠,盛服饰,有美其饮食而无卓锥之地者,谓之寄生之民,以不知节用故也。惟唐风尚俭而过于陋。素封之家[9],终年无肉食;担夫贩竖[10],葛屦履霜[11],而家有千金之积。故云晋国天下莫强焉,以其富而节也。财物之生也有限,人情之奢欲无涯。以无涯之欲而耗有限之财,以一夕之乐而费经旬[12]之积,吾知其不能继矣。余尝忆明神宗时,乡绅大老童仆,无青衣[13]而服短褂,出门无大轿而乘小车,非请县官不设戏,非行大礼不宰牲,饮食皆用小器,衣服不尚文绣。当是时,斗粟不过十文,尺布不过五文,鸡豚之肉,其贱如土。蔀屋之民,有积粟至数千石者。犬不夜吠,吏不催征,物愈丰而用愈节也。今天下庶人衣王侯之服,田舍[14]享大官之奉,每会必用大器,婚丧皆拟[15]乡绅,倾中人[16]之产而博豪侠之名,罄囊[17]揭债,骄夸乡里,贵贱等威,一无所辨。一亩之田,赋役加于数倍,终年之积,豪费尽于一时。横征急敛,敲皮剥骨,民无常业,村无乐土,用愈奢而愈不节矣。故必节其饮食而甘粗粝[18],则有余食矣;节其衣服而甘质陋,则有余衣矣;节其晏饮交游,则有余财矣;节其婚姻丧祭,则有余力矣。盖千金之家,亦有赢余,千乘之国,或苦不足者,节不节之故耳。

注释

[1]白圭:名丹,战国时人,出生在东周的都城洛阳,曾在魏惠王初期任魏国相,后因魏国政治腐败,弃政从商。白圭从商选择农产品、农村手工业原料和产品的大宗贸易为主要经营方向,展现了其高远的眼光和把握时机的能力,并总结了一套经营理念。

[2]猗顿:山西运城临猗县人,春秋时代鲁国的贫寒书生,战国时魏国人。猗顿是其号,姓名与生卒年代已无可考。他是我国战国初年著名的大手工业者和商人。

[3]陶朱:范蠡,字少伯,春秋时期楚国宛地三户(今河南淅川县滔河乡)人。春秋末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道家学者和经济学家。帮助勾践灭掉吴国后,弃政从商。期间三次经商成巨富,三散家财。世人誉之:“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后代许多生意人皆供奉他的塑像,称之财神。

[4]“生众食寡”二句:语出《大学》:“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意为,“生产财富的人很多,消费财富的人很少,生产财富的人勤奋,使用财富的人节俭,那么财富就永远足够。”疾,快,迅速。此为勤奋的意思。舒,本义为缓慢,此处为节俭。

[5]“国君”二句:意为,国王以三十年国家发展顺畅,治国所用的方法是,根据收入的多少来定开支的限度。通,通畅。

[6]齐俗:齐国的风俗,山东古为齐地。

[7]会:晤见,此处指聚在一起喝酒的意思。

[8]担石:一担一石之粮。比喻很微小。

[9]素封之家:无官爵封邑而富比封君的人家。

[10]贩竖:小贩。

[11]葛屦履霜:冬天穿着夏天的鞋子。比喻过分节俭吝啬。语出《诗经·魏风·葛屦》:“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12]经旬:本意为经过十天,此处指很长时间。

[13]青衣:明清时生员所穿的衣服为青或黑色。

[14]田舍:本意为田地和房屋,此处指农人。

[15]拟:比拟,此处指宴请。

[16]中人:普通人。

[17]罄囊:竭尽囊中所有。

[18]粗粝:泛指粗劣的食物。

逐末[1]

海至深也,必纳细流以成其大;山至厚也,必积土壤以成其高。故衣必有副,以防其敝;器必有贰,以防其毁。今勤农为本矣。天道五年一变,非稔[2]则饥;人事四时不同,非增则减。故有终岁勤劳而不逢年,箕豆俱空,粮税不足,将若之何?于是有逐末之法,广其生息,滋其赢余,庶几可以卒岁[3]。在于择人而任使,通权而达变,非其人无利也,非其时无利也,非其地无利也。或为行商,或为坐贾[4],或为畜牧,或为收藏,或贱入而贵出,或更旧而为新,醯酱雉菽[5],酒曲丝麻,贩羊牧豕,油房染靛,苟得其人,可为恒产。不得其人,本末俱亡。故必有忠信之朋,兼以通变之识,同心分金,有才有守,庶几得之。不然,则门内之贸易,犹可得其锱铢[6];门外之生息,无由察其出入,可不审诸?

注释

[1]逐末:指经商。古以农业为本务,商贾为末务,故称。古代以耕读为国家之本,工商为末,所以“舍本逐末”就是放弃耕读,从事工商的意思。

[2]稔:庄稼成熟,此处指丰收。

[3]卒岁:度过年终。

[4]坐贾(ɡǔ):是“行商”的对称。拥有一定数额的资本,具有一定的字号,在固定地址经营商业的商人。

[5]醯(xī)酱:醋和酱。亦指酱醋拌和的调料。雉菽:鸡和豆。

[6]锱铢(zī zhū):比喻微利,极少的钱。

习苦

今夫纨袴之子,日食膏粱[1],见粗粝则投箸[2]而起;帖括书生[3],用心章句而不知稼穑,冒寒暑霜露则病。夫夫[4]也一旦失势居贫,不能谋生,与饿莩等。即长处富贵,当大难,膺[5]大任,不耐劳苦,无以自全者,皆不习苦之故也。是以古人袖铁习力,运甓习勤[6],则骨力坚而神明自生,磨砺久而淫佚不起。爱子弟者,莫先于习苦。陶潜《躬耕》诗曰:“人生归有道,衣服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又云:“晨起理荒秽,日入负耒还。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7]。”其安贫乐道如此。吾阅历久,熟观往事,每见人少年时受得一分苦,其末路即有一分福。受得十分苦,其末路即有十分福。或少年豪华奢靡,暴殄[8]折福,过于一分受用,则有一分穷。过于十分受用,则有十分穷。天道人事,历历不爽[9]。盖羑囚井廪[10],皆圣贤磨练之场;酒色淫荒,即庸人消沉之路。然后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良有以也。

注释

[1]膏粱:肥美的食物。膏,肥肉。粱,细粮。

[2]投箸:扔下筷子。

[3]帖括书生:形容迂腐的书生。帖括,唐制,明经科以帖经试士。把经文贴去若干字,令应试者对答。后考生因帖经难记,乃总括经文编成歌诀,便于记诵应时,称“帖括”。

[4]夫夫:人人。

[5]膺:接受,承当。

[6]运甓(pì)习勤:语出《晋书》记载,陶侃在广州无事可做,“辄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于斋内。人问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后喻指因立志建功立业而勤勉自励。甓,砖。

[7]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意为,身体虽然疲劳,却避免了许多忧患。庶,幸而,幸得。干,触犯,冒犯,冲犯。

[8]暴殄:任意浪费、糟蹋。

[9]历历:各项事物一个个清晰分明。不爽:没有差错。

[10]盖羑(yǒu)囚井廪:《孟子·万章》记载,舜未称帝时,多次遭其父与弟的迫害,舜修仓廪,其父瞽瞍撤梯烧仓,欲将他烧死。后又让舜淘井,舜入井其父与弟象把井填死,欲活埋舜。但舜大难不死,皆逃脱。羑,古地名,在今中国河南省汤阴县北,也就是舜的故里,以此代舜。井廪,水井和仓廪。

防蠹[1]

木之将枯也,必有蠹虫以食其心。人见其枝叶尚茂,而根本枯矣。国之将丧也,必有蠹臣以乱其权,人见其法令如故,而元气丧矣。家之将败也,必有蠹仆以窃其财。人见其田宅犹存,而蓄积空矣。欲训子弟之治家,先详言其防蠹。有内蠹焉:妻妾专权,宠仆乱法,诱我以小利,逢君之大恶是也。有外蠹焉:上下蒙蔽,内外串通,窍我之财而不知,空我之囊而不觉是也。其不可用者有四,其当防者有五:一曰黠奴[2],机深而诈,舌慧而巧,窥我之喜怒趋避以为奸,则不可用;一曰悍奴,胆大心雄,酗酒使气,敢于犯上,则不可用;一曰盗奴,性贪嗜利,善为奸欺,听言若甘,无谋不私,则不可用;一曰诈奴,如簧之口,其曲如钩,实少伪多,似忠而诈,则不可用。至于托以田土、付以钱粮,其为蠹者,种种不一:一曰挂欠[3],本为主管之自肥,反开他人之拖欠,既失时而不催,望隔年之另算;一曰开除,不经手之支销,多立名色,任昧心之开算,难以稽查;一曰冒支,知陈账之难清,复开新欠,报现存之虚数,假冒放粮,年又一年,欠而复欠;一曰开逃,欠既难完,借逃户而顶补,房之将倒,或折毁而焚烧;一曰抛荒,择肥饶以自种,派瘠土于穷民,指为积荒,外租减数。凡此者,欺疏懒之主,如戏小儿,开斗石[4]之名,总为乌有。漫责之,而虚期岁月,徒为止渴之梅[5];严追之,欲剥其膏脂,反作吠主之犬。甑[6]已破矣,田将墟矣,责无益矣,悔无及矣。当蚤有以防之,勿使为我蠹也,惟明而且断者能之。

注释

[1]蠹:蛀蚀器物的虫子,引申比喻祸害国民的人和事。

[2]黠奴:狡猾的仆人。

[3]挂欠:赊欠。

[4]斗石:旧时汉族节日娱乐活动。流行于福建东部、台湾地区,用掷石相斗取乐。

[5]止渴之梅:比喻愿望无法实现,用空想安慰自己。

[6]甑(zènɡ):古代蒸饭的一种瓦器。

多算

财之为言,才也。其为字也,“才”与“贝”相依。有才而财聚,无才而财散矣。货之为言,化也。其为字也,“化”在“贝”之上。能化则货生,不能化则货绝矣。钱之为言,戋也。其为字也,双“戈”伏于“金”傍,有争伐之义焉。利之为言,理也。其为字也,卓“刀”立在“禾”侧,有利害之义焉。故其为物也,多算胜,少算不胜。善算者得乎盈虚消息之数,算在天者也。揣其土产物理之宜,算在地者也。筹度乎金生粟死,贱入贵出,和而不争,守而不失之理,算在人者也。昔有国氏甚富,向氏甚贫,两人心交也。往而问之,国氏曰:“吾善盗。”向氏曰:“吾知之矣。”于是,穿窬[1]掘壁,逾垣发伏[2],白昼攫金[3]而犯于法,几不免死[4]。向氏再过国氏,怨之曰:“汝误我,汝误我!”国氏大笑曰:“吾所谓‘盗’者,道也。盗其虚,不盗其盈,而盈自至;盗其少,不盗其多,而多自至。盗其所不争,人弃而我取,则物不能先之。盗其所各得,我往而彼来,则物不能后之。盗其道,不盗其所不道。”向氏归而习之,三年富与国氏等。善算者,善取不如善守,算人不如算己。造化生于心,得丧存于命。善治财者,下令如流水之源,则人皆乐之。不善治财者,如逆水而行舟,则人皆苦之。故竹头木屑,皆应机而办事;牛溲马渤[5],可治病而医人。彼庸人败子,茫然无知,遂至朝不谋夕,皆不知算者也。又乌得知吾之言?姑与浅言之,曰:“算其一年之所入而谨守之,算其一年之所出而节取之,庶几无败欤!”

注释

[1]穿窬(yú):挖墙洞和爬墙头。指偷窃行为。

[2]逾垣发伏:翻越墙头,埋伏好准备出击。发伏,突出伏兵。

[3]攫金:抓取,夺取。

[4]几不免死:差点处死。

[5]牛溲(sōu)马渤:比喻虽然微贱但是有用的东西。牛溲,即牛遗,车前草的别名。马渤,一名屎菰,生于湿地及腐木的菌类。均可入药。

广积

鸟鼠至无知也,野鹊知藏盖以备风雨,田鼠知积粮以潜地窖。人而不知积也,曾鸟鼠之不如乎!水之积不深,不能泛万斛之舟;风之积不高,不能鼓扶摇之羽。江海之有容纳,天地之有收藏,皆积渐使然也。彼不知积者,曰一篑[1]之土,无以成其高,而不知为山之基,可以百仞[2]。一勺之水,无以见其力,而不知汲井之溜[3],可以穿石。亦其积之久使然也。自少而积之,由渺忽可至千万,由累黍可至寻丈[4]。万里之程,始于跬步[5],千钧之鼎,始于寸铁,百狐之裘,始于一腋。在山积薪炭,近海积鱼盐,在田积谷粟藁秸[6],在家积麻缕丝絮,在畜牧积牛马羊豕,在园圃积藜藿[7]瓜瓠。积无用以化有用,积及时而防失时。如此则贵贱贸易加一等矣。极而推之,圣人积德,士大夫积功,文人积学问,莫不由积而成,以无积而败。

注释

[1]一篑:一筐。篑,盛土竹器。

[2]百仞:形容极深或极高。仞,古代计量单位。

[3]汲井之溜:从井中打上来的迅急的水流。溜,迅急的水流。

[4]累黍:古代很小的计量单位,形容计量极小。寻丈:泛指八尺到一丈之间的长度。

[5]跬步:本指半步,或被形容极近的距离、数量极少等。

[6]藁秸(ɡǎo jiē):稻、麦等的秆子。

[7]藜藿(lí huò):灰条菜、豆叶,可食,一般形容粗劣的饭菜。

变通

金可变粟,粟可变金,人所知也;金变为粪,粪变为金,人所不知也。贵者贱之母,贱者贵之子,人所知也;积贵生贱,积贱生贵,人所不知也。廉者得半,贪者得倍,人所知也;廉者倍之,贪者半之,人所不知也。贫者富之资,富者贫之资,人所知也;富以生贫,贫以生富,人所不知也。功名成于乱世,暴富起于凶年。善变者,朽腐化为金玉;不善变者,金玉化为朽腐。守而不变,纨袴多饿死;变而能通,贱竖成公卿。故曰“穷则变,变则通”,是以贤者与世推移而不胶滞于物。

因时

圣人先时,贤者不违时,庸人失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之时也。冬至一阳生,分十二候以完春夏之令,夏至一阴生,分十二候以完秋冬之令,时之气也。迎其气而业成焉,后其气而业废焉,唯智能得乎气之先,故事半而功倍。语云:“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滋基,不如待时。”亶其然乎!今有《田家五行》《居家必用》等书,要不外周之《月令》一篇。大而敬天勤民,小而立身治家,尽乎此矣。虽南北风气不同,时势不一,智者变而通之。

正月:布置农务。算一岁官粮之数。入学,课月程。修理房屋。更换耕牛。觅农工。勤夜作。

二月:乘冻移树,春分前后栽种十日。接果树。课农,春耕。修屋,动土功。播种锄麦田。省耕。开仓。

三月:播种。相土地之宜,农功大作。停土功。孳养鸡鹅羊豕。浴蚕,修种菜圃,尽出积粪。修粪池。次开仓。省耕。出粟贵粜。备官粮。修园囿。挑野菜。煮酒。

四月:课锄。养蚕,修水道,伐树枝。修仓窖以防阴雨。采树头作菜。三开仓省锄。栽菊种兰。分蜂。

五月:采药,收丝,织绢。割麦,种豆。墁墙[1]壁。大修粪窖,以备积草。牧豕,栽竹,修桑树。制药。蹅酒曲。

六月:晒麦,晒书画。课农。取草作粪,修田间沟洫[2]。动木工做家器,用漆。晒皮毡衣,作酱曲。插各样花。伐栎[3]去皮下水。条桑。

七月:末伏出粪积粪,伏中蚤耕麦地。沤杂木,伐枯竹。再风书画、毡衣。收瓜子、麻苘。运种麦粪。

八月:天社[4]前种麦,收芝麻,收稻。做毡货,裱书画。采葛。收松果、橡栗,剥枣。蚤秋耕。栽牡丹、芍药。

九月:割牛草。伐薪柴,烧炭御寒。收藁秸,诸草上垛,收杆草备畜牧。收春初放出杂粮,及各庄籽粒入仓。锄牛脚草。酿酒,腌菜。

十月:塞北户,修囤仓。收远庄子粒入仓,计算各庄收放账目。积牛脚草,收山草上垛,为来春修盖。培果树,收野菜御冬。

十一月:酿来春酒。勤夜功,纺绩。收猪上。备祭祀。夜诵。收芋。修牛屋。封仓。治农兵防夜。培竹。

十二月:修祭器、家庙。运割草入场。新炭出山。备交际礼物,腌腊。贸易年货。劳农。

以上遵而行之,治国治家之理,可尽于是。虽富而由命,勤可因人。如此十年,犹有饥寒者,吾不信也。

注释

[1]墁(màn)墙:修整墙面。

[2]沟洫:田间水道。

[3]栎:栎树,叶可喂蚕;木材坚硬,可制家具,树皮可鞣皮或做染料。亦称“麻栎”“橡”;通称“柞树”。

[4]天社:春分前后遇到午日的一天为天社。

十败

豪杰无所因而成,庸人有所资而败,故有万乘之国,成于匹夫,巨万之家,败于一人。成败之机,在乎一心,不在乎所资之有无也。

吾见败家之子,性与人殊。未至败家,必先失德。或有凶顽之子,刚愎多猜,饰非拒谏,喜近群小,疏远正人,酗酒使气,负义忘恩;或为庸暗之子,愚懦昏懒,疏惰苟安,性虽木讷,心不忠信,疏远骨肉,专听妇言。其类有十。性也,有命焉;人事也,有天道焉。家之成败,关于子孙,吾安得而怨之?约略其状,名之以禽虫,言其非人类也。

凡庸人多喜睡,惰子必晚起。或有长夜饮博,妻妾酣眠,日中而卧,门户不启者,吾名之曰“瞌睡虫”。欠债而反揭债,欠粮而更贷粮,本利倍加,势必典衣物钗钏,终年不能赎,尽为质当所有,名之曰“蛇退皮”。债不能完,必至卖产,官粮不输,必至卖宅,或减价准于债主,或求售入于豪门,甚至卖屋卖砖,卓锥无地,名之“穴地老鼠”。膏粱之子,必贪口腹,佚游宴乐,酒肉如流,家无旬日之粮,坐满游闲之客,名之曰“吞山虎”。酒囊饭袋,目不识丁,田荒而不思治,屋倒而不知修,前人所遗,坐食而尽,名之曰“井底蛙”。悍妇当家,外嬖[1]专宠,囊橐在人[2],身如寄生,心虽有知,力不能断,名之曰“死肥鹅”。坐食既空,便卖家器,桌椅床凳,尽为人有,搜卖树木,并及坟林,名之曰“啄木虫”。古书名画,前人所藏,借与人而不还,或为婢仆所窃,糊窗覆瓿[3],裱背包裹,间有全者,贱售于人,名之曰“吃书鱼”。家产既尽,无以谋生,尘甑鱼釜[4],衣敝履穿[5],借斗粟而人不应,投急亲而亲不礼,名之曰“饿老鸱”。财散人空,栖身无所,寒冬寄宿于他家,闲日游食而不改,口馋身懒,负义灭亲,求一日之苟安,忘明日之长计。鸟有不能为巢者,寒天宿于枯树,自啼曰:“冻杀我,冻杀我!天明起来垒个窝。”及至日出,忘却夜寒,飞而复啼曰:“日头出来暖和和,不垒窝,不垒窝,得过且过!”名之曰“寒号虫”。

注释

[1]外嬖(bì):宫禁外的宠臣(包括男宠)。

[2]囊橐(tuó)在人:钱物都依靠他人。囊橐,指行李财物。

[3]糊窗覆瓿(bù):把名家的书法真迹去盖坛子、罐子;把史书撕下来糊窗子。形容糟蹋斯文。黄山谷云:“擘书覆瓿,裂史黏窗,谁不惜之?”瓿,小瓮。

[4]尘甑鱼釜:指贫穷的无粮可炊。《后汉书·独行传·范冉》载,桓帝时以冉为莱芜长,因遭母忧,不到官,结草室而居。“所止单陋,有时粮粒尽,穷居自若,言貌无改,闾里歌之曰:‘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

[5]衣敝履穿:衣服破败,鞋子穿孔。形容极度贫穷。

先大人惠安公,十一而孤,十六持家,性任侠[1],耽情诗酒。南走吴楚,北游燕赵,虽海内薄有才名,而所以取重于大老者,重然诺[2],周困乏[3],排人之难,解人之纷,岂独以诗文著以官迹显耶?至于治家,宽然有道,勤俭合宜。田夫野老之言,商贾懋迁[4]之事,有可采者,必录投囊中,以此利弊咸悉,得失在心,效而为之,百不失一。先太父柱史公,遗产不及中人,先大人胸有成画,造无米之釜炊,成空中之楼阁,皆能以无生有,以少胜多,自童年以至古稀,未尝沦踬[5]窘乏,非承基之有余,殆创业之无不足也。虽耋逢阳九,蠹鱼生灾,而门户犹瓦全无恙者,亦以此耳。不肖行等,折箸多年,每于谋生事,株守无策。先大人切责之余,复作训言数则,名曰《家政须知》。盖欲以示子孙,非敢以公世好也。因念手泽所存,时时捧诵,岁久恐致湮没,谨付剞劂,藏为世训。后之子孙或读之而不能行,行之而不获报者,命也,天也,不得谓先大人贻谋之不周云。

康熙壬戌五月谷旦不肖男慎行谨识

注释

[1]任侠:尚气节有担当,而乐于助人。

[2]重然诺:诚信,重视诺言。然,“是”。

[3]周困乏:周济贫困。

[4]懋迁:贸易。

[5]沦踬(zhì):落泊;困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