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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洛瑞·匹克奥弗回到穹顶里后,我给胡安打了个电话,让他来城中心匹克奥弗的小公寓见面。洛瑞和我提前到了那里,上了楼。早先那个睡在门廊的醉汉已经不见了。

匹克奥弗的公寓没有窗户,有三间小屋子。在我们等待胡安的时候,这位善良的博士——他拥有一个对任何人都充满了信任的灵魂——向我展示了三块他从阿尔法找来的化石。即便在我这双毫无专业眼光的眼睛看来,它们也漂亮得让人晕眩。这些标本都是无脊椎动物的外骨骼化石,已经从基质中剥离出来,很干净,而且精心地进行了整理。

第一块的大小跟我的拳头差不多,从身体中间向外伸展出数十条卷须,有些在端部长着三杈的钳螯,有些是四杈的,最大的两个分成了五杈。

另一块有我的小臂那么长。它呈哑铃状,两端的球体里都嵌着无数更小的半球状体。我说不清哪个是头、哪个是尾,不过匹克奥弗把握十足地向我保证:左边的球体是头,右边的是尾巴。

他向我展示了最后一个标本,说这是最让他骄傲欢喜的一个——它是迄今为止这个种类里发现的唯一标本。它是一个石化的带状物,如果将其伸展开,可能会有八十厘米长。不过它没伸开,相反,它跟自己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条莫比乌斯带,带子边缘生长着无数纤毛。看到保存如此完好的精美细节,我不由得一阵激动。带子上边还有一些等间距的钻石形的眼儿,边缘呈锯齿状。

我看着匹克奥弗,他显然十分开心,用自己的专业术语解说着、炫耀着他的标本。他在叙述它们非凡的科学价值时,我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些东西值不少钱——事实上,在那个地方,这种品质的化石还有不知道多少呢。

胡安终于按响了门铃,洛瑞则用布盖上了他的标本。电梯出了毛病,不过在这种重力条件下问题不大,胡安到达公寓门前时并没有气喘吁吁。

“胡安·桑托斯,”他进来的时候,我给二人做了介绍,“这位是洛瑞·匹克奥弗。胡安是我们在新克朗代克能找到的最好的电脑专家。匹克奥弗博士是一位古生物学家。”

胡安将宽阔的额头转向匹克奥弗,“见到您很荣幸。”

“谢谢。”匹克奥弗说,“抱歉,这里乱得一塌糊涂,桑托斯先生。我独居。恐怕我是一个有许多坏毛病的长命单身汉。”他之前为我抹干净了一把原本布满了碎屑的椅子,现在又忙着抹起另一把来,这张正好在电脑跟前。他的电脑是一个银蓝色的立方体,大约有柚子那么大。

“怎么了,亚历克斯?”胡安朝匹克奥弗晃了晃脑袋,“新客户?”

“是呀。匹克奥弗博士的电脑文件被某个未经授权的人浏览过。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们那人是从什么地方登录的。”

“那你得在弯凿酒吧好好请我喝几杯。”胡安说。

“没问题。”我说,“我会把这事记在我的小本儿上的。”

胡安一笑,十指紧扣,抻了抻胳膊,掰了掰手指,就好像保险箱大盗要开工了似的。然后,他搬过新打扫出来的那把椅子,坐到了匹克奥弗的立方体计算机跟前,把显示器稍稍抬高了些,拉过键盘敲打起来。“你是怎么加密文件的?”他问,眼睛始终盯着显示器。

“文字密码。”匹克奥弗说。

“还有人知道吗?”

“没有。”

“也没有写在什么地方?”

“没有,好吧……也不尽然。”

胡安一转头,抬眼看着匹克奥弗,“这话怎么讲?”

“那是一本书里的一句话。如果我忘记了确切的词语,也是能查到的。”

胡安不屑地摇摇头,“你应该使用随机密码。”他敲打着键盘。

“哦,那句话十分保险。”匹克奥弗说,“没有人会猜到——”

胡安打断了他,“我猜你的密码是‘那些有资格参加……’”

我看到匹克奥弗的人造下巴掉了下来。“我的天哪。你是怎么知道的?”

胡安指着屏幕上的一些数据,“这是几星期内,唯一从外部进入你系统的人输入的第一行字符。”

“我以为输入密码的时候,字符都是隐藏起来的。”匹克奥弗说。

“当然是隐藏起来的。”胡安说,“不过程序都有缓冲,就在这里。看。”

胡安在椅子上一歪,让匹克奥弗越过他的肩膀清楚地看到屏幕。

“这个……好吧,这太奇怪了。”匹克奥弗说。

“什么?”

“没什么,当然这是我的密码,不过不太对。”

我也探过头看着屏幕,“你什么意思?”

“哦,”匹克奥弗说,“看,我的密码是‘那些有资格去参加福尔赛家喜庆事的人’——这是《有产业的人》的开头,约翰·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的第一部。我喜欢这句话是因为它朗朗上口——‘有资格去参加’‘福尔赛家的喜庆事’。这很容易记住。”

胡安摇着脑袋,满脸“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态。

匹克奥弗继续说:“不过,看吧,不管是谁,输入的可不只是那些。”

我看着不断闪烁的字符串。它的全文是:那些有资格去参加福尔赛家喜庆事的人都见过他们在八点半用餐,享受七道菜。

“输入太多了?”我问。

“没错。”匹克奥弗点点头,“我的密码到‘福尔赛世家的喜庆事’就结束了。”

胡安摩挲着他后缩的下巴。“这个没影响。”他说,“文件在密码输入完毕后就会打开,其余的文字会被系统忽略掉——用语音命令的系统一般都不需要按下回车键来确认。”

“没错,没错,没错。”匹克奥弗说,“可是后边那些话不对劲,它们不是高尔斯华绥写的。《有产业的人》是我最喜欢的书,我对它很熟悉。整段的开场词是‘那些有资格去参加福尔赛家喜庆事的人都见过那种中上层人家的华妆盛服,那不但令人开心,也能让人长见识。’根本没说吃饭的时间,或是吃几道菜。”

胡安指着屏幕上的文字,好像那才是正确的版本,“你确定?”

“当然!”匹克奥弗回答,“你自己去查查好了。”

我一皱眉,“只有你知道密码,对吗?”

匹克奥弗用力点点头,“我独自一人生活,也没什么朋友。我喜欢安静。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从没人在一旁听我念密码,或是看着我输入。”

“有人把它找着了。”

匹克奥弗看了看我,然后低头看着胡安。“我认为……”他缓缓说着,我猜,他是想让我有机会及时阻止他,别让他说太多。不过我任由他继续说了下去。“我认为这些信息,是‘全新的你’从我的思维复本里面提取出来的。”

胡安把双臂抱在胸前,“不可能。”

“什么?”匹克奥弗说道。

“为什么?”我问。

“做不到。”胡安说,“我们知道如何复制构成人类思维的巨大交互链接阵列,我们也知道如何在人造基底中重现那些链接。不过我们不知道如何将它们解码,没人能做到。没有方法可以筛选思维副本里的数据,更别说提取特定的信息了。”

该死!如果胡安是对的——电脑方面的事情他总是对的——那么匹克奥弗的这桩生意根本就是混淆视听。恐怕根本不存在对他思维的违规扫描。要不是他的态度看起来极为认真,那看上去更像是有人偷听了他的密码,决定通过他的文件去寻宝。当我在这边浪费时间的时候,约书亚·威尔金斯无疑正从我的掌控之中越溜越远。

不过,在这条线索上再花几分钟还是值得的。“有没有什么迹象能看出,那人是在什么地方进入系统的?”我问胡安。

他摇摇头,“不能。干这事儿的人是个懂行的,把踪迹掩盖得非常好。是从外线进入的——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我点点头,“好的。谢了,胡安。十分感谢你的帮助。”

他站起身,“乐意为您效劳。现在,喝一杯怎么样?”

我张开嘴正要答应,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威尔金斯现在在干什么?“嗯……下回吧,好吗?我在这儿还有些事情。”

胡安一皱眉,他显然想马上就来一杯。但我开始送客了,“谢谢你的帮助。我真的十分感激。”

“嗯,当然,亚历克斯。”他显然意识到这是逐客令,不过没太介意,“随时恭候。”

匹克奥弗说:“是啊,真是太感谢您了,桑托斯先生。”

“没问题。如果——”

“回见,胡安。”我说着,替他打开了门。“太谢谢你了。”我冲他挥了挥我那顶不存在的帽子。

胡安耸耸肩,明显意识到了我有心事,不过他对此没什么兴趣。他出了门,我按下滑动门的按钮。等门一关上,我就伸出胳膊搭在匹克奥弗的肩头,把他推回了电脑跟前。我指着屏幕上被胡安调成高亮的那行文字,大声读出它的后半段:“‘……在八点半用餐,享受七道菜。’”

匹克奥弗点点头,“没错。怎么了?”

“数字常常都是加密的信息。”我说,“‘八点半’和‘七道菜’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对我?没有。我的话,吃饭要比那早多了,而且从来都是一道菜。”

“但它可能是一条信息。”

“谁的?”

要跟他说清楚可不太容易,“你给你的。”

他把两条人造眉毛拧在了一起,“什么?”

“看。”我让他坐在电脑跟前,“胡安无疑是正确的。你没法儿筛选人类思维的扫描数据来提取信息。”

“可威尔金斯绝对就是那么干的。”

我摇了摇头,“不。找出思维中有什么东西的唯一方法,就是与它交流对话。”

“但是……但是没人问过我密码。”

“没人问过你这个。不过约书亚·威尔金斯一定把你的思维副本转移到了另一个身体里,让他能直接处理。一定是那个副本把你的密码透露给了他。”

“你是说……你是说还有另一个我?另一个有意识的我?”

“顺着这条思路想想看。”

“不过……不,不。那个……为什么?那是违法的。违规复制人类思维……我的天哪,罗麦克斯,这太可恨了!”

“我要看看我能不能找到那人。”我说。

“是那东西。”匹克奥弗恨恨地说。

“什么?”

“‘那东西’,不是‘那人’。我是唯一的这个‘人’——唯一真正的洛瑞·匹克奥弗。”他浑身战栗,“我的天哪,罗麦克斯,我感觉……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这是盗窃,对我的思维进行复制!这是对个人隐私最不要脸的侵犯……”

“说得没错。”我说,“不过那个赝品正试图告诉你一些东西。这伙计……这东西……给了威尔金斯密码,然后给它添了些多余的词,是为了给你发信息。”

“可我不理解那些多余的词。”匹克奥弗的声音听上去很恼火。

“它们对于你来说毫无意义吗?是不是在提示什么东西?”

匹克奥弗又看了一遍屏幕上的文字。“我想象不出。”他说,“除非……不,不,我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的编码。”

“显然你想到什么了。什么编码?”

匹克奥弗沉寂了几分钟,好像是在考虑这个想法是否值得说出来。“好吧,新克朗代克是圆环形的布局,对吧?其中包含着照同心环形分布的建筑。八点半——那应该就是第八大街和第九大街之间,对吧?七道菜——从中心往外数的第七环?也许那个该死的赝品试图把我们的注意力拉到某个地方去,这座城里某个特定的地方。”

“七环,第八大街旁。”我说,“那一带很简陋。我在那儿附近的一家健身馆健身。”

“船坞,”匹克奥弗说,“不也在那里吗?”

“是呀。”干船坞作业在空旷地带更容易进行,而且,早些年间,太空船的维修服务是穹顶下的一项主要业务。我朝着门口走去,“我要去调查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匹克奥弗说。

我摇了摇头,他去恐怕只会帮倒忙,“太危险了。我应该独自去。”

匹克奥弗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像是要抗议,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吧。不过,要是你找到了另一个我……”

“怎么?”我说,“你想让我怎么做?”

匹克奥弗用那双恳切的眼睛盯着我。“除掉它,毁掉它。”他又战栗起来,“我永远都不想看那该死的东西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