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高考在学子们紧张的争夺中结束了,接着便是焦急不安的等待。
尚云,作为一位来自于最贫穷最落后的尚家河村的高考生,被北方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这本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可尚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从初中起,父亲便不要他上学了,不给他给钱,他靠着挖山药、捡拾垃圾、学校救助勉强度过了六年。
他上初中时,已经实行了九年义务教育,学校会给他各类补助。但补助都打在父亲的卡上,他是拿不到钱的。考上大学,虽然有助学贷款,但父亲不给户口本,也不让他去贷款……
他也不准备上大学了,他之所以要支撑到参加完高考,就是为了证明一下他是能考上大学的。
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尚云低着头,拉着驮满水的黑驴,缓缓向家走去。
黑驴驮着水,艰难地走着,陡峭的山路让黑驴不时地放着响屁,宛如晴天的惊雷。
天大旱,路上到处都是尘土,尘土不时钻入尚云的布鞋。
布鞋是三姐纳的千层鞋,鞋底中间有三姐用针线纳的一朵花,花印在尘土上,有叶子也有叶柄。
天马上要变黑了,太阳将尚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了一座残破不堪的小山岗上。
小山岗上长满了树木,有各种各样的树,最多的是杏树,其次是杨树。
二十来种鸟儿在树林里穿梭着,追逐着,嬉闹着。
黑驴的影子不时地落在尚云的影子里,斑驳陆离,驴影子里有人,人影子里有驴。
尚云低着头,扯着黑驴缰绳,山路太陡,黑驴已经出了汗,浑身湿漉漉的,宛如被水洗过一样。
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人们就离不开驴。
村里人可以杀猪杀羊,就是不能杀驴。驴活着要替村里人磨面、驮水、犁地,是村里人的朋友,不是奴役。
驴干不动活了,村里人会把驴好吃好喝养起来,驴死后,村里人会让驴像人一样享受土葬。
“云,上学的钱凑够了没?”
王大妈站在地畔,锄头上的泥土没有一点水分,二十多天没有下雨了,这天要旱死庄稼呀!
“我不准备去上学了。”尚云低着头,低声说道。
“云,不去上学好,胡石匠家那三个没有良心的,狗娘养的,就知道要钱,没心没肺!”
学生在上学阶段向家长要钱怎么就变成没心没肺了?
尚云低下头,猛拉了一把黑驴缰绳,黑驴朝着王大妈放了一串响屁,伴随着响屁,一个红红的虫随风落在了王大妈的手背上。
“死驴,拉虫也不看地方!”
黑驴也许听懂了骂声,“呜啊噢”地叫了一声,惊得树上的鸟儿到处乱飞。
又行半里路,虽然尚云低着头在走,可还是听见了人们的说话声。
“听说云那个孩子不想去上大学了,可惜了呀。”
“那孩子就缺爱,上初中都是自己掏钱上的,学校给的钱,他父亲都领去了,他也就见不上一分钱。”
“我家那小子也不知能不能考上个重点大学,要是有云那个成绩,我卖血也不让他辍学。”
“你老哥那个家底,没有钱,起码有人给你借,和那小子就无法比,人贫穷了,别人见了都弯过走路。”
两个人的声音在黑驴的屁声中渐行渐远,两只喜鹊在大杨树枝头欢迎着云和黑驴回家。
路慢慢变得平缓,黑驴不再放屁,“嗒嗒”的驴蹄声,有节奏地敲打着干燥的路面。
这是一条通往小河的小路,全程三里多一些,靠近小河一里半是自行车路,剩下的是架子车路。
自行车是村里人主要的通行工具,架子车是村里人重要的生产工具,有一辆三轮车的便是村里的富人。
比起外面这里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邻村已经班车进村了,可尚家河村因为地广人稀、山势陡峭,路依然是三轮车路。
五里一家是正常的,连绵起伏的五六座山常常坐落着一两户人。
邻村已经通电七八年了,尚家河村今年才勉强全部通电,大多数户用的是木头杆子,勉强能够带起照明的电灯泡。
贫穷让尚家河村的孩子都憋了一口气,发誓要好好学习,通过考上大学改变命运。
对于一个生活在极端贫困地方的孩子――农民家的孩子,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唯一的出路也许就是考上大学,离开生他养他的地方。
尚云便是这些贫穷的孩子中的一员,他渴望着通过上学改变命运,可贫穷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为了完成初中的学业,他挖遍了方圆百里沟沟壑壑的山药,大山被他手中的镢头弄得千疮百孔。
即使这样父亲一个劲骂着要他回家种地,他不能还嘴,只能默默地让父亲的拳头落在他的屁股上,让那怒气渐渐地消失,换去他去学校的自由。
高中三年并不好混,为了躲避父亲的打骂,他经常不回家。家,在他的意识中越来越模糊。
为了读完高中,他只能课后捡拾废纸、塑料瓶,假期打个临时工。老师看见他过得西黄,高二起,免除了他的学费。
其实,他也不怪父亲母亲,家里也贫穷的西黄。
家里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卖的,温饱刚刚解决,三个姐姐上学已经拿走了家里所有能够变成钱的东西,学费都是贷来的,生活费还得她们自己去赚。
家里唯一能变成钱的便是两头黑驴,可全家人要吃,还指望着两头黑驴拉犁种地,几十亩耕地没有黑驴是不行的。
学生在假期打工也不好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他身体弱,小时候偷吃毛桃,被三爸打坏了一块胯骨,至今见不得出大力。许多老板见了他这个廋弱的样子,还是假期工,就没有人愿意要。
家里几十来亩地,尽管每年春天会霜冻,尽管年年广种薄收,但依然要广种薄收。
买不起化肥,买不起籽种,有太多的买不起,但地还是要种的。不种地,就会挨饿。
没有吃的的日子,尚云经历过。曾经因为他打碎了一个吃饭碗,父亲罚他用家里狸猫吃饭的猫碗吃饭。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和狸猫共有一个豁豁碗。
尚家河村贫穷出了名,缺钱缺粮出了名,娃娃们个个学习出奇地好出了名,家家户户娃娃多出了名。
本来贫穷,一家子却要供养三四个娃娃上学,一个个娃娃到了学校就像中了魔,见了书就舍不得放下。
供不起娃娃上学的大人们,一个劲劝说自己的娃娃回家,可谁也不回来。
老大想上学,老二也想上学,老三老四一样想上学。
上了学就不用在地里汗流浃背干活了,比起干农活,上学简直就是在享受。
对于尚家河村的娃娃们,学校便是天堂,可这个天堂,尚云永远去不了。
他太累了,他想早早结束学业,去外面闯一闯。没有上大学的是一层人,虽然生活苦一点,但也活的人模人样的。
“看你这个怂样,回了家就像没有了魂!你爷爷、太爷爷,祖爷爷,还有你祖爷爷的爷爷,都在这里种地,不也是一辈子过了吗!”
“书,你三个姐姐已经念太多了,你作为一个男人,就要为家里的日子着想,这书你就不用继续念了。如果这次你再偷着去上学,就永远不要回这个家!”
“念念念!不去念书能死了吗?把你三个姐姐的学费生活费给想办法交了,你再去念!吃了这么多年闲饭,是个公鸡也应该到了叫鸣的时候!只知道拉屎撒尿,不知道赚钱养家!”
“你这个没有人要的狗杂种!吃了这么多年闲饭,还想去上学!再去上学,我就打断你的腿!”
父亲扛着镢头,骂着低头拉蒙的尚云。
“云,你就安心干活吧。好好干活,把你三个姐姐从学校供养出来,然后再给你想办法说个媳妇。不要靠我们,我们老两口已经没有那个能力给你说媳妇了。”母亲说道。
如果尚云不是一个弃儿,如果他不是一个被父亲母亲抛弃的弃儿,他一定不会受那么多苦,他也一定会去上大学。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有妈妈的孩子就是没有根的草,随风飘荡,能够活下来,就是奇迹。
无论尚家老头老太因为什么原因收留了尚云,并且刻意隐瞒了尚云的身世,但他们对尚云的不友好,是事实。
可惜尚云并不知道自己是尚家老头老太收养来的,他一直把苦难归根于家庭的贫困,但比贫困更可怕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