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覆灭

我问外婆为什么在这儿,她说难得下山走走,顺便见一下故人,在城中发现有人跟着我,所以没有相认,一路跟了来。

她又看着我:“你不陪着黎溪,怎么回来了?”

我道:“沈前辈要用火麒麟丹入药。”

“那你先回去吧,我还有故人未见。”

我刚回到水云庄,阿娘和伊芙就追着我问黎溪的情况,看样子比我都关心。

“黎氏现在怎么样了?”我随口问了一句。

阿娘的表情有些奇怪,伊芙笑道:“没事,就算有什么,大哥他们也会解决的。”

“黎家主辞去家主之位后,黎氏的人有没有为难他?”

伊芙摇摇头:“黎格能上位,得益于黎溪,他自然会尽力保全黎溪的父母,至于黎洵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不过是个孩子,没有会把怨气撒在他身上。”

她不想让我担心,但有些事我是清楚的:“你别骗我,百里氏出事,黎夫人必定首当其冲。”

“你放心,黎氏没有为难她。”

我将信将疑,又没时间去求证,只得暂时相信伊芙说的话,其实她没有骗我,只是玩了一个文字游戏。

我拿了火麒麟丹就要回去,阿娘又给了我一个包袱让我带走,说是几件换洗的衣物,我便一起带上了。

沈良所在之地,处于永州地界,回去时又去与面具女交手的荒山下看了看,发现她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地面上半分血迹都没有。

难不成,又活过来了?

当年在大荒泽,我的确刺穿了她的心脏,不知她为何没有死,甚至连重伤的虚弱感都没有。

进入山下的小镇子,才到关口,一支冷箭从背后射来,长枪挡下之后只见远处一个人影闪过,我看了一眼地上的箭,箭柄上绑着一封信,再沿着那个方向探去,人影已经不见了。

难道黎溪的位置已经被发现了?

沈良前辈不会武功,黎溪的经脉又是刚刚接上的,此时只怕是接不住对方的任何一击。

我并没有马上赶回山上,留了个心眼先在旁边的几处山头转了几圈,而后吩咐乌啼先到镇子边缘等我,一路逐月沿着偏僻的地方赶了回去。

至于那封信,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天道阁。

天道阁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对方莫名其妙的给我这个,不会让我不明白,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写给黎溪的。

我若不明白,又觉得可疑,自然会给黎溪看,若有什么我不知道但黎溪十分清楚的,那必定是百里氏了。

笑话,我看完了之后就当场销毁,根本不可能告诉黎溪。

我的好奇心已经没有那么重了,再说,这么明显的圈套,傻子才会不管不顾的钻进去。

然而,我还是做了那个傻子。

对方并没有要攻击我的意思,何况,百里氏也不全都是坏人,百里言若这丫头不就挺好的?难道是,百里言若传来的信息?

我有些在意,便又下山在镇子里转了一圈,果然那人又以同样的方式射来了一箭,上面也绑着一封信,上面以我现在的位置为基点,画了一份简易的地图,上面的另一个点,就是天道阁。

要和黎溪商议一下吗?

如果真的是十分紧急的求救信息,我这般犹豫下去,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

“怎么了?”黎溪察觉出了我的异样。

“没什么,我可能要回水云庄一趟。”

言多必失,我不敢与黎溪多交流,急匆匆下了山,按照地图上所给的位置一路找去。

天道阁建在四处环山的平原地带,这里远不负郭,近不邻城,却有宝塔楼阁、长廊水榭,像是某个氏族的山庄。

我提着枪飞身站在高处,庄内空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似一座空城,但里面的建筑和街道整齐干净,绝不是破败荒废许久的,好似一夜之间这里的人都搬走了。

我沿着大街一路往前,只有风从街道上路过,掀动门框发出“吱呀”的声响,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从门里走出来几个人,陆陆续续的带动其他人家,将这条清冷的街道恢复成以往的繁华热闹。

我抬头看着远处耸立在中央的天道阁,不禁打了个哆嗦,越来越觉得诡异,只是现在走了一半,索性走到底,就算是一无所获,至少心里不会有遗憾。

当我走出街道,视野豁然开朗,这是用汉白玉砌成的巨大广场,像是朝圣祭拜的场所,这么大的地方,难以想象祭祀的时候是何等的壮观。

中间似坐了一个人,我定睛望去,竟是黎夫人,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四周留意了一下,广场中间十分空旷,没有可供人藏身的隐蔽之处,即便有人冲上来,我也能迅速做出反应来。

心里有了底,走路的时候都多了一份信心,她正对着我,眼睛直直的看着我一步步走近。

黎夫人还是美的很有压迫感,这张脸只要稍微带那么一点情绪,就能轻易的把别人也带进去。

她伸出细如凝脂的右手,示意我坐下。

没有垫子,我盘腿坐在地上,她身上的衣服层层叠叠,似乎是有重大宴会才会穿的正装,脸上也敷了薄薄的脂粉,让她原本就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平添了几分肃穆之气。

“你还是来了。”

我道:“你想让黎溪来,对吗?”

她微微一笑,竟有几分温和:“不,我想让你来。”

我问她:“这里是百里氏的部族?”

她的眼神越过我,看向远处的屋舍:“三日前,这里还是热闹繁华,如今,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冷笑一声:“若你们肯本本分分的在这里生活,不到处惹事,何苦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黎夫人自嘲道:“天作孽,犹可逆,自作孽,不可活。”

“你不在江陵城,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笑的有些苦涩:“我在江陵城能做什么?提醒众人黎家家主的过错,还是告诉所有人啊洵有一个多么心狠手辣的母亲?”

“那你来这里,又能做什么?”

她看着我,道:“我来找,我的归宿。”

我听出了她言语里的决绝:“归宿是自己找的,不再这一砖一瓦上。”

她摇摇头:“人这一辈子身上的责任太多了,现在,我只想做我自己。”

“你让我来,是有话要对我说?”

黎夫人突然拉住我的手,放上一枚小巧的嵌绿松石花形金簪,松石并非什么名贵之物,但做工如此精巧的绝非常人可以拥有,这是飞雪的!

我握紧,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阴符的确和百里氏有关,当年的事,也是百里氏在暗中策划,她已经被盯上了,早晚都是死。”

“你们——!”

“你要恨,就恨黎溪,我们本来第一人选是从小培养起来的叶南笙,但他屡次阻挠,我们迫不得已才换了人选。”

我低喝道:“你们把别人的生命当做什么了!”

黎夫人不屑的笑道:“想杀了我?那你就动手吧。”

我不能被她三言两语就拨动了情绪:“你的罪,黎氏自会判处,轮不到我,至于你的氏族,我大哥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

“你怕黎溪会不高兴?”

“这与黎溪无关!”

黎夫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虽然和他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论辈分,他应该喊我一声姨母。”

“你胡说什么!”我怒道,而后突然想起了那日在江陵城中,她说的双生姐姐,百里宣。

我不敢相信,又道:“即便黎溪不知道,难道黎家主也不知道吗?”

黎夫人笑了:“可能后来知道了,也可能不知道。”

“你就是想要告我这些的吗?”没有再听下去的欲望。

黎夫人从宽袍大袖里拿出了一把刀:“我是来求死的。”

我想了一下,说道:“当初再江陵城,你是故意把我引开的,对吗?你希望我活着去救黎溪,所以又让黎洵在附近出现,对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你为了保全黎溪才让他重伤至此,这样后面对付百里氏的时候,他可以不必出面。”

黎夫人移开了视线,她本能地想要反对我,却动了动唇,只起了一个苍凉的微笑。

“黎溪不会杀你。”我站起身,“我也不会。”

“对不起!”黎夫人这一声不大,却凄厉而又叹惋,绝望的令人闻之一颤。

我回头,她胸口上插着一把刀,刀口处绽开一大朵鲜红,“对不起,我这一生都不得已。”

我上去捂住她的伤口,急声道:“您这是做什么?”

她颤抖着手,带着血迹,抚着我的脸,笑得极为亲切:“从那年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能救黎溪,众人都教他顺从,只有你,教他反抗。”

“快逃吧,我不想再伤害你们了。”

黎夫人的手垂了下去,指尖最后的温度,缱绻的留在我的脸上,不知究竟是她身上的温热,还是鲜血的温热。

身后有人影闪过,不止一人,团团的将我围住,我抬头,这些白斗篷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为首的是个年轻人,手中握着一个青铜样式的祭器,对着我道:“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我把黎夫人放下,用枪指着他:“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资格与我交易!”

“我们也不想如此,谁知她如此想不开,辜负了我们对她的期望。”

他笑道:“若交易的筹码是阴符呢?”

“你们若有阴符,何必跟我交易。”

他见我不信,解释道:“阴符固然强大,但代价太高,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道:“抛开我们的旧怨不说,你们现在就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我为什么要做这样不明智的选择。”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拒绝,脚下一用力,我的身边突然血光显现,竟不知何时形成了血魔阵。

我飞身想要离开阵法,脚下却似有无数双手牢牢地握住我的手腕,将我固定在阵法中央:“你想干什么!”

他道:“若你不肯合作,我自有无数种办法对付你,但首先,让你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你不是和黎溪要好吗?若他的母亲死在你受伤,你觉得,他还会一如既往的护着你吗?”

我冷冷哼了一声:“黎溪是不会信的。”

“若他不得不信呢?”

他摇动了手里的祭器,周围的斗篷开始和他一起念咒语,

我看向周围,混乱的纠缠在一起如烟雾一般弥漫,有生命的味道,有血的味道,乱糟糟,吵吵嚷嚷,扰的人心烦意乱,直至彻底失去理智。

我手里的无双也在颤抖,身体里似乎有另一个人在和我争夺,企图将我的意识彻底压下去,我挥起一枪将周围的人逼退,怒喝道:“闭嘴,不要再念了!”

恍惚中,我只劈到了一个虚影,他们还在不停的念着,从翻飞的嘴唇中飞出一个个咒文,让我的理智逐渐丧失反抗的能力。

“我说了,闭嘴!”再起一枪,结实的打在那人身上,他吐了一口鲜血倒在地上,又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我重心不稳,即便是以枪抵地也还是觉得天旋地转,歪歪扭扭的快要倒了下去。

渴望杀戮,渴望鲜血,似乎更多的血腥才能让身上的痛停止,才能让眼前的景象恢复正常。

远处传来几声惨叫,接着几个白斗篷倒在地上,有人持剑击退了众人,握上我的手腕的同时,清冷的香气瞬间使我看清了眼前的人,是黎溪。

我低下了头,内心慌乱而愧疚,黎溪越过我,抱起了黎夫人,他的动作又轻又柔,眼神不悲不喜,可一低下头,却悲伤的让人感觉到心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也在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解释一下,甚至黎夫人说的那些话他有没有听到,我也不知道。许久,他将自己的外衣将黎夫人盖住,抬头对我说:“我要带母亲离开。”

“我来开路。”

我握起长枪站在他面前,眼前的人自觉让出一条道路。

那条路很长,那群人不敢追上来,保持着距离在后面虎视眈眈的跟着,我划出一道火痕,打退了他们企图继续追上来的想法,转身追上黎溪的背影,踩着他的影子,深沉而孤寂。

黎溪将她葬在了一旁的山上,在这里既可以眺望天道阁,眺望她心心念念不肯忘怀的故土,又依山傍水,在天地自然中得到解脱。

他没有立碑,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曾留下,黄土一捧,后来者想要遥寄相思也无处可寻。

下辈子,做个平凡的人吧,平淡一生,不被人惦念,亦不被人利用。

回山的路上已是黄昏,黎溪不说话,慢慢的往前走着,我上前一步捏住了他的衣角,希望能给他一点安慰。

他径直走向茅屋一旁的深潭跳了进去,这个总是喜欢掩藏情绪的人,这个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展露自己脆弱的人,眼泪都落在了冰冷的水中,他从来都不强大,只是身边有太多人依赖着他。

我追上,一把拉住了他的沉寂,若人的温度可以传递,那就连同两个人的心一起传达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