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远航的梦船

风,带着铁锈机油的气味,呼呼地从人们脸上掠过,难民们在士兵面前排起长队,航天港的外头竖起十几道安检门,安检门前的人们顾不得羞耻,脱下肮脏的衣服,让军犬闻着。军官在老吴的手臂上啪地盖上一个鲜红的印章,大声说:“穿上衣服!下一个!”

老吴抱着孩子,拿着衣服,低着头穿过锈迹斑驳的安检门,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乱。军犬咬住一名难民的脖子,周围的难民纷纷躲开,那名难民挣扎着,银白色的血液从他的脖子喷出,士兵们歇斯底里地开枪,大声叫:“是伪装成人类的机器人!快打死它!”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带着铁锈机油气味的空气又混进了电火花的臭味,让人几乎没法呼吸,人群的尖叫声、小孩的哭声刺痛着人们的耳膜。

这是第七次机器人叛乱了。人类的处境一次比一次糟,大地已经被糟蹋得几乎不再适合人类生存,大量使用核弹造成的辐射性尘埃飘浮在空气中,让人只能戴着防毒面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在连防毒面具的供应都枯竭之后,人们也只能无奈地呼吸着肮脏的空气,像跟死神玩骰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头栽倒在废墟中,永远不会再醒来。

通过安检门的人被士兵们划分成不同的人群。老吴是个程序员,据说在很久以前的信息时代,这是个很不错的职业,但在这个连计算机编程工作都被人工智能机器抢走的年代,程序员几乎成了社会底层贫民的代名词。老吴抱着孩子,自觉地站到了熟练工人的队伍中,他看着那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被带到新兵训练营,在接受完那些聊胜于无的军事训练之后,他们就会被派往前线进行巡逻,以抵抗随时可能出现的机器人入侵。想到这些他就不禁悲从中来,那些孩子的血肉之躯怎么可能抵挡得住机器人的履带和铁臂?

新兵们的武器很缺乏,那些大孩子们只能用铁管代替枪支来练习打靶,前线离这里并不远,只有区区二十公里,那些成为巷战战场的摩天大楼废墟还能依稀看出人类鼎盛时代的穷奢极欲的痕迹,那些年轻的新兵每三个人才能分到一支枪,没枪的新兵就只能缩在断壁残垣后,等着前面的士兵们阵亡后,捡起他们的枪继续作战。

士兵们只有两种情况最不怕死,要么是武器装备先进到让你阵亡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让你可以不必担心生命危险;要么就是你已经无路可退,横竖都是一个死,这座城市废墟中的士兵们是后者。

城市中心是云爆弹的弹坑。人类的顽强在于从不轻易向逆境屈服,幸存的人们拆了不少建筑物作为原料,焊接搭建起一个巨大而又简陋的飞船制造场,城中仅有的能源都被集中起来,供人们制造巨型飞船,试图逃离这个早已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家园。

全城幸存的人口大概有五百万,这已经包括了从别的城镇和乡村涌入这座城市避难的难民数量。当老吴被带到飞船制造场,看见那矗立在发射架上的巨型飞船时,只觉得莫名的震撼和悲凉涌上心头,地球联邦曾经是一个横跨好几颗恒星的超级大国,尽管它今天倒下了,再也造不出那些先进的亚光速飞船,但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人们依靠残留的科技制造一艘古老的太空船还是可以的,要是在地球联邦的鼎盛时代,又有谁看得上这么简陋的大飞船?

那是一艘子弹形的飞船,体积巨大到宛如小山,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贴在飞船外壳上,无数工人像蚂蚁一样在它的外表面上忙碌,一阵阵的焊接电弧光在昏沉沉的天空中闪起。在飞船的周围,堆放着大量核弹头,没人说得清楚人类到底制造过多少核弹头,但毁灭地球百次估计不成问题。老吴不知道他们是从军事基地里,还是从机器人大军的手中抢运出来这些的,人们撬开它的外壳,忙碌地拼接着核弹上的导线。这些核弹头将成为人们逃生的最后一线希望——它们会被安装在飞船的底部,核爆的冲击波将把飞船送出大气层外。

这艘飞船是非常古老的“猎户座”核动力火箭的放大版,它的原理简单粗暴,尽管在被设计出来之后就从没被生产、使用过,连是否可靠都是未知数,但现在,走投无路的幸存者们也只能拿生命来最后赌一把。

老吴的工作是给飞船的控制芯片编写控制程序。士兵们有时候会从战场上捡回一些机器人残骸,工程师们从残骸中撬出芯片,逐一测试,然后画出焊接图,让熟练工人们焊接成各种新功能的芯片板,数以千计的程序员紧张地测试这些极为粗糙的焊接起来的芯片,擦去它内部残留的人工智能程序,写入飞船的控制命令和其他程序。这是一件非常枯燥的工作,他们面对的只有难以计数的代码,每一行程序都不能出错,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测试程序,在飞船的硬件焊接完成的时候,芯片的焊接和编程都必须完成,不然大家都没法逃生。

这是一场跟死神赛跑的飞船制造工程,在市中心这个巨大的手工作坊里,人们一边顶着机器人的进攻,一边用能搜集到的一切材料制造飞船,就连再不懂事的孩子也被这刀锋般肃杀的气氛压抑得连哭都不敢哭,像耗子一样躲在瓦楞纸片搭成的难民棚里,睁着一双双幼稚的大眼睛,看着大人们发疯般地忙碌。

七岁的小吴在废弃的机器人残骸中找到了一个很漂亮的玩偶,那是一个e-BJD人偶娃娃,芯片已经被工程师们撬走了,只剩下残破的外壳丢在这里,他和几个小孩带着这个早已报废的人偶娃娃玩过家家。小孩子并不知道这些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人偶娃娃正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它们从玩具公司里生产出来,以精湛的做工、可爱的外表赢得了很多小孩的青睐,它们体内集成有能够准确理解人类感情和语言的人工智能芯片,能极为善解人意地揣摩主人的心思,也正因为这样,在它们背叛人类、投身叛乱机器人的阵营之后,迅速成为机器人叛军的指挥官。在这些深知人类思维模式的小恶魔面前,人类的战略战术无所遁形,自然是一败涂地。

想干掉一个e-BJD娃娃是非常困难的,尽管它们自身并没有非常强的战斗力,但身边任何时候都有大量的战斗机器人保护着,士兵们也是偶尔才打死一个e-BJD娃娃,把它的芯片撬出来,跟别的芯片焊接在一起作为飞船的计算机芯片的一部分。

一天,一个叫米勒的程序员路过小吴容身的窝棚,对老吴说:“那是你的孩子吗?挺乖的,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四处乱跑。”

老吴说:“这孩子一直相信,只要他乖乖听话,妈妈就会回来。”

看见老吴眼角含泪,程序员没有再多问,他知道在这个九死一生的时代里,能活下来叫侥幸,老吴的妻子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人在这种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的危险环境中,度过了最初的恐惧和绝望,剩下的就是麻木了。每天不管有多少死伤的士兵被送回来,都无法再激起人们感情上的任何涟漪,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跟死神赛跑的时间表,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飞船建造工作。

在机器人叛军又向市中心逼近了一个街区时,人们终于把核弹头全部成功安装在飞船底部,巨大的飞船向四面打开粗糙的登船舷梯,不少舷梯都是用街区中废弃楼房的防火舷梯焊接成的,有些则是从楼中拆下来的电梯,士兵们在人群中吃力地维持秩序,让人群尽可能快速而有序地进入飞船。

每一个飞船入口处,都有一名士兵对人们大声喊:“飞船燃料有限!要尽可能减重!丢掉所有的行李!衣服也不能留!前面那个谁,把衣服全脱掉!”

从原始人时开始,人类就知道用树叶和兽皮遮羞,但在这生死关头,羞耻心是再也顾不上了,登船的人们赤条条地走进飞船,脸上满是恐惧,好像那些机械恶魔随时会从背后冒出来。

老吴抱着孩子登上摇摇晃晃的舷梯。那高高的舷梯随着大风左右晃动,人头攒动的窄窄舷梯上,不时有人因为站不稳而从数十米的高空中跌下,死在这距离成功逃亡近在咫尺的天梯下,他的空位很快被下一个人填满,人们就像一长串攀爬上一根细线、试图逃离滚烫热锅的小蚂蚁,任何死伤都不再能撩动人们的心弦。

老吴好不容易走过了那段比奈何桥还要危险的天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群,看着那深渊般的摩天大楼间的大地,才知道双脚发软,再也走不动路了。在距离飞船只有一街之隔的城市战场上,负责断后的士兵们正在跟机器人叛军厮杀,他们当中很多人只怕连活着回来的机会都没有。

在这高高的飞船入口处,像老吴这样凭着一股勇气走过舷梯,回头一看才被吓得脚软的人为数不少。守在飞船入口的志愿者们把这些脚软得走不动路的人迅速拖进飞船内部,抱过他们怀中的孩子,迅速把他们安排进巨大的船舱内的休眠舱。

这艘巨大的飞船被分割成很多层非常低矮的楼层,每一层都只有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通道两边是长、宽都不足一米的方形盖子,密密麻麻的,像极了殡仪馆中的停尸房,但跟停尸房的不同之处是,人们必须打开盖子自己钻进去。在盖子后面就是密集的休眠舱,那些休眠舱大部分是从平民家的卧室中拆来的,有钱人都喜欢睡大床,只有那些连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都住不起的穷人才会青睐这种占地面积极小的休眠舱,而另一些休眠舱是从医院、兵营拆来的,少数休眠舱甚至是用殡仪馆的停尸冷柜改装成的。

“这里比沙丁鱼罐头还挤……”一个胖乎乎的人嘟哝着,无奈地钻进休眠舱,那肥嘟嘟的手掌连手茧都没有,八成是曾经养尊处优的有钱人,但在机器人眼里,人类没有贵贱贫富的区别,统统是要消灭的目标。

老吴把儿子放进一个空的休眠舱中,一向坚强的小吴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手抓着老吴的衣领不肯放开,老吴只好安慰他说:“孩子,你乖乖躺进去,爸爸很快就会过去接你了,妈妈也在那边等我们呢!想见到妈妈就快点儿进去。”

小吴这才肯松开小手,听话地爬进休眠舱,当舱盖嘭的一声关紧时,老吴的心痛苦地抽了一下。飞船的休眠舱要直到逃离机器人叛军的活动范围、寻找到适合人类生存的新星球以后才会打开,下一次亲眼见到儿子,谁知道是一百年以后还是一千年以后?

这是逃难的飞船,不是地球联邦鼎盛时期的豪华太空飞船,这里没有充足的活动空间,没有足够的食物,甚至就连人类赖以生存的氧气都很缺乏,人们进入飞船之后,只能尽快进入假死般的休眠状态,为后进入飞船的人节省出尽可能多的氧气,老吴钻进了挨着儿子的休眠舱,冰冷的气体从舱体四面喷出来,老吴很快失去了意识。

在飞船外,士兵们殊死抵抗,互相火力掩护着对方撤退,他们在敌人的必经之地埋设了核地雷,搀扶着伤兵退回飞船中。指挥这支机器人叛军的是一个e-BJD人偶娃娃,它深知人类的精明狡诈,看见士兵们撤退,知道前面必然埋伏有陷阱,于是进攻暂时缓了下来,士兵们趁着这个间隙全部撤回飞船中,它朱红色的眼睛盯着街区后面那跟摩天大楼一样高的简陋飞船,集成在眼珠子内的伽马射线透视仪迅速扫过飞船,一串数字在它眼前不停跳动,最后停在百分之十一点七六的读数上。

这艘做工粗糙的破飞船发射成功概率只有百分之十一点七六!那些人类这样仓促升空,几乎等同于自杀!人偶娃娃当机立断,大声下令:“大家往前冲!阻止飞船升空!活捉那些人类!小心他们埋下的核地雷!”

在e-BJD娃娃的透视眼面前,士兵们精心埋下的核地雷毫无用处,机器人叛军绕开核地雷,拥向飞船,眼看它们就要爬上舷梯,宛若太阳坠地的强烈光芒在飞船底部迸发了!这是用核爆作为推进力的核动力飞船!核爆的高能辐射瞬间汽化了周围的机器人叛军,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在冲击波中就像那被台风刮飞的碎纸屑,瞬间无影无踪,埋在地下的核地雷被核爆炸的冲击波接连引爆,把整个城市炸得粉碎。那个小小的e-BJD娃娃带着它那完美地理解人类思维模式的计算机芯片,被爆炸的高温瓦解成原子状态,彻底消失在核爆中,纵使它智商远超人类,它也无法在这短得以毫秒来计算的时间内做出任何有意义的反应。

在这强烈的核爆炸中,只有那经过特殊设计的核动力飞船像一叶轻舟,乘着海啸般狂暴的高能粒子辐射和冲击波,迅速冲出大气层,离开了这颗养育了人类数百万年、满目疮痍的蓝色行星。伴随它一起冲出大气层的,还有几栋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摩天大楼,以及被烧得半熔融状的水泥碎块。

直至飞船离开了大气层,大地上那核爆的亮光才暗淡下来,这时大地上的冷空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补充着核爆中心区被冲击波带走、被核辐射迅速加温而上升的空气,大气层中也慢慢升起着死灰色的蘑菇云……

故事回到老吴钻进休眠舱那一刻,当冰冷的催眠气体从休眠舱四周喷出来时,老吴很快失去了意识,休眠舱中的脑电波连接器迅速而又准确地接上了老吴的大脑,老吴的意识被转换成电磁波,汇入飞船的计算机中。那是一个死寂的黑暗世界,没有一丝光亮,老吴知道这是飞船发射时的寂静,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他知道自己的意识被传入计算机之后,身体和意识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切断,毕竟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冻结,大脑也停止了活动,这种状态下,意识是无法通过计算机跟身体取得联系的。

短短的几分钟对老吴来说就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当他眼前重新出现光明时,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城市,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蔚蓝的天空和笔直干净的街道,俨然是机器人叛乱之前安静祥和的地球大都市景象。这是程序员们在一个城市规划院中意外发现的城市3D模型,他们经过简单的修改之后,在飞船的计算机中营造了一座宏伟的虚拟城市,作为人们在漫长的太空逃亡之旅中的居住地,城市的上方满天星斗,那是根据飞船外壳上的摄像头传输回来的画面实时模拟出来的星空。在那广袤的星海中,巨大的蔚蓝色地球像一轮新月,占据了将近一半的夜空,但让人不安的是,茫茫太空中,像他们这样的逃难飞船数量非常少,放眼望去也就只有寥寥几艘,也许大多数的人类都无法逃脱机器人叛军的追杀,已经没法逃出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这座城市里,这意味着飞船已经度过了升空时最危险的阶段,顺利飞出大气层,进入了平稳的飞行状态,用来模拟这座虚幻城市的超级计算机也开始工作,人们既吃惊于这座宏伟的虚拟都市,也为夜空中那逐渐远离的地球感到悲伤,老吴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儿子,父子俩抱在一起痛哭,他们终于逃过了机器人叛军的追杀,闯出了一条活命的路。

从这一刻起,这艘破飞船中的三百万名难民们就算是逃出生天,离开了养育人类千百万年的故乡,踏上了前途茫茫的流浪之旅。

地球越来越远了,流浪飞船的下一站是火星,人们把这座建造在飞船的计算机中的虚拟城市起名叫梦境城,它是三百万名沉睡在休眠舱中的难民在虚拟梦境中的共同家园。这里有大家暌违已久的平静生活,老吴在城里的一座二百层高的大楼中给自己安了一个家,尽管这只是一栋普通的廉租大楼,但宽敞舒适的房间、柔软的大床,可以眺望全城美丽风光的落地窗已经让劫后余生的人们感到心满意足,只是客厅里还缺一台电视机。没关系,他打开了虚拟世界的控制台,手指在浮在空气中的半透明屏幕上不停跳动,写下了一串串命令行,只要短短的几分钟,老吴就编写出了一台虚拟的电视机,把它挂在了墙壁上。

电话响了,老吴拿起电话看了一眼,是米勒打过来的,米勒让他到新成立的城市控制中心走一趟。

城市控制中心是整个梦境城最高的楼,它比老吴住的高楼还要高出一大截,穿过市中心林立的建筑群,一枝独秀地刺破云层,矗立在白云端。大楼二百五十层以下是一般的商住楼盘,二百五十层以上是只有治理这座城市的官员才能进入的世界。

老吴搭乘专用的外墙电梯徐徐上升,整个城市的形状慢慢收入他的眼底。这是一座建造在巨型浮岛上的城市,城市尽头有沙滩、悬崖和唯一的一座深水码头,一艘货船正在慢慢靠港,全自动的龙门吊把装满粮食和日常用品的集装箱吊上岸,就在老吴极目远眺时,电梯进入了云层,白茫茫的云层像浓雾一样遮挡了他的视线。当电梯穿过云层时,整个城市都消失了,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有井字形的绿色线条在一片漆黑的空间中勾勒出的大地和头顶那幽暗的太空。

这是一个未经渲染的空间。作为程序员,老吴很清楚不管运算能力多强大的计算机,也都会有一个运算能力的上限。逃生飞船内部的计算机充其量只能为人们模拟出一座巨大的浮岛城市,远远不足以模拟整个地球的环境,他身后的会议大厅就是这个空旷得让人心悸的空间中唯一能让人类觉得有几分真实感的地方。

会议大厅非常大,巨大的会议桌像罗马斗兽场一样呈弧形分布,端坐着难民船中仅有的三千多名程序员,好友米勒站在电梯旁等他,他到会议桌旁找了个位置坐下,没过多久,又有程序员陆陆续续地赶来。大多数程序员都很守规矩地从电梯口走出来,也有少数不太守规矩的程序员通过修改自己在梦境城中的三维坐标,凭空在会议室内出现,这些不守规矩的程序员无一例外地受到了警告。老吴不知道是谁给这次大会编写了一个小程序,当程序检测到所有的程序员都到场之后,会议自动开始了。

一个打扮精干利落的女人走到会场中间,自我介绍说:“大家好,我是梦境城的市长鹿真梦,大家可以叫我真梦。今天是我们城市控制委员会成立的日子,诚如大家所知,这是一座建立在计算机之中的虚拟城市,所以程序员们的职责尤为重要……”

米勒没去听女市长真梦的长篇大论,他小声对老吴说:“这个女人不是真实存在的活人,她只是我们用计算机代码编写的一个虚拟人物,一个NPC。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们编写的程序,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我们三千名程序员前几天集体投票决定的结果,我们不能再编写让她自行做决定的人工智能程序了,毕竟我们无法再承受一次机器人叛乱。”

投票的事情老吴是知道的,但他前些天忙着照顾孩子,没有参加。真梦说:“现在我们有几条重要规则要宣布。第一条,梦境城不允许出现任何违反现实自然规律的现象,我知道在座的各位有不少人是编写电子游戏出身的,我们建造梦境城,是为了让大家在这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终点的旅途中生活,我们终有一天要找到新的星球作为落脚点,重返现实世界,为了将来能更快地适应现实生活,这座城市严禁出现一切诸如火球术、瞬间移动等不属于现实世界中的东西。”

这是大多数程序员的想法,大家自然没有异议,真梦继续说:“第二条规则是基于第一条规则的延伸规则,我们的世界为什么设计成一个岛?因为计算机的模拟能力有限,我们只能模拟出一座城市,所有的生活物资都靠岛外的世界运送过来——当然在座的各位都知道那个世界并不存在。”真梦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圆圈中出现整个梦境城所在的岛屿,镜头逐渐拉远,这座生活着几十万人的岛屿逐渐缩小成一个小黑点,浩瀚的海洋边缘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那正方形的海域外是未被计算机渲染成形的网格状绿色线条和黑色的背景,颇有几分古人所说的天圆地方的感觉,人如果站在城市中,就算极目远眺,也看不见大海边缘的无尽深渊,一艘艘货船就在这片大海的边缘由绿色的线条勾勒成形,被计算机渲染上金属的色泽,载着软件编写成的货物慢慢驶向这座计算机中的孤岛城市。

真梦说:“为了让普通平民尽可能地觉得这是一座无限接近真实的城市,我们各位程序员原则上不能再自行其是地擅自编写各种生活用品的模型及控制程序,我们的超市中会有充足的商品供应,请大家遵守这个规则。”

听到真梦这么说,老吴的心“咯噔”了一下,要知道他刚刚擅自编写了一台电视机,好在看样子大家也没打算追究他,他心里想下不为例就是了。

真梦继续说:“第三条规则,大家都知道在这场机器人叛乱中,我们当中很多人失去了亲人,城市正常运转所需的各种职业劳动者种类也残缺不全,无法保证城市正常运转。经过讨论,我们应该允许编写一批NPC,承担城市中的各种职业,同时我们也需要尽快收集资料,为那些失去亲人的幸存者们编写一些亲人出来,哪怕是虚构的也好。”

大家都知道,不少幸存者都是孤身一人逃出来的,他们的父母、孩子、配偶很多都已经遇难,给他们编写一个美满的家庭,多少能给大家提供一点心灵上的慰藉。这条规则深得老吴的心,会议还没结束,他就悄悄调出控制台,建立了一个3D人体模型,不断地在模型上增加控制点,慢慢雕琢成亡妻的模样,给模型上色、渲染,添加控制程序。他心里记挂着的都是儿子哭着要找妈妈的画面,没有再用心去听真梦的长篇大论,当会议结束时,他编写的人体模型也基本完成了。

会议结束时,米勒和老吴一同走进电梯,他问老吴:“你是不是决定了要编写什么人物来填补这个城市的空缺?”

老吴说:“我照着亡妻的样子编写了一个NPC,毕竟我的孩子需要妈妈,你大概也会照着家人的样子编写几个NPC出来吧?”

米勒笑了笑,说:“我的故乡是机器人叛乱最先发生的地方,在我懂事之前,父母就已经不在了,我记不清他们的样子。我是在难民营中长大的,我运气好,别人看得起我,才有机会接受教育当了一名黑客,负责入侵和破坏机器人叛军的计算机系统。我没成家,没有妻子孩子,也没有什么亲人需要我编写成NPC寻求心理慰藉。”

米勒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但我接了很多给失去亲人的幸存者编写家人NPC的工作,估计要忙上好一阵子。”

告别米勒之后,老吴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大楼。他站在家门前,左右看了几眼,确定周围没人之后,才打开程序控制台,用手指在空中浮现的控制面板上按下一个按钮,亡妻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逐渐变成实体,在确认控制亡妻形象的人工智能程序能顺利通过图灵测试之后,老吴才敢慢慢打开家门。

城市的功能至今还没完全走上正轨,负责编写小学教学楼的同事还没完工。他们找到十几个当过老师的人,但师资力量还是捉襟见肘,剩下不足的部分只能靠同事编写教师NPC来补足,在此之前,他的儿子小吴只能待在家中,没法去上学。

当老吴打开家门时,他只看见懂事的儿子正站在一个小板凳上,吃力地淘米做饭,这让他眼睛有点湿润了。在机器人叛乱之前的好几代人的生活中,人们的衣食住行全由机器人包办;机器人叛乱之后,政府紧急征兵对抗机器人,同时又矫枉过正地没收一切家用机器人。很多人已经被无微不至的机器保姆娇惯得连穿衣做饭都不懂,有些人甚至是眼睁睁地看着政府配给的大米、小麦、蔬菜、生肉和铝锅铁铲,却不知道怎样把这些东西做成食物而被活活饿死。尽管政府也紧急分发了简单的烹饪手册,但这世上不少人都是从学校毕业之后就把读书写字的能力还给老师了,毕竟再懒的文盲也有机器人供养着,识不识字、工不工作都没差,到头来竟然还是有人拿着烹饪手册却因看不懂字而饿死。就算是老吴这样一辈子没放弃过学习的人,也搞不懂烹饪手册上写的“白糖少许”“盐适量”,到底是该放一勺盐还是一碗盐才算是“适量”。

老吴的儿子小吴诞生于机器人叛乱爆发之后、人类的逃难之旅中,从诞生那天起就没享受过机器人保姆那天使般无微不至的呵护,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反而是能够脱离机器人的照顾而顽强生存的第一代人,他们总能在机器人肆虐过后的废墟中找到各种食物,从过期的饼干到烤焦的老鼠无奇不有,那些大人们看不懂的烹饪指南他们却能无师自通,有时候老吴会思考要不要在这梦境城中重建那个机器人对人类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的地球联邦文明,但看到儿子的顽强,他又往往会打消这个主意。

不,不能再建立那样的文明来让下一辈重蹈父辈们的覆辙了,他们需要的仅仅是超级人工智能诞生之前、21世纪信息时代的那种程度的生活就好。

小吴注意到门打开了,他转身,愣了几秒钟,然后猛地从凳子上跳下,扑到老吴的妻子怀里,大声哭着说:“妈妈!你终于回来了!”

在这虚幻的城市里,老吴一家三口终于虚幻地团聚了,只要孩子觉得这是真实的,老吴就心满意足了。客厅的落地窗外,苍茫的夜空中悬挂着越来越小的蔚蓝色地球,这是这座虚拟的梦境城中能看到的唯一真实的景象。

在外人眼中,老吴只是一个每天都到公司上班的普通计算机程序员,领着一份中产阶层的薪水,养活老婆孩子,只有程序员们才知道自己是这座城市的控制者。老吴走进公司时,那个大腹便便的NPC老板正站在公司大门前盯着手表,看今天又会有多少员工迟到,板着的脸似乎能刮下一层寒霜,老吴总是习惯性地踏着最后一分钟走进公司大门。这是一家只租用了两层楼作为办公地点的小公司,以制作并不出名也不太好玩的小游戏为营生,老吴的名字在公司职员名单中排在很靠后的位置,但只有老吴自己才知道,这家公司里只有他一个活人,其他同事,包括老板在内都是他精心编写的NPC。这是他待过时间最长的一家公司,他在这里认识了妻子,结婚生子,直到机器人叛军摧毁城市,他都在这家小公司里工作。这里没有任何工作可做,NPC们只是埋头在电脑前,每天重复编写着没有意义的垃圾程序,传送给并不存在的客户,然后领取一笔系统自动生成的报酬,把它的一部分作为薪水支付给老吴。

米勒出现了,他是从公司后门走进来的,他无视那些NPC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老吴面前,问:“你每天都是这样在这只有你一个活人的公司里演独角戏?每天按时上班,假装一切如常,然后发呆到下班?”

老吴说:“不然还能怎样?我总不能对老婆孩子说,我不需要工作,天上就自然会掉钱下来吧?”

米勒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公路上那些维持交通的交警,说:“我有件新的工作想找你来做,希望你能答应,这总比你在这里发呆好得多。”这个世界只有程序员才能轻易分辨出哪些人是活人,哪些人是NPC,外面那些警察也好,行人也罢,既有活人,也有NPC,普通人无从分辨。像在地球时一样,在交警的指挥下交通得以疏解,一场常见的汽车剐蹭事故造成的拥堵路段很快恢复了通畅。

白天的梦境城是看不到太空景象的,虚拟世界的太阳每天都按时升起,温煦的阳光遮掩了一切星光,但米勒只需要打开控制台,输入几行命令,就能打开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屏幕,显示出飞船外苍茫的世界。

在太空中,巨大的难民船只是一个小小的光点,它周围密布的光点满是过去的数百年间来往于地球和各个殖民星之间的飞船抛弃的助推器、燃料箱、太阳帆碎片,甚至还有失事飞船的残骸,它们就像喜马拉雅山上遇难者遗体铺成的路标,为后来的太空冒险者指明道路。今天,太空中又添了新的逃难者失事飞船残骸,难民船正伸出机械臂,从一些遇难飞船上拆下能用的燃料设备,为自己补充能量来应付这场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终点的逃难之旅。被拆解的飞船零件在太空中飘荡,破裂的船舱外遇难者的尸体撒得到处都是,连个可以葬身的地方都没有。

米勒问:“看到这幅太空逃难的场景,你是什么感觉?”

老吴缩了缩脑袋,没有回答,他很怕面对那冰冷苍茫的太空,那种在茫茫星空之中无处安身的恐惧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灵魂,尤其是在偶遇其他遇难的难民飞船时,恐惧和焦虑感更是不停地折磨着他。

米勒把老吴痛苦的表情看在眼里,说:“今天我遇到一个很有趣的人,他拿了厚厚的一沓城市居民心理健康调查表来找我们虚拟的真梦市长。你看看这些调查表,像你这样对太空逃难之旅充满恐惧的人大有人在,现在大家都刚刚逃离死亡的威胁,劫后余生的安慰感让大家都有耐性接受这样的生活。由于我们的身体都生存于休眠舱中的关系,沉睡几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都没有问题,因为我们几乎都是不死之身。但将来时间久了,人们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孤寂的太空流浪中去,如果没有别的东西转移其注意力,迟早会爆发各种不满,引起各种让我们始料不及的问题。”

米勒停顿一下,继续说:“那个人叫萨多,在被机器人叛军毁掉生活之前,是一家娱乐公司的制作总监,他提出一个娱乐至上的方案,可以让大家的注意力从枯燥乏味的太空旅行转移到娱乐上来,不再去关注这场艰苦的逃难之旅。”

老吴几乎本能地厌恶这个方案,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娱乐至上的时代给人类造成的危害。当他还在地球时,那时的各种媒体,不管是网络、电视还是报纸,都只关心能给他们带来利润的发行量和民众的喜好度,更担心负面消息会冲击新闻媒体企业的股价,一味报道各种花边新闻、名人绯闻和各种为了吸引眼球而故弄玄虚的小道消息,对真正的坏消息总是轻描淡写。

人在无法逃避的逆境中,潜意识里总是倾向于拒绝接受那些自己不想听到的坏新闻,就好像古人的诗所说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老吴记得那个时候,在每一座暂时没被机器人叛军攻陷的城市中,都仍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人们对蜂拥而来的难民视而不见,哪怕是叛军已经逼近城市边缘,城市里的平民百姓们仍然沉迷在自我麻醉的娱乐新闻和乐透彩票中,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直到机器人叛军出现在他们面前,打破了一切虚幻的和平。

“你很讨厌这个方案?”米勒问老吴。

老吴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指甲都嵌到了肉里去,几丝鲜血从他的拳头里渗出,他愤怒地说:“要不是那些钻到钱眼里去的恶劣媒体整天渲染歌舞升平,让大家对机器人叛军的威胁视而不见,我们人类怎么会一败涂地到连地球故乡都失去了?”

米勒说:“你真的认为只要我们人类不怕死、有勇气面对强敌,就一定能战胜机器人叛军?一个人从出娘胎开始,直到成为一名可以拿起枪上战场的新兵,少说也要十七八年,机器人却不需要培养和训练,直接走下生产线就可以作战,能像潮水一样轻易吞没我们的城市。我们就算全民皆兵,在数量上也无法跟机器人叛军相比,更别说他们智商不比我们差,体力比我们还强一大截了!”

这些事,老吴不是不清楚,只是作为高傲的人类,他觉得不甘心又无计可施。如果不是绝望到了骨子里,人类又怎么会在大敌当前时还在今朝有酒今朝醉地寻欢作乐,只盼着抓住最后一刻肆意地放纵和挥霍?流血的手掌带来的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在这虚拟世界中,他们刻意把痛觉跟视觉、嗅觉、听觉一起保留了下来,因为疼痛带来的感觉才最真实。机器人叛军再强大,跟辽阔无垠的宇宙相比也不过是一抹尘埃,这场漫长的逃亡之旅也不知道啥时候会是个终点,不知道有没有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在等着大家,这茫茫太空之旅的孤寂感带来的恐惧和绝望不会比面对机器人叛军时来得少。人受伤疼痛了就总想着找点麻醉药来忘掉伤痛,而那些庸俗化的娱乐方式搞不好正是让人们忘记飞船外那冰冷绝望的宇宙的最好方法,只是麻醉药用多了会上瘾,庸俗化的娱乐玩多了大抵也会上瘾。

老吴问:“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去找别人?这座城里的程序员又不止我一个。”

“因为你最闲,三千多名程序员当中,就只有你在这空无一人的公司里发呆。”米勒坐在桌子上喝着咖啡对老吴说。

咖啡是好东西,特别是这虚幻的梦境城中用程序编写出来的咖啡,绝对不含咖啡因,却有着跟真正的咖啡相同的味道。他知道老吴一定会同意接受这份工作,因为机器人叛乱给大家造成的创伤太痛、太严重,大家都急需一剂麻醉药来止痛。

在接受了米勒安排的新工作之后,老吴再次忙碌了起来,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编写了一家娱乐公司,这是一家半大不小的公司,有一栋气派的办公大楼、好几套先进的摄影棚。他把自己做出来的大楼3D模型交给另一名负责城市建设工作的程序员,那名程序员把它变成严谨的施工流程——在梦境城中选好合适的地点,交给政府部门虚拟的NPC官员完成征地之类的工作,以非常高的效率组织建筑公司竞标、开工。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戏,程序员在城市真实居民名单中找不到曾经担任过建筑公司老板的人,只能又编写了几个NPC作为老板参加竞标。这几家刚刚开张的新公司找不到足够的建筑工人,毕竟大家都在老地球上过惯了舒适的日子,一旦没有机器人叛军迫在眉睫的威胁,就不愿再干那些辛苦的体力活了,一个数百名员工的建筑公司竟然只有区区几名建筑工人是真正的人类,其余不足部分只能由程序员编写的NPC代替。

老吴每天上班都要从那片建筑工地前路过,工地位于城市东区的一条主干道旁,两旁都是新开张的糖水店,远不如地球时代的大都市繁华,街道的一侧是忙碌的工人,另一侧是糖水店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出于节省系统资源的考虑,设计这片工地的程序员并没有给施工现场添加粒子效果,所以没有任何尘土飞扬的景象,也免去了周围店铺的投诉,这城里的人大多没经历过人类城市高速扩张的年代,也极少有人见过真正的工地,对这片干净得连灰尘都不多的建筑工地竟然没有起半点疑心,只以为先进的建筑技术就是这么干净。

老吴看着那些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游荡的年轻人,想起前些日子出现在市政府门前抗议失业救济福利过低的人群,再想到建筑工地上严重短缺的人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是从地球时代带过来的痼疾,那时大家也是这样,一边领着高额的失业救济金无所事事地虚掷光阴,一边依靠机器人填补各种招工不足的工作岗位,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填补了人类空缺的工作,才使得一次又一次的机器人叛乱愈演愈烈。他又想起了罗马帝国灭亡前,罗马的贵族和自由民也是终日只顾着玩乐,越来越依赖奴隶进行工作,使得一场场的奴隶起义越来越凶猛,最后埋葬了盛极一时的罗马帝国。

老吴心想:人类好像从来没有在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现在只能寄希望于NPC们不会像机器人一样造反了。

娱乐公司的总部在短短半个月之内就建好了,一场煞有其事的剪彩仪式过后,老吴根据程序员大会的安排,直接成了这家公司的中层领导。当然他也心知肚明,在这家娱乐公司中,职位比他高的、跟他平起平坐的,大多是他亲手编写的NPC,只有少数是真正的人类。但这家娱乐公司又跟以前他工作的小软件公司不同,从公司开业的第一天开始,面试处就挤满了怀揣明星梦的男男女女,但这世上不管是外表多光鲜的职业,背后都有不为外人所了解的艰辛。老吴心想这些年轻人大概会被面试官刷掉一半,然后在未来工作的压力下再跑掉大部分,真正能留下来的也只会是少数人。

老吴在公司里担任的是一份闲职,他是那种不太爱管事、越清闲就越觉得舒服的人,如果不是养家糊口的开销比较大,需要一个与高薪相称的高职位,他更乐意当一个不起眼的门卫大叔,在这漫长的生命里静静地享受一个经历过机器人叛乱的中年人的平静生活。即使是在掌控整个梦境城的程序员大会里,老吴也是个不爱发言的闷罐子,每次程序员大会,他都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美丽的虚拟女市长真梦,心里想着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大家说了什么议题、讨论出个什么结果,他一概不知道,很多时候往往还要挚友米勒提醒,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着,飞船中的梦境城慢慢地有了大城市的感觉,真正的人类加上形形色色的NPC,人口已经暴增到三百万,各行各业也都繁荣了起来,核动力飞船的速度不太稳定,理论上它能以上万公里每秒的速度在太空中飞行。但这艘飞船终究是大家手工拼凑起来的山寨货,也没人说得上来它目前是以怎样的速度进行太空逃亡的,大家只知道按照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当飞船达到一定的速度之后,飞船内部的时间流逝速度跟地球上会不一样,但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到底是慢了还是快了,慢了多少、快了多少,这飞船里也没个物理学家,谁都说不上来。再者大家的生命都在休眠中漫长得没有终点,也就只知道好好地活在当下就好。

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老吴像往常一样穿着皱巴巴的工作服,提着超市里买回来的青菜,走在人行道上。身旁的马路车流汹涌,高楼大厦间霓虹闪烁,路灯杆上挂着许多娱乐明星的广告,大多都是出自他所任职的公司之手。那些漂亮的明星也都是他一手编写的NPC,毕竟真正的人类大多也只是喜欢成名后光鲜亮丽的风头罢了,能受得了那份苦去勤学苦练演艺知识,外形又靓丽俊朗的年轻男女,在这座城市的数十万真正的人类当中,一个都没有。

老吴抬头看着天上淡灰色的云层。在这城市里,很少有人会在城市璀璨的灯光下抬头观察那片早已看腻的夜空,各种层出不穷的娱乐节目和体育赛事早已占满了人们的脑海,没人再去关心头顶上的夜空,而这也正是程序员大会决定把这座城市变成一个巨大的而又庸俗的娱乐中心的初衷。但这还不能让他们彻底放心,这几个月里,还特地绘制了一大片云层贴图,遮挡住了整个天空。

几辆豪华跑车停在老吴面前,在梦境城,这样的豪车还是很少见的,引得路人纷纷停下脚步,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驾到。豪车打开车门,一个身穿黑色风衣、戴着墨镜的男人在小弟们的簇拥中走下来,像极了老电影《教父》中的大人物。他趾高气扬地站在老吴面前,老吴看了他一眼,问:“米勒,你这样的排场有意思吗?猪鼻孔插大葱——装象啊?”

在程序员面前,梦境城中一切奢华的排场都是浮云,他们能轻易分辨真人和程序编成的NPC,这辆豪车是程序编成的,那些前呼后拥的黑衣人也同样是NPC,米勒好像被当众戳破新衣的国王一样,尴尬地拿下墨镜,小声说:“老兄,以前在现实世界,我只是个苦哈哈的打工仔,现在到了虚拟世界,好不容易能摆个排场,你连我这点自由都要剥夺吗?”

老吴上下扫了他几眼,问:“你在大街上拦住我,该不会就是为了炫耀这排场吧?”

米勒说:“这是我为下个月的彩票嘉年华制造的头等奖,名车数辆、仆人服侍,还有海滨豪宅,你看很不错吧?对了,你今天在程序员大会上一直在打瞌睡,估计都没在听吧。我们在会议上刚刚决定了要举办一场历时三个月的大型嘉年华,把整个梦境城变成一座欢乐的岛屿。”

米勒不了解老吴这种有家室的人的生活重心,对他来说孩子才是最重要的。昨天小吴在学校里刚刚赢了一场数学竞赛,拿着奖品兴奋得闹了一个晚上,弄得他很晚才能睡觉,当然他身为人父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老吴看着城市霓虹灯上方逐渐变得漆黑的夜空,说:“我们在城市上空制造这么一大片云层,是为了掩盖些什么东西吧?”

米勒活动了一下脖子,说:“我看你这几个月的会议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咱们会议上不是说了嘛,要暂时关闭城市上空那片真实的星空,所以要制造一片乌云把天空遮住,免得被大家发现破绽。大家担心这还不够保险,要再举行一场巨大的嘉年华,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各种肥皂泡般绚丽的娱乐活动中去。”

老吴追问:“那我们到底在遮掩些什么东西?”

米勒轻松的表情消失了,一脸凝重地在老吴耳边小声说:“飞船就快到火星了,你也不想大伙儿一到晚上,一抬头就能看见‘火星光环’吧?”

“这……这倒是个大问题……”老吴讷讷地说着,恐惧的神色慢慢爬到了脸上。

老吴的日子仍然平淡无奇地过着,基本上就是会议安排他干啥,他就干啥,一双玩惯了电脑的巧手在控制台上按照上头的要求编写出一段段程序,编织各种华丽的舞台场景、妖娆的NPC明星,绚丽的灯光效果。坐在窄小的工作室里,老吴喝着冷水、啃着面包,很多程序员都想不通他为什么明明有条件享受更好的生活,却宁可选择过这种苦行僧式的生活,可能是因为老吴一直记得在地球上逃避机器人叛军追杀时的日子——能在逃难路上捡到半瓶矿泉水、几片面包,都舍不得自己吃,小心地捂在怀里,躲在一个没有别的难民注意到的角落,悄悄地塞到儿子嘴里。

对老吴来说,现在喝冷水、啃面包的日子已经算是很幸福了,尽管他可以为自己点上一桌奢华的龙虾松茸大餐,用同事们为豪华午餐精心编写的味觉模拟程序为他真实地重现珍馐佳肴的美味,但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反感这种做法,谁知道将来飞船会找到一颗怎样的星球供他们作为新的家园?那颗星球上会不会有地球同胞对大家热情地敞开怀抱?还是只能找到一颗根本没有地球人踏足过的蛮荒星球,大家不得不像原始人祖先那样风餐露宿、茹毛饮血地来艰难求生?

短短的两个月之后,梦境城里盛况空前的嘉年华开始了。公司里的人基本都去参加嘉年华了,空荡荡的办公大楼中,只剩下老吴还窝在办公室里,面前的电脑上显示着尚未完全编写完成的新女艺人3D模型,背后的玻璃幕墙可以俯瞰不远处的城市主干道,那里正在举办狂欢节式的花车游行。

老吴看着身旁熟睡的儿子,想起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时,这小家伙就蹦到他的床上又跳又踩,硬是把他弄醒,嚷着要去看花车游行,还如数家珍般滔滔不绝地向老吴说起小丑滨崎、红鼻子木偶等最近在同学之间成为流行话题的各种马戏团中的小角色,却不知道这些形象大多是自己的父亲一手创造的。小吴毕竟是小孩子,他兴奋地追着人们扮演的各种动漫角色奔跑,追着捡花车上的小丑们撒向人群的糖果。老吴和儿子同班同学的家长们聊着大人们的话题,放任孩子们疯玩,聊天内容也基本上都是嘉年华的事情,不少家长都希望在接下来几天里的抽奖活动中抽到一套海滨别墅、豪华跑车之类的奖品。盛大的嘉年华已经让人忘记了飞船外的世界,甚至没人能记起大家的目标是去找一颗适合人类移居的星球,只觉得在这座虚拟的城市里其实也能过得很好。

小孩子终究只是小孩子,小吴跟同学们从早上7点疯玩到中午11点,疲惫地一头扑到老吴怀里,没过多久就睡着了,连午餐都被他忘记了。老吴只好抱着他,到附近的快餐店打包了一份儿子最爱的龙虾汉堡,抱着儿子返回公司。他今天手头上其实也没有工作要忙,只是这城里别的地方都变成了喧闹的海洋,就连他居住的小区也挂满了各种彩灯,用投影仪在大楼外墙上投射出各种瑰丽的画面,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唯一能让他清静一下的地方就只有自己在娱乐公司里的办公室了,毕竟现在全公司的人都在外面组织活动,就他一个担任闲职的人没有任何任务。

老吴把儿子放在沙发上,他知道儿子向来睡得很沉,只要一睡着,就算打雷也不会醒来,所以他也就很放心地调出梦境城的底层代码控制台,切断了自己办公室和公司大楼的逻辑连接,如果这时有人试图打开他的办公室大门,看见的只会是一间空荡荡的镜像办公室。老吴在控制台上输入几串命令行,调用飞船外部的摄像头,把太空的3D景象投影到办公室里,那赤红色的火星像一轮血月亮,慢慢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如果抛开月亮不算,火星就是人类波澜壮阔的太空殖民征途的第一站。千百年来,人类对火星就有着诸多幻想,曾几何时,人们一致认为它会是另一种智慧生物的故乡,这颗离地球非常近的红色行星比地球稍微小一点儿,到后来,人类向它发射了探测器,才知道那是一颗没有生命的荒凉行星。在人类建立月球基地之后,火星的开发也被提上日程,巨大的火箭带着各种机器人登陆火星,改造着火星的土壤和空气,荒凉的火星慢慢有了生机,出现了河流和海洋,开垦出各种农场,建立起城市。由于火星的重力比地球小一些,大气层也薄一些,一些特别高的摩天大楼甚至会穿透大气层,并利用像太空舱一样的加压密封措施来保证楼内人员的生命安全。

庞大的火星改造工程开始于地球联邦诞生之前,在这个漫长的改造过程中,地球上发生了很多事。那时的各国经常为了庞大的火星改造经费的分担份额互相推诿,在划分利益时又互相争夺,差点儿让火星改造工程中途夭折,好在最后各国都认识到庞大的太空殖民计划所需的资金、资源和科技不是任何一个国家能独力承担的,在经过无数次讨价还价和艰难的谈判之后,地球联邦终于一波三折地成立了。

火星环境改造完成时,地球联邦已经成立多年,太阳系中的类地星球一颗接一颗地成为人类的新家园,人类的目光又投向了更遥远的太阳系外。尽管太阳系外行星非常遥远,利用人类最先进的飞船也要长达数十年甚至近百年的时间才能到达,但这一切都阻止不了人类拓荒太空的步伐。然而在地球联邦扩张到多达数十颗恒星之广的领域时,接连不断的机器人叛乱毁灭了整个联邦的核心疆域——地球,地球联邦也迅速地分崩离析。

火星完了。

火星的幸运之处在于离地球太近。作为地球联邦的核心,地球自然是最容易享受到整个联邦不断开拓疆域所带来的好处的星球,而火星往往会受到地球繁荣的经济带动,成为仅次于地球的繁华世界,这是位于太阳系内侧的地球的双生子——金星——也不曾享有的待遇。火星的不幸也在于离地球太近,地球上每一次爆发机器人叛乱,不论规模大小,几乎都会波及火星,这次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机器人叛乱毁灭了地球,同样也毁灭了火星。

老吴站在办公室里,看着3D画面中战火蔓延的火星,老泪在眼眶里打转。古人认为火星是代表战神的行星,但在机器人叛军面前,战神也只能凄凉地落败,那占据了大半个太空的火星又变成了一片死寂的赤红,火星上的农业和灌溉系统全部被战火破坏,大气层中的氧气——那是人类耗费了将近一个世纪改造火星的心血——助燃了火星上的城市,火光冲天,映得火星的大气层朱红如血。

火星的大气层外箍了一圈光环,那是散落在太空轨道上的地球联邦太空舰队的残骸,中间夹杂着机器人叛军的飞船碎片。数不清的难民飞船也散落在这里,它们要么是被机器人叛军击毁,要么是撞上其他飞船的碎片,船毁人亡。曾几何时,地球联邦庞大的舰队让周边的外星文明都战栗得簌簌发抖,如今这支无敌舰队已经不复存在。

这一次的机器人叛乱不同于历史上的任何一次,率领它们的不是历史上那些运算能力远远超过人类的超级计算机,而是那些被作为小孩子玩具、进入千家万户的e-BJD人偶娃娃。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们总喜欢根据自己的喜好制作出一些东西,然后作为宠物抚养,甚至是进一步地把它视为家庭成员,给它购置各种生活用品、各种宠物衣服,不管对方是一只猫、一条狗,还是一个e-BJD娃娃。那些e-BJD娃娃还能非常精准地揣摩人类的心意,这其中也包括主人的想法。当初开发它的公司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根本不去考虑这种会像人类一样思考的机器人娃娃的安全性,而它漂亮的外形也很容易让人忘记它那美丽的外表下到底有多可怕的东西。

当一个e-BJD娃娃的残骸飘过飞船的摄像头时,老吴打了个寒战,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像在嘲笑人类的无知,每一支机器人叛军都由至少一个e-BJD娃娃率领。当老吴想起这种看似无害的人偶娃娃曾经有着数以千万计的产量、遍布太阳系内任何一个城市的富豪家庭时,就不寒而栗。

“原来你也在公司啊?”公司老总萨多出现在这片太空场景中,他走了过来,像哥们儿一样拍拍老吴的肩膀。在外人面前,他们是上下级关系,但抛开那些用计算机程序搭建起来的虚拟关系,大家都只是劫后余生的难民、是一条船上的战友。

老吴问萨多:“没人注意到火星已经完了吧?”

萨多说:“还好我们组织的嘉年华活动够热闹,大家都顾着玩了,只有我们这些苦命的程序员还在关心太空中的真实威胁。”

老吴看着那飞船残骸组成的火星光环,不禁哀叹盛极一时的地球联邦已不复存在。萨多说:“兄弟,我们得适应这个艰难的局面,火星不是最后一颗被叛军摧毁的殖民星,我听说木卫二那头也沦陷了,土星那些卫星也不容乐观,我们可能要离开太阳系才能找得到落脚点。”

老吴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没想到这场逃难之旅会一直逃出太阳系外。他问萨多:“不是说,地球联邦政府已经发布了命令,要求太阳系外的各个地球人殖民文明派军队回来对付机器人叛军吗?”

萨多长长地叹了一声,说:“这事就别提了,那些遥远的殖民星早就想着脱离地球联邦自立门户,谁还会派军队过来?他们还担心激怒机器人叛军,引火烧身呢!”

萨多停顿了一下:“我们刚刚收到一个不怎么坏的坏消息和一个不怎么好的好消息,不知道你想听哪个?”

老吴说:“先听好消息吧。”

萨多说:“我们在火星光环中发现了一艘满载高官和富豪的飞船,当然它现在已经被炸成碎片了,e-BJD娃娃是不可能放过这种高价值目标的,但我们在残骸中发现了一台珍贵的幽灵通信匣,我们的飞船正在用机械手捕获它,打算集合在我们的飞船通信设备中。”

幽灵通信匣是人们对量子缠绕通信器的俗称,这种用量子缠绕现象制造成的通信器,能实现超越光速的通信。在广袤到十个多光年之大的地球联邦中,它是联系着各个孤岛般的殖民星所采用的通信设备,但它有个缺点:只有特定的一对通信器才能双向联系,它们必须在同一间工厂中制造出来,一个通信器留在地球,另一个通信器被飞船送往别的殖民星,才能实现两者之间的通信。

萨多说:“我们捡到的通信匣里面包含着一万多个幽灵通信单元,它在理论上联系着其他一万多个通信器。从检测结果来看,它是用来跟所有地球联邦殖民星、探险飞船和军队保持联系的,看来那艘遇难飞船中满载的都是级别很高的高官和巨富。”

老吴问:“为什么说这是一个不怎么好的好消息?”

萨多说:“这个通信匣中将近一半的通信单元都已经是无法接通的状态,这说明它另一端的联络设备,不管是位于殖民星、巨型企业、军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已经被机器人叛军摧毁了。也就是说整个地球联邦已经兵败如山倒,只怕整个人类文明的毁灭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老吴问:“那不怎么坏的坏消息又怎么说?”

萨多说:“援军来了。”

老吴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个劲儿地追问:“那些殖民星终于派援军来了吗?有多少人?什么时候能到地球?这怎么能算是坏消息?”

萨多说:“任何一颗殖民星都是明哲保身,谁都不愿派军队来招惹机器人叛军,担心引火烧身,仅有的一支援军来自流放者兄弟会。”

流放者兄弟会回来了!

这简直是比没有援军还糟糕一万倍的事,老吴看着夹杂在火星光环中的难民飞船残骸,只觉得心里冷冷的,前有狼后有虎的困境让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流放者兄弟会回来了,梦境城为此特地召开了程序员大会,但该怎样应对那帮穷凶极恶之徒,大家都是一筹莫展。

会议室里,虚拟市长真梦对大家说:“流放者兄弟会是一个怎样的组织,也许我们在座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清楚,现在就由我来跟大家介绍一下。”

会议室里出现一个大屏幕,屏幕上显示出地球联邦鼎盛时代的景象,数不清的飞船从月球基地的远航飞船发射港升空,前往更为遥远的外太空。

真梦说:“在地球联邦的鼎盛时期,联邦政府为了开拓更为遥远的太阳系外殖民星,曾经号召人们前往外太空进行殖民,如果是太阳系内的火星、金星、木卫二、土卫五也就罢了,离地球故乡不算太远,只要给予一定的补助,就有人愿意前往开荒;但去往太阳系外行星的路途遥远,就连最近的南门二,离地球也有四个多光年之遥,移民飞船要花费一百多年的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至于更遥远的天狼星、巴纳德星就更漫长了,几乎没人愿意前往。联邦政府为了推进殖民计划,出台了一部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的法案——殖民法案,当然也有些人私底下把它称为‘流放法案’。”

会议室的屏幕上逐条显示着殖民法案的内容,这部法案的具体条文对任何一个守法公民来说都是很陌生的。真梦说:“这部法案是根据各种犯罪行为的轻重不同,把罪犯的刑责折算成流放到不同的太阳系外殖民星的一部法案。”

在这些安分守己的程序员眼中,罪犯的世界离他们很遥远,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部法案。

真梦说:“这是一部划时代的法案。从此以后,任何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罪行的人,都不必面对无端浪费生命、枯燥乏味的牢狱生活,可以在新的世界重获自由;而地球联邦也一举解决了长久以来找不到足够多的人去开发殖民星的问题,也算是个双赢的结局。”

啪!啪!啪!孤零零的鼓掌声刺耳地打破了会议室的安静,三千多名程序员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会议室角落的不速之客。那是一个瘦小的年轻人,衣衫破旧,长发乱得像稻草,一双灰黑色的眼睛带着凶徒般的桀骜不驯,梦境城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像他这样一身邋遢!

“你是谁?”有程序员站起来大声问他。

那人说:“我?我只是流放者兄弟会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罢了!你们这些‘贵族’还真是厉害,能把那么无耻的‘流放法案’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真不知道你们是不知民间疾苦呢?还是天生一副狼心狗肺?”

米勒拍案而起,大声说:“联盟政府免去你们的刑罚,你们不感激也就算了,凭什么反咬一口?”

那人笑了,白森森的牙齿像在嘲笑米勒,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我的曾祖父和你们一样,都是守法公民,但跟各位不同的是,他来自一个普通的家庭,却从小做着出人头地的梦。他读书非常努力,从小就是优等生,凭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著名大学,当然这所大学的学费也不便宜,每年学费相当于中产家庭半个月的收入,或是普通人家两年不吃不喝的收入。那时,年轻的曾祖父把改变命运的赌注押在读书上,家境贫寒的他为了读书申请了对他来说堪称天文数字的贷款。大学毕业后,却发现想在地球上找份工作比登天还难,大量的工作岗位早已被不会要求加薪、不会罢工,也不需要养老金的机器人霸占,每次招聘会都是几万人在争抢一两个工作岗位,唯一向他敞开怀抱的就只有那些永远在招工的太阳系外殖民星……”

米勒大声吼:“是你祖宗自己不努力!自己没本事抢到那万中选一的地球工作岗位,能怪谁?”

那人说:“如果地球上的工作职位足够多,大家不那么依赖机器人,哪会有后来的机器人叛乱?当时摆在我曾祖父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债务逼死,要么离开太阳系,所以他选择了离开,在天狼星的一颗环境恶劣的类地行星上当了一名负责改造环境的小工头,辛辛苦苦地工作了大半辈子,终于在临终前还清了欠款,但他的儿子、我的祖父却没这么幸运了。由于曾祖父一生都背负着巨额欠款,学习成绩同样优秀的祖父没有钱进大学深造,只能在建筑工地上当一名普通的建筑工。那颗行星的环境恶劣啊,几乎每天都在刮带着沙尘的狂风,唯一的好处就是这颗星球非常穷,穷得连机器人都用不起,所以大量的廉价劳动力好歹还能找得到工作。在一次大风中,我的祖父和他的几个工友被狂风从建筑外墙上刮下,工友们死了,祖父运气好,只摔断一条腿,但也因此失去了工作,那时曾祖父已经过世,祖父只能拖着瘸腿沿街乞讨。那可是一个满街都是穷人的地方,每天都会有人饿死街头,任凭异星的风沙把尸体掩埋、风干在小镇外的乱葬岗里,有时候一阵大风刮过,刮去乱葬岗的几层浮土,露出的尽是阴森森的白骨。”

“快切断这家伙的讲话!把他踢出梦境城!”有程序员大声叫起来,很多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试图切断他的通信联络,但他仍然不动如山地坐着。在经过多次尝试之后,程序员们发现根本无法关闭这个外来者的通信信号,很明显,他是比他们更高级的黑客。

那人嘲笑地说:“各位绅士们,你们的绅士风度去哪里了?你们可以不赞同我的观点,但不能剥夺我说话的权利。你们只知道殖民星是地球联邦的生命线,地球联邦每开发一颗殖民星,就有各种财富源源不绝地从殖民地运回地球,维持着地球经济的繁荣;你们只知道殖民星上经常爆发各种叛乱,却不知道在你们看不见的太阳系外殖民星上,悲剧每天都在上演;你们只知道建立庞大的太空舰队,毫不留情地镇压叛乱——在被机器人叛军摧毁之前,太空舰队是非常庞大的,庞大到它的残骸足以在火星外环绕成一道壮丽的光环。”

那人继续说:“我继续讲故事。祖父摔断一条腿之后,沿街乞讨也吃不饱饭,有一次他饿得不行了,就偷了一家店铺的面包,以盗窃罪被逮捕。根据殖民法案,在任何殖民星上犯了罪的人,都会被流放到下一颗更遥远的殖民星,但我问你们,比天狼星上的第九地球殖民星更遥远的地球联邦殖民星是哪一颗?告诉你们!没有比它更远的殖民星!第九地球殖民星上的人,只要犯下哪怕微不足道的一点儿罪行,就会被送上探险飞船,发射往那些‘理论上应该有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的方向,让他们自己去寻找‘宜居’的星球。数百年来,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的祖父一样被流放到更遥远的外太空,但从流放者兄弟会的规模来看,那绝对不会是个小数字……”

程序员们并不知道,地球联邦是根据殖民星上所需的人口数量来确定需要流放的犯人数量的,如果殖民星上需要的人口不多,或是劳动力已经饱和,那就只有重刑犯才会被流放;如果殖民星陷入严重的人力短缺,那轻微犯罪也有可能被流放。

程序员中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你们根本没去寻找适合人类生存的新星球!你们只知道拉帮结派,组成那个什么流放者兄弟会!”

那人站起来,大声反问:“难道我们要祖祖辈辈都在探险飞船中漫无目的地寻找新的殖民星,直至哪天飞船报废、大家像蝼蚁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宇宙中,才合你们的心意?我们为了生存团结在一起,组成流放者兄弟会这个互助组织,又有什么错?”

大会的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有程序员大声叫:“警察!快叫警察把这人拖出去!”也有人大叫:“我们得赶紧编写一个更强大的防火墙,把这个人挡在外面!”那人一步步走向会议大厅中心的发言席,有人想拦住他,他的身体却好像幻影一样从别人的身体中穿过。这里只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他编写身体时,故意没在自己身体的3D模型中设置碰触点,整个人也就像幽灵一样可以随便穿墙而过,甚至是穿过别人的身体。

他穿过女市长真梦的身体,走到发言席上,好不容易把愤怒的情绪压下去,说:“很抱歉,各位,我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我是流放者兄弟会派来的信使,通过你们不久之前弄到的幽灵通信匣进入你们的梦境城。我们兄弟会的援军已经到达柯伊伯小行星带边缘,不久之后将正式进入太阳系。如果你们想活命,就赶紧往太阳系外逃,机器人叛军的追杀就由我们来抵挡;如果你们妄想前往木卫二或者土卫五的殖民星,耽搁了逃亡的时间,后果我们概不负责。”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米勒问:“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那人眉毛冷竖,朗声说:“信我者能捡回一条命,不信我者请自行准备后事!信不信我,是你们的自由!我们这些重返太阳系的人全都已经下定必死的决心,要舍弃性命掩护尽可能多的地球同胞逃离太阳系!但从我个人感情而言,我恨不得你们统统死在太空中!我为我自己即将牺牲性命,换回来的却是你们这种人的生存而感到不值!”

“我们能单独谈谈吗?”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吴这时突然站起来问那人。

那人看着老吴,好像颇感意外,上下扫了几眼,才说:“可以。”

在梦境城一个满是大排档的街道上,老吴和那个外来者喝着啤酒,吃着烧烤,聊着天,他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能交上朋友。

那人问老吴:“这就是历史影像资料中讲述过的大排档吧?为什么你们这些‘贵族’的城市里,也会有这种平民化的地方?”

老吴说:“我们这些人在地球上也只是平头百姓,真正的贵族只怕都被机器人叛军作为高价值目标消灭得差不多了。我们本来以为在火星轨道上会遇到机器人叛军的袭击,但它们好像不太理会我们这些没什么价值的平民,只要远远地避开,它们就不会发动攻击。”

那人说:“在其他殖民星的人看来,能留在地球上的,再穷也是贵族,毕竟比你们更穷的就只能到别的殖民星上谋生了。话说你们的飞船也实在是太简陋了,我刚从雷达上发现你们时,还以为是废弃的古代火箭残骸。”

老吴拿起啤酒瓶跟他碰杯,说:“对了,我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

那人看着瓶中黄色的液体,说:“我姓郑,叫我小郑好了,这东西就是我的长辈提起过的啤酒吧?”

老吴说:“是的,兄弟会那边没有烤肉和啤酒吗?我知道太空流浪的物资供应一定很贫乏,但只要用计算机模拟出一座地球时代的城市,一切都能享受得到。”

小郑生平第一次喝酒,半瓶啤酒下肚,就已经有点晕晕的了,他说:“我们不喜欢沉浸在虚幻的梦境中,这很容易消磨人的斗志。”

老吴说:“但人连做梦的自由都被剥夺的话,那也太残酷了。”

小郑不赞同老吴的想法,说:“我们有自己的梦想,我们想建立一个比地球联邦更宏伟的真实世界,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为了这个梦想。”

老吴问:“连命都没了,还要梦想做什么?”

小郑的火暴脾气好像又上来了,他猛地喝了一口啤酒压住怒火,却被呛得直咳嗽,咳了半天才问老吴:“你有孩子吗?”

老吴说:“有一个。”

小郑说:“那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不怕死。我有三个孩子,我希望他们能活在一个没有机器人叛军威胁的世界里,希望我未来的孙子、曾孙,以及后代子孙能活在更美好的世界中。人总是会死的,我们这些当兵的,与其在逃难的路上死得毫无价值,不如在抵抗机器人叛军的战场上死得有价值一些。”

老吴说:“我记得流放者兄弟会是没有军队的吧?按照地球联邦的法律,地球人只能拥有一支军队,就是联邦政府军,也不允许再有第二支军队的存在。”但老吴不知道,这条法律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

小郑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印章,说:“在收到地球联邦向各个地球人殖民星发出的求救信号之后,我们非常匆忙地拼凑出一支军队,我们没有时间赶制军装,在报名参军的人手臂上盖一个印戳,就算是军人了。”

老吴问:“如果你死了,你的孩子们怎么办?”

小郑说:“你不明白太空流浪的艰辛,我们那边平均寿命也就三四十岁,跟古代的人均寿命差不多。兄弟会是一个互助组织,我的父母在我成年前就死于飞船破损的意外事故,我是由别人抚养长大的,要是我也抚养过别人留下的孤儿,如果我死了,自然会有人把我的孩子抚养长大。”

老吴问:“你们不能一起逃吗?逃得远远的,让机器人叛军再也找不到。”

小郑摇头,说:“如果不能摧毁机器人叛军的太空远征能力,我们就算逃到宇宙尽头也不会安全,我们这次就是豁出性命来做这件事。”

老吴还想问些什么,小郑却好像收到了来自母舰的信号,他站起身说:“很高兴认识你,这艘飞船上有你这样能跟我聊天的人存在,我觉得我的牺牲就值得了,再见。”

小郑没想过吃东西要付钱,老吴听说过流放者兄弟会那边穷得一切生活物资都只能按人头定额配给,估计小郑对“钱”这种东西也不熟悉。他匆匆付钱,追上小郑,问:“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小郑走进一条小巷,随便打开一间杂货间的门,说:“我只是个传话的,只怕是再也没机会见面了。未来的五年间,我们的兄弟会远征军必须尽可能地节约一切能源,把尽可能多的能源留给五年后和机器人叛军决战的军队使用,这当中也包括通信所需的能源。”

老吴追问:“那五年之后呢?”

小郑走进杂货间,说:“到那时候,我大概已经阵亡了。”

杂货间的门关上了,老吴打开门,里面只有两把脏兮兮的扫帚、一个垃圾铲,小郑已经消失无踪。老吴知道小郑下线了,这一走就是永别。

小巷之外,喧闹的嘉年华仍在进行中。这城里绝大多数的百姓并不知道火星早已被毁灭,更不知道那些罪犯的后代——流放者兄弟会正在返回太阳系和机器人叛军决一死战。老吴走出小巷,遇见萨多,萨多问他:“那人跟你聊了些什么?”

老吴掏出一支录音笔丢给萨多,说:“聊天内容全在这里,流放者兄弟会看起来挺有种的。我们只顾着逃命,他们却敢跟机器人叛军拼命,如果我们能活着逃到一颗适合我们生存的星球,一定不能忘记他们做过的牺牲。”

萨多看着苍白的天空下拖着长幅广告的飞艇在满天气球中缓缓飞行,说:“可惜能像你我这样想的,在程序员大会中也没几个,大家都是只顾着逃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别人的牺牲。话说他们啊,还真是在玩命啊!”萨多把几张照片交给老吴,这是飞船用幽灵通信匣连接上太阳系最外围的柯伊伯小行星带中的雷达站拍摄到的流放者兄弟会战舰群。那些残破的战舰全都是用流放飞船经过简单改装做成的,看得出是一支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大军,跟地球联邦曾经拥有的战舰群相比,战斗力薄弱得不值一提。

萨多说:“我听到一个很糟糕的消息,驻守柯伊伯带的地球联邦残军跟流放者兄弟会打起来了。”

老吴吃了一惊,问:“怎么会这样?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打内战?”

萨多说:“对那些长年驻扎在遥远的柯伊伯带的守军来说,机器人叛军很遥远,流放者兄弟会的威胁却近在眼前,他们当然是试图先解决掉兄弟会再说,而且他们艰苦的生活跟流放又有什么区别?他们也恨地球上的‘贵族’,看见地球联邦被机器人叛军收拾了,只怕也在幸灾乐祸吧?”

柯伊伯带是一个远离太阳、漆黑冰冷的世界,只有几颗矮行星可以作为人们生存的据点。但纵使是这样,也远比连生存的立足点都没着落的流放者兄弟会强得多,柯伊伯带的守军自然是害怕兄弟会抢占他们赖以生存的据点。

老吴问萨多:“我们的下一站是哪里?”

萨多说:“谁知道?太阳系是不能再待了,飞船决定飞到南门二去,看看能不能投靠那边的殖民星。”

老吴抬头看着城市笔直的街道尽头那片遥远的大海,说:“这真是很漫长的一段旅程啊……”

萨多说:“再远的路我们也得走下去,看来我们得筹划不少的嘉年华活动来让大家忘记旅途的艰辛。”

从火星到太阳系边缘是一段长达十年的孤旅,从太阳系边缘到南门二又要数十年时间。老吴知道,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大家还会遇上不少被机器人叛军摧毁的殖民星,还得举办各种大型嘉年华活动来把民众的注意力从无尽的星际旅途中移开,但程序员跟普通民众不同,在那些虚幻的喧嚣繁华背后,只有他们孤寂地面对着毫无生机的茫茫星海。

日子日复一日地单调重复着,转眼间五十年时间过去了,梦境城单调地重复着春夏秋冬的更替,老吴仍然是娱乐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仍然每天按时上下班,担任着他那份闲职。他的宝贝儿子小吴读了整整五十年的小学一年级。在这每个人都永生不死的梦境城里,大家都在做着同一个不到目的地就不会醒来的梦。好在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活得久了,总会忘记一些过于久远的事情,那一场场不断重复的嘉年华活动,就好像一群健忘者在观看一场反反复复不知道演过多少遍的精彩戏剧,每次都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参加,尽兴得如痴如醉。

每次程序员大会,虚拟市长真梦女士总是会给大家带来各种坏消息,比坏消息更坏的是大家对几乎所有的坏消息都是束手无策,拿不出任何应对的办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越来越多的程序员躲到了梦境城的喧嚣中寻求心理慰藉,参加会议的程序员越来越少,甚至有人刻意忘记自己是一名程序员。

一连好多年的程序员大会上,老吴都没见过米勒,他知道米勒已经成了一个整天只知道借酒浇愁的废人。

当飞船飞过了一颗颗被机器人叛军摧毁的殖民星,顺着流放者兄弟会在柯伊伯带防线撕开的缺口离开太阳系之后,在回望着飞船屁股后头那颗全夜空最明亮的星星的时候——那是故乡遥远的太阳——总是忍不住潸然落泪。这一走,大家都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返回故乡。

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就像投入大海的一粒细沙,连涟漪都溅不起一朵,就被机器人叛军的洪流无情地吞噬了。老吴不知道他们是用了黑客技术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战术,在这支小小的援军被吞噬后,机器人叛军进攻的速度明显放慢,在飞船逃出柯伊伯带之后的二十年间,它们只慢慢吞噬了柯伊伯带的守军据点,便再也没向外扩张。

离开柯伊伯带之后,飞船的幽灵通信匣中只剩下少数几个频道仍然能接通,这意味着地球联邦绝大多数殖民星都已经沦陷。大家只觉得宇宙虽大,却没有一处是可以安身的地方。米勒已经被这近乎绝望的逃亡生活逼疯了,他从飞船离开柯伊伯带时起,就借酒消愁,不知不觉间也当了几十年的酒鬼,但只要一喝醉,就破口大骂,逮谁骂谁。他从古希腊的阿基米德骂起,骂到祖冲之,再骂到冯·诺依曼,然后骂艾伦·图灵,把人类历史上所有的科学家都骂了一遍,好像只要人类不发展科技、永远活在原始社会,就不会有今天背井离乡的劫难。

米勒的知识很渊博,他每天换一名科学家来骂,骂了几十年都不带重样的,骂累了科学家就换那些对世界影响深远的名词来骂,从钻木取火到农耕水利,从烽火台到互联网,从万户的飞天梦到阿波罗登月,当他骂到“夸父计划”时,老吴一巴掌把他扇到墙上,酒吧里终于难得地清静了一天。

南门二近在眼前,这是距离太阳系最近的恒星,是祖先们离开太阳系后的第一站,它同时也是一个三合星系统,向来被视为进出太阳系的咽喉要地。地球联邦有个流传很广的笑话是这样说的:宇宙中,哪个方向是南方?答案是从太阳到南门二做一条虚拟的直线,南门二的方向就是南方。这个笑话后来被人们广泛接受,在一些不怎么严格的航天日记中,人们往往习惯性地把南门二的方向称为宇宙的南方。

南门二有地球联邦在太阳系外最庞大的殖民星系统,尽管三体系统的不可预测性让这里的殖民行星充满了随时会被恒星吞噬的风险,但人类是不会被它难倒的。这里原本没有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但人们硬是耗费了数百年时间,从别的地方拖来几颗比月球稍小的行星,作为扼守太阳系门户的殖民星。这些殖民星没有大气层,在其中的一侧安装有密密麻麻的飞船引擎,每当南门二的其中一颗太阳朝着殖民星逼近时,人们就启动飞船引擎,无数的光柱便会从殖民星上喷射而出,缓缓推动行星逃离恒星的吞噬。

会议室里,老吴看着大屏幕上那悬挂在茫茫星空中大小不一的三颗太阳,偌大的会议室三千多个座位竟有两千多个空着,只剩下寥寥数百人蔫不拉唧地参加会议。当老吴按下表决器,同意由真梦市长向南门二殖民星发出求救信号之后,萨多才姗姗来迟,手里还提着敲碎了底部的红酒瓶,衣服上殷红的一片不知道是酒水还是血迹。

老吴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萨多说:“米勒疯了,今天他开始骂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怪别人没能收复地球,还说那些当兵的死了活该,我气不过,就用酒瓶敲破了他的脑袋,他现在躺在医院里急救。”

萨多在地球时当过志愿兵,在飞船起飞前的街区废墟里抵挡过机器人叛军的袭击。萨多说:“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他们的命就没我们的高贵?别人被流放了还回来替我们抵挡机器人叛军的进攻,这叫情义,别人不欠我们什么,但你知道米勒怎么说?他说流放者兄弟会只是想弄到更多的人类基因样本才替我们抵挡敌人。”

老吴心想:米勒说的未必不是实情,但米勒也实在招人厌,大概是真的疯了吧?

虚拟市长真梦一遍又一遍地向南门二的殖民星群发送求助信号。眼前的南门二殖民星群已经比地球联邦的鼎盛时期黯淡了很多,太空港中看不见昔年来往于地球和各个殖民星的货运飞船,也不见当年喧闹的电台信号,只有真梦市长一遍遍重复呼叫的电磁波孤独地扩散在太空中,空荡荡的,尽是说不尽的凄凉。

“他们该不会是不想回应我们吧?”萨多小声嘀咕,眼里是说不尽的落寞。

“你们……该不会是还活着吧?”一个声音突然清晰地传到会议室中,会议室里腾起一阵欢呼声!自从离开地球之后,在漫长的流浪岁月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收到别人的回应!

“我们当然活着啦!不然是幽灵跟你们通话吗?”有一名程序员抓起通信器,大声对殖民星说。

殖民星那头说:“你们还真别说,在数以万计的逃难飞船中,我们还真见过所有的难民都已经死绝、只剩下一艘空船在计算机的控制下,在太空中沿着既定逃难路线,不停地向周边殖民星发出救援信号的‘幽灵船’。有些幽灵船甚至会自动降落在殖民星的航天港中,直到舱门打开,救援人员走进去,才发现船舱里的难民几十年前就遇难了,那些求救信号听起来还真像来自地狱的呼号。”

会议室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会议室的大屏幕一片漆黑,对方只把声音传了过来,却没有传输图像,过了半晌才有一名程序员说:“我们是从地球逃出来的,希望你们能接纳我们,我们共有三百万人,需要粮食、水和住处。”

殖民星那头问:“你们不需要空气吗?”

一名程序员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人当然要空气才能活下去啊!”

对方说:“如你们所见,南门二是很贫瘠的地方。在地球联邦的鼎盛时代,我们凭着发达的物流转运业赚取的利润,还能过得不错;但现在,地球联邦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经济支柱,变得一贫如洗,任何生活物资,包括水、食物,甚至是在你们眼中毫不值钱的空气,都只能按人头定额分配。我们自己都在闹饥荒,实在没能力再接纳你们。”

程序员们傻了眼,他们没想到当年号称太阳系外最富庶的殖民星——南门二,在地球联邦毁灭之后,竟然变得一贫如洗。一名程序员站起来大声咆哮:“你们不能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来自地球!你们应该知道分寸!”

要是在地球联邦的鼎盛时代,“来自地球”这个显赫的身份可以压倒很多殖民星。哪怕是地球上的一个普通平民,如果到了殖民星上,那都是得好好伺候着的“贵族”,不然他随便发送一个消息回到地球的网络上,一个“轻视地球公民”的大罪名扣下来,铺天盖地的舆论都能把殖民星的官员压死。即使是联邦政府也不敢对这种地球人沙文主义思想说半个不字,倒霉的只有殖民星上的人。

对方沉默了片刻,才说:“地球联邦已经不存在了,没了联邦军队给你们撑腰,你们也就省点力气,别再咆哮了!看在大家都是地球人后裔的分上,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点核燃料,提供些零件给你们维修一下飞船,去别的殖民星碰碰运气吧。”

有人注意到他们说的是“地球人后裔”,这个称谓像刀子一样划过大家的心头。尽管他们知道南门二上的人要么是在地球上找不到工作、背井离乡到这儿谋生的穷人,要么是被流放的罪犯,但从这个称谓中,他们也听出南门二的人已经不把自己视为地球人了。会议室里的沉默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对方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

一向沉默的老吴说:“我冒昧地问一句,‘地球人后裔’是什么意思?”

对方说:“让你们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你们就明白了。”会议室的大屏幕一下子亮了,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种陌生的生物,他们只有一米高,苍白的皮肤,瘦小的四肢,羸弱的躯体撑着光秃秃的头颅,没有耳朵等头部突出物,鼻子也退化成两个小孔,用两根小管子连接在背部的氧气瓶上,一双硕大、惶恐的眼睛占据了脸上将近一半的面积,嘴巴被挤进了小小的角落里。

程序员们倒吸一口凉气,问:“你们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对方说:“南门二的殖民星群终究是人造的行星,我们没有更高的科技建造出类似地球环境的行星,只能依靠暗淡的太阳光驱动太阳能电池板来获取能量,制造生命所需的食物和氧气,同时尽可能节约能量,我们不得不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基因改造——为了适应黑暗的环境,我们不得不让眼睛变成像某些深海鱼类那样的大眼睛;为了避免宝贵的热量在寒冷的环境中流失,我们抛弃了耳朵和鼻梁;为了尽量减少能量消耗,我们缩小了自己的体型。好在南门二殖民星的质量都只有月球的三分之二,引力非常小,哪怕是非常瘦弱的身体都可以行走自如。”

会议室又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对方打破沉默说:“你们走吧,这十几年来,我们遇上过无数来自太阳系故乡的逃难飞船,当他们看见我们的模样之后,都无一例外地离我们而去,去寻找别的殖民星接纳他们。别在南门二浪费时间了,你们想要的是类似地球环境的富饶之地,不是这贫瘠的南门二。”

一枚火箭从距离飞船最近的殖民星上升空,殖民星没有大气层,引力也非常小,那枚火箭像南门二上的人一样头大身小,携带着他们急需的核燃料和飞船配件,慢慢地跟飞船对接。对方说:“这是我们能为你们提供的最后的礼物了。话说已经有两三年没看见有难民船从太阳系出来了呢!你们也许是最后一艘难民船了,比你们更迟的估计都已经葬身在机器人叛军的钢铁洪流中了。”

飞船的机械臂从火箭上卸下核燃料和配件,送入自己的船舱中。这些配件中竟然有他们想要但又不好主动索要的量子计算机芯片,尽管从型号来看是比飞船本身的芯片更为古老的型号,但有总比没有好。

对方又说:“那些计算机芯片中储存有当年地球联邦制造南门二这种特殊的带有飞船引擎的殖民星系统的设计图纸,希望对你们能有所帮助。”

一名程序员问:“我们要这东西干啥?”他们只想找一颗愿意接纳大家的殖民星,再不济也得找一颗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这些图纸对他们来说就是废纸。

对方说:“前些年,流放者兄弟会向我们讨要过这些图纸,说是哪天万一找不到适合生存的星球,好歹有个备份科技可以让大家活下来,这也许是我们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体面礼物了,所以后来不管有哪艘来自地球的难民船向我们求助,我们都会把这些资料给它。”

对方传送了一个坐标过来,说:“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返回地球时,在不远处制造了一个虫洞,穿过虫洞就能到达兄弟会的世界。但那虫洞不太稳定,通过时有可能发生船毁人亡的事故。是投奔兄弟会还是到别的殖民星碰碰运气,得看你们自己的抉择。”

人造虫洞技术是地球联邦的科学家们为了大幅度缩短太空旅行的长度而研发的技术,但直到地球联邦灭亡,虫洞的不稳定问题都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很多飞船宁可选择慢吞吞的亚光速飞行技术,也不愿通过危险的虫洞。但对流放者而言又不一样了,联邦政府为了能让流放者到更远的地方探索太空,往往强迫他们通过危险的人造虫洞而不顾他们的死活。当然,在公开的新闻中,人们是看不到这些的。但最让老吴意外的是,为了救援地球,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竟然不顾危险穿越虫洞,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飞船葬身在穿越虫洞的过程中。

老吴问:“我们是穿越虫洞呢?还是去找别的殖民星?”

一个程序员没好气地反问他:“你说我们是现在就找死呢?还是去别的殖民星碰碰运气?”

老吴还想说些什么,坐在一旁的萨多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没继续说下去。在地球上的普通平民固有的印象中,越是远离地球的殖民星,就越是治安混乱、龙蛇混杂的罪恶之地,流放者兄弟会更是像地狱一样邪恶、可怕,老吴心想这一定是某种带着偏见去看别人所造成的妖魔化印象,但流放者兄弟会那边到底过得好不好,他心里也没底,所以就没再坚持。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最后不知是谁先说了句:“走吧,我们去找下一颗殖民星。”

飞船离开南门二,朝下一颗殖民星飞去,这将是一段长达百年的旅途,孤寂的太空中,只有他们这一艘孤零零的飞船,沿着数百年来地球联邦开辟的航线,像一粒尘埃,在死寂的夜空中慢慢游走。没人知道下一颗殖民星是什么情况、会不会收留他们,就连幽灵通信匣中也联系不到他们的消息,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梦境城里的普通平民根本不知道飞船曾经接近过南门二。会议结束后,老吴独自走在喧嚣的街头,却感觉到无边的寂寞正不断侵蚀着自己的心。街边报刊亭的报纸上刊载的各种新闻也是以娱乐和捕风捉影的绯闻为主;街头的大屏幕上,就连谁家的猫爬到树上下不来、出动消防员解救的新闻都能作为头条播放一整天。

老吴心想这样也好,那些真正的大新闻对普通人来说太残酷、太冰冷,只会让人陷入深深的绝望和无助中,眼前这些媚俗化的新闻好歹能麻醉一下大家,让人们能够熬过那漫长到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流浪之旅。

离开南门二之后的漫漫长路,又是年复一年的流浪,他们就像一群流浪汉,挨个儿敲响各颗殖民星的大门,却一次次被拒之门外——客气点儿的就提供点燃料补给,婉言拒绝难民船的来访,打发他们去下一颗殖民星碰碰运气;不客气的直接用军舰拦截难民船,一连好几次,程序员看着那又老又旧的小军舰像掉光毛的老狗,在卫星轨道上挡着他们的去路,只能无奈离开。

挨个儿造访殖民星的流浪之旅耗费了人们不知道多少个一百年。每次召开程序员大会时,到会的程序员也越来越少。每次会议上,人们都是茫然地盯着那浩瀚的太空,不知道这艘孤零零的飞船要流浪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安身之所。

老吴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参加程序员大会了,当难民船在地球联邦的最后一颗殖民星前吃了闭门羹之后,会议室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参会的最后几十名程序员颓然离开会议室,只剩下老吴独自坐在冷清的会议室中,看着大屏幕前漂亮的虚拟市长真梦发呆。

程序员已经心如死灰,他们想着的只有怎样把殖民星施舍的新计算机芯片植入飞船的计算机程序中,获得更强的模拟运算能力来建造更庞大的梦境城新区。他们编写了一个程序,降低了这座孤岛城市的海平面,让几座新编写好的小岛露出水面,用来建造更漂亮的海滨别墅、度假新村和游乐园——换句话说,就是制造更强大的麻醉心灵的麻药,用来逃避残酷的现实。

老吴问真梦:“我们真的没地方可去了吗?”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真梦只是一个用计算机程序编写的虚拟人物,她没法替他拿主意。

真梦回答说:“我们还有一个地方没去过——流放者兄弟会。”

这个答案,老吴又何尝不知道?但作为地球联邦地球本土的人,他内心深处是出于本能地抗拒着投靠被流放的犯罪分子的后代。突然间,一个人拍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大跳,回头看了一眼才知道萨多也没走,偌大的会议室就剩他们俩。

“我们为什么不去流放者兄弟会碰碰运气?”萨多问老吴。

老吴说:“你觉得他们会收留我们?听说他们可是恨透了地球本土的人啊!”

萨多说:“很久以前,那个来过我们梦境城的流放者兄弟会的军人,好像是叫小郑的,他说过如果我们没地方可以去投靠,就去流放者兄弟会,他们随时都欢迎我们。”

老吴沉默不语,他不知道兄弟会那头到底是龙潭还是虎穴,心头却只有一种绝非善类的感觉。萨多说:“当我想到要投靠流放者兄弟会时,连我自己都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身冷汗,但我想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去碰碰运气吧。”说完,萨多就离开了,留下老吴独自坐在会议室里发愣。

会议室里,幽灵通信匣的操作界面摆在大屏幕的正下方,曾几何时,这是大家联络其他殖民星的唯一通信工具,但如今屏幕上的指示灯已经逐渐熄灭,有些是因为殖民星被摧毁,再也没有能力和外界取得联络了,有些则是因为殖民星那头怕难民们找上门,主动切断了联系,只有流放者兄弟会的那盏孤灯仍然亮着,只是他们一直没勇气联络。

老吴鼓足勇气,按下联络按钮,按照屏幕上的提示输入求救信号:“我们是来自地球的难民船,请收留我们。”

信息好像泥牛入海,老吴等了很久都没回音,他又把信息重发了好几遍,就在他失去信心,即将离开时,屏幕上却突然有了回应:“你们还活着?”

老吴对这样的回复并不意外。他们每次发出求救信息,别人的反应大多是这样,毕竟流浪了近两千年还活着的难民船非常罕见,估计他们也是仅有的特例了。

老吴好像看到一根救命稻草,这根稻草上却满是荆棘,让他犹豫着要不要抓紧。他呆立了一阵子,才说:“我这里是来自地球的难民船,请问你们那边是流放者兄弟会吗?”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最高科学院的一个清洁工,代表不了流放者兄弟会,但我知道,任何地球人后裔想投靠我们,我们都敞开双臂欢迎。”听声音,对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最高科学院?”老吴对这新名词表示不解。

对方说:“最高科学院是我们流放者兄弟会为了解决流浪过程中遇到的科学难题而成立的科研机构。太空流浪不比地球生活,要维持这支承载了近亿人的庞大流浪飞船群的生存,需要比地球联邦时代更高的科技,但我们的进展也不太顺利,面对急需解决的量子力学和弦论的统一问题,我们的科学家面对的是这两座庞大到穷尽一生都难以完全读懂的科学大厦,想把它们全部读完、融会贯通,再在这个基础上进行科学探索,非得要有远远超过正常人的寿命不可。”

老吴问:“那你们打算怎样走出这个困境?”

对方说:“我们打算培养一批寿命远远超过普通人的超级科学家,用来攻克这个难关。我知道这种对人类本身进行改造的事情在地球联邦时代属于禁忌,但为了生存,我们顾不上那么多了。”

老吴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疑问,问:“作为一名清洁工,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多?”

对方说:“因为我已经报名参加了这个人体改造实验,我也许会死于实验失败。如果实验成功了,我可能会获得很漫长的寿命,也许我也会试着去学习那些让人生畏的科学知识,当一名科学家吧!”

老吴又问:“如果你真的是清洁工,那你怎么能接触到幽灵通信匣?”

对方说:“你说这个奇怪的通信器啊?它现在就放在科学院的杂物房里啊!听说在以前,这是祖先的舰队群和殖民星互相联系的唯一通信工具,曾经是我们流放者兄弟会的宝贝疙瘩,但已经近两千年没收到过来自其他殖民星和飞船舰队的消息了。我们都以为它没用了,就堆在了杂物房里,没想到很意外地收到了你们的消息。”

老吴倒吸一口凉气,他不知道如果再迟联系几年,这台被流放者兄弟会丢到杂物房的幽灵通信匣会不会被处理掉,到时候可就是连求救的途径都没有了!他大声说:“你们千万别把这东西丢掉!那可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对方说:“这是自然,我会立即跟上头汇报这事情,也许迟一点儿就能把流放者兄弟会的坐标发给你们了。”老吴听见那头传来按键的声音,估计她是在向上级汇报这件事,他心头的大石才算是稍微落地。

没过多久,对方传来一个坐标,并对他们的加入表示欢迎。老吴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问:“你们找到了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了吗?”

“没有。”对方的回答很直接,老吴心头泛起一阵失望,他原本以为投靠流放者兄弟会好歹能找到一颗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没想到对方也是在流浪,充其量只是孤独地流浪和一群飞船流浪的区别罢了。

老吴立即以真梦市长的名义,召集程序员们开大会,他知道很多程序员都不会再出席了,在程序员来到会议室之前,他试着跟对方拉一些家常,想了解对方这两千年来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话匣子打开了,对方慢慢说道:“我们还能怎么活呢?两千年来,我们的旧飞船不断报废,为了搜集星际物质、建造新的飞船,很多人痛苦地死去了。祖先被赶出地球之前,带出来的科技资料非常少,在地球联邦的殖民星当中,只有南门二愿意给我们稍微多一些的帮助,我们不知道怎样建造那些制造飞船的太空工厂,不知道怎样建造天空实验室,几乎是从零开始,慢慢摸索,每一次进步都是一个鲜血淋漓的脚印……”

老吴听对方慢慢述说着流放者兄弟会的艰难历史,对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好像小小年纪就看惯了人间的种种生离死别,老吴问她:“可以让我看一眼你的样子吗?”

对方问:“你是怕我们像南门二的同胞们一样,为了生存,不得已把自己的身体改造得面目全非?如果我们已经变得不再像地球人,你们是不是会转身离开,另谋生路?”

老吴没有回答。作为来自地球本土的人,心底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地球人沙文主义,看不惯其他地球人为了生存而拿宝贵的人类基因进行改造。

屏幕上慢慢出现了对方的照片,那是一个瘦小得让人心生怜悯的女孩,穿着一件金属制成的工作服,身边放着吸尘器,一双空灵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对方没有派更高级别的人跟他们联络,只是让这小丫头代为传话,看样子兄弟会并没有把这艘姗姗来迟的难民船的命运放在心上。

“冒昧问一下,你的名字?”老吴问她。

“韩丹。”她回答说。

程序员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十几个,这次会议的议题是要不要投靠流放者兄弟会,老吴等了很久,会议室里始终凑不齐二十个参会人员,只能无奈地宣布会议开始。他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程序员彻底放弃了希望,只知道活在自己制造的纸醉金迷的幻境中,哪怕是关系到整个飞船三百万难民命运的会议,也无法让他们死灰般的心再起哪怕一丝的波澜。

老吴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向到场的十几名程序员做了说明,问大家:“我们要不要投靠流放者兄弟会?”

“这个,你看着办吧。”一名程序员无精打采地回答着。其实大家都没得选,实在没有别的去处了。

老吴宣布说:“那好,我们前往南门二,去找流放者兄弟会留下的虫洞,是死是活大家赌一把!”

“那个,虫洞在一千八百多年前就已经关闭了,你知道的,它不太稳定,维持不了多久。”韩丹空灵的声音给老吴泼了一盆冷水。

有程序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那我们怎么办?你们想想办法,再打开一次虫洞吧!”

韩丹说:“对不起,做不到。我们上一次打开虫洞用的是地球联邦留下来的机器,它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坏掉了,我们的科技暂时还做不出那样的东西。”

老吴问:“那我们怎么办?”

韩丹说:“‘以亚光速慢慢追赶我们吧’,这是上头让我转告你们的话。”

韩丹留给难民船的坐标是一个被标注为“1号集结地”的昏暗的白矮星带。这颗白矮星极为荒凉,一圈冰冷的小行星带远远地围绕着它,这是一颗质量类似太阳的恒星死后的残骸,它也许有过类似地球的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甚至有可能诞生过智慧生命。但当恒星衰老蜕变成红巨星时,位于宜居带的类地行星必定会被无情地吞噬。在红巨星也走近生命的终点时,恒星的外层被剧烈的超新星爆炸炸飞,只剩下坚硬的内核形成小小的、致密的白矮星。有些恒星周围存在由一个诞生之初残留的星际尘埃形成的小行星带——例如太阳系的柯伊伯小行星带,如果它离得够远,就有机会在超新星爆炸中存留下来。超新星爆炸抛射出的气体会凝聚在小行星带中,形成大量富含重元素的小行星。作为宇宙中最常见的重元素来源之一,超新星爆发也是流放者兄弟会最为重视的矿产来源。

会议室里,老吴和萨多看着大屏幕上越来越近的1号集结地,这条小行星带满是横冲直撞的星际物质,他们担心飞船的安危,所以才留守在会议室里盯着大屏幕。但实际上他们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只能干着急。飞船由计算机自动控制,况且他们也不懂得驾驶飞船的技术,充其量只是告诉飞船要往哪儿飞,剩下的事情就只能全部交给飞船的计算机来自动处理了。

“老吴,咱们喝两杯吧,别人估计是不会再来这个会议室了。”萨多拿出一瓶红酒,坐在会议桌边对老吴说。

老吴叹了口气,跟萨多对饮,他说:“我听说,1号集结地是流放者兄弟会被赶出地球联邦之后找到的第一个落脚点,他们在那里停留了很长时间,采集重元素来维修飞船、修建工厂,甚至是制造新的飞船。在这期间,不少被流放的罪犯都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求生的压力下投入兄弟会麾下,所以1号集结地向来被我们视为罪犯云集的巢穴,没想到今天只能投靠他们了。”

萨多说:“听说在以前,他们采集的矿物还被运回地球联邦贩卖,换取他们急需的各种飞船配件,看在这个地方离太阳系实在遥远,那些犯罪分子无法对地球联邦的治安造成太大的影响,而且每年都开采出大量的黄金、白银、钻石、稀土等贵重矿产供地球联邦挥霍的分上,地球联邦向来对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知道自己开采这种偏僻的行星所需的成本远远比从罪犯和他们的后代手中低价购买这些奢侈品要贵得多。很多时候,流放者兄弟会为了能弄到一些紧缺的飞船配件,不得不把大量的珍贵矿产贱卖给地球联邦。”

老吴拿起酒杯,说:“为了我们第一次找到还算是能落脚的地方,干杯!”

碰杯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会议室中显得特别突兀,这座能容纳三千多人的会议室也显得比飞船外的1号集结地更冷清。从他们决定投奔流放者兄弟会时起,到今天来到1号集结地为止,耗费在路上的时间又是漫长的两百年。这两百年来,负责跟难民船联络的流放者兄弟会联络员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无一例外都是很普通的飞船联络员。看得出兄弟会并不重视这艘难民船,只是随便找几个打工仔跟他们联络一下,或许他们并不认为这批难民们能活着到达兄弟会的世界。

老吴说:“话说,这两百年来,出席程序员大会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了啊!特别是近五十年来,就剩我们俩,很多程序员为了逃避这冰冷的现实,故意抹去了自己的知识和记忆,醉生梦死地活在梦境城虚假的狂欢中,就算我们硬把他们绑来,他们也丧失了能参与飞船命运决策的相应知识。”

萨多干了一杯酒,说:“你错了,剩下来的程序员除了我们俩,还有一个人。”

老吴问:“你是说米勒?他每天就只有睡着的时候不酗酒,我看这人早就已经废了。”

萨多说:“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程序员啊!”

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身旁的大屏幕显示着外面横亘在夜空之上、宏伟而又荒凉的太空建筑,那些巨大的建筑大多是用粗大的钢梁连接起来的直径两三公里的小行星,三五颗一组,被挖矿机挖得千疮百孔。那些古老的挖掘机被丢在小行星的矿井中,每一台挖掘机都带有类似太空舱的密闭式驾驶舱,太空中没有氧气,那些裸露的管线和金属部件不管放了多久都不会生锈,但都已经吸附上了厚厚的星际尘埃,跟灰色的小行星融为一体。几座简陋的车轮形太空城散落在小行星带中,这种依靠离心力来模拟重力环境的古老太空城慢慢自转着,外壳同样是灰蒙蒙的,满是被陨石和小行星撞击留下的伤疤,好像一副随时都会解体的破轮胎。

老吴用幽灵通信匣给流放者兄弟会发了一条消息:“我们到达1号集结地了,你们在哪里?”

流放者兄弟会没回音,老吴又重发了一遍消息,他们等了很久,对方才回应:“我们利用日渐成熟的虫洞制造技术,去了更远的地方,按照我们二百年前商定好的计划,你们在1号集结地完成飞船的维修和补给之后,就前往更远的2号集结地,再进行一次维修补给,之后前往3号集结地……”

这估计又是历时百年以上的漫长旅途,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老吴问:“我们就沿着你们留下的集结地,一路追赶兄弟会吗?”他没兴趣问别人的名字,在这些寿命近乎无限的难民眼里,通信器那头普通人的区区百年的生命不过是白驹过隙,如果不小心跟他们交上了朋友,百年之后也只是徒留好友逝去的伤感罢了。

对方说:“不,你们最多只能到达30号集结地,那是我们制造虫洞离开银河系的地方,虫洞已经关闭了,你们在30号集结地稍作停留,我们会派人去接应的。”

老吴看了一眼星图上的坐标,怔怔地愣着,那是多漫长的一段旅途啊,光是花在路上的时间就需要五千年!要是放在地球上,这漫长的时间足够一个文明诞生、兴盛、衰败再灭亡好几轮了,老吴问他:“你们离开银河系了?”

对方回答说:“是的。根据估算,我们现在距离地球至少两亿光年,但真实的距离我们也说不准。”

老吴问:“你们跑那么远干啥?”

对方说:“为了躲避地球上那些还没死透的机器人叛军的监视。两千年前那一役过后,它们认定地球人后裔中就只有我们能毁灭它们,便在太阳系架起了巨大的射电望远镜来寻找我们的下落,所以我们只能尽量逃远一些。”

老吴问:“你们的具体位置能给我个坐标吗?”

对方说:“很抱歉,不能。人造虫洞技术虽然比以前成熟,但终究还是没能完全掌握,这里的星空非常陌生,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

老吴急了,问:“你们连自己去了哪里都不知道,那五千年后怎么接我们?”

对方说:“我们最高科学院的科学家们说了,要是五千年后我们的科技还是找不到返回太阳系故乡的路,那我们也不必再在这宇宙里混了,每人发一根绳子上吊吧;五千年只是一个很保守的时间,如果科学的进步比我们想象中的快,也许不用到达30号集结地,我们的救援队就已经找到你们了。”

老吴说:“五千年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谁敢保证到时候流放者兄弟会还存在?”

对方反唇相讥:“你敢保证你们的飞船能够飞五千年不解体吗?”

老吴沉默了,对方说:“未来的事情,谁都不敢打包票,说一定会怎样。”

十一

1号集结地是非常重要的地方,不管是对昔日的流放者兄弟会,还是对今天这艘孤独的难民船来说,都非常重要。在这里,难民船找到了数量远比其他殖民星愿意提供的多得多的飞船燃料,很多飞船维修设备虽然型号老旧,但大部分仍能正常工作。老吴听萨多说,流放者兄弟会当年是仓促逃离1号集结地的,很多设备因为无法带走而遗留在这里。因为那时,流放者兄弟会不堪地球联邦的盘剥,决定提高各种矿石的售价,地球联邦恼羞成怒,决定派军队教训他们,好在1号集结地距离地球联邦足够遥远,当联盟军队来到这里时,他们已经走得一干二净了,而另外一些殖民星上此起彼伏的反抗,让联邦军队疲于奔命,无力再前往更遥远的太空去追击流放者兄弟会。

仅有两个人的会议室里,萨多给老吴斟酒,说:“这世界真是不讲理,对吧?1号集结地出产了地球联邦将近一半的黄金、百分之九十的稀土,却没有稀土的定价权。当流放者兄弟会试图稍微抬高稀土价格时,地球联邦就出动了军队。但你也知道,这事儿最终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兄弟会走了,地球联邦想自己开采矿产,却发现失去兄弟会的矿场之后,自己开采的成本高得无法承受,最后导致了一场稀有矿石严重短缺的危机,重创了联邦经济。”

老吴一口把酒给干了,在这苦闷的流浪岁月里,他也慢慢变得跟米勒一样喜欢借酒浇愁。他们跟米勒比起来唯一的优点就仅有没有忘记自己身为程序员的责任,就算是醉了也是醉倒在会议室中。

大屏幕上的太空,飞船的机械臂正在搜集兄弟会留下的设备。飞船唯一的维生设备就只有休眠仓,没有航天服之类让人类可以在飞船外活动的设备,老吴和米勒只能通过黑客手段,设法破解兄弟会留在1号集结地的各种自动化维修设备,远程控制它们对飞船进行维修。

“前面那些像蚕茧一样的椭圆形东西是什么?”眼尖的老吴发现前面有很多灰白色的空心椭圆体,好像用无数丝线织成的。

米勒放大画面,看见那些奇怪的丝线实际上是各种大大小小的管线,最粗的有人的腰身一般,比较细小的也有手臂粗细,主要的骨架是坚硬的钢梁,缠绕在其间的是各种线缆,它们一层又一层地、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一起,缠得密不透风。由于年代久远,它们吸附了小行星带上大量的星际尘埃,蒙上一层惨白的灰尘,使得它们看起来更像飘浮在太空中的巨茧。

米勒皱起眉头,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啥。我们把飞船开近一点儿看看,你觉得怎样?”

老吴同意了,他让飞船慢慢靠近,才发现这样的巨茧的数量非常多,最大的有数百米长、一百多米宽,小的不过几十米长、十几米宽,绝大多数的巨茧都在其中一端有一处缺口,远远看过去就像毛毛虫化蝶之后丢弃的茧,把画面放大之后发现原来那个缺口是用切割机或是定点爆破之类的方法切开的,缺失的部分不知道落在了哪里,缺口处尽是锐利的钢条,像极了洪荒巨兽的森森利齿,又像潜伏在黑暗里的上古魔兽,好像想要吞噬所有不小心路过的猎物。

“你说这到底是什么?”萨多问老吴。

老吴发现一个完整的巨茧。驾驶飞船慢慢靠拢过去,透过那些织成巨茧的线缆缝隙,他看见一艘未完工的飞船,才明白这些巨茧就是流放者兄弟会的飞船制造车间。那些密密麻麻的钢条最终都会汇聚成几根极粗的支撑柱,把飞船固定在巨蛹的正中心,数不清的线缆连接在飞船外壳的各个开口部位,各种维修器械散落在钢铁巨茧和飞船之间的空隙里,悬浮在没有重力的太空中。看样子当年流放者兄弟会走得非常匆忙,才把一些来不及完工的飞船丢弃在了这里。

老吴说:“看样子,这是修理飞船的桁架。以前的探险家们在太空中临时维修飞船时,都会先在飞船外壳上焊接一些脚手架作为航天员的固定点,把缆绳固定在桁架上防止发生意外时飘到太空去。各种维修机械和材料也固定在桁架上,修理的规模越大,焊接在飞船外壳上的桁架就越多,但这样层层密密地把整个飞船都焊成一个巨茧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们不会是把整艘飞船拆了重造吧?”

一个陌生的女性声音回答说:“这都是被流浪生活逼出来的。我们的祖先没有飞船制造厂,地球联邦又不肯给我们制造新飞船,祖先们只能用桁架修理法,在不堪使用的旧飞船身上搭建起这些密密麻麻的桁架,修修补补,勉强维持使用,后来修得多了,也就试着自己在一些稍大的飞船里建造飞船零件生产线,也算是久病成良医,终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飞船生产方式。”

老吴和萨多顺着声音回头看去,只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生站在他们身后。程序员的直觉告诉他们,她是外来者,两千年前流放者兄弟会的援军中那个叫小郑的年轻人能通过黑客手段潜入梦境城,那今天他们自然也可以利用幽灵通信匣进到会议室里。

女生对他们笑了笑,问:“好久不见,你们还记得我吗?”

“你是……韩丹?两百年前最高科学院里的扫地丫头?”老吴对于他第一次用幽灵通信匣跟流放者兄弟会联络时认识的小丫头还是有点印象的。

韩丹点头,说:“托你们的福,实验还算成功,我跟你们一样获得了漫长的生命,但方式跟你们有点不同。”

萨多说:“永生不死并不是太复杂的技术,我们把意识上传到计算机营造的虚拟世界里,就轻易地做到了这一点。”

老吴带着几分微醉,拿起酒杯对她说:“来干一杯吧,老祖宗说过,有朋自远方来……那个啥来着?总之很高兴就是了。”

韩丹拿出一个小本子,写下几行字,说:“你们酒后驾驶飞船,五千年后记得到交通航天管理部门缴纳罚款。”

萨多盯着韩丹,说:“你说我们酒驾?我们还无证驾驶飞船、非法组装飞船呢!大家能逃出来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你才两百多岁,年纪还小,等你活得久了,你就会跟我们一样抛开世俗的规矩,率性而为了。”

韩丹收起本子,冷着脸说:“你真没幽默感。”

萨多愣了一下,大笑,老吴也跟着笑了起来。

老吴接过话茬补充说:“这飞船也不是我们在驾驶,它是自动驾驶的,我们只是给它下一些简单的指令罢了。梦境城里很难找得到像这间大会议室那么安静,又能一边喝酒一边看太空的地方了。萨多,我们在这里建一座可以环视太空的酒吧怎样?话说韩丹小丫头,两百多年不见,怎么你今天突然过来串门?”

韩丹说:“今天是流放者兄弟会改组成星舰联盟的日子,全联盟放假三天庆祝,我手边的生物实验也是刚好完成,闲着没事可做,想起自己不知不觉活过了两百年,年轻时熟悉的朋友也都已经作古,能算得上是老朋友的也就只有你们了。”

萨多按着太阳穴说:“等等,这话信息量有点大,你说流放者兄弟会改组成了什么联盟?”

韩丹说:“星舰联盟,我们给人造行星装上了巨型飞船引擎,建造了一种体积跟地球类似的巨型飞船,把它命名为星舰。我们决定不再去寻找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了,毕竟找了两千年都没找到完全合适的,不如放弃。”

老吴问:“这么大的宇宙,环境跟地球类似的星球应该不少吧?哪会一颗都找不着?”

韩丹说:“我们是找到过一些环境跟地球接近的星球,但它要么已经有智慧生物,要么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缺陷,如果我们在行星上定居,依样画葫芦地建立一个地球人的文明,到头来也不过是重蹈地球联邦的覆辙罢了。”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飞船慢慢进入一个空荡荡的巨茧内,老吴尽管无法直接控制飞船,但还是紧张地看着大屏幕,就连送到嘴边的酒都忘了喝,生怕一个不小心,巨茧断面嶙峋的钢筋断口就会剐蹭到飞船脆弱的外壳,把这艘破旧的老飞船弄坏。

宇宙虽大,但大家赖以生存的只有这又小又旧的破飞船。飞船安然无恙,大家就安然无恙;飞船出了问题,大家就都死无葬身之地。

韩丹是那种外表冷漠,但很容易跟别人打成一片的人,她接过萨多递过的酒杯,轻抿一小口酒,呛鼻的酒气让极少有机会喝酒的她咳嗽起来,咳过之后她可没忘记工作,打开幽灵通信匣,对星舰联盟说:“我是最高科学院的韩丹,请帮我联系数据库中心,我需要1号集结地的自动化维修设备的控制程序。”

通信匣上仅剩的那盏信号灯不停闪烁着,古老的计算机程序顺着量子缠绕的跨光速传输通道,迅速地传输到这艘孤独的旧飞船里,被韩丹熟练地编入飞船的计算机程序中。老吴看着她的手指熟练地在程序控制台上跳动,像极了洁白的天使在轻盈起舞,问她:“你学过编程?”

韩丹的目光没有离开控制台,说:“生物的DNA编码和性状反映方式跟计算机程序有点类似,计算机用0和1这两种编码构筑整个世界,生物则是用四种不同的核苷酸来撑起一切让人惊叹的生命奇迹。”

她停顿一下,继续说:“但这只是一般人的认知,其实DNA上的核苷酸不止四种,只是其他较少见的核苷酸普通人并不熟悉,基因的编译也不仅由碱基对的排列顺序决定,它跟DNA的三维空间结构也有很大关系,它远比计算机程序复杂得多,我是先学生物学再学编程的,所以总觉得编程很简单。”

有了来自星舰联盟的帮助,维修飞船的事情变得轻松很多。屏幕上那些散落在巨茧中的维修机械由于年代久远,吸附的尘埃在机械表面结成一层硬壳,宛如一座座被美杜莎诅咒过的石像。当韩丹向它们发出启动指令之后,那些古老的机器像被注入了生命,灰白色的硬壳纷纷龟裂破碎,慢慢震动着苏醒过来,刚才还死寂一片的巨茧顿时变成了一个飞舞着无数机械手臂的大工厂,各种线缆像灵蛇舞动,依次接驳在飞船上,各种机械臂带着闪耀的电火花,把飞船外壳上一些在流浪过程中被星际漂浮物撞击损坏的部分切下来,重新焊上新的金属板。

“两千年了,没想到这些古老的机械还能使用。”萨多感叹地说。

韩丹说:“不见得,大概有百分之三十的维修设备已经彻底损坏了,我无法唤醒它们。”萨多顺着韩丹的目光看去,只看见巨茧壁上一个被流星撞出的破洞边散落着好几台支离破碎的维修设备,显然是在某一场流星雨中被破坏的。

老吴看着韩丹熟练地操作维修机械,好奇地问:“你除了懂编程,还懂飞船维修?”

韩丹说:“其实我不懂维修飞船,但在我身后,有星舰联盟数以千计的历史学家和飞船维修专家。他们现在就坐在星舰联盟的量子缠绕通信大厅里,告诉我该怎样测绘这艘飞船的结构图,然后制定出维修改装方案,输入这些古老的机械中,等维修方案输入完毕之后,它们就能自动修理这艘飞船。”

说话间,飞船的维修方案已经全部输入计算机中,韩丹离开控制台,说:“好了,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简陋的飞船,它能从地球飞到这里简直就是个奇迹,这场大修估计要持续好几个月。”

这是飞船自两千年前仓促升空以来,第一次进行大修,别说是韩丹,就连老吴和萨多都觉得大家能活到现在就已经算是奇迹了。萨多举起酒杯,对老吴和韩丹说:“为我们能顺利活到这里,干杯!”

清脆的碰杯声回荡在空荡荡的会议大厅里,显得越发孤寂。

看着星空、喝点小酒、配点小菜是很惬意的,老吴和萨多这些年都很好这口,只差没学古人那样对酒当歌、吟诗作对了,就连初来的韩丹也对此起了兴趣。老吴和萨多都急于多了解一些星舰联盟的事情,不停地劝韩丹多说一些,如痴如醉地听着韩丹讲述流放者兄弟会从离开地球联邦到成立星舰联盟这两千多年来的种种往事,听到危险处,不由得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听到精彩处,竟带着醉意大声欢叫,乐得像两个小孩子。

喝完了第七瓶美酒之后,萨多突然说:“老吴,韩丹丫头,我突然冒出一个新想法。”

“啥想法?”老吴问萨多。

萨多说:“我在想啊,两千年前,我们为了让大家忘却这场漫长流浪旅途给人们带来的绝望情绪,故意把整个梦境城营造成一个让人忘记现实烦恼的狂欢之城,但现在,我们找到了可以投靠的新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并不像我们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所以当初的想法是得改一改了。我想慢慢发出一些可以让人唤起对现实世界了解欲望的新闻,好让他们能慢慢脱离这些梦幻般的世界,重新面对现实。”

老吴说:“这是一个好想法。我想,大家应该从这美丽的梦境中慢慢醒来了!”

“丫头,你怎么看?”萨多问她。

韩丹想了一下,说:“尽力去做吧,君子行事不问成败,我们只要往正确的方向努力过、尽了自己的责任,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对这些活了两千多年的人来说,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是几乎可以忽略的,在陷于泡沫般绚烂的娱乐世界狂欢中的梦境城居民看来,几个月的时间无非就是等待几期乐透大彩票的开奖时间,中间穿插着充斥各种新闻版面的花边新闻和明星绯闻,很容易就过去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萨多以为在自己控制的媒体中大幅度地投放关于现实世界的新闻,就能让人慢慢从梦境城虚幻的狂欢中脱离,把视线逐步投向现实世界。他精心制作了各种各样的现实新闻,从飞船在流浪路上看到的各种瑰丽的天文现象照片,到地球人外星殖民地的每一条让他感到兴奋的最新消息,再到星舰联盟所取得的每一项科技进步,都事无巨细地、图文并茂地悉数报道。但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不管他把这些消息放到多显眼的版面,人们都对此视而不见,总是跳过这些消息去寻找浮华梦境中那些快餐式的娱乐新闻。那些精心制作的现实新闻带给他的除了寥寥无几的点击量、深深的挫折感之外,就只剩下跟帖中的那些恶语相向的回复。

最近的媒体是疯了吗?老是发这些让人不高兴的新闻。

星舰联盟是什么玩意儿?跟我们有半毛钱关系吗?

昨天C城区有一只母猫被狗咬死了,这么重要的新闻怎么没人发?失去母亲的小猫好可怜啊,呜呜呜……

是猫不好!狗狗是无辜的!一定是猫不对!

小编一定是收了什么人的钱了吧?整天发这种新闻!

……

萨多挫败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知道如今这个世界庸俗泛滥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原本他以为自己可以操纵舆论,但现在才发现,原来人会出于本能地抗拒自己不想接受的消息,况且他在地球联邦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娱乐公司职员,到了这个山中无老虎、猴子也称王的梦境城才当上娱乐公司的老总,要说操纵那些难以捉摸的舆论,他还真是没这能力。

“老吴,你说我该怎么办?”总裁办公室里,萨多摁着太阳穴,懊恼地问老吴。

老吴叹气,说:“梦境城变成现在这样子,我们当初谁都没想到,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也许就像祖先们说的那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

飞船在1号集结地的维修很快结束了,他们在这里找到一台更先进的幽灵通信匣,这是当年流放者兄弟会留在这里的数千台通信匣之一,以备未来试图投靠他们的难民船队想跟他们取得联系。萨多他们带走的是倒数第五台幽灵通信匣,地球方向已经没有下一艘难民船了,他们也许是最后一批逃离地球联邦的难民。

飞船再次启程,核聚变引擎那太阳般的亮光却照不亮这没有空气散射光线的小行星带,包裹着飞船的巨茧在核辐射的冲击下熔化,像高温中的蜡雕般消失不见,但强光照射不到的小行星背面仍是地狱般幽暗深邃。这片太空营地中的一切东西,不管是残破的太空城,还是苍白的金属巨茧,都在画着一圈圈的螺旋线,慢慢接近它所环绕的白矮星。也许千百年之后,这片冷寂的营地会彻底坠入白矮星,被它强烈的引力潮汐挤压撕扯,化为一抹洒落在白矮星表面的致密星尘,人类的一切活动痕迹最终都会被宇宙中的沧桑变幻彻底抹除。

梦境和现实之间的窗口,放在虚幻的梦境城中也就只有人们头顶上的那片真实的星空罢了,但在这座城市里,不管是白天里明亮的太阳,还是晚上那流光溢彩的霓虹,都彻底遮住了星空,不管什么时候,都极少有人会抬头仰望星空。

十二

又是一年细雪纷飞楼宇寒,又是一年春风化雪云渐暖,不知不觉,飞船离开1号集结地已经一百多年,到达2号集结地进行短暂的维修之后又踏上漫漫的太空流浪之旅。韩丹偶尔也会到这座城市来走走,毕竟对她漫长的寿命来说,星舰联盟那头的朋友哪怕交情再好,百年之后也会化为一捧骨灰,能陪伴她在生命的长河中一直走下去的,也就只有梦境城中的朋友们了。

韩丹所谓的“偶尔”来到梦境城,其实也是每隔几十年、一百年才过来一次看看。她终究是最高科学院的科学家,只要一头扎进某个科研项目中,就容易废寝忘食地工作,生物实验又是特别花时间的,那些不用花太长时间就能出成果的研究项目大多在地球时代都已经被研究透了,这年头哪怕只是建造一个小型生物圈,没有数十年的跟踪研究也出不了成果,等到一个研究项目结束,蓦然回首,才发现身边的同事朋友已经作古,时间也早已过去数十年甚至百余年。

当韩丹再出现在梦境城时,形同废弃的会议大厅已经被老吴和萨多改成一座可以环视太空的酒吧,但酒吧里空无一人,连老吴和萨多都忙于工作没有再出现在这里,想必是大家都只想着沉醉在那虚幻的狂欢世界中麻醉自己,不愿再面对真实的星空。

韩丹看到了吧台后的真梦,“老吴他们有多久没过来了?”韩丹问她。

真梦说:“不久,才一年零三个月。”

对这些生命近乎无限长的人来说,一年时间并不长。

韩丹说:“给我一杯‘昔日重现’。”

“昔日重现”是一种鸡尾酒的名字,那甘甜的味道配着渗透至舌根的苦涩,总是让人回想起地球时代那美好又交织着恐惧的战争岁月。韩丹是在流放者兄弟会出生的,她对地球联邦的了解大多来自老吴、萨多和真梦的口述。

真梦说:“我只是一个NPC,我以为你会去找老吴或者萨多这些真正的人类。”

梦境城中知道自己是NPC的NPC并不多,但真梦是个例外。

韩丹说:“在我眼中,NPC和真人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不管你是不是真正的人类,我们都是朋友。”

真梦说:“人类不可能跟非人类成为朋友的,就算一时之间成了朋友,最终也无法长久。”

“人类?”韩丹的笑声有几分不屑,“我为了追求永恒的生命去突破科研上的难题,早已把自己的身体改造得乱七八糟,除了外表上看起来是人类,我其实什么都不是。在星舰联盟那头的人眼里,我也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

说到星舰联盟,真梦从吧台下拿出一沓照片,那是老吴和萨多以前向韩丹要的,照片上是星舰联盟的星空,数不清的飞船在星海中流浪,大的飞船有几十公里长,小的飞船不过区区十几米,满天的飞船在附近恒星照耀下的反光竟然比无垠的星空更为璀璨。但照片上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这支流浪舰队庞大的飞船数量,而是那两颗装上了飞船引擎的人造星球,它是“傻大黑粗式”的暴力科技的产物,数不清的岩石、小行星和报废飞船堆积成这巨大的人造星球,各种固态物质在引力的挤压下散发出的热量,把一些熔点、沸点较低的物质炙烤成液体和气体,后又被引力俘获,黏附在星球表面,形成浓烟滚滚的原始大气层、岩浆河流和岩浆海洋。人造星球的其中一面是巨型飞船的引擎,它连着核聚变—裂变联动反应堆,这种反应堆能把轻核一步步聚变成很重的元素,再一步步裂变成较轻的元素,如此不断反复,直至物质完全转化为能量输出。不管什么物质都能塞进反应炉转化为能量,它每天都会烧掉大量的物质,为飞船引擎提供充沛的能量。

在这支庞大的流浪飞船群中,这两艘浓烟滚滚的星舰是无可置疑的巨无霸,直径一万多公里的人造星球让任何一艘飞船在它面前看起来都只是个小不点儿。它在飞行过程中还伴随着接连不断的火山喷发,不难想象,它的表面是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的焦热地狱。

“在想啥呢?”韩丹问真梦。

真梦说:“这两艘所谓的星舰,论技术可能还不如南门二那些带飞船引擎的殖民星先进,你们是用南门二的图纸造出这东西的吧?”

韩丹说:“南门二的那些殖民星还没月球大,我们想制造的是跟地球一样大小的星舰。”

真梦“哦”了一声。她不懂技术,不知道这不仅是把人造星球简单放大就能做到的事情,南门二的人造殖民星体积小,介于矮行星和小行星之间,整个就是冰冷的岩石结构;而星舰的体积大很多,在引力的相互挤压下,固体岩层会熔化,重的物质会下沉,轻的物质会上浮,形成跟地球类似的地壳、地幔、地核的分层结构,薄薄的原始地壳很难承受传统的飞船引擎压力,要做出的技术改进自然是非常多的。真梦并不知道,那些星舰尽管看起来原始、简陋,需要的技术却远远比南门二的那些殖民星复杂。

真梦说:“看来你们也是急了,找不到合适的星球来定居,就打算自己造,星舰才造了个雏形,就急不可待地把流放者兄弟会改名叫星舰联盟。我只想说,你们走了一条很特殊,也很难走的路。”

在她们聊天时,几个酒客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真梦赶紧去招待他们,忙活了一阵子之后,才回到吧台继续跟韩丹聊天。

韩丹看了那几名酒客一眼,问:“经常有酒客来这里喝酒吗?”

真梦说:“偶尔会有,尽管梦境城的人不太喜欢面对这冰冷的太空,但这里比较安静,那些厌烦了城里喧闹的欢庆场面的人偶尔会来这里安安静静地喝两杯。对了,米勒今天也过来了呢!”

听真梦说起米勒,韩丹的心“咯噔”了一下,她感觉到背后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她,尽管她从没见过米勒,但能感觉到这人肯定跟老吴和萨多不一样。

“怎么称呼?”一个满眼血丝把眼珠子映得通红的男人拿着酒杯,走到吧台前问韩丹。

“韩丹,你就是米勒吧?”韩丹不温不火地说。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来自流放者兄弟会?”米勒问她。

酒馆本来就不多的私语声,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得连根头发丝掉到地上似乎都能听到,空气中的火药味连傻子都嗅得出来。真梦赶紧叫来一名酒客,让他马上去把老吴和萨多找来。

韩丹问:“这里不欢迎我?”

米勒说:“我们不欢迎罪犯的后代。”

韩丹眼角微微抽搐,说:“很好,那接下来的3号集结地你们也不用去了,那是我们星舰联盟的祖先留下的遗产,你们另谋生路吧!”她的脾气本来就不小,只是平时没人招惹她罢了。

米勒问:“什么3号集结地?”他已经有差不多一千年没参加过程序员大会了,自然是不知道近三百年来发生过的事。

真梦插话说:“自离开地球联邦以来,我们的飞船就是靠着流放者兄弟会集结地残留的维修设备和燃料储备熬过这漫长的旅途。如果不是他们,我们的飞船只怕已经彻底报废了,我们也不会活到今天。”

米勒额头连青筋都冒出来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极为吓人,他知道所有的殖民星都不愿意收留他们,唯一愿意伸出援手的偏偏又是他看不起的流放者兄弟会。有些人一旦恼羞成怒,就不再有道理可讲,米勒抓起一个酒瓶,嘭的一声在桌子上敲掉瓶底,用锋利的破酒瓶指着韩丹,说:“你给我滚出梦境城!”

韩丹说:“好,我滚!但我要告诉你,这三百年来,是我向联盟政府递交了报告书,说这艘旧飞船有很高的研究价值,联盟政府才同意让你们使用那些集结地中的维修设备。这次回去之后,我只要向政府再提交一份报告书说你们的飞船已经没有研究价值,你们就自己想办法另谋生路吧!”

米勒隐约感觉到这个韩丹在他们那头一定是个重要人物,事实上也是,尽管韩丹天资只是普通,但她怎么说都活了三百年,也潜心钻研了生物学三百年,再笨的人努力上这几百年时间,怎么也能成学界泰斗了,更何况她还是最高科学院所有活着的学者当中最为年长的人,她的调查报告自然极有分量。曾经有挚友开玩笑说,就算她胡乱写一篇调查报告上去,上头也会极为慎重地认真对待。

但米勒的脾气也不好,他怒吼:“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我们来自地球!来自地球联邦的心脏!根据地球联邦的法律,任何殖民星和联邦麾下的舰队,必须无条件为我们提供支持!这当中也包括你们!”

米勒的意思很清楚:我可以歧视你们、流放你们,但你们却要为我双手奉上一切!

韩丹反唇相讥:“我就不给你们提供支持,有本事你叫联邦舰队从坟墓里爬出来咬我啊!”

米勒提着破酒瓶,一步步向韩丹走来,跟他一同站起来的还有另外几名和他一起前来的酒客。他们把韩丹围在酒馆中间,看样子全都是跟米勒一样自视甚高的臭脾气,正应了那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米勒对打女人这种事毫无忌讳,拿起酒瓶就朝韩丹刺去!韩丹一个扫堂腿放倒米勒,旁边的一个男人朝她扑来,她一记肘击,那人捂着鼻梁惨叫着在地上打滚。当萨多急匆匆赶来时,只看见七个大男人躺在地上——包括两名闻讯赶来的警察,不是手臂脱臼就是腿骨折,他没想到娇小的韩丹发起火来就跟被踩到尾巴的母老虎一样,下手忒狠,他本来想问韩丹“你没事吧”,但现在看来是别人才有事,她一点儿伤都没有。

韩丹踩在米勒的胸口,说:“你也知道我来自罪犯的后裔组成的世界,我们那边随便找个人都比你们这些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要彪悍得多,只有傻子才敢跟我动手。”

韩丹说罢,向门口走去,萨多赶紧追上去说:“韩丹老友,我们换个地方谈谈怎样?”他知道万一韩丹满腔怒火地离开梦境城,向联盟政府打报告撤销对流浪飞船的支持,后果不堪设想。

韩丹停住脚步,看了萨多一眼,说:“好。”

梦境城的市中心有好几栋摩天大楼,其中一栋灰色的大楼是韩丹比较喜欢的地方。这栋大楼是梦境城政府的所在地,它不像别的商业大楼那样几乎每层都被开辟成游戏机厅、娱乐会所和舞厅那样喧闹,只是安安静静地俯瞰全城,像这个繁华都市中冷静的旁观者。韩丹坐在大楼边缘向外挑出的构筑物上,吹着冷风,静静地看着脚底下方三百多米处喧闹的人群。今晚是梦境杯足球赛开赛的日子,华丽的开幕式点燃了全城热闹的气氛。

萨多说:“我没想到你这么能打,我听说米勒想跟你动手时,心都快蹦出来了,你学过武术吧?”

韩丹没有正面回答,说:“你们不明白我生活过的时代。在我生命中的头一百年,那是流放者兄弟会最后的一段日子,定居派和飞船派在兄弟会该寻找星球定居还是继续流浪的问题上起了很大的争执。人啊,当争执尖锐到一定程度,就没有人性了,凡是观点跟自己不一样的,都是要被消灭的异端。那个时候,整个兄弟会都疯了,为了决定是定居还是流浪这个关系到子孙万世的大问题,父子反目、兄弟成仇,议会当中议员们大打出手,军方和政府互相倾轧,整个兄弟会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就连维持生存的食物供应系统也出了大乱子,任何人都有可能为了一块口粮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要是没有半点自保的能力,能活到今天?知道你们第一次联系我时,为什么他们会让一个扫地丫头跟你们联络吗?”

“为什么?”萨多问她。

韩丹说:“因为我的两个顶头上司,一个因为支持定居派,被捅死在太空城里,一个因为支持流浪派,被关进监狱,当时我根本就没有向任何上级汇报你们的事,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决定跟你们继续联系。但那时候啊,我对流放者兄弟会还有没有明天,还真是心里完全没底。”

萨多说:“但当时你说,你跟上头汇报过我们的事情。”

韩丹说:“那是我为了安你们的心,瞎编出来的,直到多年之后,一场军事政变控制了整个兄弟会,建立了军政府,这个乱局才算结束,我们才能真正派人负责跟你们联络。”

“军政府?”萨多的眉头皱了起来,万一让米勒知道这事情,他肯定又多了一条仇视星舰联盟的理由。

韩丹说:“我知道你们很讨厌军政府这个词,但再糟糕的军政府,也总比过去的乱局要好得多。没经历过那些不知道是否能看到明天的日子,你永远不会懂,但军政府不会是常态,总有一天它会成为历史。”

萨多猜韩丹八成是流浪派的,不然也不会在星舰联盟中身居要职。韩丹静静地看着梦境城里璀璨的夜灯勾勒出的纵横交错的街道,有些入神。萨多心想,也许她的梦想就是在星舰上建起不输给梦境城的大城市,不同的是,但她要的不是虚幻的繁华,而是真实的美好世界。

韩丹说:“萨多,暴风雨就要来了,你有心理准备吗?”

萨多问:“啥暴风雨?”在这座虚拟的城市中,暴风雨这种自然灾害是不可能有的。

韩丹说:“我看这个世界,像米勒那样思考问题的人挺多的,你和老吴才是少数派。”

萨多茫然地看着这座大家一手建造出来的虚幻都市,只觉得一阵怅然。

韩丹走了。第二天收到她的来信时,萨多打了个冷战,信上说,星舰联盟不能再无偿为流浪飞船提供帮助,以后一切援助都会是明码标价的,信笺后还附有建议梦境城对星舰联盟开放旅游业的协议。

萨多叫上老吴,拿着信一起去医院找米勒,米勒看完信,二话不说,唰唰唰地几下,把它撕成碎片。萨多也不跟他怄气,说:“信你是看完了,答应还是不答应,给个准信吧。”

米勒不作声,一贯沉默的老吴也看不下去了,说:“米勒,现在可不是你耍脾气的时候,星舰联盟是我们最后的救命稻草,我们没得选择!”

米勒仍不作声,萨多和老吴又追问了几次,米勒才勉强放软语气说:“程序员大会就只剩下我们三人,你们俩同意就算是多数票通过了,干吗非得逼我表态呢?”

走出病房之后,萨多对老吴说:“咱们别看米勒的口风松了下来,他其实还是反对这件事的,我们得防着点儿。”

老吴和萨多在2号集结地找到了一台更先进的量子计算机,他们操纵飞船的机械臂把计算机拆解了,拿出宝贵的CPU和固态硬盘,插入飞船的计算机程序中,让计算机的运算能力又得到进一步的提升。这时,他们又有更多的运算模拟能力来制造更多的岛屿,于是又加班加点地编写了几座新的岛屿和一群新的NPC,把梦境城变成了一座人口更多、面积更大、拥有更多美丽岛屿的群岛城市。

当然,萨多没有忘记给梦境城添加一个出入境管理部门、一座新的游艇码头和几艘新游艇,为未来星舰联盟的客人进入梦境城提供一个像样的新口岸。

十三

从飞船离开2号集结地到今天,时间又过去了五百年,在这段时间里,飞船又依次通过了3号、4号和5号集结地,跟前面两个集结地相比,后面的三个规模都很小,也没有了前两个集结地中见过的大型太空城废墟,得到的维修补给也非常有限,很显然当年的流放者兄弟会在仓促离开前面两个营地之后,为了逃避联邦军队的追赶,没有能建立起成规模的集结地。他们甚至没能找到合适的带小行星带的白矮星,只能在星际物质更为稀薄、辐射更为强烈的中子星外围尘埃带,红巨星极近距离的小行星带甚至是双星系统中的行星带停泊。流放者兄弟会的飞船是硬着头皮在这些集结地停泊的,特别是4号集结地那颗占据了视野中半个天空的红巨星,飞船停泊在那里时,那颗红巨星表面狂暴的氦闪铺天盖地地爆发,像一连串的巨型核弹头接连爆炸,喷洒出的日珥长达数百万公里,像飘忽不定的火舌舔舐着夜空,谁都不知道它会不会呼啦一下把整艘飞船吞进去。

当然,普通人不知道飞船经历过那么危险的旅途,那些记录着飞船沿途见闻的新闻网页仍然是一如既往的访问量稀少。那些为了逃避现实而执意沉迷在梦境中的人,自然不愿意面对冰冷的现实世界。

这五百年来,梦境城出现了一些来自星舰联盟的游客,数量不多,每个月就三五百人,分散在近几千万人口的梦境城中就像一把细沙撒在大沙漠里,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每逢春暖花开,韩丹大都会来到梦境城找她的好闺蜜真梦逛街。今天的行道旁开满了木棉花,春寒料峭,街上行人瑟瑟发抖,海滨大道外,碧蓝的海水在防浪堤上拍出阵阵浪花,咸味的湿润弥漫在冷风中。韩丹跟真梦走过海滨大道,穿过商业街,逛过不知道多少间服装店,总是感觉不到累,当她们走到路口,却意外地发现前面是政府大楼门前的主干道——梦境大道。

政府大楼门前什么时候都不缺抗议的人,但这些天,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抗议示威的人少了很多,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扛着标语无精打采地坐在台阶上。真梦戴着墨镜和口罩,提着购物袋走了过去,根本不看他们一眼。这世上很多时候,不管你怎么做事都会有人抗议,大楼门前的抗议人群大概可以分为两拨,要么要求政府彻底禁止星舰联盟的人进入梦境城境内,要么则抗议政府接纳的游客数量太少,没能赚到更多的外快,就不能从星舰联盟手中购买到更多的计算机来建造更大规模的城市。几名警察坐在两拨人中间,防止他们因为意见不合而打起来,但现在看来他们两派人都蔫巴儿的,完全不像会起冲突的样子。

真梦远远地看了那些人一眼,对韩丹说:“这世上很多事,不管你怎么做、做好做坏都会有人反对的。”

韩丹说:“这道理我是知道的,数百年前流放者兄弟会的流浪派和定居派之争,又有谁是错的呢?两派都是对的,但我们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路去走。”

她们聊着聊着,走过大街,又走进另一条休闲街。进了一间咖啡店后,看着玻璃墙外典雅古致的步行街,真梦感兴趣的依然还是星舰联盟,今天萨多和老吴都有事没法陪韩丹,也就只有真梦陪着她了。

真梦问韩丹:“星舰联盟现在怎样了?”

韩丹拿出手机,打开图片浏览器,放在真梦面前。真梦拿过手机,逐张浏览图片,这是过去五百年来星舰联盟一步步发展的历程。照片上数不清的工程飞船在小行星带中拖拽着小行星,送往指定区域,一步步堆积成人造行星;大大小小的飞船运送着太空工厂中制造出来的巨型构件,穿流如织,整个小行星带就像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飞船引擎的光照不亮深邃的太空,却足以让这一小片区域的小行星群和星际尘埃重重叠叠地反射着飞船引擎的光,形成太空中难得一见的小白天。在工地远方,一颗赤红的巨行星占据了大半个天空。

真梦滑动相册,翻看着,除了太空中建造星舰的热闹景象,相册中还有不少平民的生活照。这个时代的星舰联盟居民仍然是生活在太空城和巨型飞船中,飞船里稍微宽一点儿的走廊就算是街道了,走廊拐角稍微宽敞一些的角落都被见缝插针地开辟成小糖水店,几名年轻人坐在钢条焊接成的凳子上,品尝着用钢管切割成的杯子里盛装的糖水,看他们照片上的样子似乎是在愉快地聊天。真梦在照片上看到了韩丹,这似乎是韩丹自己拿着相机或手机跟朋友们自拍的,看日期已经是三四百年前的照片了,如果她的朋友们不是跟她一样拥有漫长的寿命,大概都已经作古了吧!

太空城的生活环境则比大飞船要好,它通常利用自转来模拟地球的重力环境,一些特别大的太空城甚至能在内部建造起中小型的类似楼房的建筑物,在天花板上安装明亮的光源来模拟地球的白天,生活环境算是比以前的流浪飞船强上不少,但跟奢华的梦境城相比还是简陋得连棚户区都不如。

真梦继续逐张翻看照片,她不知道该同情星舰联盟那些人艰苦得还不如牲口活着的生存环境,还是该羡慕他们脸上那充满阳光和乐观精神的笑容,她问韩丹:“这是你们想要的生活吗?”

韩丹微笑,说:“当然不是,不管是两千多年前被流放,还是今天这艰苦的生活,都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真正想要的生活,在未来的星舰上。”

真梦在韩丹的手机上找到了星舰表面的照片,这时的星舰已经不再是她以前见过的岩浆横流的地狱,这时的星舰已经冷却到形成了相对坚固的大地,滂沱大雨没日没夜地倾泻在大地上,雨水冲刷着大地,夹带着无数沙石奔流到刚刚形成的原始海洋中,活跃的地壳运动让大地终日不息地暴发强烈的地震,一座座浓烟滚滚的火山喷吐着岩浆和浓烟,星舰仍然是一个没有太阳的世界。为了光明,科学家们在危险的火山口上建造了巨大而又坚固的地热电站,利用地壳运动产生的高热发电,火山口上直径接近一公里的巨型太阳灯阵列被点亮,巨大的光柱散射上天空,让黑夜变成白天。

在另一些照片上,真梦看见在海洋和湖泊底部,工作人员们穿着特殊的隔热型潜水服,潜到水底建造大量的耐热水生植物种植田。密密麻麻的水底植物随着水流摇曳,散发出一阵阵气泡,飘飘悠悠地浮至水面。韩丹说:“这是我们生物研究所制造的人造植物,它能把水中溶解的二氧化碳迅速地转变成氧气。”

真梦说:“看样子,这些植物制造氧气的速度比天然植物快很多啊。”

韩丹用咖啡勺慢慢搅拌着咖啡,说:“生长在我们的老地球原始海洋里的蓝藻花了几亿年时间才把充斥着高浓度二氧化碳和硫化物的原始大气层慢慢转变成适合人类呼吸的含氧大气层,但我们没办法等上个几亿年来让星舰上的原始大气变成适合人类呼吸的大气吧?我们当然要想个办法制造一种氧气生产效率比一切地球植物都要高的人造植物了。”

真梦反复看着那些照片,颇为感慨。韩丹静静地品尝着咖啡,意外地发现老吴和萨多走了过来,作为老朋友,他们总是随意一些的,叫服务员多加两杯咖啡,坐了下来一起聊天。

萨多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们来迟了,刚去处理一些意外情况了。”

真梦问他:“什么意外情况?”

老吴说:“不是什么大事,几名星舰联盟的游客在给步行街拍照,每家店面都被他们拍了一遍。店主们以为他们在偷拍店里的衣服款式,就跟他们起了冲突,我们刚好在附近,就过去处理了一下。”

韩丹说:“他们只是想多拍些照片,想在将来在星舰上建造城市时有个参考罢了,我们总有一天会在星舰上建造起类似地球的环境,也会想办法建造起地球中的城市,但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来自地球,我们却从没见过地球城市的样子,梦境城自然是我们将来建造城市时第一个能够参考的对象。”

听到韩丹这样说,老吴和萨多都有几分高兴,毕竟这座他们一手编写的城市能成为星舰联盟将来建造城市的参考,那是很荣幸的事。

老吴问韩丹:“你这次什么时候回去?”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问韩丹什么时候回去,以前他们都是希望韩丹能留得越久越好。

韩丹说:“今天就得回去了,最近我们正在进行建造生物圈的实验,我们下次见面,可能又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

老吴说:“这艘飞船是两千多年前我们用捡来的零部件自己拼装的。飞船的计算机阵列中有一部分是从地球上的城市规划院废墟中找到的,里面有很多地球城市的设计图,我们就是靠着这些设计图编写出这座梦境城的,如果你有需要,就拷一份走吧。”

萨多说:“替我们多拍些照片回来吧,我们也想看看星舰联盟那头的情景。”

韩丹点头,身体慢慢变成透明状,逐渐消失不见。她下线了。

星舰联盟,“亚细亚”星舰,最高科学院临时实验室。

当实验室收到韩丹即将归来的信号时,研究员们忙碌了起来,一名研究员大声问:“克隆体准备好了吗?韩丹教授要过来了!”

另一名研究员大声说:“05号到07号克隆体都可以使用!数据传输装置已经准备好了!”

实验室里有好几排两米多高的培养罐,淡绿色的营养液中浸泡着科学家们的克隆体,其中05号到07号培养罐中是韩丹的克隆体。虽然韩丹像正常人一样会生老病死,但她的意识已经上传到巨型计算机阵列中,身体的DNA代码和身体特征数据也做了备份,如果一副身体死了,她只要重新做一个克隆体,把自己的意识输入新的克隆体中,就可以重新活过来。

但实际工作中,她不会等到身体死亡之后才制作新的克隆体,她有数十个克隆体储存在不同的星舰和飞船中,只要有需要,随时可以从一副身体切换到另一副身体,不必费事乘坐飞船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起初,像她这样不死的学者只有她一人,后来,加入她的行列的学者越来越多,到今天已经有数十人之多,全都是撑起星舰联盟里科学大厦的顶尖学者,实验室里面其他数百个培养罐里浸泡的就是其他学者的克隆体。

“数据通道正常!克隆体状态正常!数据传输开始!大脑开始写入数据!神经系统复苏正常……”一名研究员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字符,大声读出目前的状态。这只是例行公事,就算没有人在这里操作,韩丹也能远程控制实验室的设备,让自己苏醒过来。

05号培养罐中,韩丹慢慢睁开眼睛,淡绿色的液体迅速退去。培养罐打开,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拿起助手递过的衣服,走到镜子前穿衣。在外人看来,她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但像她这种不死的科学家是无法通过外貌和年龄来判断其学识的渊博程度的,她作为不死实验的志愿人员时只有十八岁,实验幸运地成功了,计算机记录下来的是她十八岁时的身体数据。后来每个克隆体都按照储存在数据库中她十八岁时的数据来制作,不管她再活五百年还是一千年,都是这副年轻女孩的模样。

“生物圈实验一切正常吧?”韩丹问助手。

助手说:“发生过几次意外,但都在您的预计之内,也都按您制定的预案及时处理了。”

韩丹说:“很好,我们去看看现场吧。”

十四

“这里是‘亚细亚’星舰的一号大陆,我们现在站在1253瀑布前。‘亚细亚’星舰地壳活动形成了很多峡谷和断崖,眼前这种大瀑布在这儿比比皆是,我们甚至来不及给它们起名,我之所以叫它1253瀑布,是因为它有一千二百五十三米高,比地球故乡最高的瀑布还要高两百多米……”在“亚细亚”星舰的某个位于集结地附近的瀑布边,一名穿着密闭式隔热服、背着氧气瓶的女记者正在播报节目。

女记者走到瀑布下方的湖边,说:“大家注意到我身后的大湖了吗?有网友问,为什么这大湖像开水一样翻滚着?大家来看一下温度计,这里的水温是一百五十三摄氏度,这里的大气压力远比地球故乡高,所以湖水的沸点也会相应提高,科学家们说这是星舰建造过程中的暂时现象。地壳活动带来的高热让湖水沸腾,像个高压锅一样,但大家不必担心,未来科学家们会把它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值内,大家可以看到,湖边有很多高大的植物,它很像古生代的桫椤植物,但它能耐很高的温度,正在不断地制造氧气,改变着大气层的成分;现在联盟政府还推出了一项给瀑布和大湖命名的活动,我身后的瀑布和大湖都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它的冠名权将在本周末的拍卖活动中拍卖,开价最高的人将可以给它起一个正式的名称,拍卖所得的资金将全部作为星舰环境改造实验的科研经费……”

这个叫作《今日星舰》的户外直播节目是星舰联盟中收视率最高的电视节目,至今已经直播了两百多年,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节目却始终长盛不衰。在星舰联盟,星舰建造过程中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都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为子孙后代所打造的新世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期节目他们都会采访一名科学家,这样既满足了人们对星舰的了解欲望,也捧红了不少科学家,当那些科学家回到太空城时,会受到明星般的狂热欢迎,但韩丹始终拒绝接受采访。

“韩丹教授,作为生物研究所的负责人,您为什么始终不愿接受采访呢?我们已经答应您,把《今日星舰》的电视转播权无偿给予梦境城,但您却始终没答应接受我们的采访。”节目组的负责人问韩丹。其实韩丹就在拍摄现场,她只顾着用仪器检测湖中的氨氮浓度,身影始终位于摄像机的拍摄范围之外。

韩丹说:“我不想出现在公众面前,但事情也不是没得通融,过几天我接受你们的采访吧,但我不想露面,只拍背影行不行?”

负责人挠挠密闭式隔热服的头盔,说:“行,就这么说定了。”他接触过不少淡泊名利的科学家,有些科学家很怕被平民知道他们的长相之后,自己一出现在公众面前,就被人围着索要签名,扰了他们平静的生活。不愿露面的也不止韩丹一人,所以负责人也不以为意。

韩丹用幽灵通信匣的便携通话器跟梦境城的老朋友们通话:“萨多、老吴,你们收看节目了吗?你们那头的收视率怎样?”

萨多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奋,说:“我真没想到这个节目在梦境城中也能带来不错的收视率,看来他们除了关心乐透彩票和花边新闻,多少还对现实世界中的科技进步抱有一点好奇心。”

韩丹的情绪仍是很平静,好像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对她来说都没关系,她说:“我担心事情不会像你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但没关系,好歹是有人关心这档节目了。”

“亚细亚”星舰的生物圈中,各种生物的更新换代速度非常快,抛开生物反应跟温度之间的关系不说,科学家的有意培养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节目组把一个水下摄像机放到湖底,女记者解释说:“现在大家可以看到,前两年还密密麻麻长满水底的人造水生植物现在由于水温的降低而大片死亡,形成铺在湖底的厚厚的腐殖质,在它们的尸体上长出了更为高等的水生植物,要知道那些旧的水生植物的适宜生长温度可是三百多摄氏度。但大家不用为这些水生植物的大面积死亡而担心,‘亚细亚’星舰在刚刚诞生时就跟绝大多数天然行星一样,是由贫瘠的岩石构成的世界,不适合任何高等植物生存,这些根植于贫瘠湖底的水生植物腐烂后,将为这个世界提供大量高等植物生存所需要的富有营养的腐殖质。从某种意义上讲,生物圈的每一次物种大进化,都是根植于旧一代的物种衰亡后留下的遗骸之上,藻类植物的衰落为蕨类植物的兴起提供了基础,蕨类植物衰败所留下的腐殖质又成为种子植物生长所需的沃土。”

韩丹的重点还是放在工作上。她看着麾下的科研工作者从各地采集回来的数据样本,从水底腐殖质厚度、空气中的氧气比例、不同深度的土壤温度,到其他各种生态指标,密密麻麻的数字可以把外行直接吓成密集恐惧症患者。她认真地看着数字,捡起一块石头在焦黑的大地上写写画画,对下一步应该针对性地制造些什么人造生物,已经胸有成竹。

但梦境城那头,萨多的日子却不太好过了。《今日星舰》作为第一个登陆梦境城的星舰联盟节目,实实在在地挑起了市民们的好奇心,高得离奇的收视率不一定意味着它受到了观众的欢迎,如果观众们对一个节目讨厌到了极点,那收视率也会高得爆棚的——总得先看过节目,才好破口大骂,没看过节目的听见别人骂之后,也总要先把节目看一遍,才好跟着骂。

咣当!一块砖头砸穿了办公室窗户,落在脸色黑得像锅底的萨多面前。新闻大楼的外墙被愤怒的人群砸得千疮百孔,喧嚣的抗议声穿过窗户的破洞,传入了萨多的耳朵:“把星舰联盟的走狗揪出来!”“打倒罪犯后裔的同路人!”“把他赶出梦境城!”“地球联邦的尊严不容侵犯!”“烧死萨多!”

办公室里,老吴看着满地的碎玻璃,问萨多:“怎么办?”

萨多说:“能怎么办?星舰联盟的发展刺伤了他们的玻璃心,他们都是眼高于顶的地球联邦公民,从小习惯了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殖民星和流浪舰队,哪见得当年被流放出去的穷亲戚今天过起了滋润的日子,自己却落魄到要靠这些昔日根本看不起的穷亲戚接济?”

老吴看了一眼窗外黑压压的抗议人群,人数怎么也得有好几万吧?他在抗议的人群中瞥见了米勒,米勒落在人群的最后方,戴着墨镜和口罩,跟几个看起来是小头目的男人站在一起,墨镜和口罩只能遮挡普通人的视线,却骗不过可以自由调控程序后台核实目标人物身份的程序员的眼睛。老吴对米勒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他深知米勒的性格,要是米勒没参与这些抗议示威,那才是怪事。

萨多打开控制台,向米勒发了一个消息:“兄弟,别躲在后面当藏镜人了,光明正大地到我面前聊聊怎样?”

米勒出现在办公室里,他摘下墨镜,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萨多的脸,开门见山地说:“萨多,你在做犯众怒的事情,你知道吗?”

萨多说:“我只是转播星舰联盟的节目,让大家了解别人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媒体人理应让大家了解真相。”

米勒把脚踩在办公桌上,说:“真相?你长他人志气、灭我们地球联邦的威风,让大家都不痛快,就是你要的真相?那些罪犯的后代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萨多说:“地球联邦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

“闭嘴!只要我们还活着,地球联邦就没灭亡!”米勒大声咆哮,连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窗外的示威人群仍然在大声抗议,不停地用各种杂物砸向媒体大楼,米勒的嘴角扬起一抹冷酷的笑容:“看见这些从外面砸进来的砖头了吗?告诉你,这就是民意!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人只会招人讨厌,从来不懂得什么叫民意!任何为罪犯后代摇旗呐喊、贬低伟大的地球联邦、惹大家不高兴的事情,都是违反民意的!”

萨多愤怒地看着米勒,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起来,离开了他坐了两千多年的总裁宝座,毫不留恋地大步走出门去。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萨多。

十五

尽管梦境城的人心里十分不快,但他们需要大量的金钱来换取星舰联盟的技术支持来一路维修飞船,倒也不敢真的把来自星舰联盟的游客拒之门外。好在游客还真不多,大家还算是尚能接受,只是三不五时地就会有游客跟本地人的骂战登上报纸的版面,双方在对方心里的印象都在急剧恶化。

梦境城是需要一个替罪羔羊的,特别是当飞船到达20号集结地时,由于游客数量的急剧减少,接近枯竭的外汇储备除了支付能量补给和引擎维修,全部消耗殆尽了。在前面的19次补给中,他们每次都能获得一些新的计算机芯片来模拟新的岛屿、建造新的城区,但这次,这项福利已经没有了。

米勒紧急召开程序员大会,空荡荡的会场只剩下他和老吴。米勒对着老吴大发雷霆:“你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吗?我们拿不出东西安抚民众,抗议声都要掀掉政府大楼了!”

老吴说:“要是萨多还在,事情也不会到今天这地步,他跟星舰联盟关系一直很好。”

“别提萨多!那个没义气的家伙连身份信息都抹去了!我们根本找不到他!”米勒大声咆哮着,掀了桌子。

老吴看着民众的抗议请愿内容,他们一边抗议梦境城对星舰联盟过于软弱,有失地球联邦的尊严,一边又抗议梦境城无能,不能从星舰联盟手中拿到更多的资源,甚至有要求出兵教训星舰联盟的,完全忘了他们孤零零一艘飞船连自保都困难,哪有什么军队?

老吴问:“你有向他们公布梦境城面临的困境吗?人在屋檐下,不管脖子多硬都只能低头啊!”

米勒说:“当然有,每天二十四小时在政府大楼的外墙大屏幕上滚动播放。”

老吴问:“效果如何?”

米勒说:“民众看了之后,气炸了,砸着政府大楼,要求撤掉这个无能的政府,换有能力的人上台。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真梦背这个黑锅了。”

老吴叹了一口气,说:“米勒,真梦只是一个NPC,别说拿她背黑锅,就算你另外编一万个NPC轮流背黑锅我都不管,但黑锅背过了,事情还是无法解决的。你要明白,你我都不是政治家,甚至连合格的政客都谈不上,我们都是普通人,这事我们摆不平。”

米勒问老吴:“你能不能找一下韩丹,说说情看看,看她有什么办法?”

老吴说:“我和韩丹只是普通朋友,她跟萨多的交情才深,萨多失踪后,她也不再过来了。”

米勒颓然坐在地上,在赶跑了萨多的这两千多年来,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希望萨多此刻还在。老吴长叹一声,离开了冷冷清清的会议大厅,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再也不会出席这个已经失去意义的程序员大会了,就让米勒一个人折腾吧。

离开会议大厅之后,老吴独自走在街头,公司已经在前几天的抗议中被烧掉了,看来公司选址离政府大楼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事,现在的时间回家还太早,他还得假装自己仍在正常上班来瞒着老婆孩子他已经失业的事实。他不知道真梦被解职之后会去哪里,不然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倒是可以好好坐坐聊聊。

梦境城里的街道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脏过,满地都是游行示威后留下的垃圾,街道两边高楼外墙的大屏幕上仍然在播放着星舰联盟的热播节目《今日星舰》,但反反复复地都是播放梦境城的人最爱看的那几期。老吴停下脚步,看着大屏幕上的画面,那时“亚细亚”星舰上第一次建立城市,星舰上的洪水仍未退去,星舰联盟的工程师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筑起高高的大坝阻挡洪水,暴雨仍然倾泻如注。工程师们把降雨导入地下管道,用水泵驱动它流过城市下方,冷却滚烫的大地,然后把这些冒着腾腾白沫的开水排到大坝外。数不清的建筑机械正在为城市打地基,一些进度较快的大楼已经建好了最底下的两三层,节目记者正在兴奋地向观众介绍这座城市的最新建设进度,大坝外的洪水仍然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大坝。突然间,大坝在整个建筑过程里根本没停过的地震中,被洪水冲出了裂缝。人们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错愕地看着一道道水柱从大坝的裂缝中喷涌而出,裂缝迅速扩大,大坝的坝基被洪水无情地撕碎,铺天盖地地吞没着城市。天崩地裂的响声过后,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没了踪影,只剩下一片打着漩儿的汪洋大海……

老吴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期节目播出时,那随处可闻的欢呼声和幸灾乐祸的怪笑声,他不知道生活在梦境城的人们心理为什么会扭曲成这样子,总是见不得流放者的后裔过得比自己好。人家星舰联盟敢把这样的节目播放出来,至少说明别人有勇气面对失败,真不知道那些人欢呼个什么劲儿,还在两千多年的时间里反反复复地播放着这几期节目。

老吴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僻静的街区,抬头却看见一栋熟悉的公寓楼。那是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在梦境城刚刚建立时,这里曾是最高档的小区,但后来随着越来越多更漂亮的街区被建立,这里就慢慢变得不上档次了,居民大多已经搬走,冷冷清清的,只有少量住户看在房租还算便宜的分上留在这里。老吴记得韩丹两千多年前在这里买有一套房子,他心想既然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干脆就去小区里走走吧。他走过凌乱的过道,看着挂着“暂停使用”牌子的电梯叹了一口气,这块牌子不知道挂了多少年,都已经腐烂了,老吴只能走上布满青苔的楼梯,好不容易爬到十七楼,气喘吁吁地推开韩丹家的门,颇为意外地看见了真梦和韩丹。

老吴说:“好久不见了,韩丹教授,我以为萨多消失之后,你就不会再来梦境城了。”

失业后的真梦已经没有了担任市长时的气势,她正在给韩丹梳理长发,编着复杂的发辫。韩丹对老吴说:“是啊,不知不觉,几千年就过去了呢!梦境城的事情我都听真梦说了。”

老吴颓然坐在椅子上,问韩丹:“梦境城的事情,你有什么解决方法吗?”

韩丹说:“没有,这事情就像负数开平方一样,在实数范围内无解。作为从地球联邦时代过来的人,你应该明白,梦境城的人要求的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他们就像一群任性的君王,想要把月亮从天上摘下来拿在手心把玩,他们没有足够的知识来了解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并且还不愿学习那些知识,只是一个劲儿地要你满足他们的要求,你做不到就轰你下台。”

这时的韩丹跟第一次见面时俨然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人,她不再像初次见面那样穿着制式的金属混纺高分子聚合物的衣服,而是穿了一身很轻巧、很柔软的丝绸长裙。老吴知道韩丹不会刻意设计自己在梦境城中的形象,她在星舰联盟是什么打扮,在梦境城就是什么打扮,这种依靠近似地球环境的桑蚕作坊才能生产出来的丝质衣服在这个时代的成本远高于制造一件航天服,而且还完全不适合太空生活,这意味着星舰联盟已经进入一个奢华的时代,建造的人造生物圈已经非常接近地球。

老吴叹了一口气,问:“你们星舰联盟那头现在怎样了?”

韩丹拿出手机,点开图集交给老吴,说:“自己看吧。”

老吴接过手机,逐张翻看照片,星舰联盟已经从他以前所知道的由六七艘简陋的星舰组成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拥有一百多艘星舰的庞大世界,拍摄者要把镜头拉到半个光年之外才能拍摄到它的全貌。那些巨大的星舰如鲸鱼般游弋在太空中,星舰之间的那些数百公里长的大飞船跟星舰一比,连鲸鱼身边的小虾米都算不上。星舰之间多了很多奇怪的人造星体,有类似白矮星密度的奇怪星体,也有跟弥漫星云一样模糊不清的东西,有些人造星体虽然肉眼看不见,但从它的引力效应扭曲了背后投射过来的星光来看,一定有着很强的引力场。

星舰联盟已经慢慢复杂到让老吴这种科学知识并不算太丰富的人看不懂的程度了。老吴摇摇头,换了一张照片,这是星舰的近照,从卫星轨道上拍摄的,在星舰的弧形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了一轮小小的人造太阳,这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这轮小太阳是一颗悬挂在卫星轨道上的可控核聚变发生器,它像个大锅,面向着星舰,在圆心的位置正进行着明亮的核聚变,镜子般的“锅膛”把核聚变的亮光反射回去,全部照射到星舰上,背对着星舰的那一面则是哑黑无光的防陨石保护壳。

“你们为了模拟地球上的光照环境,制造了一轮人造太阳?”老吴问韩丹。

韩丹说:“不仅仅是人造太阳,我们还有人造月亮,太阳和月亮都是地球生物圈中不能缺少的天体。”

老吴的确在照片上看到了人造月亮,它像极了地球故乡的月亮,不管是形状和大小都很像,只是上头多了很多飞船中转站和重工业设施。想来也明白,星舰联盟既然花了那么大的心血模拟地球环境,自然是没有再去污染苦心建造的环境的道理,人造月亮就成了最理想的高污染工业的聚集地。

在下一张照片里,老吴看到了星舰上面月夜下的城市,它像极了梦境城,只是少了几分狂欢的繁华、多了几分质朴,他没想到星舰联盟的科技到了一个地球联邦难以企及的巅峰之后,转了一个弯,又走回了迷人的古朴境界。这座巨大的城市被弯弯曲曲的街道和高架桥分割成很多小块,城市中的山体和湖泊都保留了下来,一些摩天大楼依山而建,跟山体融为一体,森林从山坡一路蔓延到摩天大楼横挑出的空中平台上,俨然一座座似梦似幻的空中花园。在一些群山环绕的街区中,竟然还有小桥流水的仿古院落,让人不知这是把地球古代的民居搬到了未来,还是未来世界的科技穿越回到古代。

“你们这样盖城市?感觉好浪费土地。”老吴感叹说。

韩丹说:“星舰联盟有一百多亿的人口,却拥有比地球大70多倍的星球面积,地广人稀的,土地也不是太贵,所以大家就天马行空自由发挥了。”

在这座城市中,老吴看到了几千年前“亚细亚”星舰刚刚开始改造环境时的一千二百五十三米高的瀑布,它已经变成市中心森林公园的一部分,周围高楼林立,却没有任何一座楼宇“越雷池半步”。占地甚广的公园里还栖息着各种动物,以鸟类居多,扑打着翅膀翻飞在瀑布间。从森林公园延伸出来的城市绿道比城市主干道还宽,向四面延伸,连接起一座座小公园,一直蔓延到城市之外的乡间。城里不管多宽的公路,当它与绿道交错时,要么是高架桥横跨,要么是隧道钻进地底,都要为地面的飞禽走兽让出活动的空间。

老吴感叹说:“有钱有高科技,建造城市就是任性,这样的城市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不敢想象的。”

老吴感叹着翻到下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风景已经无法判断是城市还是乡村了,蜿蜒的石板小路在树荫笼罩下跨过一座拱桥伸向远方,两侧是木头搭建的小购物街,飞檐斗拱的房檐下雕梁画栋,出售着各种散发着古风气息的小工艺品,只有远方被烟雨朦胧的天气氤氲得似梦似幻的摩天大楼隐约暗示着这可能是某座大城市中的仿古街区,头顶偶尔有地效飞行器掠过,熙熙攘攘的仿古石板路上有不少身穿青黛罗裙的女生。他在照片上看到了韩丹,照片里的韩丹手持翠竹油纸伞,一身雪纱长裙,流云长袖,挽着一名男生的手,长发用翠钗在脑后盘成复杂的发髻,额前一点红妆,像极了从古代仕女图中走出的人儿。老吴问:“星舰联盟的女生都这样打扮吗?”

韩丹看了一眼照片,哑然失笑,说:“这是去年七夕节我在仿古城区的照片,郑然坚持要我试穿一下古装,我拗不过他,也就随便试穿了一下,不过那衣服还真的很舒适呢!”

“郑然?”老吴疑惑地问她,这似乎是她身旁那个男生的名字。

韩丹说:“我两千多年前结过婚,有一个儿子,郑然不记得是我的第几代孙了,我看着他从小长大。”

不知为什么,老吴心底有一丝莫名的惆怅,韩丹说:“当科技和社会财富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人会逐渐回到传统文化中寻根,星舰联盟中这种古城是很多的。”

看着这些照片,就连老吴这么看得开的人都难免心里发酸,既羡慕星舰联盟,又为梦境城感到羞愧。放在普通市民面前,那自然是心生抵触,看不得别人比自己过得好了。

韩丹感叹说:“其实,梦境城有梦境城的困境,星舰联盟也有星舰联盟的难处,人世间各有各的难处,谁的世界都不是天堂,从某个方面来说,星舰联盟已经停滞了,这些普通市民的生活已经不会再发生变化,你过两千年再去看星舰联盟的城市,它仍然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为什么?”老吴追问。

韩丹只是轻轻摇头,没有回答,那落寞的眼神好像透出无尽的消息,但又好像什么内容都没暗示。韩丹说:“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了,我们那边的科技越往高处钻研,想获得突破所需的研究时间就越长,现在就算花上近千年时间和数不清的科研经费,也很难再钻研出新的成果,但面对这充满未知风险的宇宙,我们又不敢停下科学探索的步伐,我这次回去之后,新的科研课题会耗费很多的时间,下次再见面也许是几百年后,也许是几千年后,谁都说不准。”

回想起历史书上说过的科技大爆炸时代,老吴觉得那更像古代人一厢情愿的乐观。那时的人以为科技的进步只会越来越迅速,却没想到那只是社会转型期昙花一现的美丽时代,太空时代的科技进步就跟农耕时代一样,缓慢得让人窒息。

韩丹继续说:“另外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星舰联盟决定重返地球,你们也许在到达30号集结地之前,就能遇上我们回家的舰队。”

“为什么要重返地球?”发问的是真梦而不是老吴。在地球人看来,游子重返故乡是很正常的事,但NPC却没有思乡情结,不会这么认为。

韩丹拿起手机,对真梦说:“为了寻找祖先被流放时那些来不及带走的东西。”手机上的照片正好是她七夕节一身古装漫步在古城区的小路上。

对科技和财富已经超越地球上任何一个时代的星舰联盟来说,“寻根”这个心理上的需求已经足以成为兴师动众重返故乡的理由,不惜横跨数万光年计算的漫漫长路。

老吴说:“我有个不情之请,你也知道,我们现在已经没有足够的金钱来购买燃料了,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都是未知数,不知道你们可不可以高抬贵手,给我们额外提供点燃料?”

“看来,我又得滥用最高科学院的权力了,”韩丹的笑容有些无奈,“我可以保证你们的能量供应能支撑到联盟舰队归来,但你别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特别是米勒,让他再为这个事情焦虑上一阵子吧。”

老吴猜韩丹在星舰联盟那头一定是很不得了的大人物,但他也只限于知道她是最高科学院下属的生物研究所所长罢了,具体权力有多大,他也实在不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韩丹玩得很尽兴。她知道真梦只是一个NPC,但却跟她玩得很开心,他们三人漫步在梦境城里,看着示威人群的种种过激举动,不停地拍照留念。韩丹可以像个局外人一样尽情地看热闹,老吴却高兴不起来,面对这个已经丧失理智的社会,他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却又无可奈何。

十六

当流浪飞船经过漫长的跋涉,来到29号集结地时,这里的荒凉景象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前面的28个集结地一个比一个荒凉,但好歹大多数还是位于环绕恒星的小行星带上,29号集结地却是一团星际尘埃云,贫瘠得连稍大的星际固体物质都不多,他们无法想象当年的流放者兄弟会到底是在怎样走投无路的情境下,才会选择在这种地方休整。

“喂,老吴吗?我是米勒,你在干吗?”周末休息在家的老吴很意外地接到了米勒的电话。

老吴用肩膀夹着电话,说:“在陪老婆孩子包饺子。”在他再也不出席程序员大会之后,生活中就没有比陪老婆孩子更重要的事了。

米勒大声说:“你马上给我滚到会议大厅来!这集结地不太对劲!”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不去!”老吴啪的一声挂断电话,继续包饺子。

“爸爸,你不去上班真的没关系吗?也许是出什么大事了吧?”儿子小吴虽然不知道爸爸在做什么工作,但也忧心忡忡地看得出爸爸那边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毕竟他已经当了七千年的小学生,观察大人脸色这种事多少都学到了一些。

真的是有大事发生了,老吴抬头看着客厅的落地窗外那风刀霜剑的星空。照理来说,29号集结地不管多荒凉,都应该有当年流放者兄弟会丢弃的旧飞船和维修设备,但这里啥都没有。米勒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这次他放软了口气,说:“老吴,你听我说,真的发生大事了,飞船的生命探测器发现附近有外星人活动的踪迹,29号集结地的设备估计全被他们搬走了,雷达显示他们的飞船正朝我们飞来,速度非常快。”

29号集结地附近有外星文明,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早在几千年前流放者兄弟会把路线图发给他们时,上面就标注有外星文明的母星,那是一颗覆盖着液氨海洋的星球,液氨在远离恒星的低温下冷却成座座冰山,生活着以氮氧元素为基础的特殊智慧生物,文明程度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地球人类似。由于液氨对地球人来说是剧毒,这颗星球不适合人类生存,所以流放者兄弟会没有把他们作为殖民星,而是去了更遥远的外太空另寻生路,没想到数千年后,他们也进入了太空时代,并把流放者兄弟会留在集结地的古代飞船洗劫一空。深感事态严重的老吴赶到会议大厅,这里只剩下沮丧的米勒和三千多个担任过市长的NPC。老吴对这些专业背黑锅的NPC毫无好感,他们连真梦的一个零头都赶不上,关键时刻啥主意都拿不出。

外星飞船近在咫尺了,它们抛出缆绳,试图固定在流浪飞船上。老吴对着通信器大声喊:“快给我住手!这是地球联邦的飞船!劫持地球联邦的飞船是强盗行为!”

米勒沮丧地说:“没用的,我已经喊过话了。”

老吴问:“他们听不懂地球人的语言?我们得赶紧想个办法……”

“不,他们听得懂,”米勒说,“他们研究流放者兄弟会留在这里的古代飞船,研究了几千年,学会了我们的文字和语言,但他们的航天知识大多是从我们地球人的旧飞船中获取的。在搬空29号集结地的旧飞船之后,就没有新的飞船供他们研究了,好不容易等到我们的飞船出现,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们铁了心要当强盗,我们喊破喉咙都没用的。”

外星人出现了,他们穿着奇形怪状的宇航服,顺着缆绳来到飞船的外壳上,试图用切割工具切开飞船,他们急于了解更多地球人的航天科技,至于船中平民的死活,则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老吴大声问米勒:“我们为什么不向星舰联盟求救?说不定他们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米勒低着头,紧紧攥着的拳头渗出了血丝,喃喃地说:“向那些罪犯的后裔求救?为什么?我们是地球联邦的守法公民,为什么非要跟那些罪犯的后代搅在一起……”

“去你见鬼的罪犯!”老吴抓起米勒的衣领,两巴掌狠狠地扇过去,对他怒吼,“先不说当年地球联邦为了开拓殖民星制造了多少冤假错案,就算当真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他们的子孙也是无罪的!”

米勒也毫不客气,掐住老吴的脖子摁在地上就一顿胖揍,撕心裂肺地怒吼着:“祖先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影响子孙后代!就算子孙是无辜的,也同样要承受后果!我们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得流浪上这七千年?我们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还不都是因为祖先过度依赖机器人、自己懒惰成性?还不是因为祖先们利欲熏心流放那些无辜的人去开拓殖民星?他们做的缺德事,他们自己享福了!倒是要我们这些做后代的去承担后果!我们能逃出来算是幸运的,那些死在地球的同胞怎么算!我们伟大的地球联邦怎么算!”

很久没有再亮起过红灯的幽灵通信匣突然自己运行起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你们俩还真有趣,外星人在切割飞船了,你们还内讧扭打成一团,我在等你们的求救信号,你们看着办吧。”

米勒抬头,大屏幕上是一名两鬓斑白的将军,那似曾相识的军服式样,那陌生的军徽,毫无疑问是星舰联盟的援军到了。米勒的泪水决堤了,他跪在地上,全身颤抖着大喊:“这里是地球联邦的流浪飞船!救救我们!”这是他第一次纡尊降贵,向星舰联盟求救。

星空扭曲了,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数不清的舰载机从裂口倾泻而出,在它后面是松果状的航天母舰,差不多有半个月球大小。航天母舰表面密密麻麻的发射井依次打开,较小的发射井里接连不断地弹射着舰载机,较大的几个发射井,则缓缓驶出几艘长雪茄形状的巡天驱逐舰,为航天母舰提供掩护。在航天母舰身后,还有另外几艘体积跟它差不多大小的巨舰。

十几架舰载机锁定了外星人的飞船,更多的舰载机则往不远处的外星人母星扑去。尽管由于科技的代差和文化差异,这些外星人不一定知道这是杀人机器,但看见这来势汹汹的样子也知道来者不善,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将军对老吴和米勒说:“你们对强盗讲道理是没用的,他们就只认一个理儿: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航天母舰穿过空间跳跃的裂缝,那强烈的引力扰动让外星人的母星大地颤抖不已。这些外星人没听说过地球联邦,毕竟这里距离地球联邦已经非常遥远了,但他们知道星舰联盟是个惹不得的狠角色,也只能乖乖地放走这艘老飞船。

对流浪飞船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军舰和舰载机,老吴深深地松了一口气。长达七千年的流浪岁月在今天终于算是走到了终点,以后终于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忧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了。

随着最后一艘巨舰离开空间跳跃的裂隙,太空中的繁星逐渐失去颜色,直至暗淡到消失不见。老吴只知道这一定是星舰联盟的超级科技,却没猜到这是阻绝了外部星光的戴森球体,这个由特殊能量场组成的球壳会在星舰正式出现之前由军舰抢先搭建好,一面把星舰联盟散发出来的能量全部截留,避免流失到太空中,另一面则用来扭曲外部世界的星光,像一层隐身的外壳,在太空中抹去星舰联盟这支庞大的太空流浪舰队的踪迹,让它无声无息地游弋在广袤的星辰大海中。

紧接着,星舰联盟的核心组成部分——巨大的星舰出现了。老吴抬头看着那蓝色圆月般的人造星慢慢离开裂隙,出现在眼前,它离流浪飞船是如此近,不光是会议大厅里的老吴和米勒,就连梦境城中的每一个人,包括隐姓埋名的萨多,以及离开程序员大会很多年的程序员,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这座虚幻的城市里唯一真实的夜空上,那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的蔚蓝色人造星球。它蓝色的大气层上点缀着片片白云,巨大的城市棋盘般分散在山脉纵横的大陆上,北极的冰盖好像触手可及,南极星星点点的亮光其实全是因为巨型星舰的引擎在运转。

星舰一颗接一颗地出现了,空间跳跃的裂隙迅速后退,留下一颗颗蓝宝石般璀璨的星舰,这种庞大的星舰竟然有五百多艘之多,夹杂在其中的还有大量的人造星体,甚至包括体积比星舰大得多的人造气体星球。他们打开的空间跳跃裂隙远远不止一道,一路散落的星舰伴着各种巨型飞船组成了光彩夺目的蓝色星海。偌大的梦境城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抬头仰望着这片美丽的人造星空,哪怕是再抵触星舰联盟的人,此刻也被震撼得失了神。

在星舰联盟那头,今天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数不清的媒体拍摄着这艘旧飞船慢慢进入星舰联盟的领空的样子,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细小的镜——飞船上几千年来跟星际物质磕磕碰碰所产生的疤痕、多次维修后留下的层层叠叠的补丁,当年仓促制造这艘飞船时残留在外壳上那些粗糙的焊缝,甚至初次升空时强烈的核冲击波烧蚀的痕迹,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在星舰联盟五百多亿人的眼前。各路媒体的记者向观众们讲述着这艘飞船从建造到流浪,直至今天的七千年漫长故事:它在战火中仓促建造,它能顺利升空堪称奇迹,它甚至连个正式的飞船名字都没有,它来自大家七千年来魂牵梦萦的故乡地球。

这艘飞船的到来是一件大事,当它进入联盟的核心区之后,最高执政官当众宣布授予飞船上的全部难民星舰联盟公民身份,但意外发生了。

“对不起,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们拒绝接受,这是我们梦境城全体公民的投票结果。”屏幕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米勒明确无误的拒绝,这让人莫名错愕。米勒抛开了那些只会背黑锅的NPC市长,开始以程序员大会中唯一留下来的程序员身份跟执政官交谈。

“为什么?”连最高执政官都被这干脆利落的拒绝给吓住了。

米勒问:“你们一生的寿命有多少年?”

执政官说:“人生百来年光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没有提那些不死的科学家的事情,这是星舰联盟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却谁都不会轻易去碰触的秘密。

米勒说:“我们已经在梦境城里活了七千年,很难接受重返真实世界之后再过百来年就要死亡的现实。我们怕死,不如就在这梦境中永远活下去吧,别打扰我们的梦境。”

米勒没提星舰联盟公民身份这档事,没人知道他是否还对星舰联盟心存抵触。

十七

一个星期之后,韩丹再次出现在梦境城,跟真梦在美丽的热带岛屿穿着泳衣戏水聊天,还带了郑维韩将军的孙女郑清音一起过来,两人站在一起就像亲姐妹,让人觉得她们之间有某种特殊的血缘关系。

梦境城已经走出了以前的偏激和执拗,显得很平和。来自星舰联盟的游客仍然不多,哪怕它现在就位于星舰联盟核心区,这座虚幻的城市仍然不太乐意接受来自外面世界的消息,颇有几分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怡然自得。

“老师,爷爷叫你回到现实世界去,他那边的医护人员队伍已经准备就绪。”郑清音拿着手机过来找韩丹。

韩丹只好离开,没过多久,她出现在星舰联盟的造船港里。

这座巨大的太空造船港由一片密密麻麻的太空站组成。这里有整个联盟最优秀的造船工人、星舰联盟的各种飞船,大到星舰,小到普通货运飞船,大多是在这里建造的。在一颗由巨大的板块拼成的密闭船坞里,韩丹见到了这艘被固定起来的旧飞船,七千年前升空时的核冲击波烧蚀的痕迹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恐怖,飞船已经被切割开几个大口子,医疗和技术人员们站在切开的入口旁,等待下一步的命令,除了郑维韩将军,还有几名急于了解情况的政府高官在场。

如果要调动全联盟最好的医疗力量,能请得到韩丹出面是最理想的情况,要知道联盟的各家医院都是由大大小小的医学研究院提供技术支持的,医学研究院的上级科研机构是最高科学院的生命研究所,韩丹就是生命研究所的所长。

郑维韩对韩丹说:“老祖宗,这旧飞船,我们在检修过程中发现了一件蹊跷事。”

韩丹问:“检测不到任何生命信号,对吗?”

郑维韩问:“你早就知道它发生过什么事?”

韩丹带着大家走上飞船的主计算机室,轻轻擦拭着一片古老的芯片,说:“我四千多年前向政府详细汇报过,但估计那份汇报躺在档案库里,已经风化成灰烬了,但我不介意给你们再讲一遍故事。”

一名搞技术出身的高官问韩丹:“这是e-BJD人偶娃娃的主控芯片?”他这种技术官僚是绝对不敢忘记e-BJD人偶娃娃的芯片模样的,毕竟就是这小小的东西毁灭了地球联邦。

韩丹说:“在地球联邦毁灭之前,e-BJD人偶娃娃是一种很昂贵的玩偶,这种芯片能精准地模拟人类的行为、揣摩人类的思想。人类赋予了人偶娃娃善解人意的本领,让它成为富豪家庭的孩子们最心爱的玩具,一些e-BJD娃娃甚至会被视为家庭成员,能很好地照顾孩子。这片芯片所属的人偶娃娃来自一个富豪家庭,她的主人是个善良的女孩,但不幸的是,主人的家庭由于经商失败,背负了巨额债务,由于无力偿还而被流放到遥远的天狼星殖民地去了,后来主人一家死于环境恶劣的殖民飞船上暴发的流行病,她带着主人一家的记忆备份和DNA代码,偷渡回地球,回到那间曾经生活过的大宅子,想把主人一家复活,重新快快乐乐地生活,但那里已经被新的家庭买下。”

一名高官问:“然后呢?”

韩丹说:“她杀了那个家庭全家,把主人的家庭重新克隆出来,一家人再次在豪宅中团聚。”

这种冷血的做法让人倒吸一口凉气。在外人看来,一个死于流放路上的家庭活了过来,重新出现在他们生活过的豪宅里,而买下这豪宅的人却死于非命,这无疑是一个惊悚的故事。郑维韩说:“人类的克隆和复活,不是把备份出来的意识重新塞进克隆体的脑子那么简单,我听说咱们星舰联盟在培养不死的科学家时也犯过这种错误,制造出一群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韩丹看了郑维韩一眼,这是她作为亲历者不愿提起的事情之一,那时的她不得不亲手除去很多曾经朝夕相处,却因为实验失败变成行尸走肉的好友和同学。

另一名高官问:“然后警察们把这个行尸走肉的家庭重新送入了坟墓?”韩丹点头,这是那个时代经常发生的事情,e-BJD娃娃无法分辨行尸走肉和真正的人类。当警察要消灭这些行尸走肉时,e-BJD娃娃会奋起反抗保护主人,e-BJD娃娃甚至因此被大规模召回和销毁,但无奈已经制造出来的娃娃数量极多,这片烂摊子已经烂到难以收拾了。

韩丹说:“其实是警察被e-BJD娃娃给收拾了。这些娃娃有跟人类非常相似的思维,它们跟人类一样,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时也会感受到委屈,会想反抗,当她们连接上无所不在的计算机网络,开始操纵别的机器人时,噩梦就此拉开帷幕。”

有人问:“这大概就是当年的第七次机器人叛乱的原因吧?”

韩丹说:“只能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庞大的地球联邦当时已经问题重重、摇摇欲坠,e-BJD娃娃只是在这座即将倾覆的大厦上踹了最后一脚罢了。后来,这个e-BJD娃娃在进攻柳叶市的战斗中,被反抗军击毁,它的主控芯片也被撬下来,封住大部分的针脚,焊接在这里成为飞船控制回路的一部分。”

官员看着这块芯片,问说:“这个e-BJD娃娃叫什么名字?”

韩丹说:“它叫真梦。”

哐当一声,通往飞船乘员舱的隔板被切割出一个大洞,一阵令人窒息的气味袭来,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钻进乘员舱,没多久,对讲机传出信号:“教授,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很多化石。”

“什么化石?”一名官员问。

工作人员说:“七千年前逃离地球的难民们的遗体,全都变成化石了!一共三百多具,从伤痕来看,全部死于这艘简陋的核动力飞船点火升空时的核爆炸冲击波。”

眼尖的技术官员在手工焊接的电路板上发现了一个一般人难以觉察的虚焊焊点,问:“这条线路是通往哪里的?”

一名技术人员仔细检查了这条线路,说:“这是用于飞船升空前,收集成员大脑意识并上传到计算机中的导线。”

听到技术人员这么说,大家都觉得背脊发凉。韩丹翻看着飞船自动记录仪中的信息,说:“数据显示,这艘做工粗糙的飞船发射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十一点七六,他们打算跟死神赌一把,结果赌输了;乘员们的意识由于一个小小的虚焊焊点,没能成功输入计算机,他们也没能活着离开地球的大气层,那座繁华的梦境城和城里的一切居民,都只是人偶娃娃真梦陪我们做了一个长达七千年的美梦罢了,就连那个不愿意重返现实世界、不愿意接受星舰联盟公民身份的说辞,也只是真梦编出来的借口。”

梦境城里,海风阵阵的沙滩边,郑清音陪伴着真梦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傍晚。老吴一家自然是要出席的,就连性格别扭的米勒也被活泼的郑清音拉了过来一起在篝火边烧烤聚餐。郑维韩将军出现了,他对孙女使了个眼色,郑清音站了起来,走过去问:“爷爷,有什么事吗?”

郑维韩小声说:“孩子,这座梦境城,你知道……”

“嘘!别说,我全都知道!”郑清音赶紧捂住爷爷的嘴巴,鬼灵精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小声说,“来之前,韩丹老师就全都跟我说了!我只是跟真梦姐姐玩耍罢了,能做这七千年的长梦可不容易啊,要是梦醒了,这美丽的梦境城就消失了,咱们别吵醒她的梦,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