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

邶，古地名，大致在今河南省淇县、汤阴一带，与鄘、卫两国一起建立在殷商故地。周武王灭商后，将商王之土一分为三，朝歌之北建立邶国，朝歌之东建立鄘国，朝歌之南建立卫国。殷纣王之子武庚被分封于邶，周成王时武庚发动叛乱，诸侯地位被取消，邶、鄘二地都合并入卫国。傅斯年认为，西周王权的影响力是逐步性确立的，周文王时期影响力仅在于调节虞、芮两个小国间的纠纷，周武王时期东出，所谓灭商大计，也仅限于诛除纣王，为了服众，仍然封纣王之子武庚统治商地。直到周成王时期，周公诛灭武庚，并在此建立由姬姓子弟为王的卫国，周族的影响力才真正得以确立。《邶风》并不是古邶国的民歌，而是卫国的歌谣。同样性质的还有后面的《鄘风》，都是古人在辑诗时沿用“邶”“鄘”之旧称而已。

柏舟

泛彼柏（bó）舟，亦泛其流。耿耿[1]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2]。亦有兄弟，不可以据[3]。

薄言往愬（sù）[4]，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5]，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gòu）闵（mǐn）[6]既多，受侮不少。

静言思之，寤辟有摽（bià）[7]。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8]？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注释

[1]耿耿：《鲁诗》作“炯炯”，眼睛明亮义，一说指心中不安。[2]茹：度，或容纳。[3]据：依靠。[4]愬：同“诉”，告诉。[5]棣棣：雍容娴雅的样子。[6]觏闵：觏，同“遘”，遭逢之义。闵：痛苦，忧患。遭受的痛苦。[7]寤辟有摽：寤，交互。辟，通“擗”，捶胸。摽：捶，打。[8]胡迭而微：迭，更动。微，指隐微无光。

译诗

随波涌荡柏木舟，任意泛中流。耿耿长夜不能寐，心中有隐忧。

并非我无酒，何处不可游。

我心非铜镜，岂可并容美与丑。我也有兄弟，可惜难相守。

往年曾经诉衷肠，竟惹渠等怒未休。

我心非顽石，刚毅不可移。我心非竹席，意志不曾靡。

洒脱有丰仪，天也不可欺。

忧思如麻扰心头，群小将我仇。年来深陷馋与构，凌辱亦复久。

静中深思虑，捶胸顿足愁依旧。

欲问日和月，运行何以无光亮。心中有忧思，宛若脏衣穿身上。

静中常思虑，无法凌空展翅膀。

延伸

这是一首女性所作的倾诉苦闷情怀的诗，很可能与遇人不淑有关。诗句比较严整，韵律感强，感情细腻，用语平白晓畅，几近于白话，是较为成熟的四言诗，可能作于东周晚期。其中“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常为人所引用，对后世民歌的影响很大，北朝民歌《孔雀东南飞》中有句云“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其中的意象“磐石”“蒲苇”可能来自于此二句。此外，“泛舟”之辞可能还影响到了李清照，诗中忧郁、迷离、哀伤的意境与易安词非常接近。

诗发乎情，因而诗歌必早于文字的产生。《诗经》中的诗歌，与后世那些饱读诗书的诗人们的作品不同，很可能是一些山野之民创作的，并且有大量女性参与其中。当然，这些民歌在纂录成文字时，文人做了一定程度的加工，但也不会超越当时的语言环境，因而保留了大量的原始信息。这首诗虽然文辞非常工整，但是本色依旧。从首一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开始，辞句环环相扣，意象虽然跳跃，但是一条感情的线贯穿始终。如同婉转的清溪，声音淙淙，清丽动人，但却不是雕琢之作，如李白所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可以说是《诗经》里最具文学色彩的作品。此外，“鄘风”中也有一首名为《柏舟》的同题诗。

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hé）[1]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2]！

绿兮丝兮，女所治[3]兮。我思古人，俾无（yóu）[4]兮！

（chī）兮绤（xì）兮[5]，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注释

[1]曷：何，怎么。[2]亡：用作“忘”，忘记。[3]治：纺织。[4]俾无兮：俾，使。，同“尤”，过失，错误。[5]兮绤兮：，细葛布。绤，粗葛布。

译诗

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色缎面黄衬里。睹物思人心忧伤，悲不自抑惟凄惶。

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衣黄裳留余香。睹物思人心忧伤，此情岂能两相忘。

绿衣裳啊绿衣裳，亡妻生前裁剪忙。依稀昨日还相伴，嘱我凡事多思量。

细葛布啊粗葛布，冷风习习钻衣襟。若是此时卿尚在，知冷知暖知我心。

延伸

这是一首悼亡诗，是男子思念亡故的妻子而作。丈夫看到妻子留下的衣物，很可能是妻子往日所穿着的裙装，不由地追忆起从前的美好时光，因而涕泪零落。悼亡诗自西晋潘安开始渐成一体，唐宋以来皆有名作，情真意切，影响至今。潘安诗中用语，也可以看到《诗经》的痕迹。“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之句，可以说是“兮绤兮，凄其以风”的另一种表达。现代著名学者俞平伯，其夫人许宝驯辞世，俞先生先后写有悼亡诗二十首，其中有句云：“八旬丧淑偶，独对孤帷哭”。虽光阴变迁，但古人今人仍然有共同的心理内核。

燕燕

燕燕于飞，差（cī）池（chí）[1]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xié）[2]之颃（háng）[3]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xù）[4]寡人。

注释

[1]差池：参差不齐，此处指燕子舒展羽翼。[2]颉：朝上飞。[3]颃：朝下飞。[4]勖：勉励。

译诗

燕子在天际飞，舒展羽翼。妹子回娘家，一直送到旷野里。

渐行渐远不可见，泪水沾满衣襟。

燕子在天际飞，上下盘旋。妹子回娘家，送了一程又一程。

渐行渐远不可望，停下脚步泪落如雨。燕子在天际飞，鸣叫相和。

妹子回娘家，送她到南边的大路上。渐行渐远不可见，牵念令我心憔悴。

二妹诚实可信，胸襟开阔包容。

性情温厚和顺，谨慎善于修身。顾念先君恩义，嘱我赤诚不忘。

延伸

这是一首送别诗，多认为是春秋时期的庄姜所作。庄姜，严格来说不是一个名字，只是一个代称。她是齐国公主，嫁于卫庄公。先秦时期男子称氏，女子称姓，如齐国的世子得臣，只能称“吕得臣”，称“姜得臣”则不妥。不过古人的著述在提及先秦人名时本身也很混乱，如齐国的开国之君“太公望”，有时候称为“姜尚”，有时又称为“吕尚”，属于姓氏并用。齐国是春秋时期的大国，不但与周天子家族通婚，还与鲁国、卫国、晋国等诸侯国通婚，以宗室女子美丽多才而著称。史籍在记录这些女性的时候，往往以姓加谥号（或夫君的谥号）的方式冠名，如“庄姜”“宣姜”“文姜”“哀姜”“少姜”等等。庄姜，是姜姓宗女中最为夺目的一朵奇葩，诗经名篇《硕人》描述了她的容貌和奢华婚礼，我们在后面还会谈到。

庄姜虽才貌俱佳，嫁给卫庄公后却得不到恩宠，原因在于无子。为了绵延子嗣，卫庄公又娶了陈国的公主“厉姒”（《左传》中称“厉妫”），可能陈国还同时陪嫁了一位宗室女子“戴妫”为媵妾。卫庄公性情暴躁，宠爱来自陈国宗室的两姐妹，而冷落乃至嫌弃庄姜。后来，厉姒生了一个儿子，不久夭折了。戴妫也生了一个儿子，但她难产而死。无子的庄姜就把这个孩子带到自己宫里抚养，他就是公子完。卫庄公的另一个小妾也生了个儿子，名州吁。州吁为人狡诈、好斗，庄姜很不喜欢他，但卫庄公却让他担任将军。卫庄公死后，公子完即位，是为卫桓公。州吁一直窥伺国君的位置，在卫桓公即位十六年后，袭杀了桓公，自立为国君。庄姜和厉姒这一对苦命姐妹失去了依靠，《燕燕》一诗，很可能就是此时庄姜送厉姒回陈国时所作。

厉姒回归母国陈国，是否身负政治使命已不得而知。不过，后来卫国大臣石碏联合陈国国君陈恒公除掉了州吁，立卫国的另一位公子晋为新君。此后，史籍中就再也未曾出现过庄姜的影子了。

庄姜是一位贤惠、善良的女性，她与来自陈国宫廷的两姐妹虽然共同侍奉一位国君，但并没有上演宫斗戏，不但抚养了情敌的儿子，还与另一个情敌成了朋友。《燕燕》将送友人去国的场景描写得非常感伤，诗人送了一程又一程，伤心不能自已，涕零如雨。

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1]。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

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2]。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

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3]无良。

胡能有定？俾（bǐ）[4]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5]我不卒。

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注释

[1]下土：大地。[2]冒：覆盖，照临。[3]德音：善言，一说“清誉”。[4]俾：使得。[5]畜：同“慉”，喜爱，一说“养育”之义。

译诗

太阳和月亮在上，照耀着大地。

世间竟有这样的绝情人啊，丝毫不念旧情。

何时是尽头啊，难道竟不顾念我？

太阳和月亮在上，普照着大地。

世间竟有这样的冷酷人啊，不懂得相亲相近。

何时是尽头啊，难道不懂得以心换心？

太阳和月亮在上，从东方升起。

世间竟有这样的粗鲁人啊，不懂得良言与嘉行。

何时是尽头啊，使我遗忘这一切。

太阳和月亮在上，从东方运行。

父亲呵母亲，养育我却让我离开家门。

何时是尽头啊，命运待我不公平！

延伸

朱熹认为，此诗也是庄姜所作，是诉被离弃之痛的，说她虽被遗弃，仍希望庄公能够回心转意。清代学者姚际恒不认可朱子之说，给了他一个“甚迂”的评价。此诗是否出于庄姜已不可考，但可以确定这是一首弃妇诗。

此诗共四章，每一章韵脚齐整，可见诗人已经掌握了韵律之美。诗远者无韵，近则韵生。也就是产生年代越早的诗，文辞多不齐整，无韵；较近的诗，可能是有意识自觉地创造的，因而韵律感越强。这在《雅》《颂》中更加明显，我们后面还会细说。先秦人朴质，诗句直抒胸臆。这是一首充满悲愤的诗，尤其是“日居月诸”之句，就好似后世的“天地可鉴”，是剖明心迹的话。

终风

终[1]风且暴[2]，顾我则笑。谑（xuè）[3]浪笑敖[4]，中心[5]是悼。

终风且霾（mái），惠[6]然肯来。莫[7]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yì）[8]，不日有曀。寤言[9]不寐，愿言则嚏（tì）。

曀曀其阴，虺（huǐ）[10]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11]。

注释

[1]终：终日，或说为“既”意。[2]暴：急骤，暴烈。[3]谑：戏谑。[4]敖：放纵。[5]中心：内心，心中。[6]惠：顺。[7]莫：不。[8]曀：翳也，天色阴暗有风为曀。[9]言：助词。[10]虺：形容雷声。[11]怀：思念。

译诗

急风伴随着暴雨，你回头看着我笑。

笑声放纵不羁，着实令人着恼。

疾风吹不散阴霾，你与我来相会。

你若不来，我又思念不已。

大风吹不散晦暗，不见天日心情忧郁。

长夜不眠，你若有灵犀就多打几个喷嚏。

天空阴晦黯淡，轰轰雷声滚过。

长夜难眠，愿你心有灵犀将我想起。

延伸

这是一位恋爱中的女子所写的诗，表达的是一种患得患失的矛盾情绪。从“谑浪笑敖”一语来看，诗中的男子是一个轻薄之徒，他语言戏谑，行为放荡，令幽会的女子苦恼不已。然而，他若不来幽会，女郎又辗转反侧，难以释怀。此诗将恋爱中人的心态刻画得极为传神，是民间诗体的佳作。朱熹认为此诗为庄姜所作，实有穿凿之嫌。

击鼓

击鼓其镗（tāng）[1]，踊跃用兵。土[2]国城[3]漕[4]，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5]，平陈与宋[6]。不我以归，忧心有忡[7]。

爰（yuán）[8]居爰处？爰丧[9]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10]，与子成说（shuō）[11]。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12]阔兮，不我活[13]兮。于嗟洵[14]兮，不我信[15]兮。

注释

[1]镗：形容鼓声。[2]土：名词动用，挖土。[3]城：名词动用，修筑城墙。[4]漕：卫国的城邑名。[5]孙子仲：即公孙子仲，卫国大夫，将领。[6]平陈与宋：陈、宋两国均为春秋时期的诸侯国。卫宣公时期，卫国多次卷入诸侯战争，有胜绩，也有败绩。诗中所说的战事，很可能就是其中一场战争。[7]忡：忧虑不安。[8]爰：哪里。[9]丧：失去，丢失。[10]契阔：聚散。[11]说：约定，盟誓。[12]于嗟：叹词。[13]活：即“佸”，相会。[14]洵：久远，时间长。[15]信：守信，践约。

译诗

擂起战鼓士气豪，将士踊跃风吹袍。有人筑路开河漕，我独南下征伐道。

我之将军名子仲，扫平陈国与宋国。战事已毕无归期，忧心忡忡不可说。

戍边光阴无定所，走失战马寻下落。辛苦找寻终牵回，深林浅草马蹄没。

生死离合不相弃，和你相伴誓言约。执子之手共白头，与子偕老琴瑟合。

太息一声分离远，来日不能生相见。长叹悠悠离别久，久违无法践诺言。

延伸

此诗讲出征在外的战士的厌战情绪，和士兵之间的袍泽之谊。卫国虽是小国，但在春秋时却多次卷入诸侯战争，有时候联合A国讨伐B国，有时候又联合B国讨伐C国，有时候充当周天子的小跟班讨伐诸侯，有时候又反过来攻击周天子，可以说穷兵黩武，民不聊生，士兵有普遍的厌战情绪。

常年战争之下，青壮年男子都被送上战场，骨肉分离，生死在未知间，生命就像风中的烛火，没有希望可言。此诗中以“我独南行”反映战士内心的痛楚，李白有诗云：“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且悲就行役，安得营农圃。”与此诗所表达情感颇为相似。前人说，春秋无义战。当时的诸侯国为了争抢地盘和人口，相互征伐，毫无疑问是无义之战。丧身无义，是对生命的践踏。不过，战争虽然无情，人与人之间却是有感情的，在长期的征战中，战士们建立了生死与共的感情。“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句是表达这种感情最真挚的语言，情感如此细腻，更昭示了生命的珍贵，这就使得诸侯之战显得更加不义，可谓“反战”诗歌的经典。后世多借此表达爱情，也颇恰当。

凯风

凯风[1]自南，吹彼棘心[2]。棘心夭夭[3]，母氏劬（qú）劳[4]。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5]，我无令[6]人。

爰（yuán）[7]有寒泉[8]，在浚（xùn）[9]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xiàn）睆（huàn）[10]黄鸟，载[11]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注释

[1]凯风：温暖的风，一说为南风。[2]棘心：枣树的嫩芽。[3]夭夭：形容树木娇嫩，茂盛。[4]劬劳：操劳。[5]圣善：明理曰圣，有德曰善。明理而有美德。[6]令：美、好。[7]爰：何处。一说发语词，无实义。[8]寒泉：卫国水名，无论冬夏皆冷，故得名。[9]浚：卫国地名。[10]睆：鸟儿的鸣叫声。[11]载：传递。

译诗

温暖的风从南方吹来，吹拂枣树的嫩芽。

枣树的芽儿欣欣向荣，母亲何其苦辛。

温暖的风从南方吹来，吹拂枣树茁壮的枝干。

母亲明理而有美德，我却没有显赫的声名。

寒泉之水清澈无比，源头出于卫国的浚邑。

养育我们七人，母亲劳苦而无怨言。

黄鸟婉转地鸣叫，声音悦耳动听。

我们兄弟七人，却无法抚慰母亲苦难的心。

延伸

这是一首歌颂母亲的诗。对于此诗所表达的内容，自汉代《毛诗序》以来，直至清代的学者，基本上是陈陈相因，无非往风教上归结。此诗的内容比较单纯，是一位孝子歌颂母亲的，这位母亲养育了七个孩子，操劳且有美德。子女愧疚不能“显名”，无法使母亲感受到荣耀。传统中国很重视门第，一人显名，则整个家族地位都获得提高。此诗所表达的情感，一方面是对母爱的感怀，另一方面则是“莫慰母心”的愧疚。

宋代诗人释文珦有诗：“凯风吹棘薪，夭夭长枝茎。怀念父母恩，有泪如雨倾。”李石有诗：“昭文不鼓非无意，勉为慈亲奏凯风。”用典皆出于此。

雄雉

雄雉（zhì）[1]于飞，泄（yì）泄[2]其羽。我之怀矣，自诒（yí）[3]伊阻[4]。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5]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6]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hé）[7]云能来？

百[8]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zhì）[9]不求，何用不臧（zāng）[10]。

注释

[1]雉：野鸡，雄鸟有冠，身有文采，长尾。古人将它视作耿介的鸟儿。[2]泄泄：扇动翅膀飞行，速度缓慢。[3]诒：“贻”的通假字，遗留。[4]阻：忧愁，一说为阻隔。[5]展：确实。[6]瞻：向远处看，远望。[7]曷：何，何时。[8]百：凡，所有。[9]忮：忌恨，或说贪求。[10]不臧：不善，不友好。

译诗

雄雉在天上飞，羽毛非常华美。我思念夫君，不禁伤心落泪。

雄雉在天上飞，鸣叫将人心摧。诚实厚道的夫君，使我挂念不已。

回顾消逝的时光，思情绵绵。道路漫长悠远，何日郎君归来？

当权的上官们啊，不知道我夫君的美德。他不贪求荣华富贵，为何不善待他！

延伸

这是一首妻子思念征夫的诗，也就是思妇诗，《诗经》中这一类诗很多，可以说是《诗经》的一个主题。由双飞的鸟和鸟鸣，想到在外出征的丈夫。傅斯年《诗经讲义稿》说：“‘关关雎鸠’和‘雍雍鸣雁’相类，皆是结婚词；‘燕燕于飞，泄泄其羽’和‘雄雉于飞，泄泄其羽’相等，皆是伤别词。”唐人金昌绪有《春怨》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此诗同样以鸟起兴，在诗的表达上与《雄雉》可以说是一体两面。

《诗经》中鸟双飞，往往涉男女情事。此诗由鸟飞、鸟鸣而怀人，抒发思念之苦。分别的时间很长了，但是不知丈夫的归期。在上者轻易发动战争，何曾顾念普通人的感情。只能期盼贵族们有识人之明，对不贪求富贵的丈夫照顾周全。

匏有苦叶

匏（páo）[1]有苦叶，济（jì）[2]有深涉。深则厉[3]，浅则揭（qì）[4]。

有（mí）[5]济盈，有（yǎo）[6]雉鸣。济盈不濡（rú）轨[7]，雉鸣求其牡。

雝雝（yōng）[8]鸣雁，旭日始旦[9]。士如归妻，迨（dài）[10]冰未泮（pàn）[11]。

招招舟子，人涉卬（áng）[12]否。不涉卬否，卬须我友。

注释

[1]匏：葫芦。古人常用大葫芦做浮具，绑在腰间渡河，称作“腰舟”。南方的黎族同胞，至今还保留有这一传统。[2]济：水名。[3]厉：解衣渡水。[4]揭：提起下衣涉水。[5]：水大的样子。[6]：雌性山鸡的鸣叫声。[7]轨：此处指古代车子的轴头。[8]雝雝：大雁的鸣叫声。[9]旦：天明。[10]迨：等到。[11]泮：分，此处指冰融解。[12]卬：代词，我。

译诗

葫芦藤上有了枯叶，济河的水深可以渡过。

水深的地方用葫芦舟泅渡，水浅的地方趟过去。

济河的水涨了，雉鸟在岸边鸣叫。涨水还未没过车轴，雉鸟鸣叫着求偶。

大雁在天空鸣叫，太阳露出了地平线。

你若要娶我，请赶在冰封的河面消融之前。

船夫招手呼唤我，小娘子渡河吗？

我说，请渡他人不要等我，我在等我的情郎。

延伸

这是一首爱情诗，傅斯年认为此诗辞句不整，可能在流传过程中部分散佚。读此诗，我们仿佛回到了古代，一个姑娘在树林旁望着河流，河水宽阔处浩浩荡荡，狭窄处似乎一跳就能过去。鸟儿在林中鸣叫，呼唤着情侣。她在这里等待一个人，等待谁呢？当然是情郎。她该给情郎写一封信，还是传递一个口讯？总之，她要给他一个嘱托。告诉他：你若来见我，河水深时绑着大葫芦过来，若是水浅，拎起袍子的衣襟，凫水来见我吧。河流涨水了，但是还没有没过车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传达一个消息——我在这里等你。

女子似乎等了很久，最后干脆袒露心迹：你如果要娶我，就赶在河面上的冰桥融化以前来。这时就像是插叙，插入了渡口的船夫。也许女子在河边痴痴而立很久，引起了船夫的注意，因此向她发出了邀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邀请呢？是很可进一步推测的，但女子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明确告诉船夫，她在等待郎君。诗就停在了这里，没有进一步说明。他等到郎君了吗？那个男子娶他了吗？我们都不知道。这首诗就像是碎瓷片上的一块花纹，或是毁弃的洞窟里的一块残存壁画，照亮了人命运的一瞬间。

古人多喜傍水而居，河流在自然属性之外就多了一丝故乡般的温情，令人期盼。

谷风

习习谷风[1]，以阴以雨。黾（mǐn）勉[2]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fēng）[3]采菲[4]，无以下体[5]？德音[6]莫违，及尔同死。

行道迟迟，中心有违[7]。不远伊[8]迩[9]，薄[10]送我畿（jī）[11]。

谁谓荼（tú）[12]苦，其甘如荠。宴[13]尔新昏[14]，如兄如弟。

泾以渭浊，湜（shí）湜[15]其沚（zhǐ）[16]。宴尔新昏，不我屑[17]以。

毋逝我梁[18]，毋发[19]我笱（gǒu）[20]。我躬[21]不阅[22]，遑[23]恤（xù）[24]我后。

就其深矣，方[25]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

何有何亡（wú）[26]，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pú）匐（fú）救之。

不我能慉（xù）[27]，反以我为雠（chóu）[28]。既阻我德，贾（gǔ）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jū）[29]，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30]。

我有旨蓄[31]，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

有洸（guāng）有溃（kuì），既诒我肄（yì）[32]。不念昔者，伊[33]余来塈（jì）。

注释

[1]谷风：东风，春天的风。[2]黾勉：勤勉。[3]葑：蔓菁，根、叶均可食用。[4]菲：萝卜一类植物。[5]下体：指植物的根部。此处比喻喜新人，厌弃旧人。[6]德音：美好的音讯。此处指丈夫所许的诺言。[7]有违：行为和心意不一致。[8]伊：是。[9]迩：近。[10]薄：语助词。[11]畿：门槛。[12]荼：苦菜。[13]宴：快乐。[14]昏：即“婚”。[15]湜湜：水清澈见底。[16]沚：水中小洲。[17]屑：顾惜，介意。[18]梁：捕鱼水坝。[19]发：“拨”假借，弄乱。一说掀开。[20]笱：竹篓。[21]躬：自身。[22]阅：容纳。[23]遑：暇，来不及。[24]恤：担忧，顾及。[25]方：筏子，此处作动词。[26]亡：同“无”。[27]慉：好，爱惜。[28]雠：同“仇”，指仇人。[29]鞫：穷，贫困。[30]于毒：如毒虫。[31]旨蓄：旨，甘美。蓄，聚集。此处指储存用以过冬的干菜。[32]肄：劳苦的工作。[33]伊：句首语气词。一说维。

译诗

山谷里吹来习习凉风，阴得好像要下雨。

夫妇应该勉力同心，不要恶言恶语。

采集蔓菁和萝卜，难道要叶不要根？

莫要忘记以前说过的话：到死与你不离分。

出门的脚步如此缓慢，心中有所不忍。

不求你远送我，只要把我送到门外。

谁说荼菜叶子苦，它和荠菜一样甜。

娶了新人多欢乐，情谊浓厚如同手足。

渭河流入泾河水变浊，但河流深处依旧清澈。

娶了新人多欢悦，对我丝毫无怜惜。

不要到我的河梁来，不要揭开我的鱼篓盖。

既不见容于我，哪里又顾得上我的将来。

河水深阔，舟船可以渡过。河水清浅，可以泅渡到对岸。

家里有这没有那，都是我勤俭备办。

左邻右舍有困难，竭力帮助不旁观。

你不怜惜我也就罢了，又何苦视我为仇敌。

不领受我的好意，就像卖货没人买。

从前受窘于贫困的生活，与你患难与共。

为你生儿育女，你却对我如此狠毒。

我储备了干菜与腌菜，用以抵御严酷的冬天。

你们新婚多欢悦，却用我的积蓄去铺张。

恶言恶语仿佛决堤的水，还把粗重的活儿扔给我。

你不念昔日的情分，只剩下无尽的恨意。

延伸

这是一首闺怨诗。《诗经》里的诗与现实生活交融，故而观照现实，言辞未脱离日常饮食劳作，少浮靡空泛之辞。无论是写爱情，还是写怨恨，都来源于生活，没有后世“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造作。这首诗的叙述主体显然是一位农家女子，她善于持家，是一个既能河梁捕鱼、又能制作干菜，以度拮据时日的贤惠女性。从全诗的叙说来看，这位女子的丈夫原来也是贫穷的农民，只是由于婚后两人的共同努力，尤其是年轻妻子的辛劳操持，才使日子慢慢好过了起来。但是这种生活状况的改善，反倒成了丈夫遗弃她的原因。这个负心汉不但不顾念患难的糟糠之妻，相反却喜新厌旧，最后终于在迎亲再婚之日，将她赶出了家门。作为一个社会问题，丈夫因境遇变化或用情不专而遗弃结发之妻，在《诗经》中已多有反映。

式微

式微[1]，式微，胡不归？微君[2]之故，胡为乎中露[3]！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4]，胡为乎泥中！

注释

[1]式微：式，语助词。微：衰微。指黄昏或天黑。[2]微君：非君，若非君主。[3]中露：即露中，《诗经》中类似词序颇多，如“中心”。[4]躬：身体。

译诗

天要黑啦，天要黑啦，为何还不回来？

如果不是为你，我为何站在中宵夜露中。

天要黑啦，天要黑啦，为何还不回来？

如果不是为你，我为何站在烂泥中。

延伸

黎国是先秦时期今山西境内的一个诸侯国，被灭后，黎国国君和大臣们逃亡到了卫国。此诗据传是黎侯的夫人庄夫人所作，或说是黎国大臣所作，以隐喻的方式劝黎侯归国，率领人们复国。

黎国早在商代就已经存在，拥有雄厚的政治与军事力量，西伯侯姬昌在扩张周族的势力时，黎国成为其阻碍之一。为了消除这个拦路虎，周族以其“不存王命”为借口进行征伐，也就是说灭黎的借口是它不肯听当时的天子商王的命令。黎国被灭，到西周王权建立后，周武王大封天下，将它封给了商汤的后裔。春秋时黎国为潞国所灭，后来晋国灭潞国，黎国才又复国，但最终又为晋国所灭。此诗是春秋时期诸侯兼并的一个缩影，西周时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很多，有的是周王朝分封的西周文明版块内的诸侯，有的是商王朝时就存在的小诸侯，但向周天子效忠，有的则是西周文明版块之外的戎、夷、狄、蛮部落建立的小国，这些小国实际上与中原诸侯有密切往来，甚至还通婚。诸侯兼并表面上看是贵族们的权力欲膨胀，另一个角度来看其实也是不同文明版块间的剧烈冲突。

旄丘

旄（máo）丘[1]之葛兮，何诞（yán）[2]之节[3]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处也？必有与[4]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5]，匪[6]车不东[7]。叔兮伯兮，靡[8]所与[9]同[10]。

琐[11]兮尾[12]兮，流离[13]之子。叔兮伯兮，褎（yòu）[14]如充耳[15]。

注释

[1]旄丘：一说系卫国地名，在澶州临河东（今河南濮阳西南）。一说指前高后低的山。[2]诞：通“延”，延长。[3]节：指藤条上节。[4]与：指盟国；一说同“以”。[5]蒙戎：毛皮蓬松的样子。[6]匪：同“非”。[7]东：名词动用，此处指向东。[8]靡：没有。[9]所与：与自己在一起的人。[10]同：同心，同样的想法。[11]琐：细小。[12]尾：通“微”，低微，卑微。[13]流离：离散，流亡。一说系鸟名。[14]褎：耳聋，失聪。[15]充耳：冠冕两旁的玉制饰物，又称“耳瑱”。此处是说耳朵听不见，仿佛被耳瑱塞住了一样。

译诗

小土山上的葛藤，已经蔓延得那样长。

叔伯长辈们啊，逝去的日子已经太多。

为什么停滞在这里？一定是等待盟友吧。

为何等待的日子这样久？背后必定有原委吧。

穿着狐皮袍子上了战车，却不肯向东去救援。

叔伯长辈们啊，没人同情我们的遭遇。

渺小而卑微啊，流亡他国的人儿。

叔伯长辈们啊，你们充耳不闻作何打算？

延伸

诗中所说的“叔兮伯兮”指的是卫国的上层贵族，此诗与前篇《式微》一样，也是黎国臣子所作，不过所责的对象不同，此诗责备的是卫国的君臣。卫国虽非强国，但比起更小的诸侯，仍然有较强的军事力量。黎国的流亡之臣希望卫国能够尽“方伯”（诸侯领袖）的责任，驱逐潞国势力，帮助黎国复国。

傅斯年则认为这是在外服役的人所写之诗，行役辗转，怨叔伯不能帮助自己回归。

简兮

简[1]兮简兮，方将[2]万舞[3]。日之方中[4]，在前上处。

硕人[5]俣（yǔ）俣[6]，公庭[7]万舞。有力如虎，执辔（pèi）[8]如组[9]。

左手执龠（yuè）[10]，右手秉翟（dí）[11]。赫[12]如渥（wò）赭（zhě）[13]，公言锡爵[14]。

山有榛（zhēn），隰（xí）[15]有苓（líng）[16]。云谁之思？

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注释

[1]简：一说鼓声，一说形容跳舞的男子武勇之貌。[2]方将：将要。[3]万舞：一种祭祀舞蹈的名字。[4]方中：指正午。[5]硕人：美人，此处指身材健美的男性舞师。[6]俣俣：形容身材魁梧健硕。[7]公庭：公侯的庭堂，此处指跳舞的场所。[8]辔：马缰绳。[9]组：多根丝线编成的绳，此处指用五彩线编成的道具，舞师挥舞着它模仿驾车的动作。[10]龠：上古乐器，竹制，三孔，似笛。[11]翟：雄性野鸡的尾羽，系祭舞的道具。[12]赫：红色。[13]渥赭：渥，厚。赭，赭石，赤褐色。此处指舞师脸上的彩色妆容。[14]锡爵：锡，同“赐”，此处指赐酒。[15]隰：低洼的湿地。[16]苓：其义不一，一说甘草，一说苍耳，一说莲花。

译诗

鼓声隆隆，正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

日照中天，跳祭舞的美男子站在前方。

男子健硕魁梧，在广场上率众起舞。

动作威猛如虎，跃动着仿佛驾驭战车。

左手拿着乐器，右手拿着野鸡羽毛做的道具。

红色的面孔好像涂了脂粉，国君命令给他赐酒。

高山上有榛树，湿地里盛开着白莲。心中思念谁啊，那西部来的美男子。

那个跳祭舞的美男子啊，他是西部人。

延伸

这是一首赞美舞师的诗。古代举行大型的祭祀活动，仪式非常复杂，其中有跳祭祀舞蹈的环节，“万舞”就是一种祭祀舞蹈。此诗详细地记录了跳祭舞的场所、时间和人物，以及十分壮观的场景。舞蹈可能有对战争场景的模仿，其中有模仿驭手驾车的舞姿，还有脸上涂抹赭石、使面容看起来比较威武的描写。古代北欧的战士和南亚一些海岛上的武士有涂面的习惯，增加对敌人的威慑力。先秦时期的战士，很可能也有这种习惯。

这首诗可能出自一位女性之手，将舞师的英俊、健硕表现得极为细致，充满了恋慕。其中“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一句透露了舞师的身份，他可能是来自宗周的周族人，即今天西安一带的人。卫国在宗周的东方，故而称宗周为“西方”。

泉水

毖（bì）[1]彼泉水[2]，亦流于淇[3]。有怀[4]于卫，靡日不思。

娈（luán）[5]彼诸姬[6]，聊[7]与之谋。出宿于泲（jǐ）[8]，饮饯于祢（nǐ）。

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9]，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10]脂[11]载舝（xiá）[12]，还车言迈[13]。

遄（chuán）[14]臻[15]于卫，不瑕有害？我思肥泉，兹[16]之永叹。

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xiè）[17]我忧。

注释

[1]毖：“泌”的假借字，泉水涌动的样子。[2]泉水：卫国水名，一说即后文之“肥泉”。[3]淇：淇水，卫国河流。[4]有怀：因怀念。有，以，因。[5]娈：美好。[6]诸姬：卫国国君与周天子同姓，为诸多姬姓诸侯之一，此处指其他姬姓女子。[7]聊：一说愿，一说姑且。[8]泲：与后句的祢、干、言、肥泉、须、漕均为卫国地名。[9]诸姑：父亲的姊妹称“姑”，此处指族中的姑母长辈。[10]载：发语词，无实意。[11]脂：涂在车轴上，起润滑作用的油脂。此处作动词用，涂抹脂。[12]舝：同“辖”，古代车轴两端的金属键。此处作动词用，指代保养、维修车辆。[13]迈：远行。[14]遄：疾速。[15]臻：至。[16]兹：同“滋”，增加。[17]写：通“泻”，卸下，派遣。

译诗

泉水涓涓不息，注入淇河。我思念卫国故地，无一日不伤怀。

同族的姐妹们啊，筹量回国吧。

犹记离家的当晚住在济水河畔，在祢城设宴饯行。

女儿出嫁，将远离父母兄弟。

代我问候宗族中的诸位姑母长辈，以及族中的姐妹。

我想在江干再住一个夜晚，在言城设宴。

仆从们在修整车驾，以便回归时奔驰得更快。

快些回到卫国吧，不想在路途中忧思难当。

我想念肥泉的水啊，叹息一声又一声。

念及我熟悉的须城和漕城，我的思绪涌动。

只有驾车出游，排遣内心的忧郁。

延伸

《诗集传》说，这是卫国女子嫁于诸侯，父母故去，屡次想归宁但却不能实现，因忧郁而作此诗。这个说法为大部分学者所认可。诗的作者可能是卫国的一位公主或者宗女，第一章写计划归宁，与其他嫁于诸侯的卫国女子商量。第二章是回忆当初出嫁时的情景，饯行和拜别家人。第三章是想象的归宁途中。第四章写归宁不得，驾车排遣苦闷心情。这是一篇技巧性很强的小诗，从起兴、扩展叙事内容、情景转换，最后概括全篇，在谋篇上起承转合，十分巧妙。

北门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1]。终[2]窭（jù）[3]且贫，莫知我艰。

已焉哉[4]！天实为之，谓[5]之何哉！

王事[6]适（zhì）[7]我，政事一埤（pí）[8]益[9]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谪（zhé）[10]我。

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王事敦[11]我，政事一埤遗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摧我。

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注释

[1]殷殷：忧愁深重的样子。[2]终：既。[3]窭：贫寒，窘迫。[4]已焉哉：既然这样。[5]谓：莫可奈何。[6]王事：周王室的事务，此处指公事。[7]适：同“擿”，扔，掷。此处指托付。[8]一埤：同一范围的事务。今陕、甘方言尤言“一埤事”。[9]益：与后句“遗”同义，增添。[10]谪：指摘。[11]敦：逼迫。

译诗

一路出北门，腹中忧愁深。终日贫且困，无人知孤愤。

罢！罢！罢！此事乃天命，何必去苦争。

公事已加身，政事须躬亲。事毕回家去，父母妻子嗔。

罢！罢！罢！此事乃天命，何苦去相争。

公事迫于身，政事须领命。事毕归家去，家人交相嗔。

罢！罢！罢！此事乃天定，我生有何分。

延伸

这是一个不得志的底层小官员所写的诗。底层官吏为公事而奔波，薪资微薄，处于贫困之中，但家人却不能体谅他，对他横加指责。《诗经》中凡是提及“王事”，都与周天子有关，此诗很可能源于某次卫国追随周天子讨伐诸侯的战争。

北风

北风其凉[1]，雨雪其雱（páng）[2]。惠而[3]好我[4]，携手同行。

其[5]虚其邪[6]？既亟（jí）[7]只且（jū）[8]！

北风其喈（jiē）[9]，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注释

[1]其凉：即“凉凉”，形容风冷。[2]其雱：即“雱雱”，形容雪大。[3]惠而：即惠然，顺从、赞成之意。[4]好我：即“同我好”。[5]其：同“岂”，语气词。[6]虚、邪：形容步履徐缓。[7]亟：急。[8]只且：语助词。[9]喈：寒凉。一说风速疾。

译诗

北风吹来天气凉，雨雪漫飞扬。知己来相顾，携手共逃亡。

步履徐缓又迟疑，只恐祸事降。

北风吹来地寒凉，雨雪带寒霜。知交来相助，携手共逃亡。

步履仓促又犹疑，唯恐大难降。

遍地狐辈毛色红，天下乌鸦一般黑。知交来相帮，驾车共逃亡。

步履凌乱且仓皇，唯恐祸事降。

延伸

孔子说：“乱邦不居”，孟子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都是表达一种独立的持身态度。这首诗描述的是春秋时期，诸侯战争频仍的情境下，百姓争相逃亡的一幕。尽管祸乱来临，但是仍然有朋友来协助，一起踏上流亡之路，体现了友谊的珍贵。

孔子曾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直白说，就是以正直的人为朋友，他能纠正你的错误，并随时警醒你；以诚信的人为友，他能教会你担当；以多闻的人为友，能避免你的孤陋寡闻。无疑，任何人都存在思维与视角的盲点，站在自己的角度，总有想不到和看不到的地方，有此三友，则你会成为一个有担当、避免狭隘和粗俗的人。

静女

静女[1]其姝（shū）[2]，俟（sì）[3]我于城隅（yú）[4]。爱而不见，搔首踟（chí）蹰（chú）[5]。

静女其娈（luán），贻（yí）我彤管[6]。彤管有炜（wěi）[7]，说（yuè）怿（yì）[8]女（rǔ）[9]美。

自牧[10]归[11]荑（tí），洵[12]美且异[13]。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注释

[1]静女：贞静娴雅之女。[2]姝：美好。多用于对女子的美称。[3]俟：等候。[4]城隅：城角僻静处，又说城上角楼。[5]踟蹰：徘徊。[6]彤管：说法不一，一说为红色笔杆的笔，古人称执笔为“握管”；一说为一种植物，茎为红色，可食用。[7]炜：花纹。[8]说怿：喜悦。[9]女：同“汝”。[10]牧：野外。[11]归：借作“馈”，此处指馈赠。[12]洵：实在。[13]异：特殊。

译诗

静女绰约有风采，相约于城外。藏而不现身，搔首四顾犹徘徊。

静女丰美且窈窕，赠我一支红管草。红管明艳有彩纹，最爱颜色好。

郊外归来赠白草，此物奇且妙。并非荑花好，美人相赠视为宝。

延伸

这是一首描写青年男女爱情的诗篇，是《诗经》中写男女情事最美的篇章之一。男女幽会于城郊的僻静处，女子赠送男子一只“红管”，我们现在已经无法考证这是一种什么物品，从下文的“归荑”，也就是馈赠“荑”这种植物来推断，红管很可能也是一种植物，说不定有玫瑰花的表达属性。由此可见，情人间以鲜花示爱的习惯，早在两千余年前已有。情人间幽会，所赠并非多么昂贵之物，但却意义深重。如陆凯诗云：“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情谊。

受理学思想影响，《诗经》中的不少篇章往往被歪曲，如朱熹《诗集传》中说：“此淫奔期会之诗也”，欧阳修也说：“此乃述卫风俗男女淫奔之诗”。把正常的男女情感斥为“淫奔”，不合于先秦时人们的生活。先秦时的人们虽然战争频仍，但根性没有受到束缚，在“士”的层面上知识分子是自由的，在民众层面上，心灵空间也比较广阔。客观来说，这是一篇内容非常健康的诗，体现了先秦人天性自然、自由奔放的生活状态。

新台

新台[1]有泚（cǐ）[2]，河水（mí）[3]。燕婉[4]之求，蘧（qú）篨（chú）[5]不鲜（xiǎn）[6]。

新台有洒（cuǐ）[7]，河水浼（měi）浼[8]。燕婉之求，蘧篨不殄（tiǎn）[9]。

鱼网之设，鸿[10]则离[11]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12]。

注释

[1]新台：离宫名，传为卫宣公为娶齐国宗女宣姜所建，故址在今山东甄城黄河北。[2]有泚：有，语助词，无实义。有泚，鲜明貌。[3]：水盛大貌。[4]燕婉：夫妇关系和顺。[5]蘧篨：身有残疾不能俯首的人，此处指年衰呈现老态的卫宣公。[6]鲜：年少。[7]有洒：高峻的样子。[8]浼浼：与上文“”略同，皆形容水盛大。[9]殄：通“腆”，丰厚，美好。[10]鸿：一说蛤蟆，一说大雁。[11]离：离开。一说通“丽”，附着，遭遇，此处指落网。[12]戚施：蟾蜍，蛤蟆，比喻丑陋之人。其义略近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译诗

新台耀华光，河流水泱泱。欲嫁如意郎，不意得一氓。

新台高入云，河流水荡荡。欲嫁如意郎，奇丑不成样。

临岸设鱼网，鸿雁不曾入。欲嫁如意郎，却得癞蛤蟆。

延伸

对于此诗内容所指，说法众多，一般认为是讽刺卫宣公的。卫宣公为世子姬伋迎娶齐国宗女，发现其美貌，便自娶为妃，这位女子即宣姜。为了掩人耳目，卫宣公在黄河边营造别宫——新台，以便金屋藏娇。此诗模拟女子的口吻，本以为会得到美好的婚姻（燕婉之求），结果却嫁了个癞蛤蟆（得此戚施），可谓讽刺意味十足。这很可能是不满卫宣公行径的卫国民众口耳相传之作。

二子乘舟

二子[1]乘舟，泛泛[2]其景[3]。愿[4]言思子，中心养养（yáng）[5]！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6]有害？

注释

[1]二子：此处指卫宣公的两个异母子，姬伋和姬寿。[2]泛泛：飘荡的样子。[3]景：通“憬”，远行的样子。闻一多《诗经通义》“景读为‘迥’，言漂流渐远也”。[4]愿：思念貌。[5]养养：心中不安。[6]瑕：通“无”。“不瑕”，“不无”之义。

译诗

二人乘舟江上行，渐行渐远山色昏。怅然念及旧日事，心中怏怏有泪痕。

二人乘舟江上行，渐行渐远景色暝。怅然念及兄弟情，愿你安康俱无损。

延伸

诗中的“二子”是指兄弟俩，此诗可能是他们的老师或朋友在送别时所写，故而是一首送别诗。此诗背后也有一桩有关卫国的典故。前面《燕燕》中曾说，卫庄公庶子州吁谋杀了卫桓公，自立为国君，被大臣石蜡联合陈桓公所诛，立公子晋为国君，也就是卫宣公。这位卫宣公就是前篇《新台》中所说娶了儿媳的昏聩君主。

卫宣公最初很宠爱长子姬伋，立他为世子，并让宗室贵族、右公子职教导他。世子伋成年后，向齐国提亲，议取齐僖公的女儿宣姜。齐国出美人，宣姜更是一位大美人。前篇《新台》说过，卫宣公得知宣姜的美貌后，干脆自己娶了宣姜，并在黄河边上建造“新台”宫，金屋藏娇。卫宣公娶宣姜后，生了两个儿子，即公子姬寿和公子姬朔。年纪较长的姬寿，由另一位宗室贵族左公子泄充任老师。

宣姜为了打倒世子伋，就和小儿子姬朔一起在卫宣公面前不断进谗言，坏话说得多了，卫宣公的耳根子也就软了，就动了杀掉长子的心思。他假意命令世子伋出使齐国，并授予他一面白色的旗帜，却暗中命令一群强盗在边界上把执掌白色旗帜的人杀掉。但是，卫宣公的这个计划却被姬寿听到了，他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了世子伋，并叫兄长赶紧逃走。《史记》记载，世子伋得到消息后说：“逆父命求生，不可。”姬寿见这位异母兄长竟然这样愚直，就借着饯行的名义将他灌醉，自己拿着那面白旗，带着使团出发了。到了边界上，强盗看见执白旗的人，就将他杀了。世子伋醒来一看，知道大事不妙，赶紧追赶，到了边界发现姬寿已经被杀，就告诉强盗他们杀错了，自己才是那个该死的人，强盗就将他也杀了。不知道卫宣公看到两个儿子的人头作何感想，反正他第二年也死了。如宣姜所愿，姬朔继承了国君之位，即卫惠公。不过曾担任姬伋、姬寿老师的两位大贵族——右公子职和左公子泄非常痛恨他，一起发动政变将他赶下了台。直到齐国来干涉，卫惠公才又复位。可以说，至此卫国陷入了混乱状态，为最终的灭国埋下了隐忧。

《二子乘舟》全篇笼罩着一种灰色的、哀伤的情绪。“愿言思子，不瑕有害”之句，似乎是一种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