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一个年老的亲人,是我奶奶的母亲。
每年都有那么两三次,奶奶会带着我和姐姐,翻过两三座山,走过大路和小道,去看望那个已经九十好几的老人。
最开始的时候,我和姐姐实在太小,没有足够的力气,只觉得那条路太远太陡,每次去的时候,都要万分小心,才能避免自己在那片石头林里摔个头破血流。但每一次,我们都期待着这为数不多的探望。因为每次去那里,外祖祖都会把平日藏起来的方便面拿出来煮给我和姐姐吃,第一次吃方便面时,我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那个时候,个头太小,在我身上看不到普通小孩那样的,圆润的样子,一直到我长大,那些见证过我幼年时光的人,都只会说我小时候很乖,却不会违心地夸我可爱。
我知道自己,那时怯懦而自卑,不敢讲话,不敢看人,除了那个满脸皱纹,又瘦又矮,裹着小脚的老人。她眼睛看着我的时候,会用她温暖的双手摸摸我的头,关切地听我讲话的时候,我以为我是这世间不可或缺的珍宝。
那时候,每次当她颤颤巍巍的走进房间里,我的内心就会涌现大片的期待。胆小又瘦弱的我,却敢看着她听她说活,在我的记忆里,她的话并不多。除了一个精神有损的儿子,其他孩子都已成家,更多的,便是像我奶奶这样,孙字辈都已经四五岁了。
她家很小,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她自己的卧室,一间是五十几岁儿子的卧室,我并不知道奶奶的父亲是什么时候逝世的,只知道自我有记忆以来,就只见过一个外祖祖带着她的儿子,我的外舅爷,慢慢的生活着。
她已经很老了,牙齿已经掉的一个不剩了,但她每天早上会将火炉生好,会给我和姐姐煮方便面,家里也会被收拾得很利落,我不知道她的过去,却清晰的知道她是我那时候最喜欢的人,因为那些来自她的,不求回报的对我和姐姐的那些疼爱。
我见到她时大多是冬天,她那里的地理位置要高一些,每年的冬天总是格外冷,每次去的时候,总会见到道路两旁的那些树枝,被结出的冰碴子压弯压折,白皑皑的雪在地上堆得高高的,我们走过时,总会留下很深的印迹。
每天早上开门时,冰冷的空气和满目的白雪就会扑面而来,有时甚至连山间的泉水都会被冻住,但只要待在她的屋子里,总是会让人感觉暖和,她总是把火炉烧得很旺,整个屋子,都充斥着冬天之外的暖意。她拥有的这个“超能力”,一直到她去世后的很多年里,都令我感到惊奇。
那些年的我太过年幼,不知道这种见面的机会会一次比一次少。所以后来开始上小学后,面对这种可以再次与她见面的机会时,可以毫不犹豫的拒绝,甚至只要想到每次回家都是又累又饿的状态时,便对此更是抗拒了,即便那是一个每次见面都想把自己最好东西塞到我们手里的老人。
我总是想着,下次再去吧,下次再去吧。
越长大越不想去与那些平常并无来往的亲戚们客套的我们,忘记了有一个疼爱着我们的老人在余生里漫漫等待,更听不出他们三言两语的问候中藏着的期待。
直到后来上了高中,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去见她的我,突然听到关于她死讯的消息,那时她已经快一百岁了,与我从前见她时相比,已经老去很多了,我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我的姐姐也没有,我们都渐渐长大,不再能像小时候那样,可以只考虑路途是否遥远便可以出发了。但是当她从世上离开的那瞬间,仿佛也将那个地方从我们心里带走了。
好像从那一天起,那个地方不再与众不同了,只因为那个牵挂着我们,我们也牵挂着的人,我们已经永远地失去她了。
她去世后,奶奶的哥哥曾经来到我家,不知道他怎么找得到正确地址,他没有手机,没有来过几次,更没有人领着他,只是自己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走着来的。那是那个老人最放不下的牵挂。
他来看望我们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牙齿也剩的也不多,讲话常常口齿不清,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听不出他在说什么,我看着他时,总是会想起那个很温柔的老人,他们拥有同样温柔的神情,目光柔软,仿佛你是最值得他们珍视的人。
或许是因为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他身上似乎还延续着那个人的气息,慢慢地用自己的脚步走,去看望远方的亲人,去认真的活着,那些从母亲身上学到的,关于要如何去生,如何去活的道理,终于在那个教他的人离开以后,才渐渐从他的动作和言语里透露出来。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思念那个带着他一起生活,教他学会怎样一个人去活着的人,但是我知道,在看见他的时候,我对那个许久不见,以后也再没有机会见到的老人的思念,如那些年里,很多次打开门的瞬间,涌向胸腔的风雪一样,不受控制地向我袭来。
那条去见她的路上,那些铺满地的冬雪,我此后再没看过一眼,或许,它们也随着时间逝去,再也不复冰冷和雪白的颜色。
那条尽头有着期待的路,再也不会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