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仁担心研发的进度,更担心团队的状态。代理商那边再着急,陈竞男处理客户关系是多年的老手,比自己发挥的作用更大。于是,郝仁让陈竞男全权负责省级代理拜访,自己则留在深圳,回归了以前的角色。
不过,郝仁特别注意参与的尺度,他把自己定义为救火队员,哪里缺人就到哪里搭把手,老老实实听从隋祖禹的安排。对于出现的问题和漏洞,他没有提出任何的批评和质疑,而是和大家一起定位问题,分析原因。
由于知识面和阅历不同,郝仁除了可以提供一些技术方案建议,还可以从经营角度帮忙降低研发的难度。一些已经成熟的知识产权,通过购买或者置换等方式获取使用许可,而把有限的资金和人力放在其他企业独家不愿意授权的部分,集中全力攻关。
大家对于郝仁的加入,大多以平常心对待,没有过度紧张。团队成员都是些小年轻,职场上油腔滑调那一套接触不多。郝仁不是个让人特别有压迫感的领导,工作时再认真,说话老没个正经,实在叫人难以畏惧。
2003年的春节到来得特别早。虽然研发几度撞南墙,很多问题的解决进度让人堪忧,但深圳一到过年即是空城,大多数居民都是外来人口,异乡漂泊了一年,过得好也罢差也罢,该回家还得回家。
结果郝仁给大家道过新年祝福后,自己却没有走成。
春节前夕,坊间开始流行一种传染性极强的怪病,被感染的病患会出现发烧咳嗽、呼吸困难的症状。
这种后来被命名为非典的恶性传染病,起初病因不为人知。不了解的事物最可怕,在卫生机构提醒市民要减少出行、讲究卫生时,民间谣言涌动,开始出现熏白醋、喝白酒、喝板蓝根等能预防怪病的传言。一时之间,以讹传讹,掀起抢购风潮,到处人心惶惶。
2003年没有大年三十,大年二十九就算除夕了,虽然国家法定假期明天才开始,大部分员工昨天就已经走了,办公室冷冷清清,气温都感觉比平时低了几度。
每逢佳节倍思亲,郝仁再工作狂,这时也是意志减退,没有了昔日奋斗的热情,一个人坐在沙发区发呆。
郝仁家在四川眉山,是千年大文豪苏东坡的故乡,历史悠久,风景优美。郝仁也一年没回家了,蛮想吃吃家乡菜,一想到糖油果子、辣汁泥肠、川味炸春卷、石磨豆花、东坡墨鱼就思乡情切。
现在外面谣言四起,虽然郝仁对那些奇怪的偏方没有信以为真,但这种病传播性极强,郝仁想想就不敢回家。这下了飞机又上汽车,几次辗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给家人朋友带来麻烦就不好了。
郝仁正惆怅着,看看隋祖禹抱着一摞书来找自己,一脸兴奋。
“看,我托朋友从国外给我邮寄了一些参考书过来,都是和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相关。虽然不一定是药方,但我觉得看完后可能会有灵感,我打算过年期间开启读书模式。”
“你三大姑八大姨亲戚那么多,全都在深圳,你能安静地看书?”
“我不怎么和亲戚往来,我爸妈有个远房亲戚在云南,过去玩还没回来。现在传染病在广东闹那么凶,云南没听说有病历,我让他们别赶回来过年了。”
“你一个人啊?要不要搭个伙?”
“什么?”
“我也一个人。”
“你不回家?”
“不回了,安全第一。”
“也不是不行,你想去我家住?”
“这倒是不想,你家太乱,我不想搞卫生,你来我家吧。”
“哦,好。”对于隋祖禹来说,就是公司的午休床,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差别,都是落枕便入梦。
“那个。”
后面传来一个声音,两人回头,是李子健。
“能收留我一下吗?”李子健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怎么?”郝仁问。
“家里逼婚,我想在外面避避风头,反正我爸妈和我住一起,天天见,春节少见一些日子也没有关系。”
李子健才25岁,可因为是大儿子,父母希望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早点定下来。好说歹说,李子健就是敷衍着,也没啥行动。老两口做事雷厉风行,每天在公园相亲角物色合适女孩,一到周末就变着法地安排见面。年轻人喜欢的约会圣地,就没有老两口不熟悉的,活动也是投其所好。遇到喜欢文艺的女生,就安排看电影,活泼一点的,就安排KTV,务实一点的,就安排逛商场。连李子健都感慨,要不是自己爸妈相亲相爱结婚生子了,他们怕是各凭手段又找到对象了。
“你吵不吵?”隋祖禹问。
“你要保证你爸妈不会杀上门来要人?”郝仁问。
“不吵,我爸妈不知道我还在深圳。”李子健转身指指办公位边上的行李箱,“我今天一早就逃出来了,跟他们留言说,公司安排春节出差,给三倍工资。”
“你居然敢背后诋毁我,把我描述成黑心老板,还想讹我三倍工资。现在不想出钱住酒店,还要来住我家,人不美,想挺美,建议你还是另找地方吧!”郝仁摆出请走的姿势。
“老板,你变了,变得不大气了......“
不过,李子健对郝仁这种上司是不会当真的。一下班,就像牛皮糖一样黏住两人,拉着行李屁颠屁颠上了郝仁的车。
郝仁先开到隋祖禹家楼下,等他上去收拾点东西。只等了两分钟,就看到隋祖禹提着重重的一袋书下来了。
“你的衣服呢?”郝仁问。
隋祖禹拍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裤兜说道:“带了几条内裤衩。”
“没了?”李子健着实震惊。
李子健和隋祖禹背景类似,家境都非常不错,一个是深二代,一个是原住民,结果李子健生活各种讲究精致,隋祖禹仿佛是他的另一极,随意到任性。
“没了,就一周,不用带太多,实在不行,我记得我以前在郝仁家落下一套衣服。”事实上,隋祖禹刚才上楼找衣服,发现衣柜空了,外面的衣服堆在一起,不知道哪些是干净的,直接全丢进了洗衣机。
“你上次来我家是两年前的事了,谁会找得到?”
“我找不到干净衣服了,穿你的吧!”
“你还真不客气!”
“嗯,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
郝仁已经无法继续这个话题,发动了汽车,然后问李子健。
“你会做饭吗?”
“不会啊,我家有个阿姨,做饭好好吃。”李子健回答得还挺自豪。
现在,郝仁已经不想再说任何话了,专心开车,两人一前一后坐着,愉快地翻起了书。
郝仁住在市郊,早些年买的期房,那时候附近还是一片荒凉,现在不到三年,就建成了个交通方便,设施齐全的成熟社区。
三室两厅的房子,郝仁一个人住,显得空空荡荡,若是换做平时,郝仁喜欢这种安静自在。可这大过年的,小区里大部分人都回老家了。一路走来,小区的路灯比住户家的灯都多,连烘托节日气氛的灯笼发出幽暗的红色,也感觉不到任何喜庆的气氛。
刚才,三人去了趟超市。隋祖禹拼命往购物车里扔东西,有种七天不出门,要一次把食物都买够的架势。这下好了,车位稍远了一点,三个大男人大包小包,气喘吁吁拎了一路过来,一边互相抱怨,一边推卸责任,打打闹闹把郝仁心底那点落寞都给搅合没了。
打开家门,李子健和隋祖禹把东西往地上一扔,仿佛中弹受伤一般,立马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郝仁一看都已经晚上七点了,沙发上装死的两货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要张罗出一桌年夜饭不太现实,只好搞个方便快捷的火锅。
郝仁平时自己做饭惯了,动作麻利。三十分钟后,洗好切好的食物摆了一桌,火锅也开了,袅袅地飘出香气。沙发上的两个人一秒内从沙发上弹射起来,整整齐齐坐到了饭桌前。
郝仁看两人的眼睛像饿狼一样发着绿光,直接把整盒牛肉卷丢进锅里,然后拿出两罐啤酒递过去,自己也开了一罐。
“新年快乐,干杯!”
“新年快乐,干杯!”
“开动!”
三双筷子齐齐下锅,风卷残云,锅里立马连肉渣都找不到了。这下三人也不讲究下菜顺序了,全部一股脑丢进锅里,混在一起,吃得不亦乐乎。
酒已半酣,三人不再忙于填充食物,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兄弟,对不住,我也不知道是邀你走上康庄大道,还是拉你进泥塘。换位思考,你去哪不行,为了这点兄弟情谊才选了我,我要是业务做不起来,真是坑了大家坑了你,缺了大德了。”
郝仁不胜酒力,才两罐下肚,整个人就像蒸熟了的螃蟹,泛着红光,他突然提高嗓门说:“你说你是不是傻?随便想个借口敷衍我就行了,我还能把你绑过来不成?你看现在起早贪黑带一群小娃娃,图个啥?”
小娃娃之一的李子健听了,也是一脸愧疚地看着隋祖禹,说道:“对不起,隋工,我没有能帮上忙,让你一个人受累。”
隋祖禹把啤酒罐重重地砸在桌上,“烂好人,你喝多乱喷是不是,有你这么说自己的人么?看把人吓得,再说,你脸面有多大,我看你来这吗?我是因为这能够给我足够大的施展空间才来的,你不知道我之前在鬼佬公司多憋屈?”
要是以前,郝仁被隋祖禹凶两句肯定消停,今天是酒壮怂人胆,他偏要说:“我面子不大,念大学的时候,我阑尾炎发作,是谁因为送我去医院,错过了妹子的约会,单了四年?”
“你们真是情深义重!”李子健觉得自己都快忍不住鼓起掌来。
隋祖禹简直要被郝仁气得原地爆炸了,“你真是,我不爱听什么就说什么?不是你的面子,是民族企业雄起的召唤,是引领科技行业的快乐,行了吧!你哪来这么大脸面。”
郝仁两眼发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解地说:“不是我帅气的脸吗?不可能,难道是我惊人的技术?你喜欢打地鼠吗?喜欢扫雷吗?喜欢连连看吗?我现在就展示一下,让你知道游戏技术哪家强?”说完就朝电脑蹒跚走去。
隋祖禹也不拦着,反而还教唆道:“喜欢,喜欢,都喜欢,哟哟哟,喝多了手抖吗?”起身跟着过去了。
李子健傻眼了,坐在饭桌前,看着两人在电脑前嚷嚷。自己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想着这两人酒量也太浅了,才几口就开始胡说八道,待会自己要一个人收拾这一桌子,都忍不住要泪流满面了。
零点,外面响起烟花的噼啪声,那两个人却还是盯着电脑屏幕,仿佛美丽的烟花是从屏幕里绽放出来似的。
新的一年,不管有没有人在准点守候,终究还是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