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孝子
几个人下山,路致半程,迎头碰到上山的田春明和高永泉。“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打着招呼。田大哥说:“刚刚到,这五七的大祭,你不答应回来,宝老板敢把你的手机打爆。”高永泉说:“这宝孝子,特地选个大礼拜,还再三强调不收任何份子,人到就是给他家老爷子的面子。”姜宏伟说:“我原本不打算回来,宝老板都骂人了。你们别上去了,庙上没啥看头,开席了。”“你看过了,说没看头,老师大哥不是没看过吗。你们先去,我们不急。”高永泉的话音刚落,对面的山坡上传来“嗨——”的一声,原来是李天骄赶着一群羊下山。二尕对着他喊:“放自己家的羊还偷懒,日头还老高就往家跑!”他回应:“没听见礼炮响吗,喝酒去!一会儿见!”
我问:“这小子在省城跟着杨立春干固定电话的外线,什么时候跑回来了?”姜宏伟说:“两个消息:先听那个?”我说:“先听放羊的。”
姜宏伟说:“李天俊因为脸上的烫疤,发誓要自己挣钱整容,当了架子工。半年前,从十一层失足掉下来摔死了。”我说:“这个我听说了。”“处理的结果是赔了十五万。天俊一死,李天骄天天爬电线杆子,吓怕了李成林老两口子,拼死把李天骄拉回家,买了一群羊,李天骄当了羊倌。”
二尕问:“另一个是什么?”“杨立春的儿子死了。”田春立惊讶地说:“那孩子才多大?上个月我还见过他。”姜宏伟说:“杨立春带个外线的施工队,王晓兰负责伙食,儿子甩给黑影儿的姥姥,这些大家都知道。刚接进城里一个月,去舞厅跳舞,因为舞伴的冲突,被当场捅死。这件事发生不超过一个星期。”
“姜宏伟,你在家干木匠好好的,怎么跑城里去了?”二尕问道。“农村的木匠活干不下去。盖房子的窗户门不用木料,家具都是成品,农村的家庭装修又太简单。进城有两个活可干,一是装修,二是建筑工地打混凝土支盒子。我大舅在工地带队,我就进了建筑业。去年大舅干不动了,这伙人都扔给我带了。”二尕说:“那你岂不是要发达,姜木匠变成姜老板啦。”“挣钱倒是挣钱,要钱难啊。我上面要选好老板,下面要选本份的工人,揽工程、要欠账、操心工程质量,什么老板,就是一个包工头。”
几个人下山坡进了村子东头,一辆卡车停在原东队的小广场上,是一卡车的自行车。已经卸下十几辆排在地面,电子的扩音喇叭不停地重复:“看一看,瞧一瞧,全新的自行车大甩卖,五十元起价,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都是崭新的山地车、赛车,最贵的才要二百元,围观的人很多。“都是城里偷来的吧?”“唉!老板不能这么说,说偷你抓住了吗?偷要警察说。这位大哥刚才是说笑话啊,大家骑上便宜的自行车才是硬道理,你兜里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买一台的钱你从我这能买五六台。”
这时,大叟的女儿跑来,对我说:“大哥,我大妈叫你先回家。”我回到家,见屋里有一个生人,他问:“你是杨辉的大哥?”“对。你找我有事?”“我是县建筑公司的。现在正办理医疗保险、养老保险,杨辉是我单位的职工,我们得负责。”
来人的提醒让我想起来了:父亲的同学杨虎把杨辉分到了眼前人的单位,一天班没上。我说:“十几年过去了,你们单位还没黄滩儿?”“这是哪里的话。”我说:“现在,你们单位就三五个人吧?你们给杨辉发过一天的工资吗?都走吧!”
“妈,叫我就为这事?”“不是。”妈妈说:“去喝酒前,说给你一件事。段兴国右胳膊残废了,在他面前少提。刚回来的时候,就因为取笑他的残废胳膊,高永泉被骂个狗头喷血,杨瘸子被他暴打了一顿。”“打他干啥。”“杀鸡给猴看。”“他胳膊是怎么残废的?”我妈说:“都说是被打的,没人说得清楚。这些年,他保镖、护矿、强拆、追债、收贷款,都是刀尖儿上的活。”
我妈说:“还有,你吃完饭去宝三爷家。”我问:“有啥事?”“你二姨家的大哥和二哥背煤挣点钱,通过宝庆强放贷给私人小煤窑,窑主跑了,事情败露,宝庆强被双开,他人失踪了。债主找不到人,都来找宝三。你大哥来了二天,大哥走了你二哥接班盯着。你去看一看,叫你二表哥来家里吃饭。”
宝庆新可真会找地方,村部后院支起两排六顶绿色的大帐篷,每顶帐篷内四张圆桌。明天是正日子,今天的四桌客人是厨子、亲友和朋友。
我一看围桌的人乐了,打开桌上的香烟,挨个递烟,田春明、田春立、姜宏伟、姜宏德、段兴国、李天骄、高永泉,点烟的是二尕,宝春瑞在倒茶水。
这时门口有人笑着喊:“都出来,快来看哪!”
大家聚在大树台前,南面来了一溜人,大的抱着小的。段兴德对着一群瞪眼看他的乡亲们拱拱手说:“父老爷们好!”“哈!好——!”“我他妈的就不信邪!”段兴德自豪地把老婆后背上的婴儿举过头顶说:“不信整不出一个来!”那孩子下面翘个小鸡J,上面开口笑还没长牙,大家跟欣赏动物似的看着这一家子。田春明实在憋不住笑,说:“兴德,八丫家的命名方法你学得如何?”“回老师大哥的话,我家的简单。大小、二小到九小,儿子叫小小。”
段兴德,头顶全秃。我问:“你这是杀回根据地了?”“移民啦。今天回来是响应宝老板的号召,最后见见大家。”二尕很好奇地问:“你移民去哪国?”“别听他胡勒。”宝庆新喜气洋洋地过来,说:“移进他老丈母娘的肚子里。”大拇指一竖说:“兴德,够哥们!你老婆和孩子们单开一桌。发小这桌的酒交给你,今天,谁不喝趴下,谁闺女、儿媳妇生孩子黄毛蓝眼睛。”姜宏伟说:“宝老板骂人都变了,以前是姑子养。”“姑子不时髦了,骂人也要跟上时代的步伐。”段兴德一脚踏上凳子面,大声说:“换大杯!”
杯换了酒也满上,菜还没上。二尕跑到帐篷外高喊:“晌午饭晚点儿,晚上饭还早点,二八肯子的时候,两顿合一顿,宝老板就是要让大家都喝高哇!”
村里支客的,现在是二尕,别看不识字,会画符,红喜事的一招一式不差多少多。
“村里有考上大学的吗?”我低声问。“有,年年有。”“有一二本吗?”姜宏德小声说:“从户籍上严格地讲,二十多年,没出一个。乡里、学校、信用社、邮局、分局的人,户口都在城里。近几年,单位新招聘的年轻人,都是城里的,拼车早来晚归。”
“我来之前,听说咱村子出了四个案件?我弟弟的是一件。”段兴德又说:“大伙儿说说,咱想听听。”
我对宝春瑞说:“你说说你四叟的事。”“你扒门缝看人,把我看扁了吧!我朝种啊!”宝春瑞说完不满地走了。高永泉说:“杨光,你撵人的方式真损。”“嘿嘿。他不走,你们不说。”
“好,满足你的好奇心。”段兴国说:“先说宝春瑞的四叟——刀疤。刀疤的商店让宝庆新的老婆干黄摊后,他老婆小红去JZ市郊鲜花大棚打工,跟光棍子老板勾搭上,要跟刀疤离婚。刀疤当然不干,闹到老丈人家。他大舅子历来瞪俩眼瞧不上他,铁了心怂恿妹妹离婚。刀疤去求去跪,去过几次,一次比一次绝望。就是三个月前,他又去了,吼他大舅子:‘我们离婚都是你挑拨的!’‘对!就是我!’‘你到底劝不劝你妹妹回头!’他大舅子没眼高低的还喊:‘痴心妄想。’噗嗤一刀就把大舅子捅死了。刀快人更快,真他妈的是纯爷们。”
段兴国说:“下面说杨瘸子。杨家沟沟底没水了,有气力的人家都外搬。瘸子找乡民政放赖,躺在民政助理家炕头在肚皮上搓泥球。把民政助理恶心透了,还别说真有用,在前树林边给他盖了两间平房,过年又给了他三万元。这钱烧得瘸子整天赌,村里没人答对他,他勾来外村人关门闭户地赌。等到有人发现时,人已经成了冷库里的冻肉,是被细铁线勒死的。”这时宝春瑞回来了,说:“段老二,你不是他的麻友吗?死前你不是和他码过吗?”“操你M!宝春瑞,你别信口雌黄给我招来狗子。”宝春瑞也不搭理他,把手中的凳子挤个位就坐下来。段兴国接着说:“杨瘸子喝酒喝不起贵的,专找塑料袋装的买。一次就买一袋,一边往家里挪步,一边用牙嗑开个口儿,挪一步啯一口,到家门口一看酒光了,还得回去买。村里有死猪烂狗,他是联络员,给廿家子打电话,拉走一口死猪得十元钱、死狗得三元,天天早起在村子外转悠,他天天找死。”
段兴国说:“我还没说完,记脸子的事最简单。王源海外出打工,媳妇自己在家,大伯子**弟媳。记脸子是憋的,当年自己把手指剁去不对,应该剁的是他的鸟。出了事,王源海就把老婆孩子领走了。这臭事让王源海的脸丢大发了,看来一家人不想回村子了。”
段兴国垂着彻底残废的右臂,用笨拙的左手认真地对付菜碗里的粉条子,又粘又滑的粉条对他来说就像空手抓泥鳅,几经努力无果只好放弃。
段兴堂把百元的大钞放进酒精里浸泡,把钱泡涨,原来纸币是两张背对背地合在一起的,分开后一面是头像一面是大会堂,然后用假币粘上,能骗过验钞机。花的时候被抓住,判了个八年。
宝庆新过来敬酒,说:“来的都够意思。女同学和咱们尿不到一处,没通知;男同学,情况特殊的不说,事赶事摊上了,有的城里人看不起我这土财主。来!干!”
高永泉说:“都比我强啊。我当过民办教师、捣腾过粮食、收过废铁、卖过鸡蛋、跟杨立春架过外线、城里炸过油条、下窑背过一天煤、找过姜宏伟,结果一事无成,还是顺着垄沟找豆包。宏德教师转正、宏伟成包工头、春立下窑都骑上摩托、兴德有了儿子、赵博进城、庆新成了大财主。你们说我是不是废物典型,干什么都蜻蜓点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田春明说:“其实吧,你很努力的。”
李天骄说:“我离开以后,杨立和去援助灾区,一个班组立功后全转成正式职工,我就是那个班组的人啊,就差三个月的时间啊,我回家放羊,都是命啊。”
段兴国没头没脑地一拍二尕的肩头说:“你也学学宝春瑞出去溜一圈,马上说你姐。”“你闭嘴吧!”“我他妈的削你!”“有能耐你打我用另一只手。”二尕边说边跑。
段兴国说:“杨梓兰的丈夫跑长途,白天睡觉,夜里开着上路就拉拉尿儿的改装大货车。勾搭上个服务区的小姐,两人住在一块儿,女儿都两岁了。杨梓兰也不离婚,她丈夫很少回家。杨梓兰也认了,守着儿子、饭店和小酒厂,跟公公婆婆在一起过。”高永泉说:“不然能咋地,别看现在公公婆婆待见她,当警察的大伯子罩着她的饭店,婚一离,连儿子都不是她的,不敢离婚啊。宝庆新!你啥时候离婚?”宝庆新答道:“咱们这辈子人不行,你看小我们二十岁的,离婚比喘气都自然。离婚的都有能耐,孬种离个屁!再说现在不时兴离婚了,都讲包养。”劝下一杯酒后,他又说:“我佩服杨艳玲,那娘们真尿性。老公疯成活死人,这娘们真喳啦,看看现在人家的日子过的,村里的老爷们给人家提鞋都不够格。”高永泉接茬:“你这是骂谁?”
田春明起身说:“我看哪,喝的差不多了,都回家吧。”
我的初中同桌葛增强升为副团长,八丫随军了。
狄忠泽死了。山村的农业实现了机械化,都是单缸柴油机为动力的小农机,能春种夏耕秋翻。广泛使用除草剂,除了秋收靠人其余全雇机器,一次一亩地收费二十五元。高忠泽买了一台小农机种地挣钱,推着机器过沟的时候,人矮力怯,机器翻倒卡住脖颈,旷野中无人施救,死在土路上。
我喝多了,趔趄着进了家门,躺倒一睁眼夜已深,二表哥的事早扔到二门后。
我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洗一把脸就去宝庆新家。
纸楼房是欧式别墅,里面冰箱、电话、被褥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电视是平板、纸汽车是宝马的。这些纸活儿,都是杨艳琴做的,她家经营丧葬用品。
抬着纸件儿的队伍占满整条南北向的街道,打头的宝庆新脚后跟顶着脚前尖,一个鞋印一个鞋印地往前挪,两伙的鼓乐队轮换着吹打,人歇乐不停。
来到墓前,把东西摆整齐,酒肉果蔬香烛供上。
在宝庆新带领下,身后是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跪在坟前,他口中念念有词:“爸呀,在阴间的一切用品都给你备足了,在那儿不用辛苦劳作,不用挖空心思算计。不要吝啬,要学会拐着弯儿地花钱。学会用钱开道,见官砸官见鬼砸鬼,见人砸人见神砸神。”他三弟高声加上一句:“爸!咱有钱!不够花给我们托个梦来。”
一把猛火过后,坟前的财富瞬间成了灰烬。
“这新坟是谁的?”我指着西面稍远的新坟问田春立,他说:“这个人据说在村子出生,听说是一个新型坦克设计师。下葬的那天,两个军官把盖着军旗的骨灰盒护送上山。武装部的人跟了来,乡长书记都来送葬,没人认识他。”“我知道一点。”田春明指着新坟说:“他是段兴贤的本家,家出了他这个杰出人物,包头还出了一个县长。大概觉得祖坟风水好,回来下葬是延续后代荣华富贵的。”
仪式结束后,中午设主宴。一桌十二人,十四桌,桌桌人满。大宴乡亲,宝庆新财大气粗,不设礼账不收钱。桌上猪、羊、牛、鸡、兔、鱼、虾、蟹齐全,就一个炖白豆腐算是青菜,因为这道菜是白喜事的象征,必须有。
女人桌上,不用筷子,一边抓着吃一边往袋子里装,菜上全了,碗盘也光了。男人们还在喝,一直喝到天黑。
田春明回城前,来到我家,说:“厚葬贱养,孝心一片。”我爸说:“就是一片孝心,出生和死亡一样重要,不能用你的标准来评价。”我爸把麻将桌上盖扣好,我把茶水端来。我爸说:“杨立和哥五个一个老妈,大哥杨立成在外地,剩下的哥四个,老妈一家轮一个月。两轮过后,杨立和觉得不妥,就留老妈长住在他家,其他人按月拔点钱。时间一长,钱就难以到位了,杨立和也没打算要。他长期在外打工,老妈和土地都靠媳妇照顾。大哥杨立成顺路回家,看见老妈一个人在家,中午用暖瓶水泡饭吃。风风火火地召集齐弟弟们,当面指责杨立和的媳妇:“你们这是虐待老人。”尽管老人一再替四儿媳妇说话,也拦不住大儿子的嘴,杨立和的媳妇不堪指责,蹭地站了起来甩袖子要走人。杨立和赶紧拦住妻子,说:‘大哥,你也是农村出去的,农忙的时候就这样,从哪头说都谈不上虐待。’杨立成认定就是虐待,把老妈带走了。一个月后送了回来,自己的媳妇一天都容不下婆婆。杨立和对大哥说:‘我老婆真的不错,养老是时间活儿,你寄点钱来就算完事大吉,认为自己最孝顺。我老婆五年了,你老婆一个月,这叫远香近臭。以后有点照顾不周的地方别大惊小怪的,说我可以,以后别对我老婆说三道四的,我哄还哄不过来哪。我常年打工在外,好坏都得靠她。’农村养老关键在媳妇不在儿子。”田春明说:“大叟说的是实话。”
我爸说:“姜宏伟给老妈的房间安上空调和暖气,每月给妹妹二千元的工资,伺候瘫痪卧床的老妈。”田春明说:“有钱好办事啊。”我爸说:“有钱不干人事儿的,也有,毕竟是少数。”
我爸说:“孝与不孝,有时候说不清。黑影儿的王晓珍,外出务工自己搞了一个对象,根德人。王老三要的彩礼,男方拿不出来,王老三老婆子用喝农药来要挟,到底把二人拆散了。经人介绍,王晓珍嫁到碾盘沟,王老三如愿得到彩礼,给大儿子娶了媳妇。王老三去世,王晓珍给哥哥捎来五百元钱,人都没回来。她哥说不够,这闺女又给捎来一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