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巴黎,反法西斯战争十年后)
我第一次认识他是在那年夏季。那时我在巴黎的一家出版社工作。我拿着沉甸甸一大沓稿纸,向办公室走去,路过一道漆黑的走廊,这里联通两个不同的工作区。我看到走廊中间的墙上,靠着一个人。我走近了一点。看清了他的脸。他是个身材中等,略显消瘦的年轻人,可能比我小上几岁。看他的样貌,应该是新来的同事。他手上拿着一支香烟,正情绪低落地吐着烟气。我盯着他看,马上就发现,他拿烟的姿势很不正确,像是个第一次抽烟的青少年。接着,他开始呛了又呛,不停咳嗽,验证了我的想法。我甚至觉得他有些可爱。他修长的手指不停抖动。
我说,“这里不能抽烟”
他立马注意到了我,像被发现干坏事的孩子一样弹了起来,站直了身。
“是的,先生。”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在哪工作?”
“我是编辑部的。”
“你在这干什么?”
“报告,先生,我有些难过。”
“那你现在好些了吗?”
“好些了。”他迈开步子,准备离开。我急忙叫住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狄奥。”
“好的,狄奥。今晚想和我出去喝一杯吗?”在巴黎,请一个陌生人是喝酒是很正常的。他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道:
“去哪里?”
“去菲尔酒吧,那家街上新开的。”
他没有说话,我当他同意了。对于这个新来出版社的年轻人,我对其抱有极大的兴趣。而且我看他也有些内向,这对他的事业不好。
到了晚上七点,下班后,我换了一身休闲西装,徒步去到菲尔酒吧,那里离我家只隔了两条街。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独自坐了下。其实我并不期望那个年轻人会如约而至,他很可能会放我鸽子。我坐着等待,望向窗外巴黎街道的夜景,灯红酒绿,人来人往,时不时传来几声欢声笑语。到了八点半,我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正准备离开,那个年轻人突然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皮衣姗姗来迟,看起来似乎很疲惫,而且忧郁。我向侍者点了两杯威士忌,我们便喝了起来。“你好啊,狄奥。”
“你好啊。”
“忘了向你介绍,我叫爱德华。”
“幸会。”
“幸会。”
“你刚来巴黎工作吗?”
“我已经来了一年。”
“住在哪里?”
“拉丁区那边。”
“哦,原来如此。”
“在出版社工作还适应吗?”
“嗯。”
我又叫人拿来了几瓶啤酒,我们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结婚了吗?”我问,
“结婚两年了。”
“生活还顺利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黯淡地说,“还好。”
我有点后悔这么问,并为我的无礼而羞耻。在人际交往的语言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好”就是“很好”,“不好”就是“还好”。“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艾娃。”他说。
“我的父亲以前是军人,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于战争。
“哦,该死的德国人。”我气愤地拍桌子。
“二战给我们这一代人的打击都不小,哪怕已经过了很久。”
“是的。”
“对了。上午你说难过,这是为什么?”
“我和艾娃吵架了,她没收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
“太可怜了,你有尝试跟她谈谈吗?”
“她不听我的解释,从来如此。”
我对此表示同情,并暗自感叹我的妻子是个温柔的女人,从不强迫我。他将桌上玻璃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脸色红通通的,看得出已经醉了。我不敢再让他喝酒了,怕引起麻烦。我又跟他聊了一会儿。这会儿,他已经敞开心扉,不像上午那样拘谨了,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也出现了些许笑容。他说他很乐意交我这个朋友,他在巴黎几乎没有认识几个人。他开始和我聊他的过往,通过他的话语,我逐渐更加了解他。
他于1935年在法国里昂出生于一个商人家里,童年的生活较为美满。不过1942年时,他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将他丢在舅舅家里生活,舅舅又把他送到了孤儿院。直到18岁,他独自一人前往美国发展,从事金融业,并获得成功。22岁时,他在纽约遇到了他的第一任妻子,比他大十多岁出身显贵的唐娜,他毫无保留的热爱她。后来美国发生局部金融危机,他随之破产,唐娜离开了他。他离开了纽约,去到波士顿。在那他开了一家小型房地产公司,赚到一些钱,在市区买了一套房子。但可惜的是,没等两年,公司因为财政赤字而倒闭。他把房子卖了,来到一家小餐厅上班,在那生活了一年。期间,他结交了一个女朋友,名叫莉莎。他本以为他们会就此结婚,白头偕老。殊不知,莉莎是个搔首弄资的女人,和他相处不久,就背叛了他,和别的男人一起私奔了。狄奥因此陷入了爱情的迷茫,他认为女人们在玩弄他的感情。再后来,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里昂。在这,他遇到了艾娃,一个高大的女人,嗓音粗哑。艾娃主动追求狄奥,她是个十分聪明的女人,善于掌控男人。不久狄奥和她结了婚,并带她一起来巴黎生活。然后就到了现在。他过往的经历,令我感到同情。幼年丧父,感情上的失败。他还这么年轻,就承受了这么多痛苦。我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很晚了。我跟狄奥说,我不得不回家了。他还想在这里喝点酒,让我先离开。我接了账单,出了酒吧,在街上找到一辆计程车,便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我在上班时遇到了狄奥,他一见我就高兴地打招呼,那股热情劲让我一时间有些惊异。也难怪,在这间出版社里,他只认识我一个人。黄昏下班时,他邀请我到埃菲尔铁塔附近的公园散步,我答应了。他滔滔不绝的和我讲今天工作时发生的趣事,我认真聆听了。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幽默有趣的人,具有年轻人的纯真与懵懂。我准备回家时,他送了我一束鲜花,让我带回去送给我的妻子。我感谢了他。后来,我在出版社工作的这些日子,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常常出门共进晚餐,亦或是聊天散步。如果是周二,我们可能会搭巴士去王子公园球场看一场激动人心的球赛。我还拜访了他家,见到了艾娃,她当时正在指责狄奥没将吃完的餐盆端进厨房,看样子很生气。不过她热情接待了我。
也许有时狄奥在外人面前不常讲话,举止神秘且内向。但我已经完全接受了他。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看了电影《乱世佳人》。出电影院时,他泪流满面,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狼狈。他的哭泣引来了周围人的眼神。我有些尴尬,我说,“你不必这样。”
“这部电影太感人了。”他的鼻子红通通的。
我急忙递出几张纸巾给他。
“这就是我向往的爱情啊!”他说着,双手还在颤抖。
“你爱你的妻子吗?爱德华。”
“当然。”
“如果命运抹杀了你一切的期望,你会怎么做?你相信永恒的爱情吗?人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被他突如其来的提问,我竟有些束手无策。我看得出他越来越激动了,
“冷静点,狄奥。”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对不起,我们不该说这些的。”
随后他垂下双眼,佝偻着背,陷入了忧郁之中。我很后悔带他来看这部电影,这都是我的错。只是我对他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
然而,这个故事的转机是那一天。那天傍晚时分,我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在人群中偶遇了正在左顾右盼的狄奥,他眯着双眼,穿着一件褐色格子西装。看起来很神神秘秘的。他见到我很兴奋,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让我陪他去酒吧坐一坐。我们来到市中心的卡龙酒吧,在里面安置下来。
“今天天气真……真好,不是吗?”他说。
“是啊。”
“你……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哦,对了,你的衣服真好看。哦不,我是说,它应该很……很贵吧。”
“谢谢。”我注意到他的脚一直在抖,额头上冒出了汗水。
“你……你真的吃过晚饭了?”
“当然!你在说什么呢。”他支支吾吾的。“抱……抱歉。”
“你今晚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讲出来。”
“好”,他环顾四周,在确保只有我能听到他讲话后,压低了嗓音,
“那,那我要说了。”
“你最好早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一个秘密要和你讲。”我瞬间提起了兴致。“请……请你不要跟别人说。”
“我发誓绝不这么做!”我意识到他要说出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将头部往他那边靠近,恭起双耳。
“我……我……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她是艾娃吗?”我问,
“不是,是另一个女人。”我瞪大了双眼,一脸震惊。我当时可能呆在原地好几十秒都沉默着,瞬间明白了什么,然后我和他的脸都突然变得通红。我嗤笑着,他也害羞的用手捂住了脸,而且肩膀不停颤动。
“艾娃不会介意吧?”我的眼睛因为极度兴奋而反射出光来。他也很高兴。
“绝不可能!她不知道这件事!”
我继续追问,“她认识你吗?”
“认识,”
“然后呢?”
“我昨天还和她去逛街来着。”
“后来呢?”
“她说她爱我。”
“天哪!”
“她长得漂亮吗?”
“简直国色天香,千真万确!”
“哦,我的朋友啊!”
“我愿意为她奉献一切,我的生命!”那一晚,我们都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之中,不能自拔………
后来我又好多次见到了狄奥,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先前好多了。我们时常谈起这个女人,而他每次都兴致勃勃,炫耀这个女人是多么的优秀,受到优质的教育,举止优雅亲近。周围有很多男人追求她,而她却唯独喜欢狄奥。一次他搭着我的肩膀,对我耳边轻声说道,“我一定要娶她。”
“谁?”
“那个女人。”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管它呢,叫什么都一样。”
“那她的姓氏呢?”
“好像是德雷。”
“她是本地人吗?”
“是的”
“哦,是吗?”我对他微微一笑,但内心却对那个姓德雷的女人充满好奇。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说。
“我要带她去各种地方游玩。”
“你就不怕她是个骗子,为了钱才和你在一起?”
“我发誓不会!”
“那我祝你们幸福。”
“谢谢你,爱德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对于狄奥,我很高兴他在生活上又有了希望,他枯瘦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我清晰地明白,那个女人给狄奥带来了极大的改变。只是有一点,狄奥从没有带我去见过她,一次也没有。哪怕我多次请求狄奥带我去见见那个女人,他也总是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当我问起关于那个女人的详细信息时,他的回答也总是含糊其辞,飘忽不定。我愈发感觉那个女人十分神秘,犹如山顶的迷雾一般,触不可及。
由于工作出差的原故,我离开了巴黎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和狄奥的联系变少了。他写了几封信给我,内容都是吹嘘他和那个女人交往的事情。我没有回他。在工作之余,我特地向一位老朋友咨询了一些信息,他在巴黎市政府负责户籍管理。我问他有没有一个姓德雷的本地女人,他告诉我,根本查不到这个女人的信息,况且德雷是一个美国姓氏,不可能出现在一个法国人身上。当我回去时,巴黎已经到了秋天。市区公园里的枝叶都变成了金黄色,凉风簌簌地吹着。我回到出版社,像平常一样工作,日复一日。我有好几天都没见到狄奥来上班了,我问周围的同事,他们都说没有见到狄奥。我不禁为他感到担心,况且我也有些想念他。于是,我决定再次拜访他家。那是一个躁热的午后,我来到他家楼下,这里是一栋位于郊区的五层平民公寓,看起来有些老旧。我还记他住在三楼最边上的屋子。“咚咚咚”我敲了敲门,没等多久,门微微打开。从门缝里探出艾娃的脑袋。她见到我后,很快把门完全打开,邀请我进去。
“爱德华先生,我可总算把您盼来了。”她急忙让我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我看到狄奥瘫坐在客厅的沙发,双眼无神地盯着墙角,见到我也没说一句话。
“先生,您可得给我评评理啊。这几天我可愁死了。”
“你和我说说吧。”
“这个死男人最近要闹离婚,说什么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她瞪了狄奥一眼,继续说道。
“我查遍了他的出行记录,就是找不到他所说的那个女人。您可得告诉我,那个女人现在究竟在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太太。”
她沉默了。
“请让我和他说两句。”我说,我让狄奥站起来,然后把他拉到了客厅的一角。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离婚,你……你要帮助我。”
“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你知道的。”
“我,我太爱她了……她永远陪伴着我……没有孤独……没有!……我知道这是上天的旨意。”
他开始语无伦次,我将他从艾娃的视线里转移,带着他走出了房门,离开了公寓,往人多的地方走去。我们来到了一家路边的咖啡馆,在门口靠近街道的座位坐下。他面容枯瘦,无精打采。
“你这个样子令我好痛心。”
“我必须得娶她,我已经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天哪,狄奥!”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想她了……”
“狄奥。”我说,
“你必须带我见见那个女人,你已经为了她付出了太多精力”
“你不懂,爱德华,你不懂!谁也别想见她!”
“你为什么要骗我?德雷分明是一个美国姓,你为什么要说她是本地的。还有,我叫人查过了,巴黎根本就不存在这号人!”
“去死吧你!!”他瞪着我。
这个无助的年轻男人己经几乎崩溃了,他所承受的压抑已经超乎他的忍耐极限。
“我说她是她就是!她是我未来的妻子,她是最完美的女人!”
我不敢再刺激他了,“冷静点,狄奥,我相信你。请你不要这样”,
他突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爱德华,我不能失去她,我太爱她了,她是我的一切啊!”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知道,再对他说什么也没用了。我陪他在咖啡店坐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我把他送回了公寓。
又过了几个月。我被出版社调去了摩那哥工作,这是一座与巴黎截然不同的城市。在临走前我送了狄奥一本《太阳照常升起》,我希望他的生活能够重回正轨。再后来,我和他的联系就更少了,他不再写信给我,我也不知道他那边的情况如何。我晚上时而想起他,觉得他是个很悲哀的人。有时候,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的心,去调查那个姓德雷的女人。我努力的追寻她的一丝痕迹,可狄奥给我的信息,少之甚少。我记得他曾经告诉我。这个女人留着一头金丝般顺滑的长发,高挑的身材,如天使般的面貌。他还和我说,那个女人喜欢用coco牌香水,这个味道令他沉迷。我顺着这些特征,几乎把巴黎市中心附近的人口都查遍了。我甚至不惜重金去印刷了很多寻人启事,将它们贴在电线杆上。周围的旁人都认为我丧失了什么重要的亲人。但实际上,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那种发自原始本能的好奇心,驱使我这么做。哎,只是很可惜,这个女人像幽灵一般没有一丝踪影。又过了很久很久,我不再追踪那个女人的消息了。我也再也没有见过狄奥。
现在我住在西班牙的马德里,远离法国,远离巴黎。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将近十多年。我从来都没有忘记狄奥,从未忘记那天在咖啡馆他看我的眼神。人的思想经过量变直到质变,多年来,我成熟了很多。我的知识变得更加宽广,懂得的道理也增加了不少。当我一次又一次仔细思考狄奥这个人,反复回忆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我发现他是多么可悲的一个人呐!这个残酷的社会已经将他的精神碾压的粉碎,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依靠了。我早该明白了,我真蠢啊。一个连政府都找不到的人,你指望她怎样呢?哎,我不忍说下去。狄奥是我的好朋友,他经历的太多了。他是个可怜人,我从未如此同情一个人。毫无疑问,他的内心深处是善良的。我祝福他,我赞美他,每当想到这,我不禁感到悲伤。或许,或许吧,如果狄奥能幸福,我希望某些东西不要被说破,我知道,那是他活着的动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