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青莲会后,曲宁直依计行事,表面上万事不沾,暗中却在关注着一切。他派陆闻敏和骆南溪兵分两路,一个追查青莲会上出现的僵尸,一个则去往万象境,打探生灭主的消息。

陆闻敏很快送回消息,僵尸沿途出没,正一路向着信阳而来,同时还发生了多起失踪案。曲宁直大惊失色,唯恐各大宗门追着僵尸来到信阳,发现了尸灵傀儡的秘密。

曲宁直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主动出击,将祸水东引。他一面让陆闻敏加紧清扫僵尸,解救被掳掠的百姓,以截断各大宗门追踪,一面在暗中放出风声,称尸灵傀儡为生灭主所制。为弄得煞有介事,他还冒险纵出尸灵傀儡,在万象境附近出没伤人。如此这般,各大宗门果然入㝅,最终提前集聚万象境。

曲宁直正以为得计,不料楚回等人还是追着僵尸来到了信阳,还顺着医馆查到了吹雪谷。曲宁直又惊又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纵出尸灵傀儡截杀几人。谁知截杀又行失败。曲宁直虽然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派人将尸灵傀儡毁尸灭迹,这样一来,纵使几人之后说出什么,也是死无对证的事。

然后便是万象境之行。此行对于曲宁直来说,无异于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先是楚回的身世被揭穿,他又自承有《生灭草》在手,引发了一场与各大宗门的混战,转眼间证人变罪人。接下来,谢扬、姜郁和乔念又不知中了什么蛊,也纷纷站到了楚回那边,公然与各大宗门对立。至此曲宁直终于隐忧尽去,再不用担心自己被指认。

“其实,”曲宁直瞥了乔念和楚回一眼,淡淡地道,“你们是师兄的孩子,若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要你们的命。但吹雪谷不能暴露,《生灭草》和那个小丫头也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吹雪谷的将来。”

曲宁直纵尸灵傀儡一路截杀,均被几人逃脱,他正在束手无策,不料众人突然转向,竟直奔信阳而来。曲宁直喜出望外,连忙沿路监视,最后借着骆南溪之手将众人引入了陷阱。

说到此处,曲宁直忽然笑了一笑,向楚回道:“但我现在方才想明白,《生灭草》其实并不在你手里,你拿它做幌子,只是想引各大宗门去万象境,好替你爹娘报仇,对吗?”

“而真正的《生灭草》,”他将目光一转,投到了乔引身上,“其实是在乔宗主手上罢?”

“当年,”曲宁直双目微阖,仿佛陷入了沉思,“各大宗门退去之后,我点检人事,发现门中子弟人人活有人,死有尸,只除了林见微和两个孩子。我以为这一切都落到了林见微的手里,倒也不以为意。直到知悉乔念也是师兄的孩子以后,我再想想林见微的本事,和僵尸第一次出现的地方,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乔宗主当年也曾到过我吹雪谷。乔宗主,你藏得可真够深啊。”

“不错。”乔引道,“当年我在罗浮山闭关修炼,出关后方才听闻律大哥之事。当时各大宗门已经攻上吹雪谷,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便发动传送阵法,径直闯入了谷中,却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律大哥已经自尽。我知各大宗门意在《生灭草》,便先去盗了书。谁知各大宗门丧心病狂,转眼又逼死了大嫂。我痛悔不已,唯恐孩子再有失,便闯入内室抢走了孩子。我得手之后不敢多留,立刻发动阵法离开了吹雪谷。幸得当时一片混乱,人人只顾着抢夺《生灭草》,反而忽略了法阵的痕迹。其后之事,便一如你所想。”

窦寻道:“曲宗主,如今十八年旧事,已全部大白于天下,你是不是也该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承担后果了?”

曲宁直傲然道:“我既敢入局,自然便不怕认输,要杀要剐,你们看着办罢。”

“只是,”他惨然一笑道,“此事皆因我一人而起,与门中弟子并无干系,还望诸位念在我吹雪谷百年基业,且素有善行的面子上,放他们一条活路。”

“师父,”一个声音突然道,“这一应计划弟子也有份的。且师父苦心孤诣,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宗门,弟子愿生死追随。”正是陆闻敏。

曲宁直尚未开言,又有一人在山坳外远远喊道:“弟子也愿生死追随。”

随着话音,一条人影飞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曲宁直的脚下,却是骆南溪。陆闻敏赶上两步,与他并排跪了。

“南溪?”曲宁直吃了一惊,转头看向陆闻敏。

陆闻敏呐呐地道:“师父,师弟他们其实……并没有被迷倒,都是装的,是为了引我们上套。我原将他捆在内院,谁知各大宗门突然攻入谷中,弟子独力难支,这才放了师弟出来。师父,师弟虽然不赞成我们的行事,却也没忘了同门之义,方才我过来找您,外面一应乱局全都靠他领着师弟们支应。”

“糊涂!”曲宁直顿足怒斥道,“为师辛苦谋划十八年,皆是为了光耀宗门,如今既已功败垂成,便该壮士断腕,弃车保帅才是。为师死了不要紧,只要留得你二人在,宗门便还有将来,有希望,谁要你们来生死追随?”

陆闻敏和骆南溪哭得涕泗横流,跪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连连磕头。众人虽遭曲宁直屡番陷害,九死一生,至此也自恻然。

楚回正想说话,忽闻曲宁直大吼一声:“走!”

随着这声吼,曲宁直出指如风,在地上三拨两划,转眼便画出了一个简易的传送法阵,正好将陆闻敏和骆南溪圈在其中,然后他调起灵力向下一拍,阵法立时发动,陆骆两人一下子消失了。但与此同时,曲宁直自己却迅速地委顿了下去,瞬间便已须发尽白,仿佛方才那一掌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灵力。

一股不详的预感浮上楚回心头,他未及细想,张口便喊出了一句:“小心,他想同归于尽。”

他话音未落,便见曲宁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火折子,向着石室扔下。火折子见风即燃,落入石室,也不知曲宁直在下面作了何等布置,众人只觉得刹那间整个地面都颤动了起来。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有东西从石室下面炸开了,携裹着无数碎石泥块和地面上的人,冲上了半空。纵有少部分人躲过了被炸上半空的厄运,也未能躲过随后落下的山石,一个个被砸得头破血流,非死即伤。

一时之间,山坳中残肢乱飞,血雨横洒,不啻人间地狱。除了九旋,在场之人个个带伤,便连楚回也被一块飞石砸碎了左肩,直痛得整个身子都麻木了。

而曲宁直还有后手。

他浑身浴血,连走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勉强倚在一个角落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咽气,但即便是这样,他仍然挣扎着,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圆乎乎的东西。

谢扬一眼瞥见,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是火雷,只要炸开一颗,便足以带走方圆一里之内的所有活物,而这整个山坳,方圆还不足一里。

谢扬正想发声示警,一条黑影忽然从他身边蹿了出去,直直扑向曲宁直。那是九旋!她仗着自己身法迅速,竟想要冲过去抢下火雷。

谢扬心胆俱裂,拼尽全身力气喊出一句:“九旋,回来。”

但已经晚了。九旋只冲到一半,曲宁直手中的火雷便已炸开,九旋去势未歇,依旧向前直冲,再想转身却已来不及了。

那一刻,楚回和谢扬也来不及多想,只凭着本能双双冲了出去,一把将九旋扑倒在身下,用两人的身体护住了她。

一声巨响,石破天惊,等到尘埃散尽,满场唯余一片死寂。

九旋挣扎着从两人身下钻出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张沾满血污,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但九旋知道,这是她的楚大哥和谢大哥。

她没有如往常一般狂呼乱叫,而是唯恐弄痛了他们似的,轻轻地拉起了他们的手,用轻轻的声音喊道:“楚大哥,谢大哥,你们还好吗?你们看看我呀!”

而楚回和谢扬也当真睁开了眼,十分费力地看着九旋。

“你们说说话呀!”九旋又道。

两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楚回眼珠转动,示意九旋看他的手。九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发现他勉力颤动着手指,在自己的手心上点了点。

这明明是个不知所谓的动作,但不知怎的,九旋忽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回江夏,去找你骆姐姐。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忽然便拨动了九旋心底不知哪一根弦,她感到身体深处涌出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上直冲天灵百会,向下直达四肢百骸。

又是一声巨响,又是一次爆炸,且剧烈更甚之前。

就在这场天崩地裂的震动中,九旋突然腾身而起,在半空中舒开双臂,犹如凤凰展翅。

与前两次爆炸不同的是,这次爆炸过后,所有人——包括已经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突然统统恢复了知觉——他们感到自己被一股柔和,同时却又强劲至极的力道紧紧裹住了,丝毫动弹不得,就连那些尚未熄灭的火焰和尚未消散的烟尘,也维持在了静止的状态。世界竟在那个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然后过了也不知多久,火焰和烟尘开始变化,慢慢碎裂、扭曲、飘散,渐至消失,与之相反,众人破碎的身体却在渐渐开始恢复,残肢和血肉沿着炸裂的轨迹原路回溯,重新拼接成完整的身体,就连消耗的灵力也在一丝丝回灌,仿佛涅槃重生。

直到一切都恢复如初,那股力道才消失了,所有人就着或站或立、或跑或跳的姿势原地跌倒,只除了九旋。

她仿佛已经脱离这个世界,成为了一个单独的存在,就那么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楚回和谢扬,一向孩童似的直愣愣的眼神里,竟然多了一丝属于成人的轻愁。这一刻的她,看上去几乎是个少女了。

楚回和谢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们完全不明所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详。二人刚能动弹,便同时发力向九旋扑去,也顾不得周边的一片狼藉。

但还是晚了。就像那些火焰和烟尘一样,九旋的身体也开始碎裂、扭曲、消散,先是发梢、指尖、足底,然后是脸、四肢、身体……待二人连滚带爬终于赶到时,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半丝痕迹。

其间她的嘴唇好像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许那是她来不及说出的身世之谜,抑或是对二人最后的告别?

无关世间的幸与不幸,流光依旧匆匆把人抛,律回岁晚,草长冰销,展眼已是次年开春。这日一早,江夏城外东湖边上一处小小院落里,楚回和谢扬相对而坐,愁眉不展。桌上放了两碗白粥和几碟小菜,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都没有动筷。

吹雪谷一战中,虽然靠着九旋的牺牲,所有人都被救了回来,各大宗门却自觉灰头土脸,面对的“罪行累累”的曲宁直,也不那么有底气讨伐了,最后还是由窦寻牵头,经各大宗门公议,决定彻底毀去《生灭草》和尸灵傀儡,再将曲宁直投入万象境中圈禁,以赎其罪。十八年恩仇,至此也算善恶两清。

楚回大仇得报,自是欢喜,但每每午夜梦回想起九旋,终究还是心意难平。谢扬心中也自不甘,他总觉着九旋来历不明,消失得更是诡异,其身世必有非凡之处,当初她是在江夏出现的,有朝一日还会出现在江夏也说不定。两人一合计,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倒不如去江夏守株待兔,也许还能等到机缘,又因谢扬喜爱东湖风光,二人便选了此处落脚。